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古埃及語銘文,人們大多稱之為古埃及象形文字銘文,古希臘人稱它是圣書體銘文。這種帶有濃厚神秘感的古老文字:莊重,嚴肅,好看,三千多年前就抄錄在草紙上,今天已有些斑駁殘破。原稿收藏在愛爾蘭都柏林的切斯特-比梯藏書館(Chester Beatty Library)。這座一九五○年建立的藏書館以收藏神秘文稿、手稿及小型繪畫為業(yè),成為研究古代世界的學者們經常造訪的地方。
承載文字的草紙(papyrus)雖有些殘破,所幸主要內容尚在。帶著對久遠文明的崇敬,閱讀這篇古埃及象形文字時,雖不至于要日沐三次齋戒七天,但至少須坐姿端莊,平心靜氣,期盼所讀的文字能給我一個精神的震撼、神圣的洗禮,不料結果卻與期待大相徑庭,銘文竟是一首詩:
umt ib.i r mAA nfrw.s(我心欲觀其嬌顏)iw.i ums.kwi m-xnw.s(坐于家中心喜歡)gm.i Mey er etr er wAt(路上車中麥熙現(xiàn))ena nay.f mryw(相伴個個強壯漢)bw ru.i ic.i m-bAe.f(不知如何在他前)snny.i er.f m wstn(輕輕走過不搭訕)ptr itrw mi wat(看那河水流潺潺)nn ru st rdwy.i(不知哪里置金蓮)um.t ib.i r iqr(我心你別太愚頑)wstn.k mey er iu(佯作閑適步來散)mk ir snny.i m-bae.f(如果麥熙身旁過)iw.i jd n.f pxrw.i(我會傾訴為何煩)mk iw.i n.k ka.n.f(我心所系對他談)iw.f swha m rn.i(他會為我而吶喊)iw.f er dni.i r ta kpy tpy(可他交我于軍官)nty imyw-ut.f(結果進入后宮院)
愛情詩!古埃及三千多年前的愛情留在了殘破的草紙之上。麥熙者,男人的名字,看來是個軍人。乘車而來,“個個強壯”,麥熙一定于強壯的年輕人中最為搶眼,最為英俊,讓少女一見鐘情,手足無措。然而,結局卻沒那么美好。少女被捉,進入軍官的后宮。
古代戰(zhàn)爭常以掠奪告終,城池攻破,戰(zhàn)敗者的妻兒老小,多淪為男女奴隸。說起來,現(xiàn)代戰(zhàn)爭本應比古代文明,可“慰安婦”卻是現(xiàn)代罪行。然而,古埃及軍中設有后宮卻無耳聞,是否為軍中“慰安”沒有考證過,但如不是“慰安”,何以軍車出動,壯漢出更,強行抓人送與軍官呢?這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罪惡的古代淵源嗎?于是,有學者開始考證麥熙為何人。盡管關于他的文獻很少,但還是透露出一些信息。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位新王國第十九王朝塞提一世統(tǒng)治時期的軍人,因為他常出現(xiàn)在古埃及戰(zhàn)爭浮雕中,乘坐戰(zhàn)車,率軍戰(zhàn)斗??扇岬睦^任者拉美西斯二世不知何故對他極為仇恨,將他的浮雕盡行鏟除。由此推斷,他可能是一位王子、拉美西斯二世的兄弟、爭奪王位的敵手。這樣,詩中的后宮就有了合乎邏輯的解說:詩中的后宮并非在軍中,而是王室宮廷的后宮——古代慰安者無據(jù)!
之后的故事我們無法知曉,但由此可知,古老的埃及有愛情詩留給后人。這篇愛情詩是寫在草紙上的。草紙是把莎草剖開,內瓤切片,縱橫交錯排列,壓出汁液,晾干而成的紙。公元前三千多年誕生于古代埃及,這種植物被稱為紙草,與紙同名。因漢語詞語大多為偏正結構,且前偏后正,即前面字修飾后面的字,故稱之為草紙更為合適。盡管“草紙”與人們如廁所用紙張同名,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雖然埃及的草紙于公元二世紀中國造紙術出現(xiàn)以后退出歷史舞臺,但西方世界語言中紙一詞卻來源于埃及的草紙。這個由希臘人稱之為ππυρο 、經拉丁語papyros進入英語的詞匯既指產于埃及的這種植物,又指由此種植物制造的紙。雖然最遲于公元二世紀就已誕生的中國造紙術使埃及的草紙一夜貶值,走入博物館,但西方文字中紙(papyrus)一詞卻沒有改變。埃及草紙為埃及以及后來的羅馬人帶來了多少利益我們無須做詳細推斷,但就其制造技術秘不外傳、政府專營等情況看,草紙應該沒少為其賺錢。
草紙可以賺錢,立即變得昂貴,變得藏于高閣,老百姓使用不起了。這時的草紙沒有漢語中學生用作練習的“草稿紙”的含義,古埃及的學生學習需要抄寫經典文稿,用的是石片陶片,因為這些材料不僅廉價,而且到處都有。這樣,古埃及的愛情詩便也大量地出現(xiàn)在陶片上。草紙易損毀,陶片卻不朽。且因是學生的練習,重復出現(xiàn)較多,即使有抄錄錯誤出現(xiàn),也可以互相參照來讀。廉價材料為古老文明的保存立下了汗馬功勞。再來讀讀來自陶片上的愛情:
我之所愛在岸邊/河水湍急我倆間/鱷魚潛伏河邊臥/我不畏懼鱷魚餓/游過河水見對象/見到妹妹心花放
這首詩出現(xiàn)在一只大陶罐上,陶罐高三十六點五厘米,直徑四十三厘米。陶罐外面本來抄寫的是一篇“教諭”,后被抹掉,又寫下了一組詩歌,因陶罐被收藏在開羅國家博物館,所以被后人稱作“開羅愛情詩”。上引的詩句便為其中的一首。這首詩有點打油,也可能是我翻譯的緣故。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大多熟悉魯迅,一讀此詩我自然而然想起了魯迅的“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于是就將其翻譯成了這個樣子。有點打油詩的詼諧,有點調侃的味道。然而,這的確是人類早年的真情流露。
這個陶罐發(fā)現(xiàn)于麥地那(Deir el-Medina),那處遺址為古埃及修建底比斯對岸帝王谷陵墓和神廟的工匠及家屬生活的城市。“麥地那”這個名字為阿拉伯語,意為“此城寺院”,而古埃及人稱它為 pa dmi,意為“此城”。“此城”于第十九王朝繁榮起來,時間當為公元前一千三百年左右。此城里發(fā)生的故事多而神秘,但流傳下來較多的還是愛的表白。愛情詩與古埃及文明一樣古老,比如“切斯特_比梯草紙”上有:
她是好姑娘,世上無人比/漂亮勝無數(shù),女神升空起/新年幸福初,星神辰光里/光燦肌膚白,眼神凝波底/朱唇微張合,話語甜如飴/句句字珠璣,聲聲妙曼語/頸項修長碩,乳房白且綺/發(fā)若藍寶石,臂如金般麗/指像蓮花瓣,沃臀圍腰細/股獻曲線美,輕步踏地基/一擁動我心,從此被俘取/男人都轉頸,神思隨之去/翩然身旁過,萬里難挑一
五千多年前的埃及情詩,真是羅曼蒂克!對姑娘的描述,堪稱典范。古人直率,對愛人的贊美也不拐彎抹角,按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叫做賦,直言其事也。公元前兩百多年的宋玉有膾炙人口的《登徒子好色賦》,與草紙上的詩讀起來如出一轍。“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彼煌?,宋玉從身材寫到膚色,寫到眉宇,寫到腰肢,寫到牙齒,直到笑容;五千年前的古埃及情詩從膚色寫到眼波,寫到朱唇,寫到話語,寫到脖子,寫到乳房,寫到頭發(fā),寫到腰身曲線,一直寫到步態(tài)。宋玉更概括,畫龍點睛;埃及古情詩更具體,栩栩如生。細細品味,其審美趨向似近于我國唐代。三千年的時空,九千公里的距離,居然如此相像,讓人驚嘆?!澳腥硕嫁D頸,神思隨之去”又使人想起漢樂府《陌上?!分械拿洹皻w來相怨怒,但坐觀羅敷”。見到美人,男人真沒出息。不過男人五千年沒出息的歷史見證了愛情的美好。
越過千年時空,來到埃及的中王國。雖然經過第一中間期的動亂,滄桑巨變,物是人非,而情詩依舊:
你的愛滲透我的軀體,像蜂蜜融入水里/像香料滲透著香味,當人們將果汁調在……里/而你卻跑開尋你的妹妹,像戰(zhàn)馬奔騰在戰(zhàn)場的土地/像勇士在其車輪上奔馳奮勇殺敵/你的愛像干草上的火焰因為是上天的旨意/其到來之速就像一只雄鷹撲地(《哈里斯草紙500》)
埃及中王國建筑不及古王國,輝煌不及新王國。古王國有金字塔矗立吉薩高原,新王國有神廟雄踞底比斯,中王國留給后人的無論建筑的宏偉還是地域的遼闊既無法與之前的古王國相比又無法與之后的新王國相較。然而其文學的繁榮與輝煌卻開創(chuàng)了古埃及文化的一個時代——古典時代:教諭文學,哀悼文學,敘事文學,贊美詩突然空前繁榮起來。著名的《西努赫的故事》、《遇難水手的故事》等較長的作品都是這一時期的杰作。但此時的愛情詩留存下來的卻并不多。直到新王國,愛情詩才在麥地那遺址大量出現(xiàn)。我們能讀到的古埃及的愛情詩篇多為麥地那工匠及其家屬寫在草紙和陶片上留下來的浪漫遺產。
五千年前的人類如何戀愛我們已無法知曉,幸好有愛情詩給我們透露出了當年的信息。古埃及文字中的“愛”字讀作mri,前邊兩個字符表音,后面一個字符表意。表意字符是一個人手指向嘴,看來古埃及人認為愛是需要說出來的。盡管從古埃及的愛情詩歌中我們也看到了羞澀,看到了欲言又止,但善言者一定獨占花魁。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不說就永遠沒戲。如果說了還不管用呢?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長吁短嘆一定是遭到了拒絕的緣故,如仍癡心不改,那就只好歌唱了。詩與歌是密不可分的,詩是歌的內容,歌是詩的載體。
詩歌一體,古來如此。古埃及新王國之前愛情詩留存不多,一個重要原因是,詩多只存在于人們的口中。詩是唱出來的,易于口耳相傳,作為人們心聲的表達,它們在古埃及田間作坊工地上流轉,每當聚會宴飲,樂師彈弦吹管,舞者艷舞助興,自然也少不了吟詩作樂。這是詩之盛世,這種景象常于陵墓壁畫上出現(xiàn)。詩句和著音樂方可能朗朗上口,平仄相諧。這是詩的本來面目。商務印書館新近翻譯出版了英國學者羅莎莉·戴維的《探索古埃及文明》(李曉東譯,二○○七年六月版),就是將愛情詩歸于娛樂文學一類的。詩要有樂感,并非短句排列的都是詩。古詩注重音樂和韻律感,所以易于上口,易于流傳,我們今天的詩歌在這一點上似乎出現(xiàn)了問題。也許是因為一些詩人以為西方代表現(xiàn)代,詩要現(xiàn)代就得西化,而所讀外國詩歌又多為翻譯作品。詩之翻譯較散文更難,往往顧了內容顧不了形式。于是詩在翻譯中失去了韻律,失去了節(jié)奏。
陵墓壁畫中的古埃及宴飲場面是愛情詩吟唱傳播的重要途徑,歌唱的內容被識字的人記錄下來,留存至今。古代埃及人的愛情詩表達之直率,情感流露之熱辣,即使是現(xiàn)代人也會感到熱度襲人:
如果你離開我/你把心給誰?/如果你不擁抱我……/如果你不愛撫我的大腿……/你就因為念著美食要離開?/你是你胃口的奴才?/你要起來穿衣嗎?/可我這里只有一被單兒!/你就因饑渴離開?/摸摸我的乳房!/它為你溢出。/都是你的啊!/你擁抱的時候蜜從心來。(《哈里斯草紙500》)
現(xiàn)代埃及人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伊斯蘭教,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會看到清真寺的宣禮塔沖天而立。根據(jù)習俗,男人肚臍以下膝蓋以上的身體都是羞體,女人只有手可以展示出來。而我們在古埃及十八王朝的陵墓壁畫中看到的宴飲場面,舞者身上只有很少的裝飾,就是觀者的衣著也都既薄又透,這是現(xiàn)代埃及人祖先宴飲的畫面嗎?一般說來,兩種文明只需看三樣東西就可以認定其是否同源。一是語言,看其口中所講是否為同一語言;二是宗教信仰,看其所奉神是否同屬一系;三是習俗禮儀,看其節(jié)日慶典是否一脈相承。從人種上說,雖然長期以來一直有大量的希臘人、羅馬人、西亞民族來到埃及,融入埃及,現(xiàn)代埃及人仍大多為古埃及人之后裔。但古埃及人所用的語言已不復存在,刻寫在石頭、墻壁、草紙上的圣書體、世俗體、僧侶體文字也不再有人能識。如果沒有以商博良為代表的學者們的努力,這種神秘的文字所記內容便會永遠成為人類的天書。在宗教上,古埃及人信奉多神,所有巨大建筑都與神脫不開干系。神像到處都是,巨大、威嚴、莊重?,F(xiàn)在大多埃及人信奉的伊斯蘭教卻是一神教且反對偶像崇拜。在習俗禮儀上,古埃及人的社會習俗包括節(jié)日等儀式已大多失傳,取而代之的是阿拉伯人傳統(tǒng),只在很少一些已不知來源的習俗與節(jié)日中尚殘留些許古埃及的影子,比如“聞風節(jié)”、“東方舞”(多稱之為肚皮舞)。古埃及人刻在石頭上、書寫在草紙文獻中的記載時有與貝多因人打仗的內容,而貝多因人就是現(xiàn)代阿拉伯人,是現(xiàn)代埃及的主人。
古埃及文明與伊斯蘭文明各構成埃及歷史的不同階段,同樣輝煌,可風格迥異,現(xiàn)在用長袍將身體包裹很嚴的埃及人,祖先卻浪漫地唱著:
我臉向門等待哥哥的到來/我的眼睛看著街道,我耳朵聽著……/我在等待帕邁亥/一切都是為了我對哥哥的愛/無法安靜我的心在等待/可他卻打發(fā)個使者匆匆送信來/說他已辜負我讓我心頭一片陰霾/承認吧!你已經找到另一個人愛/她向你拋媚眼正中你下懷/為什么另一人的詭計能把我拒之門外(《哈里斯草紙500》)
詩中的帕邁亥是男性的名字。這是愛的無奈,姑娘愛著小伙子(也許是老伙子,我們無法知道,因為草紙上用世俗體記錄的詩歌只用了陽性第三人稱),可小伙子卻愛上了別的姑娘。情詩中少不了愛的煩惱,古埃及時的婚姻對于女性來說,最大的煩惱莫過于擺脫不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國如此,埃及亦然??墒窃诓菁堉杏涊d有:
我不離開他/即使他們打我……/這一天我不得不在沼澤里度過/如果他們拿著棍子追我到敘利亞/拿著棕櫚條追我到努比亞/拿著棍子追我到荒野/拿著葦條追我到岸邊/我也不聽從父母之命/我也不放棄我的愛情(《哈里斯草紙500》)
人性偉大,愛情偉大,詩人偉大。古埃及姑娘的堅貞愛情有詩為證。
古埃及情詩的基本形式是分節(jié)循環(huán)重復,常分別以男性和女性口吻交替吟唱。《哈里斯草紙500》及《開羅愛情詩》中的情歌都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讀這些數(shù)千年前的情詩,我們在理解上并無障礙,就像讀著當代人寫下的情歌一樣。盡管所用語言不同,記錄文字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可一切又都相同。結論是:滄海桑田,愛情永恒,人性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