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旭
世界上最大的發(fā)達國家與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之間外交關系的走勢,從始至終受到戰(zhàn)略關系的影響和制約
原本要來華參加中美建交30周年紀念活動的美國國務卿賴斯,由于以色列突然進攻加沙,不得不放棄了任內的最后一次中國之行,常務副國務卿內格羅蓬特立即于1月7日來華趕補“空缺”。
這并未降低兩國紀念建交30周年的溫度。對內格羅蓬特的到訪,除了國務委員戴秉國和外交部長楊潔篪與他例行會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亦撥冗相晤。
習近平表示,30年前中美建立外交關系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事件,它不僅開啟了中美交往合作的新時代,而且對國際形勢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和積極的影響。特別是過去8年來,雙方在各領域的合作不斷取得新進展,在重大國際和地區(qū)問題上的溝通協(xié)調富有成效。
世界上最大的發(fā)達國家與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在經歷了蜜月期、摩擦期與建設合作期之后,人們發(fā)現,無論兩國關系如何起伏,兩國的往來卻日益緊密。
戰(zhàn)略大三角
1991年7月16日,剛剛卸任美國駐華大使職務的李潔明出現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并發(fā)表了中美關系的演講。他的一個觀點是:1971年中美關系打開局面時,是美國有求于中國,雙方討論的日程是由中方定的。
這與歷史合拍。1969年1月,尼克松就任美國總統(tǒng),美國也在那一年開始在超級大國的“兩極”對抗中由戰(zhàn)略攻勢轉為戰(zhàn)略守勢。聯中制蘇,成為尼克松與基辛格的不二選擇。
此時的中國,也與“蘇修”成劍拔弩張之勢,珍寶島一戰(zhàn)即是明證。盡管人民解放軍英勇善戰(zhàn),但面對依靠軍事優(yōu)勢全球擴張的前蘇聯政權,中國沒有理由對送上門來的美國乒乓球隊說“不”。
“美、蘇、中構成了一個戰(zhàn)略大三角”,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朱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這個大戰(zhàn)略面前,中美兩國之間的部分分歧退居到了次要位置?!?/p>
這其中,甚至部分包含了代表中國國家核心利益的臺灣問題。尼克松于1972年訪華前雙方敲定的聯合公報中盡管也這樣寫道:“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但是,話雖如此,美國卻一直沒有放棄其所謂“平衡”策略。
談不攏的,先放下,也是那個時代兩國關系的真實寫照,雙方很少摩擦。
相對融洽的關系,一直到兩國在30年前商討建交事宜時仍然得以保持。如果與中國建交,美國就必須與臺灣斷交,這讓美國右翼一些人難以接受,以至于其后的30年間不斷有人興風作浪,其中就包括了李潔明。后來老布什對他的耶魯大學校友李潔明說的一番話,倒是可以作為美國下決心與中國建交的注解:“你應該認識到,何處是大關系?那是中國,不是臺灣?!?/p>
1979年1月1日,兩國關系從聯絡處主任級別上升為大使級別,美國從臺灣撤走軍隊,還關閉了大使館。但這一次建交公報和7年之前一樣,也留了一個尾巴:售臺武器問題。
大使級外交關系的確立,同樣是兩國“蜜月關系”的確立。事后看來,蜜月期最顯著的標志,是兩個長期敵對的國家開始在尖端軍事領域展開合作。里根就任美國總統(tǒng)之初,兩國核合作協(xié)定在美國國會得以通過,里根迅即簽署。隨著中美兩軍之間的頻繁互訪,1986年中美開始執(zhí)行軍工合作項目,即價值5億多美元的改裝“殲—8”飛機項目以及大口徑炮生產線和TBO魚雷項目。
今天,回首20余年前的這段往事,不難看出中美兩國當時的軍事戰(zhàn)略取向。和大戰(zhàn)略相比,盡管那個時期的雙邊貿易也在以每年15%的速度增長,但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還是在那一時期,中美于1982年達成著名的《八一七公報》,規(guī)定“售臺武器在數量和性能不能超過中美建交后近幾年供應的水平,美國準備逐步減少對臺灣的武器出售,并經過一段時間導致最后的解決”。
后冷戰(zhàn)時代的雙邊關系
時光進入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中美之間的蜜月關系不得不宣告結束。
就在冷戰(zhàn)結束前的兩年,也就是1989年的春夏之交,由于北京的政治風波,兩國關系已經開始轉向緊張。但在戰(zhàn)略大三角沒有解體之前,據時任中國外交部長錢其琛后來在《外交十記》一書中透露,哪怕是面對國會和國內輿論、西方陣營的巨大壓力,時任美國總統(tǒng)老布什仍然通過密使、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考克羅夫特與鄧小平保持著接觸。
那一年的年底,鄧小平就兩國關系的改善提出了“一攬子方案”,卻未獲布什回音——此時,東歐劇變,羅馬尼亞最高領導人齊奧塞斯庫甚至被處死。布什做出判斷:戰(zhàn)略大三角即將解體。
事實果真如此。兩年之后,前蘇聯的國旗被俄羅斯國旗取代,戈爾巴喬夫也被葉利欽頂替。對原先戰(zhàn)略大三角里的老朋友,美國開始以有色眼鏡視之,中美關系隨即在接下來的兩年連續(xù)陷入兩場危機。
1992年9月2日,自感在總統(tǒng)連任競選中落后的老布什兵出險招,宣布向臺灣出售F-16戰(zhàn)斗機,公然違反《八一七公報》。對此,時任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劉華秋召見時任美國駐華大使芮效儉,向美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在中方發(fā)出要做出強烈反應的警告之后,美方派出一名助理國務卿來華解釋,并提出了7項修補兩國關系的措施。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第一場危機渡過之后,1993年7月,第二場危機又悄然來臨。美國中央情報局稱,從大連港駛往伊朗阿巴斯港的中國貨輪“銀河”號裝有可作為化學武器原料的硫二甘醇和亞硫酰氯。下旬,美國政府高層會議一致同意采取強硬措施,美國時任參謀長聯系會議主席鮑威爾將軍命令美國海軍對“銀河”號進行攔截。后來的事實表明,這不過是一場美國自導自演的鬧劇而已。
兩年之后,第三場危機來臨之后,將兩國關系一度拖至建交以來的谷底。1995年5月,美國國會做出決定,批準時任臺灣地區(qū)領導人李登輝訪美——這無異于支持了“兩個中國”“一中一臺”。
事關中國國家核心利益,中國政府做出了最強烈的反應。時任中國駐美大使李道豫奉命回國。其后,中國人民解放軍兩次在東海進行了導彈發(fā)射和火炮演習;而美國亦不示弱,兩艘航空母艦駛入臺海。
盡管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后來承認在對華政策上有失誤,并提出了“積極接觸”的主張,表示要建立“美中之間面向21世紀的伙伴關系”。但是,貫穿整個上世紀90年代,美國標準下的“人權和民主”這兩個名詞,開始與“貿易最惠國待遇”相捆綁,并由美國國會一年一審,絆腳石作用漸成。
即使在克林頓執(zhí)政末期和小布什上任伊始,中美關系仍未有根本性改觀,相反,卻沿著“誤會與沖突”的軌道持續(xù)滑行,發(fā)生在1999年的前南使館被炸事件和發(fā)生在2001年4月的南海撞機事件就是明證。
對美國不斷挑起爭端的注解,小布什曾在2000年美國大選期間有過清晰的表述:中國是美國的“戰(zhàn)略競爭者”。
“9·11”轉折
2001年春天,中美撞機事件爆發(fā)之后,美國一直不肯用apologize(致歉)一詞,只是以sorry(抱歉)和regret(遺憾)應付。但在半年之后的APEC(亞太經合組織)峰會上,美國的態(tài)度卻來了個180度大轉彎。
眾所周知的是,在那一年的9月11日,美國本土首度在二戰(zhàn)之后受襲,在“文明的沖突”這一學說指引下的“反恐”在一夜之間成為這個超級大國的最高國策。
即使是單邊主義也需要合作。就在10月的APEC峰會上,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與東道主、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達成協(xié)力反恐的共識。那一年底,中國正式加入WTO,所謂貿易最惠國的絆腳石徹底成為歷史。
隨著中國的“入世”,兩國的經貿、政治、文化、軍事等往來不斷加深,但卻一直沒有一個概括性的稱謂。2005年,時任美國副國務卿佐立克將中國稱之為“負責任的利益相關者”,首度概括了“9·11”以來的兩國關系,也同時標志著兩國全方位合作的開始——美國在反恐、限核、本國消費等根本性問題上無法離開中國的助力,而中國在地區(qū)安全、金融、投資、能源、環(huán)保方面亦需要美國。
次年4月,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期間,提出了中美建設性合作關系的主張,獲得雙方贊同,而兩國關系也隨著中美戰(zhàn)略對話和中美戰(zhàn)略經濟對話等機制的確立而愈發(fā)緊密。中國駐美大使周文重在2007年做出了一個統(tǒng)計:兩國的對話機制已經超過50個。
密切的對話機制讓兩國開始充滿默契。2004年以來,面對不斷緊張的臺海局勢,中美兩國心領神會地攜手對“臺獨”勢力予以打壓。2008年,大陸不斷出臺對臺新政,而在新政出臺之前的3月26日,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已經在與美國總統(tǒng)布什的越洋長途通話當中提到了“九二共識”。
7個月后,當以法國為首的歐洲部分國家希望借力金融海嘯重構國際金融版圖之時,布什與胡錦濤在亞歐峰會之前再通電話——按照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WTO研究院院長張漢林的解讀——雙方一致同意維持現有的金融秩序。
“中美兩國領導人能夠達成如此默契,是歷史上未曾出現過的”,朱鋒說,“在任8年,4次來華,布什已經大大打破了之前每位美國總統(tǒng)至多在任內訪華一次的慣例。”
盡管兩國關系已經緊密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但朱鋒仍然認為中美關系無法與美歐、美日的同盟關系相提并論,“中美仍在某些方面存在著結構性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