現(xiàn)在的時間與過去的時間
兩者也許存在于未來之中
而未來的時間卻包含在過去里
——艾略特《燒毀了的諾頓》
一
臘月的時候,牯嶺小學(xué)早已放假,學(xué)校像被豺狼叼走心肺的軀殼,頓時變得空空蕩蕩起來。小學(xué)地處偏僻的牯嶺上,這是一所由新中國成立前羅氏祠堂舊址改造而成的小學(xué)。陰暗的祠堂現(xiàn)在變成了學(xué)校的禮堂。懷抱粗的立柱據(jù)說是從青山那邊運(yùn)過來的,經(jīng)過幾十年滄桑歲月,筑基已經(jīng)被蟲蛀咬空了。禮堂的青磚墻壁上,刷滿土改時的《毛澤東語錄》,猩紅色的字眼突兀地留在了青磚上,顯得有些鬼氣。土改的時候,這邊不少地主土豪,被拉到祠堂里公審,斃了。據(jù)說都埋在了祠堂下面,用一張破席卷著草草地埋了。禮堂的陽光被前頭的教室給擋住了,白日里,也透著一股涼風(fēng),黑漆漆的,陰魂不散的樣子。有人曾說,禮堂里經(jīng)常鬧鬼。特別是雨夜,里面隱隱傳出慘呼聲。白天學(xué)生們經(jīng)常去禮堂玩螺旋、彈玻璃珠,倒也不怕。
這天小學(xué)教師陳清起來得特別早。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在火爐上烤了一個糍粑,當(dāng)作早餐胡亂地吃了。寒假一放,學(xué)校怪清冷,寂寞得有些可怕。好在陳清年輕,加上剛失戀,心情頹然,倒也不怕外人說的那些鬼事。學(xué)校僅有的三位老師平時就不住校,學(xué)校一放假,都早回去過年了。小小的學(xué)校里,現(xiàn)在只剩下陳清一人??捎刑礻惽灏l(fā)現(xiàn),學(xué)校旁邊的那座低矮的小平房里也冒出了炊煙,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敲鐘人老李也沒回。
陳清有些詫異,學(xué)校放假又不要敲鐘,怎么不回去過年呢?
老李正抱著火塘坐在那里打盹,半瞇著眼說,“你剛來不久吧?這就是我的家呀,我在這里已經(jīng)過了十五個年了。”他說著站了起來,拄著一根拐棍,提起一條瘸腿來讓座,“小陳老師過來烤火吧。”小陳忙推辭道,你烤你的,我先回去弄點(diǎn)東西。
小陳不大愿意進(jìn)這個低矮的黑屋,里面被煙熏得開不了眼,而且有股刺鼻的酸臭味。小陳一下便聯(lián)想到了那種氣味,臉有些紅,他感到有些難為情的厭惡。小陳之前聽同事講,這個老李平日神經(jīng)兮兮的,怪得很,也不大和本地人往來。他是越戰(zhàn)時期因傷退的伍,是個中越混血兒,不是石門人,但是卻來這里了。
“他這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十幾年了,也沒見他回過一次家,據(jù)說老家在邊境。按理說,他是部隊里立過功的,還高中生呢,干嗎要來這鬼地方敲一輩子鐘呢?!庇刑?小陳聽見兩個同事下課的時候站在小學(xué)操場旁邊的一排槐樹下悄悄議論著老李。那時小陳剛來牯嶺小學(xué),失戀帶來的沒頭沒腦般的打擊讓他還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是小陳很快也學(xué)著其他老師的樣子,無意間遠(yuǎn)離著這個老李。
老李每節(jié)課負(fù)責(zé)敲兩次鐘。敲完鐘,他貓著腰,提著那只小榔頭,拖著瘸腿,馬上就鉆進(jìn)那間低矮的小黑屋中去了。
上午的時候,小陳一位學(xué)生的家長從下面提著一籃子糍粑上來,又拿了一塊臘肉,非得讓小陳拿著不可。這邊地理位置偏僻,地勢險惡,沒哪個青年教師肯來這兒上課。小陳是破天荒的頭一個。他來這里半年不到,吃的喝的,幾乎都是學(xué)生家長送來的。家長都對他很友好,因為他是牯嶺這里第一個操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的人,這讓他們既新奇又敬畏。小陳想想失戀的事,心里對家長們更加過意不去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失戀一狠心,想去個偏僻的地方調(diào)節(jié)下心緒,或許他壓根就不會選擇來這窮山惡水的鬼地方。
學(xué)生家長噓寒問暖了一番,最后悄悄對小陳說,那個人沒對你怎么樣吧?小陳因家長的口氣吃了一驚,疑惑地?fù)u了搖頭。家長就放心了,又說了些閑話,小陳好不容易才打發(fā)她走掉。中午的時候,他熬了一小鍋肉粥,吃了,又看了會書,巴爾扎克的頭像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怎么看都看不進(jìn)去,紙上的字在眼前不停地跳拉丁舞。小陳“騰”地站起來,推開窗,看到小黑屋的門是開著的,老李手里提著那只小榔頭走到石門上懸掛著的破銅鐘前,舉起手,像是要敲鐘。小陳剛想嚷他,說又不上課,敲什么鐘。但是小陳的話硬生生地掐在了嘴中又縮了回去。老李并沒有敲響鐘,他只是將小榔頭往鐘上面輕輕地觸了一下,反復(fù)幾下,竟然沒發(fā)出聲音來!
小陳想,這老李怪毛病還多著呢,放假的,一個人都沒有,敲什么鐘呢。
老李“敲”完鐘,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神態(tài),貓著腰進(jìn)了黑屋里去了。小陳看到老李進(jìn)門的那一剎那,像是朝他這邊的窗戶望了一眼。進(jìn)門的時候,他的拐杖還碰著了門檻,差點(diǎn)讓老李摔了一跤。小陳盯著那條瘸腿,突然感興趣起來。他知道老李的這條腿是在戰(zhàn)場上炸飛掉的。他喜歡軍事,小時候便聽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人講打仗的故事入了迷。下午小陳閑得發(fā)慌,臥在冰冷的被窩里發(fā)悶。帶來的幾本書早已看完,牯嶺還沒通電,天一擦黑便得早早睡下。
傍晚打算做飯,小陳才想起,上午家長送東西來的時候,她并沒有給老李一份。不僅沒有,她甚至提都沒提老李。小陳回想起前幾回,其他家長給他送東西的時候,也沒有在他面前說過老李。他們送完東西,甚至連那間黑屋子望都不望一眼,就撅起屁股走了。這樣想的時候,小陳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上午的時候,他分明也看到老李看著她提東西來了的。
小陳吃完飯后,便提了一塊臘肉,拎著一袋糍粑去了老李那。老李正駝背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飯。見他來了,顯然吃了一驚。他慌忙站了起來。他的手比屋子里的光線還黑。小陳說,這點(diǎn)東西,都是學(xué)生家長提來的,我一個人吃不完,這些天常吃這臘肉,嗓子都冒煙了。于是遞了過去。老李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佝僂著腰,不安地瞧了瞧小陳,“這……這……使不得……”眼神的光芒分明撲朔迷離。小陳堅持了半天,終于把臘肉放在了案板上。老李不推辭了。
小陳掃視了下小黑屋,竟然沒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肉類。老李搓著手不自然地笑著說,我有吃的,我有……他揭開一個缸,小陳看到的都是米。他很快就把米缸蓋了起來。小陳心里有些憐憫起來,說,這就要過年了,趕緊去集市上稱點(diǎn)肉吧。
老李干笑了兩聲說,會……會的,我自己種菜,他打開小黑屋的后門,指著一畦菜園說,你瞧,都是我種的。小陳一瞧,里面種滿了蒜苗和白菜。
小陳說,我?guī)湍闵?你做你的飯去。老李說,這怎么使得!要不得的!小陳說,正好我也好烤火哩!
老李忙著去做菜,他肯定以為小陳也沒吃飯的,把那塊臘肉也切了一截來炒了。小陳心里曉得,但是他沒說自己已吃過飯了。
菜做好了,果然老李請小陳一起吃。小陳說,你吃吧,我剛吃過了。老李就愣那里了,手中的筷子僵在空中半晌也沒放下。小陳笑了笑,不騙你的,我們后生,不客氣的啊!真吃過了。
老李“啊”了一聲,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又說,那再吃點(diǎn)吧……小陳有些責(zé)備自己了,還是搖了搖頭,他退回到火塘邊烤火去了。于是老李只好一個人吃,他的神情有些難堪。小陳看到他分明拿了三副碗筷,以為他還在堅持。老李說,那副碗筷,是供人的。小陳看到老李低著頭朝那副碗筷軟綿綿地說了幾聲,像是身邊還坐了一個人似的。小陳分明又沒看到其他人!老李抬起頭來,沖小陳笑了笑。小陳猜想,供著的那人肯定是老李的亡妻。坐了一會,天漸漸暗淡了下來,小黑屋里影影綽綽的,小陳越坐越?jīng)?于是推說回去還有事,便離開小黑屋了。
月光如水,斜斜地吊在苦楝樹上,操場顯得格外的清冷。
二
第二天小陳起了個大早,他趕早去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給家里發(fā)封電報,告知不回家過年了。外面打了一場冷霜,小陳踩著黃白色的霜土“咯咯”地走出了牯嶺小學(xué)的操場。突然發(fā)現(xiàn)敲鐘人老李早已起床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學(xué)左側(cè)的那道石門下面,雙手縮在袖口里,像在思忖著什么。
石門的歷史據(jù)說比那座羅氏祠堂還長,是清康熙時建造的,像個“人”字形。從石門進(jìn)去,便是小學(xué)陰森森的禮堂。小陳朝老李打了聲招呼,但是老李仿佛沒聽見似的,依舊呆呆地站在那里,寡言地面向著這道沉默之門。
四周霧氣蒙蒙,寒冷的氣流目空一切地橫掃著這個冬日的清晨。
下午小陳發(fā)完電報回來,發(fā)現(xiàn)宿舍的窗臺上有人放了一大把青菜。小陳把青菜拿進(jìn)房子,心想這老李還真有點(diǎn)意思,一下便把昨天送的“禮”還了過來。
晚飯后,小陳決定去老李那坐坐。
小陳說,謝謝你的青菜。老李僵在那里,把手往衣服上使勁地擦了擦說,別客氣哩,青菜那么多,一個人也吃不完的。說著便笑了起來。是那種憨厚的笑。顴骨聳得很高,黝黑的臉,一張典型的越南、廣西人的臉形。小陳心里踏實了起來,他坐在火塘邊,說你今早起得很早的。老李伸著手往火苗上烤了烤說,天一發(fā)麻,我就睡不著了,這十五年來,都是這樣……小陳想,早晨老李當(dāng)真是沒發(fā)覺他打招呼么?
小陳笑笑說,人嘛,年紀(jì)大了睡眠就少了。老李也笑笑,說,快要死了的人了,還貪什么睡呢。死了想不睡都不成。說完大聲地咳嗽,往火塘里吐了一大口痰。小陳望著那口黃綠色的痰慢慢被灰侵蝕掉,心里“咯噔”了一下,喉嚨里也癢癢的。
都是煙害的,老李說,他掏出包“老司城”,抖出一根來,小陳便接了,他本不想抽的,但是莫名其妙地接了。
小陳指著老李那條瘸腿說,這是怎么回事呢?
老李狠抽了口煙,低下頭,煙霧便統(tǒng)統(tǒng)噴在了拐杖上,地雷炸的。他說。
那時不知埋了多少顆地雷,他有些自嘲地說著,一顆地雷只炸斷一條腿,我賺了啊。
小陳說,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李說,和你一樣的,老家離這里少說也有五百里呢,在中越的邊境,我母親是越南人。
怪不得你的口音有些像廣西那邊的。小陳說。
小陳又說,你應(yīng)該立了功吧,為什么要來這里呢?
老李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喜歡這里,這里安靜,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喜歡這樣待著……這個地方,誰也找不著我。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兩聲。
小陳說,聽說你還是高中生呢?
老李更加不安起來,但眼神是踏實的,心安理得的。
你的妻子呢?……小陳囁嚅著問道。
她早死了……她是越南人,他的神色愈發(fā)黯淡下來。
……不過她還在我身邊……阿蓮!他喊道。
小陳被最后一句話嚇了一跳。小黑屋子沒點(diǎn)煤油燈,黑黢黢的?;鹛晾锏牟窕鹨矟u漸滅掉了。小陳說,老李你別嚇我啊,我膽小。
老李嘆了口氣道,是真的,你別怕,她是好人呢,不過再過一陣子她就要回去了。又朝黑洞洞的屋里喊了一聲,阿蓮,過來坐坐吧,冷著咧。小陳背后如股冷風(fēng)吹來,脖頸處感到?jīng)鲲`颼的。臉色頓時煞白起來,卻不敢走半步。他央求了老李一眼,老李當(dāng)作沒看見一樣,說,你不要害怕,她和我在這里已經(jīng)十五年了,我從越南一回來,她也跟著我來了,家鄉(xiāng)我待不下去了,都在說我……于是,我便來這里了……這里的人……嗯……都一樣的……不過好在這里孤零一地,他們也說不著我……
你知道我是怎么才得以退伍的嗎?他望著小陳說。小陳更加不敢離開了,他努力地定了定心緒,也裝作不害怕的樣子說,不就是地雷么……
老李嘿嘿笑了起來,突然站了起來,像是給人讓座,然后又坐下,仿佛那人已經(jīng)坐在他懷里了。他說,其實,那地雷,我是知道的,是我故意踩上的……
小陳說,你知道有地雷還踩上去?老李說,不來點(diǎn)狠的,怎么能退伍呢!腿沒了,他們就只能把我送回國啦。
小陳說,你是中國國籍?
老李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有一半越南血統(tǒng),又會說越語,于是裝扮成越南人,穿著北越的戰(zhàn)服參加了部隊。他們最后還是知道了,也沒追究我什么。小陳你莫怕,阿蓮是好人,她不會嚇你的……受傷后,我便回國了,她跟著我的氣息走,于是我們倆終于回來了……老李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苗躥上來,小屋里忽明忽暗。小陳好幾次想抬腿走,發(fā)現(xiàn)腳像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起來。冷汗便下來了,只能硬著頭皮坐在那里繼續(xù)聽老李嘮叨。后來竟然也入了迷。
三
那年的戰(zhàn)事,說不出的慘烈。樹木都被炸彈炸光了,觸目驚心的焦土上趴滿了死尸,有越共的,也有美國佬的,我們的也不少……當(dāng)時我們負(fù)責(zé)守衛(wèi)一個碼頭,那是一個交通要塞,打仗前,那是一個很繁華的集市……河流下游便是西貢,船只來往很頻繁,我和阿蓮就是在那里認(rèn)識的……
那天,我和戰(zhàn)友奉命去執(zhí)行一項任務(wù)。那段時間經(jīng)常下雨,那鬼天氣,悶熱得像個蒸氣籠,即便是下雨也熱得要命。我們從河面巡游了一圈,剛踏上碼頭,我就看到她了。碼頭上的人川流不息,可是我一眼就看上她了……她站在樓上,戴著斗笠,穿著青色的裙子,腳趿白色涼鞋。她正在和人攀談,但是一轉(zhuǎn)頭,就在那個瞬間,我們的四目相對,像是磁石般牢牢地互相吸引住了,她朝我淺淺地笑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我竟然上樓來找她。但是等我一上樓,她便不見了,像是空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伏在欄桿上,看到淺黃色的河流從北往南緩緩地流著,過往的船只和戰(zhàn)艦是那么的頻繁,就像時間一樣,在我眼前不停地晃過。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些說不清的傷感。
隆隆的炮聲一陣陣地傳來,那是加農(nóng)炮的聲音。每天都有戰(zhàn)友從我身邊消失。下樓我轉(zhuǎn)身時,仿佛又看到了一個青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我仔細(xì)去搜尋時,又沒了。但我相信她一定就在我身邊。
第二天我又在碼頭執(zhí)行任務(wù),我便開始留神起來。但是我依舊沒能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和我捉迷藏。但是誰知道呢,可能當(dāng)時她壓根兒就沒看到我,或許她的微笑是朝我身邊的某人打的。這讓我對此有些猶豫起來。這更像是一個夢啊。當(dāng)我一個夢接著一個做下去的時候,某天夜里,她便在我的夢境中出現(xiàn)了!她笑著對我說,你干嗎要找我呢?我說,我想你。
她說,你找不著我的,你以后別找我了。我說為什么?但是她已經(jīng)不見了,我的夢境里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朦朧,我醒了,背心全是汗水。營房的通道里投射出淡黃色的燈光,我聽見站崗的戰(zhàn)友在通道里不停地走動。窗外冷冷的月光透射進(jìn)來,野外的戰(zhàn)事正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進(jìn)行著,我坐在床沿上,抽了幾支煙,心里依舊沒能平靜下來。那些天,我的魂像是游走了,剩下一具干枯的軀體在那里麻木地行走著。我不知道我明天會怎樣,我甚至在夢中看到另一個血淋淋的自己,他一言不發(fā)地瞪著我:你還活著干什么?
一個月后,戰(zhàn)事吃緊,我所在的連隊被換防。臨走前的那一個夜里,我感覺到心里空空的,在碼頭旁梭巡了良久。那些天,連日的大雨,使得河面暴漲了不少,很多滯留的船只都停在了碼頭。天空中,一群群青色的鳥群不斷從西邊遷徙而來,落單的鳥在空中不停地哀號。就在那晚,我又看到她了。
她依舊穿著那條青色的裙子,白色涼鞋改換成淡青色的了。她站在樓角前,望著我,見我也注視她時,突然掩起嘴角輕輕地笑起來。我終于確定她知道我在看她了。我?guī)讉€箭步?jīng)_了上去,她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剛想閃進(jìn)內(nèi)室,被我一把拽住了。她有些緊張地盯著我。我說,T?i s? cho b?n ch? ??i m?t th?i gian d鄆①。她搖了搖頭,臉色有些恐慌,不說話。我說,我不是美國佬,干嗎怕我呢。
她央求我道,你拽痛我了。我有些尷尬地向她解釋。她抬起頭來,也羞澀地望著我笑了一下。原來,她的一個弟弟上個星期剛死于美國佬的迫擊炮下,她的父母則早在一年前就死于戰(zhàn)火了。她從南越往北逃到這里還不久。我們坐了下來,看得出來,她不安地提防著我。她沒看我的眼睛,只盯著我的喉結(jié)。我問她的名字,她說叫阿蓮, 十九歲。聲音非常柔和,有些像河內(nèi)的口音。
我打量了下她的房間,終于知道她是做那行的。她有些臉紅,向我解釋。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什么也沒說。她嘆了聲氣說,這戰(zhàn)事,也不知何年何月結(jié)束……說著掩面低低地啜泣起來,說,等湊足了錢,我再也不做這行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否是實話。她清純的模樣讓我一下子有些喜歡起來,我的手不知什么時候伸出來的,她便倒在了我的懷里。她以為我也和那些大兵一樣的,但是我并沒有碰她。她微微有些詫異。她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像茉莉花香。走的時候,我把身上的錢全留給了她。她有些驚訝地望著我,眼眶里盈滿了晶瑩的淚珠。
你還會回來看我嗎?她倚著欄桿問我道。
如果我還沒死,我會回來的!我又說,這個碼頭越共已經(jīng)快守不住了,你最好趕緊離開。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雙眼環(huán)顧了下房內(nèi)的擺設(shè),其實她并不打算走。
幾天后,果然如我所說,美國佬把碼頭給占領(lǐng)了,我們退到了離這百里遠(yuǎn)的地方繼續(xù)駐防。那段時間,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在戰(zhàn)場上也經(jīng)常走神,要不是胸前掛著的像章保佑,流彈早就擊穿我的胸膛了。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能沒有她了,只要一閉上眼睛,她青色的身影立刻便在我眼前晃動。后來我買了個香囊,想她的時候,便聞一聞。茉莉花香讓我心神不寧。
碼頭終究還是重新奪回來了。下半年,我們和南越以及美國佬為爭奪碼頭展開了激烈的拉鋸戰(zhàn),雙方都死傷慘重。渾濁的河面上常常浮著死尸。那一段時間,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高度緊張,繃緊得像根弦。我的戰(zhàn)友一個個離我而去,又有新的戰(zhàn)友陸續(xù)填補(bǔ)進(jìn)來,一個月不到,連長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了。碼頭奪下來后,我又去看了她。她非常激動,以為我再也不來了。我們都很激動。
你嫌棄我做這個嗎?她問我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中國,做這行的會讓人非常瞧不起,但是這里是越南,是戰(zhàn)場。我一把抱住她,她像只小綿羊一樣緊緊地縮在我的懷里。從現(xiàn)在開始,我再也不做了。她說,我恨透了那些美國大兵,簡直都是畜生!她從我懷里掙脫出來,坐在一只竹椅上說,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死一名美國佬的。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把手槍來,你瞧,我已經(jīng)會使用這東西了。她向那盞臺燈瞄了瞄說。
這樣很危險的,我警告她說,你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吧,手槍千萬不要讓美國佬看到。
她有些猶豫地說,那我去哪呢?全越南都處在戰(zhàn)火中,去哪都不安全——要不我跟著你走,好嗎?
我的心“咯噔”了下。猶豫了良久,最后拒絕了她。我說,我的部隊不會允許的,會遭到處分的。她沒有說話,很快把話題轉(zhuǎn)移了。我看得出來,她有些失望。
從今開始,我再也不讓人碰我,我的身子為你守著。她輕輕地說。我沒有說話,我相信她肯定是喜歡我的。她抬起頭來望著我說,你不相信我嗎?
我一把抱住她,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那么柔軟,像朵綻放的玫瑰。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些日子,我?guī)缀跆焯靵?。她說想給我生個孩子。
果然如她說的,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接客了。
不久,美國佬夜襲,把碼頭又給奪了回去。炮聲像排山倒海般的山洪一般令人恐懼。尖銳的炮聲從野外的戰(zhàn)地呼嘯而來,死亡的氣息在每個人心中不停地縈繞。臨走的時候,我對她說,阿蓮,你要等著我,我們會很快回來的,到時戰(zhàn)爭一結(jié)束,我就帶你一起去中國,我們結(jié)婚。她靠在門口,一臉的憂傷和迷茫,啜泣不止。我將要下樓梯的時候,她叫住了我,跑過來把一塊玉掛在我的脖子上。她說這是她家祖?zhèn)飨聛淼?能辟邪和帶來好運(yùn)。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回來,她握住我的手說。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心也跟隨著一步步地沉入了深淵?;钪?這兩個字仿佛成了我對生命的最大期盼。那段時間,我已經(jīng)不知道,人究竟是為了什么要活著?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竟然是我們之間的永別。
四
小黑屋愈發(fā)暗淡下去。他頹然地抬起頭來,像是在哄著阿蓮睡覺。他說要睡了,明晚再講。小陳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老李一臉的堅毅,不容二話。小陳只得回家,他的心亂亂的,說不出是害怕還是憐憫和惋惜。他知道阿蓮肯定會死,對于這個已經(jīng)昭然的結(jié)果,他多少有些遺憾。走出門口的時候,老李在背后說道,你真的不用怕,阿蓮是個好人,她不會害你的。小陳怔了一下,步伐匆匆地走了。那晚,他整宿都沒睡好。他不知道老李為何要和他講這些。老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這段往事敘述給他聽。這讓小陳微微有些詫異?;璋档鸟R燈靜靜地在他眼前燃燒,玻璃上面透著一滴滴水氣,門外有什么東西像是想進(jìn)來,小陳仔細(xì)一聽,又沒了聲響。
不知為什么,小陳一下子又想起分手的女友來。他的女友是他大學(xué)的同學(xué),是城里工人的獨(dú)生女。他一直叫她可兒。小陳以為可兒這輩子都是屬于他的人了,但是她領(lǐng)著他去她家的第一次,他們的愛情差不多就遭到扼殺了。晚飯上,沒有經(jīng)驗的他被她的父親勸了很多酒,不勝酒力的他很快就頭暈?zāi)垦F饋?硬著頭皮坐在那里,她的父親便說:小伙子,這人吶,也是講命的,這命是上天早就給你注定了的,有人生下來便喝牛奶,而有人連稀粥都喝不上……
小陳頭腦頓時清醒了過來。他懇切地說,我是真的愛可兒的!
她父親“撲哧”笑了聲說,我知道你愛她,可她這孩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和農(nóng)村的娃不一般,你怕是服侍不了她,這人吶,一切還是遵照命運(yùn)的安排為好,你說是吧?
小陳從此再也沒有去過她家。
這個世界有常人所說的平等嗎?這樣想著,他干脆披衣下床,打開了門。門外原來是一只地鼠在咬門,見到他,一股煙地溜了。撲面而來的冷氣流像把利劍,小陳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關(guān)上門,坐在那里發(fā)愣,抽了好幾支煙,最后打開窗戶,朝小黑屋望了眼,冷月下的小屋子黑黢黢的,像垛巨大的草堆。雞叫二遍的時候,小陳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很多的夢,五顏六色的都有,不知怎的,那晚他不停地夢見自己在石門下徘徊。他看到自己從石門進(jìn)去,又轉(zhuǎn)身出來,反復(fù)幾次,他看到可兒就在白亮的操場上,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邁出石門,但是終究無動于衷,石門背后黑洞洞的禮堂像雙巨大的手掌,一把便將他拽了進(jìn)去。他湮滅在黑暗的海洋中。
第二天早上,小陳很晚才起床。恍惚中他聽到一陣細(xì)微的敲鐘聲,于是一個激靈地爬了起來,悄悄推開窗,發(fā)現(xiàn)老李拎著那只榔頭,正在輕輕地敲著鐘。小陳仔細(xì)聽的時候,那鐘又不響了。老李“敲”完鐘,又回小黑屋了。小陳看了看表,正好是平時上早課的時刻。
中午后,小陳決定出去走走。他的心悶得慌。走到操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黑屋的門是關(guān)著的,老李不知去哪了。
四周一片寂靜,操場旁邊的槐樹葉子早已落光。冬天的原野一片荒涼,肅殺得讓人腳心頓生涼意。學(xué)校后邊就是墳場,一排排的墳塋像小饅頭一樣隆起,里面埋著一個個暴死的、槍斃的、被人謀殺的、老死的生命。小陳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這些死尸曾經(jīng)是否也在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如他這個模樣呆立著思考生死呢?他仿佛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紛紛立在操場上,呆立不動,目光縹緲,又像在做廣播體操。
小陳這樣想著的時候,又有些害怕起來。他像夢境中一樣,走到了石門前,盯著這道門。石門是花崗巖打制的,上面還有石匠刻的花紋。門檻足有半米寬。石門就像一個“人”字形,突兀地立在那里,要想跨進(jìn)去,都得從這個“人”字里通過。小陳坐在石門的檻上,他想著昨夜老李說的阿蓮的模樣,恍惚中,石門的石紋在他眼前不停地變幻,他像是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的模樣在上面清晰地映現(xiàn)了出來。他還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映到了上面。小陳打了一個激靈,眼前的一切又沒了。他看到老李從學(xué)校后邊的墳場走了出來,“吱呀”一聲推開了小黑屋的門。
小陳吃完晚飯,天還未黑,他就早早地敲開老李的門了。你把故事講完吧。小陳有些迫切地說。老李埋著頭坐在火塘邊說,你不怕了么?小陳說,怕又能怎樣呢?
兩人抽了很多煙,老李望了望小陳,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知道昨晚為什么我不講了嗎?
小陳搖了搖頭。老李嘆了聲氣說,我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怕以后沒機(jī)會說了,才和你講這些的……有些事你聽多了,并不是好事……
小陳詫異地說,不就是個故事嗎?
老李就不說話了。頓了半晌,他說,阿蓮真是好人,處處只為別人想。
于是繼續(xù)昨晚的話講了下去。
碼頭被美國佬奪去后,我們連續(xù)爭奪了幾個夜晚,都沒能爭回來,傷亡慘重。美國佬的炮火厲害,我們很多戰(zhàn)友都死了。后來上頭大發(fā)雷霆,說一個星期內(nèi)務(wù)必再奪回來。我所在的連隊化裝成南越的難民,悄悄潛入碼頭的漁船里,伺機(jī)行動。我們在碼頭附近的河面上潛伏了兩天,一直沒能獲得有利的時機(jī)。那天中午,我裝扮成一個漁民,在碼頭的攤點(diǎn)上賣魚,看到幾個美國大兵醉醺醺地上了阿蓮的那座樓。一個不好的預(yù)感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的心一直在不停地跳,這個不好的預(yù)兆隨著樓上的爭吵聲很快就發(fā)生了。我聽到“砰”的一聲槍響,槍聲正好是從阿蓮的那間房子傳出來的。不一會兒,一條腿上帶傷的大兵罵罵咧咧地從樓上下來了,過了會,又有兩個大兵從阿蓮的房間中走出來。我的心一下子就墜入谷底了。旁邊的戰(zhàn)友不知我發(fā)生什么事了,一個勁地向我暗示著。我的手已經(jīng)伸向籮筐里的那堆死魚下面了,緊緊地抓著沖鋒槍的扳機(jī)。但是我最終沒有暴露出來,一直等到夜晚,上級終于下令開始突擊。
當(dāng)我沖到阿蓮的房間的時候,和我預(yù)想中的結(jié)果幾乎一模一樣,這群畜生……我給阿蓮穿好衣服,她已經(jīng)冰冷了……她是被掐死的……
戰(zhàn)事一結(jié)束,我把她埋了。親手將自己喜歡的女人放入土坑中掩埋掉,這是多么悲哀的時刻,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替她報這個仇,我看到她清秀的面容漸漸被一抔抔黃土掩蓋。一個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眼變成了一堆墳塋,面對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我真的覺得茍活下去,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
那晚,阿蓮又重新走入了我的夢中。她依舊穿著那件青色的裙子,卻光著腳,淺淺地朝我笑。她說,她雖然死了,但是靈魂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她一個勁地安慰我,要我不要哭,說話的語氣和現(xiàn)實中一模一樣。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糟透了。神情頹廢,就像生了場大病一樣。事實上,我也很快一病不起。最后只得告了假,躺在后方的野戰(zhàn)醫(yī)院里休息了好幾天。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逐漸厭惡起這場戰(zhàn)爭來。我不知道雙方反復(fù)地爭奪碼頭究竟有何意義,我甚至開始懷疑起北越一直歌頌的這場正義之戰(zhàn),是不是真的充滿了崇高的價值。就是那幾天,我心中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在這場可惡的戰(zhàn)場上待哪怕一刻鐘了!
重新回到戰(zhàn)場,我便開起了小差來。每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心里想的是如何度過這漫長而恐懼的一天。阿蓮以前的那座樓幾天后毀于美軍的轟炸,它倒塌的那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了一個青衣女子緩緩地向我飄來。當(dāng)天的夜里,我又夢見她了。阿蓮在夢里告訴我,說幾天后,我將有血光之災(zāi),讓我處處小心謹(jǐn)慎。我笑著說,死了有什么不好的,那樣我們就可以在一塊了。她哭著封住我的嘴說,你不許死,你答應(yīng)過我,帶我回中國的。又說,你一定得好好活著,不管怎樣的情況,活著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亡是對上帝最殘忍的報復(fù),你會后悔的。
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她是如何走出我的夢境的,依稀地看到她臨走的時候,在我的床頭系了一根紅繩。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頭果真如夢里所見,上面系了一根紅繩。我開始相信:阿蓮真的沒有離我而去,她依舊留在我的身邊。
第二天,我神志恍惚,頭痛得厲害。傍晚我所在的班在執(zhí)行任務(wù)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美國佬的突擊。他們將我們牢牢地包圍在一個墳場里,我們只能躲在墳塋堆里,機(jī)槍的瘋狂掃射讓我們抬不起頭來。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是如此的熟悉,原來我竟然就在埋阿蓮的那片墳場。敵人的炮火越來越猛烈,更不妙的是,我們和大部隊取不到聯(lián)系,而南越的敵人也聞聲趕來增援美國佬,他們漸漸把我們壓在了一個小墳場里,包圍圈越來越小。我抬起頭,看到阿蓮的墳堆就在相隔我?guī)酌走h(yuǎn)的右側(cè)。
敵人開始用汽油彈,猛烈的火苗躥起老高,我們的陣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中,我看到戰(zhàn)友們身上著了火苗,紛紛站起來呼喊著突圍。一梭子機(jī)關(guān)槍子彈掃射過來,他們無一幸免,都倒下了。我心想完了,這下是徹底完了,我就要死在這里了。我想起阿蓮給我托的夢,愈發(fā)傷心起來。我想不管怎樣,死也得和阿蓮死在一塊兒,于是奮不顧身地匍匐,爬到了阿蓮的墳上,緊緊地抱著墳塋,就像在抱著阿蓮一樣。
說來也奇怪。幾個美國大兵和南越士兵也很快就沖到了阿蓮的墳堆旁,嘴里唧唧哇哇地喊起來。我聽到幾個南越士兵罵道:M? th?t s? c?a ??a ng?c, th?r? r鄋g ?? xem anh ta v鄌 ?ay, l鄊 th? n鄌 ?? bi?n m?t! ?②
他們在我周圍走來走去,搜了個遍,有幾個人的刺刀差點(diǎn)碰著了我,但是最終他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天黑了,幾個南越大兵說,他娘的八成是遇鬼了,明明看到他來這邊了的!趕緊走吧。于是罵罵咧咧地全走了。
我知道一定是阿蓮救了我。天上掛著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我坐在阿蓮的墳塋旁低聲地哭了起來。我知道她一定聽見我的心聲了。我扒開她的墳堆,將她的骨灰偷偷包藏好隨身帶著。
回到營地不久,上級給我記了一次三等功。但是我已經(jīng)麻木了,我滿腦子想的是怎么樣才能回國。
后來阿蓮?fù)械膲魸u漸少起來。她對我說,她最近遇到了一點(diǎn)麻煩。她看到父母了,父母要她跟他們走。阿蓮在夢里哭得很傷心,說,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又過了不久,她托夢來說,父親已經(jīng)做主,給她找到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生前是個甘蔗商,迫使她嫁給那男人。她每次來都是淚水漣漣的,傷心欲絕而走。
那段時間,我的脾氣暴躁得像頭獅子。有一天差點(diǎn)向一個戰(zhàn)友開起槍來。我把我的夢告訴他,他一點(diǎn)都不相信,而且在其他戰(zhàn)友面前當(dāng)眾嘲笑我。要不是戰(zhàn)友的及時制止,我真想打死這狗日的。
整整一個星期,她再也沒有托夢給我。我以為她真的嫁人了,已經(jīng)遠(yuǎn)離我而去。正當(dāng)我傷心欲絕的那晚,她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她說,她悄悄地逃出來了,她沒有答應(yīng)那樁婚事。不過她擔(dān)憂地說,父母肯定會找到她的,到時你就危險了。
我對她說,我不怕,即使死了,那我們見面倒方便了。她生氣地說,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
我說,那以后我們怎么才能相見呢,這樣也不是一個辦法。
她想了想,說,過些日子再說吧,現(xiàn)在肯定不行的,我的父母對這邊的環(huán)境太熟悉了,他們隨時都能找到我……我就說,要不我們趕緊回到中國去吧。她就不說話了,思忖了半晌,說,先不要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怎么能不急呢!第二天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我便留了個心眼。那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知道,我離她見面的時間不久了。
那個地雷我早就預(yù)感到了。它埋得那么隱秘,又像老朋友一樣久違地朝我打著招呼。我一言不發(fā)地踏了上去,那一刻我的表情把戰(zhàn)友們嚇了一跳。我踩著不動,轉(zhuǎn)過頭朝他們笑著說,我踩著地雷了。
起先他們罵了我一聲,以為我開玩笑,后來氣氛一下便緊張起來,空氣仿佛凝結(jié)般。他們大聲地朝我喊要我別動。說是找排雷兵來幫我??墒窃谂爬妆吹街?我已經(jīng)邁開腳步了?!稗Z”的一聲巨響,我被炸飛了。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右腿已經(jīng)沒了。
我跟每個人說,是我因為過度緊張才移動腳的。誰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故意邁出去的。
那個夜里,阿蓮又來了,她伏在我的身邊哭得很傷心。你為什么要這樣呢,你知道這樣的代價有多大嗎?
我笑了笑,心里坦率而舒服,像是所有的不快與積郁都一掃而空了。有的時候,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看看野戰(zhàn)醫(yī)院里每天都一卡車地運(yùn)出斷臂殘肢,它們曾經(jīng)作為生命的一部分,而現(xiàn)在無一不是作為一堆垃圾埋進(jìn)了土坑中。我又在想,人的一輩子就這樣子啊,死了也不就是一具廢物!誰還會在多年后惦記起一具死尸呢!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做人真的是件很可憐和可悲的事,遠(yuǎn)沒有做鬼那么自由和舒服。
老李說,有些話,說出來就舒坦了。再不說,以后就沒得機(jī)會說了。小陳望了他一眼,老李凄然一笑說,你還年輕,還不明白的。老李長長地噓了口氣說,其實,有些事情,想一想,就通了;可有些事吶,怕一輩子也通不了。
老李說著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食鹽袋子來,里面裝著一大沓零鈔。你拿著吧,但愿這點(diǎn)壓歲錢,你不要嫌棄。
小陳被老李這一突然的舉動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他本來便是口拙之人,這下愈發(fā)慌亂,不知說什么好。老李將錢放在小陳的手心里,緊緊地握著他說,你是好小伙,等走出了那道門坎后,肯定會開朗起來的,你要相信我,我看人很準(zhǔn),這錢,你一定得拿著,就算我一點(diǎn)心意,成嗎?
小陳小心地將錢收下。他這些天原本心中要說的話,這下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老李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我知道她們會怎么說我,其實也沒什么意義了……阿蓮啊,你怎么就舍得將我孤零零地拋棄在這個荒涼的鬼地方呢!說著兩行渾濁的淚水便滾了下來。
老李擦干眼淚說,沒事,你坐著,我今晚只想和你說說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我只想找個人和我說說話,可我又不知道該去找誰。我天天敲著這口破鐘,唯有鐘聲,才能提醒我還有口氣在。活著是對上帝最大的蔑視啊。
老李很不自然地望了望小陳,拿煙的手有些微微地發(fā)抖。于是我就找了那個寡婦了……我有些堅持不住了,我真該死……但寡婦也很快死去。后來,我又嘗試了不同的女人,就是那個宋嬸……結(jié)果弄得不可收拾。
那阿蓮呢?你心里沒她了嗎?小陳有些心涼地問道。
老李悲涼地望著遠(yuǎn)方的夜空,良久才說,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鬼戀嗎?
小陳迷茫一陣,也沒能回答上來。
像你這般年紀(jì)的時候,我也相信愛情的??墒乾F(xiàn)在,我越來越有些混亂了……我不確定我死后真的能否見得到她。你把我給你講的故事,忘了吧……或許她根本就不存在。說完哽咽起來。
反正我已是肺癌晚期了,老李輕描淡寫地說。小陳聽得心亂如麻,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老李站起來說,你來吧。小陳跟隨著他走到了月色下的墳場。老李一言不發(fā)地抓起一塊石頭在阿蓮的墳堆上刨起來。小陳看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老李為什么要這樣做。土堆刨平,里面空空如也。
“假的?”
“是的?!崩侠钶p輕地說。
“骨灰去哪了?”
“回來的路上,就被沒收了,后來再也沒找到。”
“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小陳指著空墳堆說。
老李丟掉石塊,兩手不知往哪擺放好。
“有的時候,人也需要自我欺騙一下的?!?/p>
“那阿蓮也是假的嗎?”
老李頹然地嘆了口氣,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轉(zhuǎn)身走了。他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非常疲倦。轉(zhuǎn)身的時候,對小陳說,你陪我去敲一次鐘好么?
小陳想去攙扶他,被老李甩開了。他走得那么堅定,雖然拖著一條瘸腿。一輪寒月像把柴刀正斜斜地掛在樹梢上,將操場撒得滿滿的如一盆白銀,牯嶺小學(xué)寂靜得如死水般,他們的腳步聲在雪地上顯得格外刺耳。石門像座十字架般靜靜地沐浴在慘白的月光下,透過這道黑洞洞的門,那口破鐘悄悄地掛在石門上面,顯得格外的詭秘。
老李從口袋里掏出榔頭來,沉重而緩慢的鐘聲便從石門里傳了出來,一陣陣地叩擊著小陳的耳膜,他突然感到心一陣一陣地狂跳著,像是要跳出來一般。
老李敲完鐘,將榔頭輕輕地擱在門檻上。榔頭從門檻上掉了下來,滾在老李的腳邊。鐘依舊在上面晃蕩,傳出“嗡嗡”的響聲。老李再也沒看榔頭一眼。
這聲音聽起來,就和去年的一樣。老李大聲地咳嗽了幾聲說道,他掏出一根煙遞給小陳,兩人坐在石門的檻上默默地抽完煙。老李說,回去睡覺吧,天冷。頓了頓又說,明天就過年啦,一年又到頭了……
小陳很想問問老李的病情。他的心如一堆亂麻,空蕩蕩的,里面像是什么都沒有了。他站起來對老李說,你也早點(diǎn)回去睡吧,新年馬上就到了……老李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再坐會,待會就回去睡。
小陳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看到老李的煙頭依舊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的。第二天早晨,他被新年的鞭炮聲驚醒了,一翻身爬起來的時候,透過窗外,天空飄滿了鵝毛般的白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不緊不慢地灑了下來,像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而老李歪著脖子依舊靠在石門旁,石門遠(yuǎn)處白茫茫的一片,老李孤零零地像是睡熟了的孩子。
注釋:
①我等你很久了。
②真的見鬼,明明看到他沖到這里的,怎么就不見了!?
作者簡介
鄭小驢,青年作家,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畢業(yè)于南昌大學(xué)中文系。大學(xué)開始嘗試寫小說,在《十月》、《花城》、《山花》、《天涯》、《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江南》、《西湖》、《清明》等中文期刊發(fā)表小說等作品40余萬字。其中《十月》、《西湖》、《文學(xué)界》等多家雜志推出其個人專輯。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文藝報》、《文學(xué)報》、《光明日報》等多家報道,作品入選各種年選本;連續(xù)兩年與韓寒、張悅?cè)坏惹嗄曜骷胰脒x青年作家排行榜;獲首屆浙江作家全國原創(chuàng)小說獎。湖南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中國社會出版社),剛完成長篇《西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