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冰
我被嘩嘩的聲響驚醒,那道白亮的小溪歡唱著向我奔來。他帶來的浸潤是如此的明媚清香,我愿意融在他的懷里,也許,是他融進我的懷里。難道還需要分清彼此嗎?
隨著他的到來,我身邊有了更多的朋友:
一只彩色蝴蝶伏在我身上呼吸;
一朵落花投入我的懷中;
一層落雪將我覆蓋……
我愛上了這道小溪。小溪說,不要許諾什么,我的朋友。我的目標是遠方的大海,再說,你也會有你更好的歸宿。
我的歸宿是什么呢?將來,你或許會被人發(fā)現(xiàn),做成一件精美的瓷器,那是泥土最美麗的歸宿。據(jù)說人類是最懂得愛的精靈,你也會因此見識到最偉大的愛。
相依相偎難道不是愛嗎?我不理解。對小溪的愛戀足以讓我忘卻日月。當一個制陶人到來的時候,我已和溪水纏綿了好多年。簡陋的作坊里,我們在一雙細軟的手中輕歌曼舞。偶爾,有一個長衫男子,來到女子身旁。在男子熾熱的注視里,女子暈紅了雙頰,修長的眉毛輕輕顫著。
“他們是不是跟我們一樣?”我問我的溪水?!?/p>
“當然,我是他,你是她。如果我們做了人,也會是這般模樣。”
男子又來了。他伸出手指,敲一敲。呵,我聽到了鳥鳴,水流,還有愛的低語。男子什么也沒有聽到,他問,真要在這里終老一生嗎?
女子倏地抬起頭,我看到她眼底的悲傷。她說,怎么,你要走嗎?
是。男子沒有看女子,他看著遠方,眼光熾烈。我知道,這個男子也有一個目標在遠方,像我的小溪要奔向大海。
可你說過,要跟祖祖輩輩一樣,把我們的瓷器做下去。
當然,我說過??稍谶@間簡陋的作坊里度過寂寞的一生,值得嗎?
這瓷器夜夜都在寂靜里歌唱。何況,我們還有彼此……男子沒說什么,輕輕擁抱了女子,走出去。
女子的眼淚流下來,“啪嗒”,融進了我的身體。在爐火的煎熬里,我的溪水慢慢離開。我糾纏住他的身體,挽住他的衣襟,我的眼淚洶涌而出。在我絕望的目光里,他變成一縷輕煙。
我的心在這一刻碎了。醒來,我沒有一身通透的晶瑩,肌膚里,張開一雙雙眼睛:憂郁的、沉靜的、熱烈的……我望著空洞洞的天空。
男人再也沒有回來。女人有了皺紋,有了白發(fā),最后寂寞離去。
多年后,在那座破舊的作坊里,我被一名游玩的畫家發(fā)現(xiàn)。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敲一敲:鳥鳴、流水、葉落、低吟、嘆息。他愛不釋手,喃喃自語,說這瓷瓶一定是個有魂魄的精靈,是世上的絕品。畫家那時候正為參加省美展發(fā)愁,他來這里是尋找靈感的。很幸運,他在幾天后遇到一個女子,那是他尋找很多年都沒有遇到過的,最適合做模特的女子。
畫家說,女子就是為藝術(shù)而生,為他的參賽作品而生的人。這句話,讓女子跟著畫家回到了他的工作室。
畫家的話是對的。女子將所有衣飾去掉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跳起來——她實在太美了。畫家喃喃自語:“我的維納斯……天呢,你真是上天派來的……”他手中的畫筆把持不住,拿起來又掉下去,拿起來,又掉下去。
畫家將畫取名《破碎》。所有觀賞者都說,這題目真是太好了,誰看這樣的女子,心不破碎呢。女子很快接受了畫家的愛情。
五年以后,畫家參加全國畫展的前夕,結(jié)識了首席評委的女兒。女孩兒不知怎的迷上了畫家。如今的女孩子很直率,她說,如果你也愛上我,你會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畫家回到家,跟妻子說:親愛的,我依然愛你??墒?面對熟悉的你,我不再有激情。要知道,畫家的激情就是靈感,就是生命啊!我只能離開你。
我想,女子的眼淚就要洶涌而出了。我張著所有的眼睛,悲傷地看著她。她沒有絲毫悲傷甚至吃驚,環(huán)視一圈裝飾豪華的家,最后把眼光落到我身上,她說,好吧,把這一切都留給我,我給你自由。當然也包括這個價值七十五萬的瓷瓶。
一陣風吹來,我躍下檀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