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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終

2009-02-12 08:47:40田文海
黃河 2009年1期
關鍵詞:棺木表姐外公

田文海

天灰蒙蒙的像是有一場大雪要下。感覺不到風,卻有寒氣陣陣往臉上撲,又透過衣服直往骨頭里鉆。外公家大院門外的路,還是那條東西走向的土路,八九米寬,路面的顏色是黃得泛白的那種顏色,幾道長長的車轍通到路頭就拐了彎。車轍是凹下去的,車轍兩邊就起了棱,像拖開的一條條被凍僵了的井繩逶逶迤迤,很是僵硬。在這樣的冬日里,在這樣的路上,外公的三十幾個孝子賢孫披麻戴孝地朝外公的棺木跪了下來。棺木后面是幾輛三輪車,車上分別坐了我媽我姨我妗子等一些女眷。外公的棺木已放在了排列好的十八根抬杠上,并扣上了裝飾古典、華麗、講究的棺罩。七十二個精壯后生兩人一組,分別站在抬杠的兩頭,看花圈上的挽幅和掛在棺罩上的挽幛在輕輕飄動。喪事總管前前后后地跑了幾趟,檢點著這支送葬隊伍,確認沒什么問題了,就沖排在最前面的響器班叫了一聲:“響器!”

一時間笙簫嗩吶鑼鼓就響起來,男男女女的哭聲就吼起來,聽得后生們喊:“一、二、三!”外公的棺木就抬上了他們的肩。

按照鄉(xiāng)俗,娶媳婦要從東門進,為老人送葬則要從西門出。送葬的隊伍就朝著路西方向走。我的舅舅他們是外公的兒子,所以走在外公的棺木前,離棺木最近;我只是外孫,就走在離棺木相對較遠的前面。我知道,出了村西口,還得再繞回村里來的,繞村一周也是鄉(xiāng)俗。但是,這個村子大,一圈繞下來就得一個多小時。舅舅們都年齡大了,但是孝心不減,哭得嗚哩哇啦,淚水鼻涕滿臉流淌。路兩旁站滿了父老鄉(xiāng)親,指指點點的,或是辨認著送葬隊伍中的人,或是為外公的去世說些蓋棺論定的話,或是發(fā)出幾聲嘆息、幾聲感慨。我始終低著頭緩慢地走著,思緒卻扯出很長很長的絲線,在這鄉(xiāng)下的冬日里牽繞著躺在后面棺木里的那位老人無法了斷。

四十九天前的一個上午,我和我爸在我家的獨院里擺著一張小木桌飲茶,我五歲的兒子偎在我媽的懷里,伸著小手撫摩老人臉上的皺紋。秋末的天空藍藍的,好似靜止不動的海面,一輪好像很薄的太陽貼在上面。

我爸很幸福的樣子,飲一口熱茶,說:“秋高氣爽??!”

我說:“是哦,秋高氣爽。”

院墻那里生長著兩棵老棗樹,是我們早年搬進城購買這所院子的時候就有了的,爸媽很呵護這兩棵樹,說這兩棵樹就像他們老倆口,相敬相愛相依為命。這時候,媽看到不知是從哪棵棗樹上落下了幾片枯黃的葉子,就拉著孫子走過去,一片一片拾在手里。看著葉子,媽憂憂自語:“整整一個秋天說過去就又過去了。”說著,她轉過頭來喚著我的乳名,“東兒,盡是你這孩子把媽拖累的,幾個月沒回村里去了,也不知你外公過得咋?”媽這樣說的時候,一個鄉(xiāng)下打扮的中年人推著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走進院子里來。爸趕緊起身迎過去:“卯生,你咋來了?”我看清了卯生挎在自行車后的那個破舊的醫(yī)藥箱,知道這是我們村原來的赤腳醫(yī)生,現在不“赤腳”了,在村里開個診所。村里人有什么病都先找他,然后由他說是不是去城里的醫(yī)院。

爸媽招呼卯生坐了,點了煙,新斟一杯茶。

在我們這里的鄉(xiāng)下,稱父親為“大大”。卯生就告訴我們,他是來縣城購藥的,路過進來捎個信兒,然后對我媽說:“你大都幾天吃不下飯了,你也不回去瞅瞅?”

媽一聽就急了,說:“卯生你可不敢開玩笑啊,剛才還正說他外公哩,咋說著說著就不對了?”

卯生飲一口茶:“我又不是吃飽了撐的,開甚的玩笑?!?/p>

我媽就問:“那他舅們哩?”

卯生說:“他舅們男人家家的,操不到這心,伺候老人還是做女兒的周到貼心?!?/p>

“這可是壞了,不行,我得趕緊回村看看?!蔽覌屨f。

卯生調整了一下屁股下的小板凳,不慌不忙地說:“你也不用急,你大現在還能跑能動的,肯定不是個說不行就不行了的病。都九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沒點毛???也不是不吃不喝,是吃上點飯就吐哩。前天后晌才找我看,我看不出個甚來,說叫上他舅們去城里醫(yī)院吧,你大不,讓我給你捎個信兒回去一下?!泵f著逗弄了一下我的兒子,兒子靦腆,就往他奶奶懷里鉆。媽把孫子往我父親身邊一推,站起身進屋里去了。

爸問:“你做甚呀?”

媽說:“都幾天不吃不喝了還不是大病?我得收拾收拾回村去!”爸就看了看我說:“這樣吧,你打個出租車,和你媽一起去看看情況,不行就把你外公接到城里醫(yī)院來診斷?!蔽艺f行。爸又囑咐:“一定要跟你舅們說明白啊,讓他們也來?!?/p>

卯生無聲地微笑著。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明白我爸的意思,女兒畢竟是嫁給外姓人家的人,在外公那邊,真正當家主事的人還應該是我的舅們。

好長時間沒有進外公家的院子了。外公家的院子坐南朝北,面積好大,是祖上留下來的。所有房子和窯洞,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都是靠院墻而筑。院里,除了房屋前面各有一塊小院外,到處都是植物,就像是個農業(yè)生態(tài)園。院中間的那個園子面積最大,用高粱稈扎著柵欄,里面種植著好幾架葡萄,還有棗樹、桃樹、杏樹什么的。最繁茂、樹齡最長的要數那棵被外公稱作“救命樹”的樹了,那樹也不知是結的什么果,我們從小就跟著外公外婆叫那果兒是“靈錢兒”。“靈錢兒”圓圓的,如拇子大小,熟了的時候,紅紅的,蒂很細也很長。吃在嘴里也甜、也酸、也脆、也有點澀,我們都很喜歡。除這個園子以外,房子周圍的空地上都有至少碗口粗細的棗樹,品種不一,每年都結不少棗子。進了院門,過了門洞,有一條磚砌的甬道,繞著園子一直通到上房,就是外公住的窯洞。

我媽一見外公就流淚,急切切地問:“大大呀,你咋啦哩?”因為院子地面高,外公住的窯洞有四分之一是在地下的,又只有一個窗戶,外面的光線好像只能照在靠窗的老炕上。外公手扶著炕沿站在灶臺角,說:“不用哭、不用哭,大大沒事、沒事?!?/p>

媽說:“還沒事哩,都幾天吃不下東西了,咋就沒事?”

外公和善地笑笑,從炕角提了鐵皮汆子要去灌水,媽上去把汆子搶了,遞給我,口氣生硬地對外公說:“不要你汆茶倒水,你坐下,少動彈行不行?”外公卻又提起捅火棍來,把灶臺的火膛捅開了。

我出了窯洞從水甕里裝了一汆子水進來,插進火膛里,問外公:“每天誰給你擔水呀,外公?”

外公說:“原來是你舅們,現在是你舅們的孩兒們?!?/p>

聽外公說話,根本不像個有病的人,也不像幾天沒有吃喝的樣子。老人家個子中等,體態(tài)略瘦,背有一點點駝,耳不聾眼不花的,說話蠻有底氣。雖然穿著樸素,有點土氣,但卻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外婆入土好幾年了,誰給外公洗衣做飯鋪床疊被料理家務呢?媽告訴過我,說外公一直就是個愛清爽的人。別看是個老農民,農民和農民也不一樣。不怕吃苦,會干活,就是到茅坑里淘茅糞也比別人淘得快,淘得干凈,身上濺不下一點點。外婆走了的這幾年,老人家歲數一大把了,仍堅持著不去兒女家,自己做飯洗衣。老人家說過,人老啦,尿尿濕了鞋,咳嗽屁出來,不想讓兒孫們嫌棄,能自己做的還是自己做,不能做了就悄悄地去見閻王。老人家總是這樣開明豁達,讓后輩兒孫每每在欣慰之余又感到愧疚。

我給外公遞上一支煙,外公擺著手說:“外公吸不慣你們那帶把兒的。”說著,掏出他那個已經沒有了顏色的鐵皮盒來,打開了,里面排列著幾根不帶把兒的煙。我媽說:“還抽,還抽!”外公也不理她,從灶臺角取了一根麥秸伸進火膛燃了頭,抽出來對著煙點著了吸。

“外公你不像得了病呀,”我看著外公挺精神的模樣說,“咋那個卯生告我們你幾天沒吃飯了?”

媽可能覺得我沒說對話,白了我一眼。

外公道:“也不是幾天沒吃飯,是一吃上就吐,不能吃?!?/p>

媽接了話:“這就是病了呀,快,不能耽擱了,東兒你去把你舅們都叫來,咱現在就進城到醫(yī)院看去?!?/p>

外公說:“不去了、不去了,大大這是封了食門,沒幾天日子過了,不用花那錢,費那事啦?!?/p>

媽又開始抹淚,說:“甚是個封食門哩?有病就得看哩?!?/p>

外公把煙掐滅,放回他的那個鐵皮盒說:“吃不下喝不下就是食門封了。今年正好五年,是到走的時候了。”

我在去我舅們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外公的這句話。我媽講過,外婆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姨和我媽抱著渾身抽搐、不斷吐血的外婆,地下站著我那手忙腳亂不知該怎么辦的舅舅們,淚流滿面聲聲叫喚,可外婆就是咽不下那最后一口氣。這時候,外公忽然說,屋里人氣太重,我出去走走吧,我出去,你媽就走了。外公掀開門簾的時候,又轉過頭呼喚著外婆的小名說,走吧走吧,在那邊等我五年、五年……外公走出去,門簾一落,外婆就咽了氣。我不知道外公這樣做有什么依據,可我相信我媽的描述。事情就是這樣發(fā)展的,今年已是外婆去世后第五年的深秋,是外婆等不及了,果真要叫外公去了嗎?

我有四個舅舅,舅舅們陸續(xù)來到外公的窯洞。外公卻執(zhí)意不去醫(yī)院,說不值得浪費錢了。舅們沒辦法,說大呀大呀,你再這樣,我們就給你跪下吧。外公才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收拾收拾,不能讓城里人小看了咱。大家不敢不聽外公的話,就出了窯洞,站在院子里等。天氣很好,太陽暖暖的,有幾只雞在院子里跑。院子里的那些樹上已經沒有多少葉子了,只有那棵蒼老的“救命樹”上還掛著幾顆紅紅的“靈錢兒”。卯生就在這時候騎著自行車闖進院子來,說他不放心老人家,緊趕慢趕趕回來了。又問都站在院子里做甚?大舅朝屋里指了指,卯生就扒在窗戶上瞅,瞅完,說:“窯里暗球的甚也瞅不見,瞅不見也知道你大在做甚。裝錢哩,不想讓你們看見。老人家活得剛骨,看病也不想花兒女們的錢,好人??!”我看見我媽又在悄悄地抹眼淚了。

縣城離我們村不過二十余里。

大舅和二舅年齡大了,外公不要他們到醫(yī)院,只讓我媽和三舅、四舅陪著。舅們要扶外公上醫(yī)院的樓,外公擺著手拒絕了,口氣執(zhí)拗地說:“你大還沒有老得要你們扶拖哩!”就自己上樓。大夫一問外公的年齡,臉上就綻開了笑,說都九十三歲的人啦,還能樓上樓下跑,好身板?。⊥夤f,不行了,食門也封上了,吃上就吐。大夫說沒事沒事,腸胃老化,消化功能差了,吃些藥,輸點液就會好的。我媽還是不放心,讓四舅去交錢買藥,她領著外公去拍片透視。進透視室得換拖鞋,外公穿了拖鞋進去,穿著拖鞋出來,說:“這也叫個鞋呀?穿上不好走路。”又說,“還說是拍像片哩,這和拍像片不一樣哩?!?/p>

一路上,外公也不問問他的病情,一直到回了村里,進了家門,外公才看著堆在炕上的藥物問花了多少錢?四舅可能正等著外公問呢,脫口回答:“藥和針花了一百六十五塊四毛八分錢,拍片不是我花的,我不知道?!?/p>

外公就問我媽花了多少?我媽說花多花少你不用管。外公好像不高興了,說:“是多是少總有個數哩,你說,是多少?”

我媽這才說花了二百六十元。

外公從懷里摸出個手絹包包來,展開了,從里面往外數錢,有零有整的。給四舅時,說:“一百六十五塊四毛八分,把我好幾年的豬肉錢都吃藥了?!苯o我媽時外公又說,“醫(yī)院坑人哩,穿了一下塑料鞋就要二百六十塊錢……”

卯生在旁邊笑嘻嘻地說:“老伯伯你也是的,兒女們的錢花就花上點,還再給他們做甚?”

外公說:“我有錢,我不能給我孩兒們拖累?!?/p>

媽就瞅瞅我的舅舅們,又轉過身去擦淚。

卯生說:“好了好了,”邊說邊把外公扶上炕去,“快睡下吧,從今兒起開始為你輸液打針吃藥,把這一堆東西用完了,你就好了,就能吃能喝能抿你的小酒啦?!?/p>

外公沒說話,上了炕,在頭下墊了個小枕頭躺下,又把頭朝地下仰著,說:“告你大姐回來吧,我等她回來就走哩?;貋戆?,叫她回來吧,回來再見上一面面?!?/p>

外公說的是我大姨。外公膝下四子兩女,大姨最大,我媽最小。姨夫在上海工作,大姨是早幾年才調過去的,很少回來。媽說:“大大你不用說了,我們聽你的叫我姐回來,你可不用再說要走的話,嚇唬我們了。”

外公笑了笑說:“我的病我知道,該死的不得活,由不了人?!?/p>

卯生給外公扎上液體,然后和我舅們低聲交談:“我瞅這不像是膽結石和胃下垂的病,是甚病也說不來。”

我媽插話說:“醫(yī)院的診斷還有錯?我看我大不會有事的?!?/p>

卯生瞅一眼躺在炕上的外公,說:“還是叫你姐回來吧,你大這里先輸上幾天液看看再說……”

喪事總管從后面跑過來,說停下停下。送葬的隊伍就停了下來。外公的孝子賢孫一個個轉過身子朝著外公的棺木當街跪了,或者聲淚俱下,或者有淚無聲,或者有聲無淚地哭吼。我抬頭朝停放著外公棺木的地方看過去,只見一只長條供桌上擺了不少供品攔在外公的棺前,一位鄉(xiāng)鄰口中念叨著什么,在供桌前焚燒紙錢,又拿一瓶啟了封的酒,灑在地上??偣芡祥L聲調叫道:“孝子賢孫謝孝啦——”響器齊鳴,哭聲凌亂,為冬日的鄉(xiāng)村渲染著一種另類的氛圍。大姨的兒子,我叫表哥,表哥年長于我,對村里的事情比我清楚得多,他低聲告訴我這叫“路祭”,是某位鄉(xiāng)鄰感戴死者生前給予過恩德的一種形式。

我不知道外公究竟給予過他的鄉(xiāng)鄰們怎樣的恩德,但見這冷冷的冬日街道兩邊站滿了目送外公離去的鄉(xiāng)鄰,心底里就涌動起一團人氣的暖流。在這個村里,外公度過了九十三年歲月,九十三年連個生產隊的小隊長也沒當過,卻贏得了鄉(xiāng)鄰們這般盛情相送,是怎樣的一種人格魅力??!外公早年讀過幾天書,是個能動筆墨的人,每逢村中有婚喪嫁娶的,就去給人家當禮房先生,幫人家忙里忙外。誰家有個七災八難了,他也及時趕到,跑跑腿或者送點什么東西。老人家的意思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多多少少是個心,添不了斤添兩哩。農忙季節(jié),外公下地干活,耬耙耕種收樣樣精通。后來年齡大了,地由舅們去種了,外公只是務弄他院子里的那些瓜桃李果,天氣好的時候,就騎輛帶著兩個籮筐的破自行車到地里割草,割回草來喂他的羊和兔子。待到院子里的果實成熟了的時候,就摘上一些端到院門口給路過的鄉(xiāng)鄰們吃,說這是茅糞奶過的,不上化肥的,沒打農藥的。然后又把一部分裝了籮筐,用自行車帶進城,找個地方擺攤賣。那些年,許多城里人都知道,在縣城的一角,有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老農,把他收獲的農副產品擺開了賣,也不吆喝,就像姜太公釣魚一樣。買則買,價格最底,給多少算多少,自家種的;不買你吃點,味道鮮著哩。常就有一些城里的老人聚在外公身邊,吃點新鮮的瓜果,嘮一些閑話,融洽得很。我們家在城里,可是外公進城來從不與我們打招呼,每每遇到他在那里擺攤,我們就要老人到家里去。老人說成個甚也不去,只是提出個袋子,說這是給你們家的,嘗個鮮兒。日久,我們也明白了外公的心思,老人能跑能動就不想給兒女們添一點點麻煩。這么擺攤或多或少得幾個錢,老人就找一個干凈的小飯館,要兩碟小菜,一壺燒酒享受享受,吃不多喝不多,自得其樂。完了,在縣城轉轉,給外婆捎點花錢不多的稀罕物,吃的用的都有,再給他的孫子們弄點零食,就悠閑悠閑地回去了。

外公有抽煙喝酒兩大愛,但都不過度,度由他自己掌握。煙經常抽,但一支煙抽幾口就會掐滅,放回他的那個鐵皮盒,等過一陣子,再點上抽幾口,再掐滅,一天抽不了幾根。酒是一天喝一頓,喝的時候,只有一兩個簡單的家常小菜,用酒壺,并在酒壺里插一根空心的麥秸,嘴含了麥秸吮。我見過他那種喝法,是外婆先在土炕上擺個小木桌,然后在桌上擺了菜,老兩口相對盤腿坐了,外公吮一口酒,就遞給外婆,外婆就笑瞇瞇地也吮一口。經常有陽光從窗戶上照進來,暖暖的一炕光明,這樣飲酒,外公是很少醉的,他說喝酒不醉最為高。但是我媽卻說她見過一回外公醉酒的樣子,外公醉酒后的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可愛得很。按照鄉(xiāng)俗,過完大年后的正月初二,是女兒回娘家的日子。但是,因為姨夫在上海工作,我爸爸原先也在外地,所以是不能每年正月初二都在外公家聚的。好容易這一年聚在了一起,外公的土炕上就擺了一只大些的短腿木桌,老倆口心里非常高興,也不要倆女兒操持,只讓她們分別坐在倆女婿身邊,許多冷的熱的葷的素的、做得很精致的菜肴就擺了一桌子。外公被姨夫和我父親硬請上炕,坐到了上席位置。倆女婿都善飲,你一杯他一杯地敬外公。外公本是用麥秸吮酒的把式,那架得住這般豪飲,加之心中高興,早已幸福得醉了,執(zhí)意要下炕為倆女婿親自熱一汆子酒。外公有個祖?zhèn)鞯木瀑嘧樱S銅制的,小喇叭口,錐形,底部尖得像女士們的皮鞋高跟兒,很方便往火膛里插。外公提著酒汆子滿地晃悠,看看大女婿,瞅瞅二女婿,臉上笑得開了花兒似的,嘴是怎么也合不攏了。外婆失笑著扶他,說:“瞅你大呀,沒出息的,喝多了?!蓖夤皇莻€笑,說:“我瞅我孩兒們一個個精精神神體體面面,愈瞅愈喜歡哩!”外婆不要他說了,他還孩子似的歪著個腦袋笑嘻嘻地勸外婆說:“咱的孩兒們好,這是咱老倆口的福份哩?!笔潞螅野衷啻螛幼雍軕褢俚貙ξ覌屨f:“好人,真的是一對好老人哩!”

如今,外公卻得病了。躺在炕上吃了幾天藥,吃了就吐,外公就說什么也不吃了,只是輸液。輸了五天還不見好,飯也依然吃不下去,只是喝一點點小米粥。大姨從上海趕了回來,先在縣城的表哥和表姐家小坐,然后就和表姐一起回村里。大姨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所以表姐陪著回來也是為了照顧大姨。外公一見大姨就自己坐了起來,說:“孩兒你回來了,大大就只等你回來哩?!?/p>

大姨早已滿臉都是淚了,哽咽道:“大、大大,你沒事吧,大?”

“你身子不好,不用哭,”外公說,“大大沒事,大大這樣子還能熬幾天的。”

表姐性格潑辣,說話大咧咧的,她給大姨遞了一塊手帕過來,說:“外公好好的,想你哩,你快不用哭了,哭犯了病,可誰伺候誰呀?”

大姨想鬧清楚外公究竟得了什么病,如果真的只是膽結石、胃下垂,是能夠治療和控制的呀,怎么就不見好呢?大姨讓表哥從城里找了車來,要拉外公去醫(yī)院,外公卻死活不下炕。我媽和我姨流著淚勸外公,說大大你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說什么也得給兒女們個交待啊,要不讓鄉(xiāng)鄰們笑話哩!無論怎么說,外公就是不動身,逼急了,外公說:“孩兒們不用瞎折騰了,大明白著哩,大和你媽走時得的病是一樣樣的?!?/p>

外公這么一說,兒女們一下子沒了聲音。五年前,八十六歲的外婆是得肝癌走的,可是外婆的病癥一點也不像外公這樣。外婆病倒在炕上后,一躺就躺了三個多月,總是叫喚疼啊疼啊,雖然也用了不少好針好藥,可是外婆還是叫喊個不停,很痛苦的樣子。每到這個時候,外公就把手伸進外婆的衣服里頂,也不知頂住了什么部位,外婆的疼痛好像就減輕了,也不再大聲叫喊了。媽和姨也試著給頂,可就是不管用。外公便勸外婆:“忍忍吧、忍忍吧,你一叫喚,孩兒們心里就難受哩?!?/p>

也許是想到了這些,姨說:“我就不相信,老倆口能得一樣的???再說了,我媽是甚表現,你是甚表現?你都病了這么些天了,還有勁兒和我們犟,像個生了大病的人嗎?”

外公說:“去也沒用,瞎花錢哩,一輩子沒去過醫(yī)院,去了一回,穿了穿那個塑料鞋,就花了我二百六十塊錢,不死也要把我折騰死哩。”

姨說:“不管怎樣,醫(yī)院一定要去。大大你要是再不動彈,我就讓我弟們把你抱到車上去了?!?/p>

外公沉默良久,然后慢慢坐起了身,要下炕。舅們要扶,被他推開了,下了炕,扶著炕沿站在那里,四舅便貓下腰,說:“大,我背你出去?!蓖夤膊焕硭木?,只是伸著個指頭指著門后,門后立著一根手工削成的棗木拐杖,我媽取了拐杖遞過去,外公定了定神兒,便拄著拐杖往外走,就走就嘴里念叨著:“我還能走,能走……”

醫(yī)院確診,外公得的病果然和外婆一樣。姨怕老人的精神垮了,就囑咐舅們不要給老人說,只說還是膽結石、胃下垂。并找熟人多買了一些杜冷丁,以備老人疼的時候用。

出了醫(yī)院,外公問姨:“大說的沒錯吧?”

姨說:“什么呀,就是膽結石、胃下垂,多調養(yǎng)些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外公說:“大還不老糊涂,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你們不用瞞大,大都九十三了,甚也不怕,只怕是白花了錢,給你們添負擔哩!”

從醫(yī)院回來后的第二天,外公對我姨和我媽說:“你們也不要老守著我,你們回村少,回來了也該去看看鄉(xiāng)鄰們的。大大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你們出去走走吧,我睡哩?!?/p>

姨和媽知道外公這病還真不是說走就能走了的病,再說,老人還能跑能動的,沒必要這么多人守著。所以就囑咐表姐在跟前照應,她倆一塊兒到村里轉轉。可是,表姐是個有耍心的人,姨和媽出去沒多大工夫,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等她回來時,炕上卻空空的不見了外公。趕忙招回我媽和我姨來,又把舅們都叫來,滿村里尋找外公。碰上的人說,見外公拄著拐杖往東街去了,就往東街去找;東街的人又說往小學校那里去了,就又往小學校去找,但找來找去還是不見蹤影。這讓兒女們產生了不祥的預兆,擔心外公跳了井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尋了短見,就到所有能致人喪命的地方去尋找。還是沒有蹤影。忽兒,見表姐跑了來,氣得一臉的淚,說:“外公真是氣死人,老也老了不省心,不用找他了,剛才我跑回窯洞去看,他好好地躺在炕上哩!”

原來,外公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就想趁自己還能掙扎著走動走動,再看看這個他生活了九十多年的村落。等把身邊的人都支開以后,外公就拄著拐杖上路了,走走停停,走過村里的大街小巷,最后進了后街上的理發(fā)店,理了發(fā),刮了臉,還到旁邊的那個小澡堂洗了個熱水澡。現在,我的外公靠著炕角的被褥垛坐著,老人家穿得干干凈凈,像是換了一身新衣服。理過的頭和刮過的臉顯得很整潔,只是不知道是因為病還是走路走累了,臉色黃黃的,有點少氣無力的樣子。姨說:“好我的大大哩,你要做甚和兒女們說嘛,你這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辦?”外公艱難地笑笑,說:“大大不會去尋死的,大大得多活幾天讓你們盡孝哩,不能讓鄉(xiāng)鄰笑話我的孩兒們?!?/p>

我的幾個舅舅或坐或站,誰也不言語,只有我媽和我姨流著淚說些埋怨外公的話。這時,卯生背著醫(yī)藥箱進來,和窯洞里的人打過招呼,就掀開醫(yī)藥箱準備給外公輸液。外公忽然說:“不用費那事了,我不扎那針,不吃那藥了?!?/p>

誰也沒料到外公會這樣,卯生就說:“老伯伯你是要咋呀?不打針吃藥,這病可就好不了?!?/p>

外公說:“卯生你醫(yī)院認識的人多,能退就把那針和藥退了吧,伯伯的病伯伯比誰都清楚,甚藥也不頂用了,浪費錢哩!”

姨和媽爬上炕,鋪了一張褥子,放了枕頭,伺候外公躺下。卯生就拽著外公的手要涂酒精消毒,外公一下子把手抱在胸前,說:“卯生,你也敢不聽伯伯的話?”

卯生再不敢有甚動作,只是看看我舅們,又看看我姨和我媽,很尷尬的樣子。表姐就爬上炕,兩手搖動著外公的身體說:“外公、外公,你是咋啦嘛?得了病就要吃藥、打針,你咋就和個小孩兒一樣不聽話呢?”

“我的病我知道,不頂事、不頂事了,”外公說,“多拖幾天就多給孩兒們拖累哩!”

舅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一個意思的話,說我們不怕拖累,不怕花錢的,大大的病肯定能治好的。

外公卻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說:“大大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兒,都是好孩兒……”

表姐急了,說:“外公你就不怕死???”

外公仍然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說:“毛主席才活了八十三,我都九十三了,怕甚哩,該死的不得活哩!”

然后,任誰再說什么,外公都不答話,只是朝著炕墻靜靜地躺著,像是睡著了。

喪事總管再次從后面跑過來,說停下停下,送葬的隊伍就又停了下來。孝子賢孫們一個個再次轉過身子朝著外公的棺木當街跪了,或者聲淚俱下,或者有淚無聲,或者有聲無淚地哭吼。

表哥說:“又是一家路祭的,外公他老人家好人緣?。 ?/p>

我沒有說什么,現在靜靜地躺在棺木里的外公,依然鮮活在我的腦海里。

外公躺在炕上不輸液、不打針、不吃藥,也吃不下什么東西。讓兒女們感到萬分疑惑的是,外公得著與外婆一樣的絕癥,卻不像外婆重病時那樣表現得痛苦不堪,只是靜靜地躺著,像熟睡了似的。忽兒,又像從睡中醒來似的,把手伸進衣兜里摸揣,姨急著問:“大大,你咋呀?”外公不作聲兒,摸出那個鐵皮盒來,取出抽過的半截煙,點著吸了兩口,又滅了,放回去。過一陣子,又在衣兜里摸揣。姨又著急地問:“大大,哪兒不舒服?”外公說:“口苦哩,抿抿糖。”說著就掏出塊水果糖來,剝了糖衣,閉著眼睛放進嘴里,一會兒再吐出來,重新用糖衣包好,送回兜里。

卯生每天都來看看外公。卯生見過不少臨終的老人,卯生卻感慨外公大病在身的安然和從容。我回村里看外公的時候,卯生就和我討論過這個話題,卯生說你外公真是個好老人,他是不想讓兒女們?yōu)樗芾郯?!這種病,本來就是個要命的病,無論用什么藥,采取什么辦法,說白了也只是人多受幾天罪,多活幾天??啥嗷顜滋炀投嘟o兒女們添幾天累,最終只是給了兒女們一個盡孝的機會。我想,卯生的話是可信的,外公真的是十分體貼他的后輩兒孫。我坐到外公的頭跟前問:“外公,你還認的我不?”

躺在炕上的外公睜了一下眼睛說:“咋就不認?你是東兒!”又說,“今兒不上班,還回來看外公?”我握住外公的手說:“今天星期天,專門回來看外公的。外公你氣色很好,一定能好起來的?!?/p>

外公的嘴唇先是無聲地動了動,而后說:“三天不吃飯,四天見閻王,外公這是成了精了,咋就不死呢?”

外公一說死字,一屋子的兒女們就沒了聲音,也不知大家在難過,還是在想些什么。媽喚我,說讓你外公歇會兒。表姐就拿了塊熱毛巾來給外公擦臉,外公閉著眼睛任由表姐給擦。表姐卻是話多,見外公半天不言語,就問:“外公你想什么呀?想我外婆了是不是?”

我看見外公的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表姐沖我眨了眨眼睛,又問:“外公你愛我外婆不?”姨就呵斥表姐,不要表姐亂說亂問。沒想到外公卻說:“甚是個愛不愛哩,愛不愛也在一個屋里活了幾十年,生了這一大堆兒女,一個個都出息、都孝順……”

母親說:“大大你不用說了,睡睡吧?!?/p>

外公卻是自顧自地說著話,側著身子,閉著眼睛,斷斷續(xù)續(xù)的:“這一輩子九十多年沒白活,活夠了,不虧了。四個兒兩個女,孫子外孫一大家子,重孫、重外孫都見上了,好福氣哩,知足了!也沒有害過人,坑過人,倒是害過咱家的人一個個都死在了前邊,害人沒好處呀……”

聽外公這樣叨念,我的眼睛穿過窗戶看著園子里的那棵“靈錢樹”。小時侯,聽外婆講過,外公的祖上是做買賣的,家底子好,外公一家子又很勤勞,在村里算是殷實之戶。平日里,誰家斷了頓或者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外公家總是會主動接濟些的,并不求回報,只圖個人緣。也有那盜賊伺機盜竊,月黑風高夜,翻過院墻,躥上房頂的。外公的父親聽見響動,就站在院子里,背對著房子說:“好漢勿驚!我知道你是日子過不下去了被逼到這黑道上的,沒事沒事,我弄些衣食開銷放在門口,你自己去拿吧。以后有甚為難的就說句話,我們能幫多少幫多少,只是不要這樣驚嚇我的家里人?!蹦潜I賊其實就藏在外公家房頂上的煙囪后面,外公的父親一席話感動了他,就悄沒聲息地退到了院外。這樣的故事卻不知誰先講的,在村里傳得繪聲繪色,說外公的父親是個開明人,是個大善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也有人坑害。那時候,日本人已經占領了縣城,村里有那不爭氣的人,常把端著三八大蓋的日本兵帶到外公家來翻箱倒柜搜刮民財。外公的父親剛骨得很,說吃屎喝尿也沒有狗日們的,硬頂住不給,就被安了個抗日分子的罪名抓進了城里的憲兵隊,沒幾天就被折騰死了。外公的母親心里恨,心里氣,大病一場,差點隨丈夫去了。后來日本人敗了,閻錫山的兵又來禍害,閻錫山的兵比日本人還要狠毒,催糧要款毀物抓人一點也不手軟。但外公的母親吃一塹長一智,她擔心閻錫山的兵再把自己的獨苗兒子,就是外公給害死了,就在好糧里混一些發(fā)霉變質的糧交出去,實在不行再湊點值錢的東西,算是還能應付過去。但是,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外公已經成了縣大隊的聯絡員。縣大隊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武裝,活動在縣城周邊的山區(qū)。外公后來回憶說,他并沒有加入縣大隊,只是恨那些坑害鄉(xiāng)鄰,害死他父親的壞蛋,且不管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而縣大隊正是收拾那些壞蛋的隊伍,所以才要幫助他們,才要為他們送衣送糧,為他們通風報信。外公的母親不清楚這些事情,但是村里卻有人掌握了外公的底細。就有一個外公和外婆都不愿意告訴我們名字的人,吃喝嫖賭抽樣樣俱全,一沒了錢就到外公家來討些便宜,但日子久了,外公就難以支應,說多多少少接濟你點是為你能把日子過下去,可你老這樣,我們實在不能再支應了。村里屬于閻錫山的第九路軍防區(qū),老百姓叫九路軍是“勾子軍”。那人急了眼,就說你不給我,看勾子軍來要你給不給?外公沒有重視那人的話。卻不料,那天夜里,就有一隊勾子軍撲進村來要抓外公,罪名就是私通住在邊山的縣大隊。有人先一步給外公通了信兒,但外公已來不及躲避,情急之下便爬上了那棵“靈錢樹”。勾子軍在外公家里搜人沒搜到,就搜刮些東西,又把外公的母親和我的外婆拖到院子里毒打,要他們說出外公的下落。天上沒有月亮,院子里灰暗暗的,只能聽到兩個女人凄慘的叫聲。藏在樹上的外公滿臉是淚,心疼萬分,但是事前外公的母親有交代,說外公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丁,就是媽和媳婦都死了,外公也得活下來。外公用牙咬著“靈錢樹”的樹干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但是淚眼透過夜的灰暗,他還是看到了那個躲在墻角里指指點點的身影。那個身影甚至朝著“靈錢樹”指了指,就有當兵的朝樹舉起了槍,外公的母親一見,尖叫一聲暈死了過去。我的外婆撲過去把婆婆抱在懷里媽呀媽呀地叫,槍聲就在外婆的叫聲里噼里啪啦地打響了。

那真是一棵救命樹呀,子彈從外公的耳邊風似的掃過,外公卻毫發(fā)未損。從此,外公就開始東躲西藏地保命,家里全靠外公的母親和我的外婆支撐,家境也是每況愈下。直到聽說共產黨要解放太原了,村里正組織支前隊,外公才趕回來。二話沒說,他就把家里能拿的糧食衣物拿出來,裝了滿滿一小平車,隨了支前隊推著小平車上路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把外婆急得每天都扶著婆婆到院門口硏望。太原解放了,外公原是有意隨了部隊走的,卻實在是放心不下老母親和妻子兒女。部隊首長也不便挽留,給外公開了路條,外公就徒步返回村來了。從此,與外婆在家撫養(yǎng)兒女,在外務弄田地,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是幸福美滿的。到人民公社的時候,外公還當了回出席縣里的勞動模范。村里那些不爭氣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但外公外婆卻從不在人面前提起,好像根本就沒有那回事情。因為外公覺得,不管以前怎么個樣子,也畢竟是一個村的,人還是要活個良心的,所以依然與他們和諧相處。但那幾個人卻都不長壽,都走在了外公前面。那個把勾子軍帶進外公家的人走得很慘,在外村里混了酒喝,喝多了,趕夜路回村時,掉進了路邊的臭水坑。那坑里的水也不深,可是就把他給淹死了。外公是知道那水坑的,外公也知道是誰死在了那個水坑里,可外公只是平靜地說:“那坑不深啊,怎么就能淹死個人哩?”

我無從知道,在外公外婆真實的內心世界里是怎樣看待那些曾經差點讓他們家破人亡的人的,只是在聽他們心平氣和地講述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被一種淡定從容,自然流暢地梳理人生的韻律感染著。也許,在外公外婆樸素的思想中,這長壽,這壽終正寢才是對他們一生行善,一生積德的最好回報吧?

回頭望望長長的送葬隊伍,望望被幾十個后生抬在肩上移動著的外公的棺木,不知為什么,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管就在這時候急匆匆往前走去,一邊念叨著:“哎呀,這些老人家們!”

我在總管的叫喊聲中停了下來,轉過身去,跪在地上,抬眼朝外公的棺木看去,在外公的棺木一側,竟然站著七八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有拄著拐杖的,也有讓兒孫扶著的,一個個神情肅穆。我認出來了,打頭的是卯生的老父親。外公走后,他就是村中最年長的了。表哥怔怔地看著老人們,說:“真是讓人感動,這大冷的天,外公的老哥們還要送送外公呢!”

孝子賢孫們在號啕大哭,響器在熱烈地吹奏著傳統的樂曲,聽不清老人們嘴里在說些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對我外公說的。說著話兒,卯生的老父親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拍了拍外公的棺木。隨后,他兩手撐著拐杖瞅,瞅著其他的老人家,一個個都拍了拍棺木,然后緩緩地退開幾步,吃力地抬起手臂朝著打頭的響器班慢悠悠地擺動著,好像在說:“走吧,走吧……”

這樣一個擺手的動作,不久前曾經出現在我的眼睛里,撥動過我心靈的弦絲,讓我思思想想了許多日子。

那是我第三次回村看外公時看到的情景。那時,外公已在炕上躺了一個多月,他已經不能下地,也不再多說話了,只是靜靜地躺著,在兒女們的幫助下,時不時抽兩口煙,抿幾口糖果。那天,在外公的窯洞里,只有我和表姐,我媽和我姨。卯生剛進來一會兒,就低聲問姨要不要打杜冷???姨說老人只是個睡,也不見他疼痛,不用打了吧?卯生就不可思議地搖頭,搖著頭,看看外公,又去看窗外,忽兒叫道:“哎呀,我大咋來了?”

我們都朝窗外望去,只見在那條磚砌的甬道上緩緩地走來兩位老人,一個拄著拐杖,一個佝僂著身子背著雙手。那拄著拐杖的就是卯生的老父親,那個背著手的,我看著面熟,但叫不上名來。卯生說了句什么就跑出去了,我媽隨后也跟了出去。兩個老人卻不要他們攙扶,只顧不緊不慢地朝著外公的窯洞走來。

姨把臉貼近外公,輕輕說:“大呀,卯生他大來看你了。”

外公的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掙扎著要坐起來,我們便爬上炕把外公扶起來,讓外公面朝窗戶斜靠在姨懷里。外公瞅著窗外的甬道,瞅著他的兩位老哥兒,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臉上漸漸綻出了笑容。兩個老人走到外公的窗前,隔著窗玻璃笑瞇瞇地瞅著外公。外公忽兒精神了許多,底氣很足地叫道:“進來吧,進來吧!”

聽不見卯生的老父親說了些什么,只是見老人家雙手拄在拐杖上,微笑著朝外公輕緩地搖搖頭。

外公說:“咋哩,你們兩個老鬼不進來?害怕和我相跟上走哩?”

窗外的兩個老人還是笑瞇瞇地搖頭。等到兩位老人轉身要走時,外公卻好像挺留戀他們的,說:“走哩?這就走哩?”

也不知兩位老人聽到外公的話沒有,就那么顫巍巍地走了。外公也不躺下,只是瞅著他們慢慢移動的背影,直到兩位老人臨出院門又轉過身來,朝著窗戶擺擺手。窯洞里,外公也艱難地抬起了手臂,不停地擺動著。

卯生從外面返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老哥兒們活得開開朗朗,處得情深義重,不容易、不容易……”

姨問說:“老人們回去了嗎?”

卯生說:“沒回去,在十字街曬太陽哩?!?/p>

我知道,出了外公的院門不遠,有條十字街,靠西的一家屋后墻的墻根下砌著一溜向陽的石階,陽光好的時候,村中的老人們就坐在那里曬太陽。陽光暖暖,老人安詳,構成一幅和諧的鄉(xiāng)村風景畫。只是不知道哪天就會有一位老人從那里消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有哪位老人加入進去。外公是再也見不到十字街的陽光了,只是躺在炕上,靜靜地安穩(wěn)地等待著與世長辭。

表姐說:“難得外公好心態(tài),都現在了還能和他的老哥們打趣逗樂。”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腦海里抹不去剛才老人們擺手作別的情景,心想,也許這就是老人們見的最后一面了吧?

此后的第六天下午,外公忽然像從夢中醒來似的,囑咐我姨和我媽給他理發(fā)、刮臉、洗身子,又用少氣無力的聲音指示,把壽衣給他穿上,甚至說人死了,皮肉僵了,就不好穿了。姨們不敢怠慢,把舅們叫來,說大怕是真的不行了。事已至此,大家已經顧不上難過了,趕緊按照外公的安排一一照辦。只是在給外公換衣服的時候,外公手里攥著個紅綢子包成的小包,怎么也不肯松開。直到把他渾身上下都收拾利索了,他才把那個紅包揣進懷里,把手按在上面,好像怕誰搶了似的。子女們知道外公是要走了,誰也不敢離開,又把卯生叫來了,把那支還沒用的杜冷丁準備在手邊,防備萬一老人難受得厲害,就給老人打上。但是,外公一直就那么躺著,只是到半夜的時候有過一陣抽搐和扭動,待卯生要給老人打針的時候,老人卻又復歸了平靜。凌晨時分,外公忽然睜開眼睛,伸著一只枯瘦的手在身上胡亂摸揣。

姨急得叫喚:“大,你要咋,要咋啊大?”

我媽想到外公可能是在找什么東西,就在外公身上摸,后來摸出那個紅綢包來,塞到外公手里:“是要這個包包嗎,大?”

外公把包包緊緊攥住,塞進懷中,手就按在那里不動了,只有睜著一條縫隙的眼睛還在極力地瞅著我媽和姨,干癟的嘴唇抖動著,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拖累我孩兒們了,拖累、我、孩兒們了……”說著說著就閉上了眼睛。

卯生試了試外公的鼻息,又翻了翻外公的眼皮,說:“老人家去了……”

媽和姨“大大呀”一聲尖哭,舅們便大跪在地上。

我的一個妗子可能以為外公的懷里揣了什么寶貝,就在這時候趁亂來了個先下手,把那個紅包包掏了出來。姨氣極了,一把奪過來要往外公懷里放,包包卻散開了,抖落出一條花白的發(fā)辮。發(fā)辮一落,一窯洞的人都忽地止住了哭,一個個都愣怔在那里。

我媽尖叫一聲:“媽、媽媽呀……”撲過去撿起那條發(fā)辮,一邊重新包裹,一邊哭得淚水漣漣。

媽這么一哭,似乎哭明白了所有的人。那的確是外婆的發(fā)辮,雖然頭發(fā)是花白的,卻編得很光滑、很整齊、很細致的樣子。媽后來告訴我,那發(fā)辮肯定是外婆的,只是不知道那是外婆什么時候給了外公的,又是誰編成了那么漂亮的辮子。母親之所以肯定,是因為五年前外婆病重在炕的時候,她有一次給外婆梳頭,發(fā)現外婆本來就不多了的頭發(fā)一下子又少了許多。她問過外婆,但是外婆什么也沒說,只是臉上顯出一種古怪的表情,瞅了外公一眼。外公卻裝著什么也沒看見似的不看外婆。當時母親沒猜透老倆口在玩什么把戲,只是在看到那條發(fā)辮時,好似見到了逝去五年的外婆,才一下子明白過來,怎能不百感交集,聲聲是淚,聲聲喚媽呢?

是外婆的這條發(fā)辮伴隨著外公度過了這五年的孤獨嗎?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屬于外公外婆這樣一對兒老人的浪漫,真是個寬容的世界,美妙的世界!

外公是這般地愛惜著、守護著那個包著外婆發(fā)辮的小紅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要把他捂在懷里,貼在心窩,是要帶著這樣一個信物去與外婆約會還是相聚?也許正是因為懷揣著這樣一個夢與世長辭,回歸自然,外公才會走得那么明明白白平平靜靜坦坦然然。

天下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如訴如泣地飄飛著。接近村口的時候,總管跑前來吩咐大家跪在路邊等待外公的棺木走過。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罷,后生們已經抬著棺木出了村口。一出村口,抬著棺木的后生們就朝墳地的方向跑步前行,孝子門則哭吼著緊緊追趕。按照鄉(xiāng)俗,外孫是不能去墳地的,我和表哥表姐他們就站在雪花中,目送外公的棺木穿過雪霧匆匆而去。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間我的心頭一陣顫抖,淚水竟如決堤的洪水奪眶而出,流滿了臉腮。

表姐問:“你哭啦?”

我無語,只是看著那條已經消失了的人影,還有滾動著紙錢的長路,任淚水盡情地流淌,不知是傷痛還是感動。

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從從容容地自天而降,安安然然平平淡淡地撒落人間,可以凝成冰,可以化為水,也可以悄沒聲息地消融。不變的是它的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還有滋潤人間萬物的殷殷情懷。

莫非,外公的靈魂已經化作這晶瑩的雪花了嗎?我想,一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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