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
我的弟弟漢仲,是母親的長子,溫順敦厚,對母親特別孝順。1944年,抗日戰(zhàn)爭熾烈,他高中畢業(yè),瞞著母親,考取空軍。母親發(fā)現(xiàn)了,日夜哭泣。他在四川銅梁空軍訓(xùn)練營中,終于接到母親同意的信,那也是母親愛子心切、絞心斷腸的決定。
漢仲于1948年隨空軍調(diào)到臺灣嘉義,和徐文郁結(jié)了婚。三個弟妹跟他們以及文郁的家人住在嘉義。母親和我們住在臺北。
母親在父親去世以后,又逢戰(zhàn)亂,生活雖艱苦,也沒做過家務(wù)事。一到臺灣,母親就對我說:華苓,你一心去工作,家里事,我做!她燒飯、洗衣、擦地板、照顧孩子。
1951年,剛過了陰歷年,漢仲特地從嘉義到臺北來看母親。自從1944年我去了中央大學(xué),他突然去銅梁參加空軍,我們姐弟還沒見過面。他到臺北來重聚,對母親和我是件大事。母親早早就準(zhǔn)備了最重要的事:藕湯、蒸肉、藕夾、珍珠丸子那些湖北菜。總得來點(diǎn)新鮮口味吧,以前從不下廚的母親要做蔥油餅。廚子楊寶三的蔥油餅倒是吃了不少。母親想象著怎么做法,試了一次又一次。自從父親突然喪生,我從沒看見她那么快樂。
那年漢仲正好二十五歲。他在臺北三天,片刻不離母親。母親到哪兒,他就跟到那兒,母親到廚房做飯,他也站在身邊和她聊天。仿佛他要彌補(bǔ)失去的過去,歉疚無能為力的現(xiàn)在。他一身筆挺的軍裝,濃眉大眼,真是個俊美的男子。他離開臺北的頭天晚上,我那深沉含蓄的弟弟,還拖著我在幾個榻榻米大的房間里跳了一曲華爾茲舞:魂斷藍(lán)橋。
他回到嘉義。一個多月以后,母親去嘉義看他和另外三個弟妹。她回到臺北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夜校教課,接到一位父執(zhí)輩的電話,叫我下課后到他家去。
你弟弟完了!我進(jìn)門劈頭聽到的第一句話。你弟弟在例行飛行中失事了。
我在悲痛中首先想到:如何告訴我那年輕守寡指望長子成龍的母親?我必須瞞著母親,她心臟有毛病。騎車回家已是午夜了。母親還站在窗口等我。
母親長長哦了一聲:回來了!回來了。我擔(dān)心,怕你出了事。
怎么會出事?我忍著淚,勉強(qiáng)笑著說,下了課和幾個同事聊天,聊晚了。
你還沒有吃飯,菜都涼了,我來熱一下吧。
吃過了,姆媽。我撒了個謊。
我極力避免面對母親,每天工作到深夜回家,胡亂吃點(diǎn)什么就鉆進(jìn)臥房了。她常常借故來找我講話。
姆媽,我太累了。我一面說,一面就倒在床上。
她嘆口氣走開了。
漢仲在抗戰(zhàn)時瞞著母親投考空軍,后來又不能供養(yǎng)母親,只能常常給她寫信。
過了一陣子,母親終于忍不住了:漢仲好久不來信了。
他調(diào)到外島去了,有任務(wù)嘛,不能和外界通信。
啊。又過了一陣子。
漢仲還沒有信。母親又說。
不能通信嘛,沒辦法。我臉轉(zhuǎn)到一邊,不敢看母親。
我照常從早上工作到晚上十點(diǎn),母親照常做飯照顧薇薇,日子仿佛是老樣子。殷海光(我家的朋友)那時還沒結(jié)婚,和我家一起住在松江路《自由中國》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必到母親房門口說:聶伯母,散散步吧。
那時的松江路周圍是一片荒蕪的田野。他和母親一直散步到天黑,他們邊走邊談。母親回到家,臉色也不那么沉重了。我知道殷海光在用他的愛心,誘導(dǎo)母親接受那錐心刺骨的喪子之痛。
那時妹妹月珍已到碧潭工作。華蓉和華桐在嘉義讀書,暑假我才把他們接到臺北。他們到后清理行李。這是你哥哥的靴子嘛。母親對華桐說。
哥哥不要了,給我穿。
母親拿起靴子看了又看,靴子沾了泥。我一手把靴子搶過來,用一塊破布使勁擦上面的泥土,那樣子我就可以低頭忍住眼淚。母親說:自己的皮鞋從來不擦,擦弟弟的舊靴子!
你哥哥好幾個月不來信了。母親對華桐說。
華桐,你自己擦擦吧。我轉(zhuǎn)頭對他說,只為不忍面對母親。華桐嗯了一聲。
我連忙接著說:哉說過嘛,他駐在外島,秘密任務(wù),不準(zhǔn)和外界通信,家信也不能寫。
你們在嘉義曉得他的消息嗎?母親問華桐。
哥哥很好,沒有別的消息。
哦。他很好,我就放心了。母親不露聲色。兒子絕不能死,天經(jīng)地義,不能表示懷疑,不能讓人懷疑她懷疑。我們就那樣子瞞了母親六個月。每個人都戴上太平無事的面具。
一天晚上,我教完課回家。母親躺在床上,見我劈頭斬釘截鐵地說:漢仲完了!
我哇地一下失聲痛哭,忍了六個月的眼淚全涌出來了。
我做了個夢。母親沒有眼淚,對我說:我夢見漢仲來了,站在我面前,望著我說:姆媽,我對不起你,丟下你走了。我就醒了。
這幾個月來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你們的臉色,你們躲躲藏藏不和我講話,漢仲的靴子,華桐、華蓉到臺北來了,現(xiàn)在都明白了。漢仲完了。你們不要騙我了。
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把父親死后多年供奉的佛像、金剛經(jīng)、大悲咒、心經(jīng)、長長的檀香念珠,一把全扔了。
(摘自《三生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