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兒
她到北京的時候已是傍晚,從車站風風火火地趕到西單,才發(fā)現(xiàn)茫茫人海里找一個人有多難。這年她二十四歲,小他兩個月。
她沿著長街越走越急,穿過商場門廳時從天而降的冷氣澆得她滿頭滿臉的寒意。阿嚏——她顯然對這個陌生的城市感冒了。你在哪兒?我找不到!她用肩膀托著電話,手上是大包小包。一點衣角從兜里紅杏出墻,樸拙干凈,沖淡了西單的濃墨重彩。
馬上到了!馬上到了!男中音傳來,從車流不息的對面。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一條馬路瞬間跌宕成惱人的銀河。那路段沒有紅綠燈,他等了二十分鐘才過去。一過去她就撲到了他的懷里。
好了好了。男人的不耐煩里洋溢著得意與滿足。她仰起頭仿佛在看他,而他也耷下眼皮去。她小巧的鼻尖兒低低的壓著,抬眼間,俊額上便牽出幾道細細的愁紋。素美一如當年。
那時候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喜歡青蛙和布谷鳥,喜歡風穿過樹林雨跌落檐角,更喜歡沿著鐵路漫步到好遠,因為鐵軌高高的,直直的,不會讓人迷路。她總以為軌道是一棵臥倒的拔節(jié)芝麻,哪一天,大發(fā)慈悲的上帝會慷慨地送她一粒。
山色雖好,火車卻從不會為這個村莊留步。要不是那次山體坍塌,也許這段愛情永遠不會在緣分拋錨的時候被鉤沉起來。從山上流下的碎石埋了半列火車,他的雙腿未能幸免。在鐵路邊閑逛的她循著呻吟聲找到他,灰飛滿天,遮云蔽日,她不知道他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兒。那時候他正春風得意,來來回回地跨省演出。面如敷粉,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戲子啊。鄰座老人把他夸得醺醺欲醉時,山崩地裂了。
他在昏迷中被嗆醒了,因為給他喂水的女孩兒把水送到了他的鼻子里。睜開眼,是一春衫正薄的觀音少女。兩個人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這樣你一勺我一口地喂,臉早已紅透,心中是握不住的喜歡。他的身體好些,她就陪他在小茅屋后邊下棋。你落一子,我落一子,把茫茫山色全都納于指尖。一點情愫漸生漸起,漫過腳踝,淌成了淙淙流水。山中不知歲。救援隊趕來后,男孩兒被接走了。他說,我每年從這里過兩次,你等我啊。女孩兒點點頭,一地清淚浥輕塵。
鐵路共光陰起伏。以后的每一年,她的心臟只在那兩天跳出水面,他亦如是?;疖囈淮未物w馳而過,他從窗口扔下情書,隨身聽,或者一張畫著心箭的粉紅卡片。這都是愛情的包裹啊,她收好每一份寄物,將這些期待與懷念束之高閣。歲月的鐵軌,漸漸溫柔成了緣分的回歸線。
其實她不知道,他的演出生涯早已被人槍斃。出事后的第二年,他在餐廳謀了一份洗盤子的工作,勉強維持生計??擅康郊s定日期,即便再沒有路過村莊的必要,他也總會狠下心買一張昂貴的雙程車票,為了讓嗒嗒的馬蹄犯個美麗的錯誤,為了一段此去經(jīng)年的執(zhí)著與牽掛。別人勸他別花冤枉錢,他說花再多也在所不惜,愛本來就不懂得鳴冤。那火車跑了十年,他們的愛情也跟著跑了十年,雖然是那么的跌跌撞撞,卻滿是百年剎那的心心相印。
現(xiàn)在好了,他憑著一口字正腔圓的昆腔在西單的食府大廳里設臺唱戲,一幕下來,常常是滿堂彩。于是他把她從小城叫來,仿佛呼喚一只苦情的候鳥。這時候,她正推著他的輪椅漫步北京,他給她描述著身邊的一切,西單好美啊。她聽著聽著便略帶怨氣地問,有我美嗎?他笑笑,居然調(diào)皮地捏起她的小鼻子,我是愛江山更愛美人呢。
樹林里有兩只動物,一只是小狼,一只是小狽。一天他們相愛了,在倒地的拔節(jié)芝麻上。小狽是瘸的,小狼是瞎的,狼問狽,多少年的擦肩而過,才能換一回含情脈脈?狽說,或者十年,或者是你我的青春吧。夜晚的西單華燈初上,照徹人間。一位面龐清秀的盲姑娘正摟著輪椅上的男人你儂我儂,大概是又想起了那列爬上心頭的火車。也許他和她永遠都不知道,十幾年前的那次不幸的巧合。那還是他出事前的好幾年,演出不順,火車正走到小村莊。心煩意亂的男孩兒隨手抓起桌上的一包保鮮石灰扔到了窗外,白蒙蒙一片,全撒進了她的眼睛里,她不知道石灰是不能見水的,竟然用泉水去洗,從此壞了一雙干凈的眸子。不過還好,老天讓他在冥冥中贖了罪過,充當她的眼睛。
如有來世,請賜我愛情的皮毛,如有來世,也讓我們修成一對含情脈脈的“狼狽”吧。即使需要用整個青春下本兒,我們也要賭一把。那個小小的山村茅屋邊還有人下棋嗎?那列跑得冤枉的火車還在兼營愛情速遞嗎?讓我嗒嗒的馬蹄犯個美麗的錯誤吧——我不是過客,我是用一生蓄謀的愛情歸人。
(發(fā)稿編輯:劉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