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考 張 寧
2008年7月,作為“心靈安全島”的一員,我們由所在的心理咨詢中心委派來到四川做志愿者工作,工作的地點就在德陽市郊區(qū)旌陽一區(qū)的東汽愛心家園里,那住的大多是漢旺鎮(zhèn)受災的群眾。在那里,我們作為心理志愿者接觸到5·12大地震災區(qū)的孩子們,目睹他們選擇了一種有別于大人的方式來表達傷悲。孩子們內(nèi)心那個不??奁摹靶∪恕睅Ыo我們以往完全體會不到的心靈震撼。
媛媛:地震之后,我都胖了。
7月7日一大早,一個胖嘟嘟的小女孩站到了安置點的心理活動室門口。她穿著一條淺粉色的吊帶裙,裙擺很大很蓬松,兩條羊角辮高高地梳在腦后,圓圓的小臉蛋兒顯得更加可愛。她雙手扒在門邊,忽閃著大眼睛向屋內(nèi)張望,俏皮的小嘴似張似合。也許是因為看到了活動室里有兩位新來的老師,她沒有立即進門,直到我微笑著向她招了招手,她才挪著小碎步走了進來。
“你好啊,我是新來的劉老師,這位是常老師。請問小美女,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媛媛?!?/p>
“哦,媛媛啊,你今年幾歲了?”
“六歲半,上一年級啦?!?/p>
“咦,你的嘴角上是什么好東西啊?”我向她努了努嘴。
“嗯?”媛嬡伸出小舌頭,分別往兩邊的嘴角舔了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呵,是剛才吃的巧克力……”
“老師,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啊,”聰明的媛媛立刻岔開了話題。
“從北京來的。”
“北京呀,我有哥哥在北京上學呢,可我還沒有去過北京。”媛媛聽到我們是從北京來的,眼睛突然亮了很多。也許是為了更快地與我們產(chǎn)生更緊密的聯(lián)系,她講起了在北京讀書的哥哥,以及自己知道的關于北京的點點滴滴。
我問她:“你很想去北京玩嗎?”
“嗯!”媛媛重重地點著頭,兩個辮子也跟著晃動起來。
“老師,你們會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啊?”
“再有一個星期吧?!?/p>
“哦——我們這里以前來過好多心理老師呢。他們有從上海來的,有從云南來的,還有成都的。我小時候就去過成都!”
“是啊!媛媛愿意在劉老師的小本子上寫下你的名字和年齡嗎?”
“愿意的!”她笑吟吟地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筆,一筆一畫地寫著。
稍后,活動室又來了幾個小朋友。女孩兒決定一起玩跳棋,兩個男孩子則像往常一樣熱衷于下象棋。在這間簡易板房內(nèi),兩張窄窄的竹板行軍床、一張辦公桌、四把椅子以及三四箱物資各占房間的一角,余下的空間就是小朋友們的活動區(qū)域了。大家或蹲或坐地形成兩個小組,每組里都有一個大頭(老師)和三四個小頭(安置點的孩子們)圍在一起,靜靜地,只有棋子碰觸地面的聲音。
“好累哦,”媛媛突然站了起來,“老師,我要吃雪糕。”
“那你有零錢嗎?”我問。
“有的?!痹捯粑绰洌瑡苕乱呀?jīng)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我曾用溫度計測過活動室的溫度,在中午可以達到36℃到38℃,室外則高達41℃。孩子們在樣板房玩上一小會兒,就會汗流浹背,吃根雪糕一定很爽的。
“老師,你們吃嗎?”三四分鐘以后,媛媛左手拿著一根吃了一半的雪糕,右手拿著一根還沒有打開包裝的回來了。
“謝謝嬡媛,我們不吃,喝些水就可以了?!蔽倚χ鴮λf,并舉起手里的水杯搖了搖。
“老師,這么熱的天,我每天都吃好幾根雪糕呢,呵呵?!?/p>
“吃好幾根呢,那你的胃受得了嗎?”我關切地問她。
“嘿嘿,還好吧。我有零花錢的,想吃就可以買的?!?/p>
“哦,這樣啊!媛嬡,天氣很熱,吃根雪糕會涼快很多??墒牵绻阋惶炀统院枚喔└獾脑?,你的腸胃會抗議的。比如,它很可能會讓你拉肚子。那時候,你可就一根雪糕都不能吃嘍。”我正在對嬡媛說著,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媛媛,吃飯嘍?!辨聥艿膵寢屪哌M了活動室,“你咋子又吃嘍,早上不是已經(jīng)吃了一根了,一會兒怎么吃午飯呦!”
“好嘛,好嘛,天太熱了嘛。”說著,媛嬡一邊打開剩下的那根雪糕的包裝咬了一大口,一邊跟在媽媽身后走了出去。
這時,其他小朋友也陸續(xù)回家吃午飯了。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回家吃飯的小朋友還沒有回到活動室,媛嬡又是第一個走了進來。這一次,她的嘴里含著的是一根棒棒糖。看到她這樣,我暗自笑了笑,哈哈,真是個愛吃零食的小女孩兒啊!
媛媛仿佛讀懂了我的目光,主動走上前說:“劉老師,我可愛吃糖啦?,F(xiàn)在我總是一板板地吃巧克力。吃飯時,我也特別愛吃肉,能吃好多塊呢,剛才就吃了,嘿嘿,還多吃了兩塊我媽媽碗里的肉呢?!?/p>
她圓鼓鼓的小臉蛋兒,笑起來時眼睛瞇成一條縫。我蹲下來,問她:“媛媛,你以前也是這樣喜歡嘴里總是吃著東西嗎?”
“不是啊!我以前很瘦的。只是,最近特別喜歡吃東西,老想著吃好吃的。嘿嘿,劉老師,我媽媽說,我比地震以前胖多了。”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小胳膊,媛媛嘿嘿地笑了,又把棒棒糖塞進了嘴里,走到桌子旁,開始擺弄起了橡皮泥。
六歲半的嬡媛,在5·12大地震之前,有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有著快樂游戲的小伙伴,更有著平常生活的安全感。只是在那個下午之后,隨著震動的大地、倒塌的房屋,媛媛的安全感也傾斜了。這時,她選擇了不停地吃東西,試圖以此重新找回原來生活的感覺。雖然,現(xiàn)在胖了很多,但媛媛的心里還是感覺良好的,那就好。讓我們陪著她,一起走過這段日子,相信漂亮的媛媛,還可以穿上原來的芭蕾舞裙,展現(xiàn)輕盈的舞姿。
大志:龜兒子,敢惹老子?
一天上午,我們兩位老師正在和小朋友一起玩,活動室里突然先后跑進來兩個小男孩。他倆看到大家都怔怔地望著他們,兩個人也先是一怔:而后,其中一個個頭略高、尖下巴的男孩立刻開了腔:“嘿,你們就是新來的心理老師嗎?”
“嗯,是呀!”常老師答道。我則在一旁暗想,這個說話沖沖的小男生,貌似不大好對付啊!
這時,他大步走到幾個正蹲著在下象棋的男孩旁邊,一邊用力推開一個瘦瘦的男孩,一邊大聲喊著四川方言,聽上去像是在說,讓開,這么笨還來下棋。
先于他跑進來的那個男孩,方方圓圓的臉,皮膚黝黑,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大家,見我們兩位老師沒有做聲,就跟過去,蹲在尖下巴的旁邊,開始自顧自地下棋。
剛才那個被推搡得險些摔倒的男孩則悻悻地走到玩彈珠的一群小朋友身邊,嘴里嘟囔著:“好匪哦!好匪哦!”
誰知尖下巴聽到后挺起上身,扭轉頭,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吼道:“你說啥子?你說啥子?龜兒子!小心老子揍你!哼!”
我一直在旁邊默默地關注著尖下巴。他的言語、動作都具有非常明顯的攻擊性。為了不激怒他,我和常老師暫時沒有對他做什么反應。只是常老師走過去,安撫了安撫那個被推搡的男孩。
只過了十幾分鐘,我聽到和尖下巴下棋的小民抱怨著說“大志,你好賴哦!”
“你才賴呢,龜兒子,敢惹老子?老子不和你下啦!”說著,
尖下巴站起身,走向門口。
這時,我立刻叫住他:“大志啊,和老師玩?zhèn)€彈珠的新玩法吧,看看誰能贏!”對于這樣的大志,用語言激起他的好勝心,使他參與到他認為的具有挑戰(zhàn)性的活動中,是我能夠更快、更好了解他的一種方法。
就在這個新玩法的游戲中,大志仍然通過自己的方式打破游戲規(guī)則,贏得他的小小勝利。也許這樣的勝利可以表明他的強大;也許這樣的勝利正是現(xiàn)在的大志迫切需要的!
期間,大志還多次沖我喊道:“胖子老師,你的彈珠太不準了,看我的!”“胖子老師,這局又是我贏了!你好傻哦!”
這個大志啊,言行中流露出如此強的攻擊性,令我對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這是一個經(jīng)歷過什么樣事件的孩子呢?除了地震,他還遭遇了什么呢?
午飯時,我從隔壁沙盤游戲室的何老師那里了解到,大志今年9歲,在這次大地震中,與他感情非常好的15歲的親姐姐離開了。從那以后,他就變得很容易發(fā)脾氣,和同學們在一起時,常常說臟話,動不動就揮拳頭打人。
現(xiàn)在的大志,在我們大家的眼中,也許是一個態(tài)度蠻橫、好爭執(zhí)、攻擊性強的孩子,但在這個時候,我們千萬不能討厭他,遠離他,更不能用打罵來對他進行所謂的教育。經(jīng)歷了至親的離去,大志作為年幼的受害者,在如此的創(chuàng)傷下,自然會產(chǎn)生攻擊性防御行為,以減輕創(chuàng)傷帶來的打擊和痛苦。大志真正需要的是我們,是他身邊的老師、長輩給予更多溫情的呵護,溫暖結實的擁抱,還有耐心的傾聽陪伴。只有通過這樣的引導,大志才會慢慢走出創(chuàng)傷的陰影,重新發(fā)展出適應性的社會行為。
大維:如果我能預見未來。該有多好。
“如果我能預見未來,該有多好?!?2歲的大維坐在我們辦公室的小板凳上,幾分鐘內(nèi)重復了好幾遍。
“哦?為什么呢?”我好奇地問。
“這樣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吧?如果我事先知道會發(fā)生地震,告訴大家,那好多人就不會死了吧?”大維用他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臉上一片純真。
“也許吧,可是就算你知道,大家也未必信你說的呀?!蔽也蛔杂X地小小打擊了他一下。
“那,那如果我事先知道發(fā)生地震,大家又相信我說的話,那就行了吧?”大維有些著急地說。
看他那么急切的樣子,我只好點點頭:“是吧。真那樣的話就好了,但地震是咱們控制不了的?!?/p>
大維沒有說話,沉默片刻,轉身和幾個七八歲的小朋友玩了起來。
我看著他,心里感到有些難過,他一定是在想地震中去世的爺爺,想著如果擁有了預言的能力,最愛的爺爺就不會死了。
記得前些時候,大維無法接受爺爺不在的事實。他可以整天不說話,也不笑,整個人都木木的。大維想爺爺總說自己長大了,是男子漢,要堅強??墒撬械胶煤ε?,堅強太難了,如果自己不長大,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堅強,就可以換回爺爺,不再害怕?
于是,他把自己變小了。他在心里回到了7歲,深深地企盼著爺爺快回來吧!
可是爺爺終究沒有回來。
現(xiàn)在的大維已無法和自己同齡的伙伴玩在一起,他花了這么大的代價,只是換回了一個更單純的自己。他還是會想,同齡孩子的話題和他的想法怎么那么的不一樣呢?要是爺爺還在就好了。爺爺為什么不在了呢?
看著這樣的大維,我們的心都是痛的。有時候,我會想大維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地接受爺爺?shù)娜ナ?,恢復起來?/p>
看看外面的天色,我隨口對大維說:“大維,不知道明天天氣如何,老師這里沒有廣播、電視,你晚上回家能不能幫老師看看天氣預報呢?”
大維轉過頭來,眨了眨眼說:“不用看天氣預報,我看看天就知道明天的天氣了?!闭f著,他跑到了門外。不一會兒,大維搖頭晃腦地走過來,對我說:“明天還是晴天,只是下午會下一會兒小雨。風嘛,會比較大?!笨吹轿覒岩傻难凵?,他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的預言是多么準確。
但是,第二天大維沒有來我們這。后來聽說,他和媽媽一起給爺爺送葬去了。在葬禮上,大維一直抱著爺爺?shù)墓腔液胁环攀?。那天,真的下起了小雨,路好滑,媽媽十分擔心大維能否安全地把爺爺?shù)墓腔液斜У缴缴系墓怪腥ァ?/p>
因為按照大維東北老家的習俗,為表達子女的孝順,抱骨灰的人是要從山下一步一步走到山上去的,中間不能換人,不能松手。天下著雨,大維還是個孩子,何況還要抱著十幾斤重的大理石骨灰盒。但是,結果讓所有的人都驚訝了,這個孩子真的就憑著一己之力,硬挺著把爺爺?shù)墓腔規(guī)У搅松缴稀L焐系挠晗轮?,大維滿臉是水,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雨水,還是汗水,抑或是他流不盡的眼淚……
誰說大維不堅強呢?他是個真正堅強的孩子啊。我想,也許經(jīng)過這件事,大維能夠重新站起來吧。果然,葬禮結束后,大維并沒有和媽媽一起回來,而是對媽媽說:“我要陪陪奶奶。爺爺走了,奶奶會寂寞的?!庇谑?,大維就住到了在另一個安置點的奶奶家。
再次見到大維,是好幾天后的事了。他的眼睛紅紅的,好多的紅血絲。我問他,睡不好覺么?他點點頭,說自己這些天總是做噩夢,夢里發(fā)大洪水,把人都沖走了,還有臺風卷走了好些人。
過了一會兒,他用既擔憂又有點難過的語氣對我說道:“我的預言很準的,昨天我說今天會有余震,今天漢旺鎮(zhèn)真的發(fā)生地震了,我好怕哦?!蔽铱戳丝此南胍苍S他下句話就會說:“如果我能更準確地預言未來,那就好了?!笔虑楣蝗绱?,看來大維還是原來的大維呢。
雖然心里有點失望,但這已經(jīng)很好了。我怎么能要求他那么快就完成心理上的改變呢?而我也要接受他在成長中出現(xiàn)的心理反復啊。這,又是多么的正常。在痛苦襲來的時候,每個人可能都會有不同的反應,會否認,會拒絕,會懷疑,會為了保護自己而出現(xiàn)性格的變化,可能是從此沉默少言,也可能自暴自棄,或用極端的方式來逃避,讓自己遺忘,但真正能讓人戰(zhàn)勝痛苦的卻只有面對。只有敢于正視,才可能從痛苦中走出。正視后的理性面對和思考,是我們長大的開始。
大維已做得很好,雖然還會做噩夢,但是能夠面對痛苦是他最勇敢的表現(xiàn)。接受爺爺?shù)碾x去,這最難的一關他已闖過了。
大維,愿你不再害怕,不再逃避,你也一定會真正長大,長大的不僅是你的外表,還有你的心靈……
小嚴:揪頭發(fā),一點也不疼。
看到小嚴的時候,我和其他老師正帶著小朋友在屋子里做游戲。他小小的身體從門外孤單單地滑了進來,就像一個小影子靜靜地看著我們。我一抬頭,就看到了他。新面孔總是引人注意,尤其是他。
他小小的個子,穿著大幾號的衣服,小臉蛋粘著點灰,站在門口微微地笑著,露出正在換牙而顯得參差不齊的小牙齒。他的頭發(fā)是最有特點的,頭上有一半的地方頭發(fā)已經(jīng)快沒有了,上面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我心里一驚,忙把他叫到身邊,小聲地問:“小朋友沒見過呢,你叫什么名字啊,幾歲了?”
“小嚴,7歲了。”
“腦袋上的頭發(fā)怎么沒有了?是怎么回事呢?”我摸了摸他
的小腦袋。
“揪的?!?/p>
“被誰揪的?”
“自己?!?/p>
“哦?自己揪的,怎么揪的,能讓老師看看么?”我有些擔心地問。
“好的。就是這樣……”說著,小嚴伸出小手,把食指和大拇指對在一起,放在自己已經(jīng)稀稀落落的腦袋上,揪住一根,搓了幾下,然后笑瞇瞇地將頭發(fā)舉到了我的面前。我來不及阻止,一根頭發(fā)就這樣在他的小腦袋上消失了。
我趕緊揉揉他的腦袋,問:“小嚴,疼不疼?”
小嚴很痛快地回答:“一點也不疼?!?/p>
“就這樣揪頭發(fā)有多長時間了啊?”
“好久了,小時候就揪了?!?/p>
后來,我們才了解到,小嚴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和爸爸住在一起。在他1歲大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小嚴感到十分的難過,心好煩,又不知道如何排解,只有在揪頭發(fā)時心里才好受一點。地震前揪頭發(fā)的行為已經(jīng)改善了很多,但是現(xiàn)在又開始揪了起來。
在我們和小嚴熟了以后,他就天天來我們這邊玩。小嚴話很少,有時候玩玩玻璃球,或者看別的小朋友玩。不過,他最喜歡的游戲是下象棋。只有在那時候,小嚴才會快活地發(fā)出一些細小的笑聲,并在吃掉對方棋子的時候,大聲地說著“殺了你(的棋子)”,顯示自己的勝利。在他冥思苦想棋子的走向時,手就會不由自主地放在小腦袋上揪掉一根一根的頭發(fā)。
我蹲在他的旁邊看著他們玩游戲,也看著他下意識地揪頭發(fā),心里也跟著一揪一揪地疼。怎么辦呢?我心煩地揪了自己的一根頭發(fā),嘶,真疼!明天問問別的老師吧。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他不揪頭發(fā)。
想到這,我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下午5點30分了。于是站起來,拍拍手,對孩子們說:“好啦,已經(jīng)五點半啦,現(xiàn)在大家都回家吃飯。別讓家里人等急了?!?/p>
“再玩會吧,好嘛,老師,再玩一會嘛?!庇械暮⒆有÷暤厍笾?/p>
“不能心軟!”我默默告訴自己。孩子們終于陸續(xù)回家了。
在我們要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嚴又回來了。這個靜靜的小影子,一言不發(fā)地蹲在屋子的一角玩著玻璃球。
“小嚴,你怎么回來了?爸爸呢?”我問。
他看著我,小聲地說:“爸爸還沒回來呢,家里沒人。”
我心里一嘆:“那老師陪小嚴等一會兒爸爸,好不好?”小嚴聽話地點了點頭。
是了,小嚴的爸爸在地震后就一直在這個安置點工作,每天都忙到很晚??粗郎砩洗┲贿B穿了好幾天都有味的衣服就能想象他家的狀況。
“小嚴,咱們玩象棋,好不好……小嚴?”沒人回答我。轉過身,我看到小嚴站在門邊正向外看去。
是小嚴的爸爸過來了?我也跟著走了過去。只見對面屋子里的一個媽媽正追著給自己的孩子喂飯,都跑到門口了。孩子五六歲的樣子,在那搖著頭就是不吃,那個媽媽耐心地說:“再吃一口,就再吃一口……”很平常的一個畫面,小嚴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眼里有一種光,時亮時暗。我又小聲地叫了他一聲,他還是沒有反應。此時自己心里忽地一酸,有一種想把小嚴拉回屋里的沖動。這是一個我無法看下去的畫面。我不由得想,小嚴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過了一會兒,小嚴的眼睛垂了下來??粗@樣的他,我恍惚感到他嘆了一口氣。接著,他小聲地對我說:“老師,我要回家了?!?/p>
聲音比平常低,我看著他,內(nèi)心泛起了一種無力感。瘦小的身體套在大幾號的衣服里,顯得他越發(fā)的小了。落寞!是的,在小嚴的身上我感到一種強烈的落寞感。他只是一個7歲的孩子啊!小時候與媽媽分離,在這場大地震中讓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內(nèi)心無法彌補的痛苦。小嚴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手依然放在頭頂,這次他又要揪掉多少根頭發(fā)呢?
晚上,我實在是坐不住,跑去找為小嚴做沙盤游戲的老師,想知道小嚴玩沙盤的情況。沙盤實際就是一個很大的藍色的木箱,箱子很長很寬,不高,里面放滿了細砂。在箱子旁邊的架子上,放著好多好多的小玩具。孩子們可以在沙子上建造自己的內(nèi)心小王國。這個游戲能讓孩子較容易地表露自己的內(nèi)心。我們用話語表達不出來的痛苦,可以借助這樣的途徑釋放出來,傾訴自己的情感。
看著小嚴的沙盤游戲記錄,我發(fā)現(xiàn)他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心里既高興又難過。孩子是不會清楚了解自己的焦慮情緒的。他們對抗焦慮的行為大多都是無意識的。很多時候,孩子會采取各種辦法來緩解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并從中選擇一種行為固定下來。有的孩子會咬指甲,十個手指被咬得出血,但還是控制不??;也有的孩子會用小刀片劃傷自己的胳膊,用那種身體上的抽痛來代替心理上的痛苦。小嚴的揪頭發(fā)也是一樣的,是一種轉移痛苦的方式。只不過,這些方式一個比一個慘烈,讓人看了觸目揪心!
小嚴,我知道你在努力讓自己快樂,也知道你內(nèi)心的哭泣。多想讓你快樂,多么希望并愿意相信,終有一日你會快樂,頭發(fā)會長得又黑又亮……
在成人的世界中,痛苦大多是用哭泣、痛罵、摔東西等等較為外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當然,也會有壓抑。孩子們面對痛苦是怎么做的呢?他們尚未長大,卻過早地承受了地震帶來的傷害,以至于在面對痛苦時表現(xiàn)得竟是如此的隱秘,悲傷竟是如此深刻而又綿長。他們要跨越的障礙還有很多。
在德陽市的安置點里,我們見到了那么多的孩子。每個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都帶著悲傷,但也依然存有希望。孩子們是那么的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理解災難,也在用獨特的方式記住傷痛。而我們也努力和孩子一起,從災后生活中找到希望,看到未來……而今,離開那些孩子已有三個月了,真心祝愿他們再次快樂,愿他們重新?lián)碛幸粋€美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