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勇
在討論語感的本質時,曾流行一種說法:“語感是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遍L期以來,這一說法得到眾多學者的認同。然而,語感中的“感性”是指什么,“理性”又是指什么,“語感是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這種說法是否科學,卻很少有人去深究。下面,筆者將對這一說法加以分析,以澄清相關認識。
考察學者們的論述,筆者發(fā)現,關于語感中的“感性”和“理性”,大致有這樣兩種理解:
一是把“感性”理解為“對語言文字的直接感知”“對語言文字的直覺”,把“理性”理解為“邏輯理智思考”。持這種理解的學者認為“語感能對語言文字進行直接感知,而且在這直接感知中,又包含著對語言文字的深刻理解。從對語言文字的這種迅速的直接感知看,語感似乎僅僅是一種感性的直覺;從對語言文字的意義、情味的深刻體味看,語感又包含著理性的因素”。那么,這種沒有推理判斷和思考過程的迅速感知,是怎樣理解語言的?語感的感性和理性因素又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呢?原來,這是人們在長期的語言實踐和訓練中,形成了語言文字的“格”,這種“格”實質上包含著“長時期的邏輯理智思考”,能在人接觸語言文字時迅速作出思索判斷。因此,“語感感性中暗含著理性的認識和本質的理解,直覺性中潛伏、積淀著邏輯理智基礎”, “語感是感性和理性相統(tǒng)一的一種悟性,是一種理性自覺性,或者說是一種直接的理解”,由此可知,這里是把語感中的“感性”理解為“對語言文字的直接感知”“對語言文字的直覺”,把“理性”理解為“邏輯理智思考”的。
筆者認為,把“理性”理解為“邏輯理智思考”無可厚非,但把“感性”理解為“對語言文字的直接感知”“直覺”,卻有違于“感性”的本義,因為在這里,“對語言文字的直接感知”顯然不是對語言文字的聲音、形體的“直接感知”,而是對語言文字的意義、情味等的“直接感知”,也即“悟”“直覺”。但按《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感性”是“指屬于感覺、知覺等心理活動的(跟‘理性相對)”,而在心理學上,感覺是指人腦“對直接作用于感覺器官的客觀事物的個別屬性的反應”,知覺是指“人腦對直接作用于感覺器官的客觀事物各種屬性、各個部分及其相互關系的整體反映”,它們都屬于比較初級的、簡單的心理活動。照此理解,語感中的“感性”只能對語言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耳朵和眼睛)的屬性——形體、聲音做出反映,它又怎么能對語言不能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的屬性——意義、色彩、情感等進行直接感知呢?又怎么會是“悟”“直覺”呢?由此進一步推論,“語感感性中暗含著理性的認識和本質的理解”“語感是感性和理性相統(tǒng)一的一種悟性”“語感能力實質上是一種以感性形態(tài)為表征的、潛伏著邏輯理智因素積淀的感性和理性相統(tǒng)一的領悟與意會能力”這些說法也就有了問題。把語感中的“感性”理解為“對語言文字的直接感知”“直覺”,說“感性中暗含著理性”當然沒錯,但按“感性”的本義,它僅僅 “指屬于感覺、知覺等心理活動的(跟‘理性相對)”,而感覺、知覺等是比較初級的心理活動,理性認識則是比較高級的心理活動,初級的心理活動只是高級的心理活動的基礎,怎么可能出現作為初級心理活動的“感性”中又同時蘊含著作為高級心理活動的“理性”的情況呢?正是由于對“感性”的誤解,這里感性與理性的關系、語感與感性、感性和“悟”“直覺”的關系依然不甚明了,對語感本質的理解依然存在模糊性。
二是把“感性”理解為心理學意義上的感覺、知覺,把“理性”理解為“思維性、理解性”,也即對語言意義的推斷、理解。持這種理解的學者認為,“語感之‘感,本身也有感性的涵義,是個別的、具體可感的意思”,“感性,既可以指客觀的感性對象,也可以指主觀的感性認識”,語感中“客觀的感性對象”是言語的聲音和文字,而“主觀的感性認識”則是指人的聽覺對于語音的感知、人的視覺對于字形的感知。“言語的細胞是詞,……詞之為物,有它不可須臾或失的具體可感的物質形式,口頭為聲音,是聽覺對象;書面為文字,是視覺對象?!闭Z感就是“在對(語言文字的)外在形式的感知中同時明白它所指稱的內容,并給出有關的感受、體驗”。但是,語感具有不同于一般感性認識的特殊性,因為“言語對人來說是一個既離不開耳朵、眼睛但又不同于耳朵、眼睛的一般對象的特殊對象。由于言語是具體的聽覺、視覺形象與抽象概括的意義的統(tǒng)一,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語感因而也是一種既離不開聽覺、視覺但又不同于一般聽覺、視覺的特殊感覺。它之所以特殊,就是由于它能從語音、字形中聽出、看出與這一語音、字形風馬牛不相及的意義來”。
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論者在這里是將語感中的“感性”理解為對語言文字的語音字形的感知、將“理性”理解為“對語言意義的理解”的,所謂“語感是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就是語感能“在感知語音、字形的同時聽出或看出它所表示的意義來”。筆者認為,對“感性”和“理性”的這種理解,所指比較明確,也符合“感性”“理性”的本義。(《現代漢語詞典》對“感性”的解釋見上文;《現代漢語詞典》對“理性”的解釋是:“指屬于判斷、推理等活動的(跟‘感性相對)。”)但是,這樣的論述,根本就不能說明語感的本質和特征,幾無意義。在很多情況下,“在感知語音、字形的同時聽出或看出它所表示的意義來”未嘗不可以被看作一般意義上的語言理解。在心理學上,“語言理解是指人們借助于聽覺或視覺的語言材料,在頭腦中建構意義的一種主動、積極的過程。例如:我說‘狗,你知道這是指一種會汪汪吠叫的動物;我說‘吃飽了,你知道這是指有機體的一種狀態(tài)。這說明你理解了這些詞語或短語的意義”。“理解語言以正確感知語言為基礎……語言接受者在頭腦中想象語言所描述的情境,通過期待、推理的活動去揭示語言的意義。”可見,一般意義上的語言理解也可以說成是“在感知語音、字形的同時聽出或看出它所表示的意義來”,其中既有感知覺這一類感性認識活動,也有推理、判斷這一類理性認識活動,也是“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這也就是說,僅僅通過“在感知語音、字形的同時聽出或看出它所表示的意義來”“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這樣的表述,我們還無法將語感和一般意義上的語言理解區(qū)別開來,這樣的表述不管是用來說明語感的本質,還是說明語感的特點,都是無效的。
事實上,在“語感”這一概念的創(chuàng)造者和語感理論的早期闡述者那里,“語感”是指“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夏丏尊先生在《我在國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傳染語感于學生》一文中首次提出“語感”概念并明確指出,“語感”指的是“對于文字的靈敏的感覺”。后來,葉圣陶先生在《文藝作品的鑒賞》一文中也說:“不了解一個字一個辭的意義和情味,單靠翻字典辭典是不夠的。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隨時留意,得到真實的經驗,對于語言文字才會有正確豐富的了解力,換句話說,對于語言文字才會有靈敏的感覺。這種感覺通常叫做‘語感?!眳问逑嫦壬鷦t從語言的三要素出發(fā),把語感分為“語義感、語法感、語音感”,他說:“人們常常說‘語感,這是個總的名稱。里邊包括語義感,就是對詞語的意義和色彩的敏感;包括語法感,就是對一種語法現象是正常還是特殊,幾種語法格式之間的相同相異等等的敏感;當然還包括語音感?!边@里,不管是葉圣陶所說的“對于語言文字的正確豐富的了解力”“對于語言文字的靈敏的感覺”,還是呂淑湘所說的“語義感、語法感、語音感”,都沒有離開“對語言文字的敏感”這個基本意思來談語感,所以,從根本上講,“語感”就是指“對語言文字的敏感”,這是“語感”區(qū)別于其他語言現象的獨特之處,也是判斷一種論述是否談的是語感的依據。何謂“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從夏、葉、呂三老的論述中可以看到,所謂“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就是對語言文字有著敏銳的感受力、判斷力和豐富的理解力、體驗力,比如能對語言文字是否正確、是否恰當作出敏銳的判斷;能敏銳地捕捉到語言中的隱含信息;對語言文字有著良好的形象感,能由語言文字產生豐富的聯想、想象;對語言文字有著良好的情緒、情感體驗,能由語言文字喚起豐富的情緒、情感;有良好的語音感悟能力等等?!懊舾小?在這里不僅僅含有迅速、快捷、同時的意思,還含有準確的、豐富的、深刻的、形象的等意思。
從語感的這一基本規(guī)定性出發(fā),筆者認為,“在對(語言文字的)外在形式的感知中同時明白它所指稱的內容,并給出有關的感受、體驗”“能從語音、字形中聽出、看出與這一語音、字形風馬牛不相及的意義來”這類說法根本就不能完全表達“語感”——即“對語言文字的敏感”的豐富內涵?!巴瑫r”,的確說明了理解的迅速、快捷,但卻沒有傳達出“豐富的”“深刻的”“形象的”等意思;“給出有關的感受、體驗”:給出什么樣的“感受、體驗”?是對語音是否協(xié)調的感受還是對內容的情感體驗?對語法是否規(guī)范作出判斷算不算“感受、體驗”?由語言文字產生聯想算不算“感受、體驗”?“感受、體驗”的程度如何?是膚淺的、一般的“感受、體驗”,還是豐富的、深刻的、敏銳的“感受、體驗”?凡此種種,說明這一表述是不明確的,不明確的表述是不能說明什么問題的,好像什么都可以,其實是什么都不可以。另外,“能從語音、字形中聽出、看出與這一語音、字形風馬牛不相及的意義來”就能說明“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嗎”?未必。這正如我們說一個非英語國家的人懂得某個英語單詞,他的感官一接觸這個單詞的語音、形體就能理解它的意思,但這并不就等于說他對這個單詞有著豐富的理解力和靈敏的感覺。何況,就漢字來說,字形與意義并非風馬牛不相及。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無論是用“語感是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來表述語感的本質,還是用它來表述語感的特征,都是不合適的。研究語感的本質和特征應緊扣“語感是對語言文字的敏感”這一基本命題,尤其要正確理解其中“敏感”一詞的豐富內涵。
(陳勇 四川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637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