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哲
一
十月,老叔歇腳在新疆天山的鞏乃斯。
老叔瀉肚子,成了慢性病。
大清早的積雪,給出的是脆亮。咔嚓……咔嚓……半尺深的腳印,串到鞏乃斯河畔。老叔大屁股一撅,放個痛快。再尋了雪腳窩,哈出一條長白氣,返回來。
晨霧慢騰騰從河床上蘇醒,伸著懶洋洋的腰肢,彌漫了山谷,涌向峰嵐。云杉像披掛著太空服,如箭。太陽升高時,它們會銀光四射,萬刃齊發(fā)。
河中的卵石,水邊的木屋,濃密的灌木叢,都被厚厚的積雪,塑成圓圓的蘑菇頭。林坡上,幾只雪雞往下滾跳,搖耍著腥紅的冠頭。
老叔從火墻邊,提起暖融融的背囊。該上路了,向著伊寧方向。
路途,如玉樹瓊花鑲嵌的甬道。野蘋果,凍結(jié)著翠綠。美,卻極冷。有溪水沿路邊流淌,憂郁沉靜。
出了天山,公路順伊犁河道延伸。河床平廣,水肆無忌憚漫流,無拘無束,穿過伊犁河谷,西出國境后,匯入巴爾喀什湖。
跨過伊犁河,就進(jìn)入了城鎮(zhèn),老叔下榻在綠藤飯店。開了房間,放下行李背包,急忙就去找?guī)?/p>
輕松了,閑極無聊,有了逛街的想法,徑直下了樓。
老叔久聞這座小城有花都美譽,但時令已過。然而艷艷彩彩的花帽,鮮麗斑斕的衣裙,祥和的陽光,潔凈的道路,別致的土屋,令老叔忘記了這是初冬季節(jié)。
這里聚居的民族主要有維吾爾、哈薩克、柯爾克孜、錫伯、達(dá)翰爾、烏孜別克、塔塔爾等。多姿,當(dāng)然就多彩。
這是老叔的實在話,他走了這些許城鎮(zhèn),路上或旅館,碰到過各個地方、各式各樣、各個民族的人,幾乎遍布中國版圖,連臺灣、香港、澳門的都有,可就是還沒碰上過北京人。
北京人咋啦?北京人咋就那么貴族氣質(zhì)?皇城之中,染就了仙風(fēng)道骨不成?天子麾下,就那么居高臨下不成?做小買賣的、開飯館的、旅游的這么多,咋就不見北京人身影?這一路上老叔常這么想。
喲!今兒碰上了。老叔在向路人打聽汽車站,有地道的京腔過來,和老叔搭話。
北京人倆,一胖一瘦。胖的高大愣黑,瘦的矮小刷白,都披長發(fā),是二位畫家。
格外親。他倆要去北疆的阿拉泰,拉老叔同行。明白了老叔是孤獨單飛的坯子,就扯住鄉(xiāng)親,瞎侃一通。
黑胖子大楊,介紹瘦白的小干狼兒姓洗。說不是喜歡的喜,是洗衣粉的洗。北京的那些朋友,都叫“洗衣粉”。
點上煙,仨人往路邊靠了靠站住,說起沒完。“洗衣粉”自始至終就沒說話,兩只眼睛不安分地四處瞎尋覓。
老叔告訴他倆,他自己到博爾塔拉后,再去南疆,穿越塔克拉瑪干到和田,然后上昆侖山去西藏,不能一道。
黑胖子大楊善意地告誡老叔:出門在外,要極其小心。土匪、黑幫、流氓、地痞,這地界兒多著吶。他們已經(jīng)碰上好幾起兒啦,小偷就更甭提了。興許就在此時此刻,你已經(jīng)被盜,卻還蒙在鼓里。
大楊說得老叔有點緊張,老叔趕忙摸摸自己懷中那一撮爛票子。摸到了,心下才踏實。
黑胖子大楊繼續(xù)給自己的老鄉(xiāng)介紹:聽說這境內(nèi)境外,有黑道數(shù)家,很是猖獗。主義宗旨也盡怪誕,比后現(xiàn)代還后現(xiàn)代。據(jù)咱哥們兒了解:有“亞寧派”、“伊河派”、“東歸派”、“西歸派”,還有“討善派”、“去根兒派”?!叭ジ鶅号伞敝?,一水兒的都是女中豪杰,專門閹割犯在她們手里的男人?!坝懮婆伞币簿?在這里勢力最大。他們的宣言是:目前社會和人類(包括你小子和我倆)的善良,已快消逝殆盡,如同地球上的水和動植物。人們光思想著,呼吁保護(hù)地球保護(hù)自然,忽略了人文。金錢把善良的“善”,腐蝕得像個野獸的“獸”。沒了良知,沒了懷柔,沒了與人為善的親情?!坝懮婆伞痹谧诮趟患?、所不顧的地域或方面,用他們自己的手段(可能是非法甚至殘酷的呵),向社會、向世界宣戰(zhàn)。要討回公道,討回善良。用咱們常說的話兒就是,弘揚“真善美”,懲治“假惡丑”。
老叔用微笑掩飾著驚詫,心內(nèi)有點兒納悶,怎么這么熱鬧?
黑胖子大楊最后說:“和你走不到一路,我也不強求。你一人在外耍單兒,要小心加倍。也好,咱哥們兒南北疆遙相呼應(yīng),相互祝福吧!真主保佑!”
老叔說:“在這兒我呆不上幾天,瞅我這臟兮兮的一臉惡相,沒善讓他們討。放心吧!”
老叔想錯了。
到寒暄分手的時刻了,可老叔忽然發(fā)覺身邊圍攏的人多起來。開初,老叔以為是看他們仨稀奇的模樣,細(xì)瞅卻全是清一色,二三十歲的老爺們兒。
“有事嗎?”老叔問一個戴皮鴨舌帽,兇氣十足的壯漢子。
“當(dāng)然!你們的人,調(diào)戲我未婚妻。”他說著擠上來,一把抓住“洗衣粉”的脖領(lǐng)兒,“就是他!”
“別動手。怎么回事?”事關(guān)重大,老叔預(yù)感事情不妙,嚴(yán)厲地問“洗衣粉”。
“我他媽的就給她畫了一張畫兒!”
“不是的,你的說謊話,胡大要割掉你的舌頭!”
“讓你媳婦來對證!”黑胖子大楊上去扯了幾扯,也沒扯開那小子抓“洗衣粉”的手。
“不是媳婦!是未婚妻!”他更兇了,幾乎把“洗衣粉”提起來。
“撒手!”老叔大吼一聲,瞪圓雙目。感到有老鄉(xiāng)墊底,勇氣十足。就是擱在平常的日子,老叔一個人打架都不憷。
戴鴨舌帽的漢子,真的被嚇了一跳,松開手。
“有話好好說?!崩鲜灏颜Z氣緩和下來。
“走!去我們屯子當(dāng)面對質(zhì)!”鴨舌帽下,一雙怒火燒紅的眼睛。
老叔看看“洗衣粉”,他的臉更蒼白了。老叔明白,這是理虧的表現(xiàn),忙說:“他,馬上趕車去阿拉泰,就原諒了吧,我這里給您道歉了。”
鴨舌帽下的眼睛露出了兇光,他唰地從腰間拔出匕首。與此同時,他身后的幾個人,也相繼拔出了刀子。
“想打架呵!”老叔后退了兩步,拉開架勢,一只手伸進(jìn)懷中的胳肢窩,“別讓我掏出家伙,濺出血星子來!”老叔常在這種場合,嚇唬人。此一招兒,屢戰(zhàn)屢勝。其實他那里,除了臊泥臭汗,什么也沒有。
“對質(zhì)呵,走呵!”戴鴨舌帽的漢子,果真膽怯了。
“有話好商量,都把家伙收起來。”老叔說,大人不記小人過似的,先把手抽出來。老叔玩兒的,完全是心理戰(zhàn)術(shù)。
效果的確不錯。那些人相互嘀咕了幾句。刀入鞘的同時,也收斂了兇樣。
老叔把戴鴨舌帽的漢子拉到一邊,卻大聲地說:“別去屯子了,私了算了,他倆還要去趕車?!?/p>
“你們北京人,怎么他娘的說話不算話,不是說對質(zhì)嗎!”他把鴨舌帽檐,轉(zhuǎn)到了后腦勺。說著話,趁老叔不備,一把摟住老叔的腰,然后向懷里一通亂摸。摸過大喊:“這小子嚇唬人哪,他根本沒有槍!上!”
與此同時,他們一伙人也在雜亂無章地喊叫起來:“那倆小子跑啦!”
老叔再看大楊和“洗衣粉”,如同逃命的兔子,已跑出老遠(yuǎn)。此時此刻,正在向街北巷子口里,飛奔。
不能做替罪羊。老叔想著就用胳膊肘,猛磕了戴鴨舌帽漢子的肋叉子一下,撒開腿奔了西大路。老叔身上的確有點兒功夫,都是小時候練的童子功。
“別追了!他們跑不了!”
老叔聽見鴨舌帽在招呼他的人。
老叔,有意識地拐街穿巷。按捺住喘后,又在一個小鋪子里吃了些烤肉,這才回到綠藤飯店。
二
到了新疆,說老叔的心情是盛名久慕,狂喜若童,一點兒不過分。
老叔,流落到新疆的第一天,心中就一直在惦記她———世界上流動性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瑪干。
是因為她的廣垠?是因為她干涸的恐懼?是因為她悲愴的大漠孤煙?是因為她的名字是進(jìn)去出不來?是的,老叔是因為這一切。
老叔并不想征服她,老叔也知道征服不了她。老叔只想走近她,貼在她酥軟的胸脯上,讓自己和她交換一下心聲。
《佛國記》中,對塔克拉瑪干有記述:“沙漠中多有惡鬼熱風(fēng),遇則皆死,無一生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惟以死人枯骨為標(biāo)志耳。”
在且末的一天里,老叔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能準(zhǔn)備的一切。包括老叔會倒在大沙漠中,成為一個干枯的標(biāo)志。
在車爾臣河畔已經(jīng)綻紫的楊柳叢間,老叔向柯茨嘎爾老爹告別。
當(dāng)柯茨嘎爾老爹,把駱駝的租價從500降到50元,最后免費送給老叔使用,又被老叔謝絕時,淚水從柯茨嘎爾老爹多皺的眼角,流了下來。嘴里說著:“阿匹林,巴里卡拉。好樣的,真了不起!”長胡須,在柯茨嘎爾老爹胸前,微微抖顫。
老叔徒步,向著北方,向著大漠深處走去。
柯茨嘎爾他老人家的喊聲,在空曠的沙野中受阻似的斷斷續(xù)續(xù):“黑孜爾!(他們認(rèn)為的圣人) ……別忘記蘆葦,慢慢走……沒水了就回……真主保佑你!……”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北京盛行一句話,叫“天馬行空”,而老叔現(xiàn)在是大漠獨往,悲愴瀟灑。新鮮的歡悅和視死如歸,灑滿了流動的沙路。
沒有愛的竊竊私語,沒有目光透過淚水的注視,僅有塔克拉瑪干。老叔這般心甘情愿地把肉體,把靈魂,把還潮濕的生命,拋擲在大漠松軟的懷抱里,如同匯入那茫茫蒼穹之中。
陽光,金燦燦。沙原的路邊,有修路工人手工插就整齊排排的蘆葦稈兒,以阻擋風(fēng)沙向公路侵襲。老叔下了公路,從紅柳林中穿行,野兔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四仰朝天地曬太陽。
再往里走是干枯的胡楊林,它的學(xué)名叫新疆灰楊。這種樹枝生長極不規(guī)范,在空氣中隨意張揚。遠(yuǎn)遠(yuǎn)望去,半空半地間,無序地編織著神秘和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懼。寧靜,淺灰色的林區(qū)內(nèi),不知隱藏了何等怪獸,把巨大的胡楊枝干,扭曲成令人意想不到的形象。
老叔,極目大漠腹地,沙丘連綿,光芒耀眼。只有沙丘的背陽處,反差著重重的灰暗。
老叔身后似乎有聲響,回身尋找,卻又不見。
走,一直走下去。老叔把柯茨嘎爾老爹家橢圓形的土院子,當(dāng)作一個“0”;這次的沙漠之旅,認(rèn)同為一次誕生的跋涉。在沙漠的腹部轉(zhuǎn)一圈,再回到柯茨嘎爾老爹家,最后還歸結(jié)為“0”。
老叔,一步半滑地爬上一個沙丘時,紅柳、胡楊,已經(jīng)看不見了。老叔忙不迭地,從背包上抽出蘆葦,十幾步一根兒地插起來。
有野獸?柯茨嘎爾老爹說過,這里最大的野生動物是兔子。不會是錯覺吧?老叔回頭手搭涼棚,向走過的地方望去。一群生靈在歡跳著,順著老叔的腳印尾隨而來。它們身上的皮毛,略深于黃沙。凝聚了,又散開,再凝聚。一點兒點兒,向老叔靠近。
老叔大汗涌出。(后來的幾天,老叔幾乎再也不出汗了,想必讓這一嚇,把汗出透,出干了。)
狼。
愈來愈近,十三只,精瘦。
在沙漠中,老叔的腿腳不是腿腳。剛走出幾公里,就像灌了鉛。當(dāng)然,沉重的主要原因,還是那些食肉動物。十三口凌牙厲齒,大腿骨都會被嚼成粉末。
動了動幾乎挪不動的腿,老叔為自己的膽怯羞愧。羞愧的膽怯,沒妨礙老叔羞愧地思想。憐憫自己,還沒怎么著呢,就壯烈在狼口。想到這里,又開始可憐那群瘦狼。在這一片饑餓目光中的老叔,就如同老叔的眼里一只烤熟的小麻雀。夠它們諸位,狼老兄狼老弟,塞牙縫嗎?
命重要。
老叔掏出了匕首。既然自己嚇得走不動了,何不一拼。
當(dāng)老叔和頭狼的目光碰上的剎那,身上居然撕扯般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頭狼站住了,躲著老叔的目光,然后假裝低頭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尋找著什么。然后“沒那么回事兒”似的,向左邊跑了一下,向右邊跑了一下,再回來。見老叔還盯著它,有點兒難為情地趴在了地上。一張刁鉆狡猾的臉,不再動聲色。其它的狼也都站住,各自東西地張望。
老叔不敢出聲,收起匕首,悄悄站起身。背上的行囊,壓得老叔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步子艱難,艱難的步子是唯一出路。
狼,也悄悄地,跟上。
老叔很怕,越往里走越怕。老叔,甚至有了放棄的念頭。但念頭,歸念頭。
愈往前走,就進(jìn)入塔克拉瑪干腹地愈深,也就是離且末、離人群愈遠(yuǎn)。
老叔開始揣測,為什么它們不向我進(jìn)攻,只是保持著距離跟著?難道等待黑夜降臨,在一個星明月朗的夜晚,把我一舉吞掉?或者讓大漠,耗掉我身上的強悍,再輕易撕開我的胸膛?抑或把我當(dāng)成一頓美餐,總想多多把耍一會兒,不忍一下子享受?
老叔再一次站住,望望它們。它們也站住。老叔再走,它們又跟上,卻不似開始那么奔來奔去地張狂了。
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鐘,老叔吃了張馕餅,喝了口水。既然這樣,老叔走老叔的路,狼群走狼群的路。
蘆葦稈兒,在老叔的腳印旁,半米多深一根兒,一溜兒,向大漠深處挺進(jìn)。
老叔再細(xì)看那狼們,壞了,它們開始摧毀那些蘆稈兒。用爪子撓,用牙咬。兇狠狠地,似乎一定要斷了老叔的生還之路。
在且末收拾這捆蘆葦稈兒時,柯茨嘎爾老爹給切成一米二長。老叔從中,特意選了一些粗壯甚至還有些泛青色的。這樣返回時,在沙漠中好尋找。
老叔看著狼們笨拙的樣子,覺得有點可笑??尚w可笑,老叔的腳步加快了。
看著它們的獵物,馬上要消失在沙丘后邊,狼們放棄了蘆葦稈兒,緊跟上來。
走走停停,老叔的心情平靜下來,把它們當(dāng)成同行的伙伴。心想,跟著吧!最后,還不知道,誰吃誰呢!
老叔小時候,在建筑工地的沙子堆上玩耍, 沒時沒晌兒。媽媽每次喊老叔幾遍回家,老叔才不情愿地,提著鞋子走下沙堆。今兒老叔又想起了媽媽,那么焦渴地想聽到媽媽的聲音:“三兒!……回家吃飯!三兒!……回家吃飯!瞧這臟勁兒的,一下午都沒喝水了吧?!?/p>
老叔拿出了皮水囊,喝了一小口。老叔不敢肆無忌憚地喝,雖然干渴的要命,但只有兩個水囊。老叔看看眼前的沙丘,清一色稀松的沙子。假如一直走下去,一個月也不一定走得出去??衫鲜迥莾簳r的沙堆,三蹦兩跳著,就跑下來。小時候老叔那么喜歡沙子,以至于在上學(xué)時,老叔的跳遠(yuǎn)成績,一直名列全校第一。因為前面,有一個老叔非常喜歡跳進(jìn)去的沙坑。
今天, 這里卻是一個沙的世界,一個巨大無比的沙坑。
三
一進(jìn)自己的房間,嚇得老叔腹中之物,又瀉了下來。
背包翻開,相機(jī)沒了。是沒鎖房門?照相機(jī)和里邊的膠卷……老叔不敢想。今后的路上,若沒有了照相機(jī),又該如何是好?
剛才打架的遭遇和眼前的境況,讓老叔癱坐在椅子上。
拿煙的工夫,老叔發(fā)現(xiàn)桌子上新鋪著一張白報紙,上邊有一行小字:“想要照相機(jī),晚十點大門口見!”
嘿,是老叔自己沒鎖好門,怨不得別人。一路精細(xì),一路小心翼翼,這等拉空的失慮,老叔還是頭一遭兒。老叔不敢通知飯店,咬碎牙往肚兒里咽。
開始老叔考慮,小偷和鴨舌帽是一伙的?但他馬上就否定了。不會!他們的動作,不會這么快。再說,他們知道老叔住這里,還不堵個死,拿老叔的相機(jī)干嗎?!老叔矛盾地自問自答,然后再重復(fù)。到了兒,到了兒,還是沒個正經(jīng)思路。
房間里黑了下來,老叔找到了電燈開關(guān),卻沒打開。時間真難熬,老叔像掉進(jìn)一個無底的黑洞里,只有等待。分析不出,下一步是兇,是吉?在亂繁如麻的情緒中,老叔下意識地摸摸胸前的佛珠———護(hù)身符。佛珠,是老叔在通天河畔的喇嘛寺休息了幾天臨走時,活佛送給他的?;罘鹫f了,戴著就會逢兇化吉。
九點一過,老叔翻身下床。在地板上走綹兒,細(xì)聽著樓道里,每一個微弱的聲響。香煙,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著,思想全無。只有煙頭,一點點燃燒,燃燒著時間。把老叔的心,都給燒焦了。
九點四十分,老叔跑下樓去。
老叔,在樓門口的臺階中間站定。街上的閑人不少,來來往往,一個個祥和面善,再經(jīng)和風(fēng)一吹,老叔心里安然許多。安慰自己,就算相機(jī)丟掉了, 還省去些累贅和開支。囊中羞澀,這東西就免嘍吧!
其實,一個人走走看看大自然、人文景觀,尋思尋思感受感受,也該知足了,干嗎偏偏又多了許多攝取之心。丟了照相機(jī),少了貪婪。
這樣想來,老叔也就不急于找相機(jī)了。放下這種焦慮,心中竟舒坦了許多。舒坦,更多的是想要見見這個神秘的小偷。瞧瞧這等人是什么模樣,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敲詐一筆錢?或是……估計是要錢。老叔這么想。
十點整,樓門口進(jìn)出的人增多起來。每個人走過,幾乎都要打量老叔一眼。老叔也盯著他們尋找,不放過任何人。當(dāng)然心里也留著謹(jǐn)慎,白天的麻煩還沒了清吶。
時間過了,老叔一會兒叉腰一會兒抱胸,有點兒著急麻慌。老叔在明處,敵人在暗處的想法,讓他又上了幾個臺階。
當(dāng)老叔站到更亮處時,一個拖著臟乎乎長裙的老婆婆,邊圍裹著破爛的黑披巾,邊一瘸一拐地跟著老叔上來,老遠(yuǎn)就向老叔伸出乞討的手。
對于這種人,老叔見得很多了。車站、碼頭、飯館、商店, 也不免反感??僧?dāng)老叔在內(nèi)蒙古的賽漢塔拉小火車站也當(dāng)過乞丐后,心中有了一個原則: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在保證自己的前提下,對于乞討者,有求必應(yīng)。尤其是老人、孩子、婦女。
老叔豪爽地掏摸出一張票子,遞給老婆婆。她抖著雙手,驚喜萬分地又站上來一個臺階,沖著燈光展開。
這時老叔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伍塊錢的大鈔。心就一陣緊痛一陣。殊不知,老叔住的賓館房錢才兩塊伍。這錢,能讓老叔有窩兒有床地活兩天。老叔真恨不能上去一把奪回來,換給她一張小票。但不能,不能讓老人狂喜愉悅的臉色失落。老叔,總比她生活能力強一些吧。老婆婆雙手按胸,興奮得像撿到一塊金幣,興奮地一個勁兒吧唧著嘴。
老叔不忍再看,按住自己陣陣心疼,走下臺階。
老婆婆卻窸窸窣窣跟上來,拽住老叔的衣服:“真主保佑您!”
乞討者拿到錢,說兩句吉利話很正常。但老叔被陌生人扯拽住衣服,就是件很讓人惱火的事兒了。要不看在她是個老人的面兒上……老叔煩死啦,但老叔還是壓了壓懊惱,摸了一支香煙,抽起來。
這時乞討人說了一句話,讓老叔吃驚不小。
老婆婆說:“您,是不是丟了東西?”
老叔張口結(jié)舌,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她?
“您跟我走!”看老婆婆說話的樣子,比拿到伍塊錢時,還高興。
“您拿的相機(jī)?”面對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老叔沒好意思說偷。
“走吧!”老婆婆的腳步,輕快如少年。
老叔跟著老婆婆,向城東走了好一段路,便拐進(jìn)一條巷子。
巷子里黑咕隆咚,凹凸不平,左拐右鉆,老叔不知了方向。若沒有老婆婆暖軟的手拉著,老叔根本不敢邁出大步。
好像又鉆了兩個土墻洞子,老叔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豁亮的院壩。每間屋的窗戶,都光明燦燦。老叔心中有數(shù),十六間。
老叔跟婆婆,進(jìn)了北屋。
寬敞的屋中,干凈整潔而且很豪華:漆柜、壁毯、銀茶具、黑木書柜、紅色條案,炕上鋪嚴(yán)了墊毯。
“這是您家?”老叔問。老叔此次出門在外,還沒見過這么闊氣的人家。
老人點著頭,滿足地欣賞著老叔的驚奇。然后精神爽氣地指指炕沿兒說:“請坐吧!”
老叔半個屁股沾上,又站起身:“相機(jī)呢?”
“這里!”老婆婆打開靠墻的書柜,“不知哪個是你的,自己拿吧!”婆婆說完,撩開東屋的珠簾,進(jìn)去了。
老叔來到柜前,真真愣住。里邊最少有十架相機(jī)和大小不一的長短鏡頭,盡是高檔機(jī)器。惟老叔那架“135”的老蘇修小相機(jī),可憐巴巴地趴著,像虎群中的一只小貓。似乎天生來,就是給威武做陪襯的。
關(guān)好柜門,老叔坐到炕沿幫上,等著老婆婆出來,和她告別。
但老叔又覺得,故事僅僅是個開始。婆婆的再度出現(xiàn),就會延續(xù)。緊張的情緒,松弛下來。感覺告訴老叔,不會有什么危險,好戲在后頭呢。
珠簾又響,分開處,進(jìn)來一個梳好幾條長辮、穿大襟紅綢襖的姑娘。
老叔急忙做出斯文狀,站起身。又是一個女的,讓老叔有了點警覺。可千萬別碰上“去根兒派”,要不然可就慘啦!
姑娘深眼窩上,一排長長的黑睫毛,尖挺高棱的鼻子,泛出白磁一樣光亮的臉。這姑娘的漂亮,不僅在當(dāng)?shù)兀褪窃谡麄€新疆,也是數(shù)得上的。
姑娘把一個蓋碗茶,放在炕桌說:“請坐!”聲音細(xì)嫩,漢話也不錯。
老叔的目光,移向她胸前的兩朵金色盛開的大牡丹。坐下,向炕桌移動身子時,老叔還瞟見,她絲絨長裙下,露出的象牙一樣的腳踝。小腳上,趿著一雙高跟兒皮拖鞋。
老叔覺出她也在看自己,眼睛趕緊躲了她的身子,自顧品茶??谥?,漾出一股清涼香氣。老叔把身體的某個部位繃緊,絕對不能松懈。估計,故事該有發(fā)展了。
姑娘的聲音不僅細(xì)嫩還濕潤潤的:“我們是討善屯的?!痹捄苈?似乎在斟酌著句子,“娘把你討來,進(jìn)了我的屋,說明你是個大善人。”
“你也坐!”老叔伸出一只謙讓的手,然后說道。老叔的假模假樣,是為了竭力掩飾被夸耀后的窘態(tài)。真是的,老叔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聽人說,他是大善人。
姑娘沒理老叔,接著自己的話說:“我家九姐妹,我是老七,娘叫我七丫。六個姐夫,都是娘討來的!我們都認(rèn)可。你是她討來的,七女婿?!?/p>
這不是包辦婚姻嗎?老叔有點轉(zhuǎn)不彎來,覺得這種事兒,該出在五十年前。但在婚姻自主的今天,如此青春的女孩承認(rèn)包辦,反倒是挺有意思的。
“人們都說婚姻是自己的事兒,老人不能決定一切,可我們姐妹不信。社會上太復(fù)雜,我們就信我娘的經(jīng)驗和眼力。她經(jīng)過的男人多,見的世面大?!?/p>
老叔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分量和位置,把身子挺挺坐直,放下茶碗:“你多大?”
“十七。娘說,你是北京人?”
“我比你,大十七歲!”
“不大!討善討來的,你算年輕的。我六姐夫,比我六姐大三十歲?!?/p>
“你讀過書嗎?”
“漢族學(xué)校,初中畢業(yè)?!?/p>
“你愿意?”
“娘定下來的人,我就同意?,F(xiàn)在惟一的也是最后條件,就是要看你點頭了。”
“我有妻室。”老叔心里卻在想,這么年輕漂亮,我這是上輩子修下來的,真是艷福不淺。
“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你身上捆著自由,腿下長著你自由的腳,來去隨你。”
“重婚?”老叔既興奮又恐懼。興奮是因為要犯法,他感到稀奇;恐懼是因為犯法之后要有牢獄之災(zāi)??謶值呐d奮,讓老叔有點發(fā)暈。老叔此時此刻一再告誡著自己,冷靜、冷靜,再往深里探究,看看下邊是什么結(jié)果。
“不要說是重婚,法律管不了你。你多了我,并不多那些繁瑣的手續(xù),來去自由。”姑娘又強調(diào)一遍,“我娘的結(jié)婚證書一大打,又怎么樣?一個男人沒留住。可我六個姐夫都在,喜天喜地過得好好的。其實男人一輩子,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女人也不一定一輩子跟死一個男人。過長過短,是兩人的事兒。”她的語言,很講究??此@么丁點兒歲數(shù),恐怕都是她娘教她的。
姑娘把茶碗象征性往老叔面前推了推,手按住桌沿兒。修白秀潤的腕子上,翡翠手鐲,凝結(jié)著一個讓人眩暈,但又想下去一試的水渦,神秘、旋轉(zhuǎn)、溫暖,深不可測。
老叔啊老叔,人家姑娘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不外乎就是一段艷遇,一段風(fēng)流韻事。人家身體給了你的同時,把自由給了你,把來去給了你,你還發(fā)什么愣?
“今夜你必須明確,行不行一句話!隨你機(jī)靈,別為感情擔(dān)心,別為以后擔(dān)心?!?/p>
老叔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的一切,也感覺到了姑娘每一句話的分寸。分寸,攪著托著老叔忐忑的心。也長著一顆人心的老叔,幾乎被姑娘的冷艷莊重,征服。
老叔,還是肝兒顫。肝兒顫是肝兒顫,但好奇勝利了。它讓老叔,怯著步子往下走。老叔的腦子里在過一大堆事,其中最清晰的一句話是:她們這個團(tuán)體,為了讓善良光大發(fā)揚充滿世界,所作所為,真是獨具匠心,令人欽佩。
“我要是同意呢?”說完,老叔更加緊張,不知道下邊是什么后果。老叔已深刻感到,在這里,他本以為正常的思維,都不好使了。
“咱倆馬上去察布查爾,外邊有車,我娘也去。我倆在一起一個月后,只一個月,愿留愿走,隨你?!痹捳Z簡潔,眼睛深處流溢的目光,若即若離??床怀觯媚锸窍彩菓n,是愿意是拒絕,是期待是放棄。她在,等待。
那里是一個陌生的去處,是牧草旺盛的原野。在邊境線上,遠(yuǎn)離都市,遠(yuǎn)離塵囂,居民大部分是錫伯族。一所有柵欄圍墻,向南開門的小院。庭院中,種著花木和果樹。院外是藍(lán)天、碧野、白羊、黑馬……這恰恰是人們向往的啊!
老叔經(jīng)不住她等待的眼神兒,不能再往下想了,生死干脆一點:“要是我不愿意呢?”
姑娘臉上,掠過一種輕視和無所謂的表情色。好看,又讓人心慌。姑娘后退了半步說:“我娘會帶你走。送你回去。”說完輕松地,把垂在胸前高大的牡丹花上的發(fā)辮,甩到身后。
“我回飯店?!崩鲜鍎e無選擇,卻是艱難的選擇。老叔知道自己屬于那種,世俗里邊的那種極世俗之人。但老叔也給自己開脫,老叔自認(rèn)為,這件事自始至終,自己沒有任何的責(zé)任。而跟著姑娘的路走下去,老叔沒有把握,況且自己西北西南的漂泊計劃,可能就會成為泡影了。老叔刻意的,以自己為中心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吧!”如同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姑娘端了茶碗,到對面的紅漆條案上兌了開水,放到老叔面前??匆矝]再看老叔,輕盈地進(jìn)了鄰屋。
老叔喝著茶,聽到珠簾嘩嘩的相互碰擊聲。那聲音,延續(xù)了很長很長時間。如流水,慢慢消失在深深的澗潭之中。有一塊香襲的漢白玉山石跌下,卻沒有濺起水花……原本,那塊玉,老叔已經(jīng)唾手可得。
四
老叔轉(zhuǎn)過一個沙丘———只好轉(zhuǎn)過去,爬沙丘太艱難了,幾乎是爬一步滑一步,甚至順沙子滑下兩三步。沙子流動的沙坡上,露出一個人來。老叔興奮中夾雜著幾分緊張地快爬了幾下。
那是一架干枯的軀體,跟老叔面對面成45度角??梢员嬲J(rèn)得出藍(lán)色的四兜中山裝,松懈地包著死者的身子。塌陷的眼窩里,向外流著黃沙。下肢還埋著,露出的一個膝蓋,像馬上要拔出腿腳,站起來一樣。
面對著干枯的尸體,老叔感到呼吸短促。
這天的日記中,老叔寫下:生命在空間和時間中,尋不出界限。死亡生存,像落纓的紅柳和伸展在暮色里的胡楊,抑或像一棵草,或一粒沙子。
老叔在死者周圍,轉(zhuǎn)了一個大圈。想自己是否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什么?翻翻他的衣兜,或許有證件,尋個地址或工作單位。假如老叔活著出去,就可以把他的死訊通知他的家人。惟此,其他如姓名呵、年齡呵、性別、工種、家庭地址、民族啦,在死亡面前,都不重要。
突然,死者雪白的牙齒里,吹出一口細(xì)薄的灰塵。老叔驚恐地從沙坡上,滾了下去。再沒勇氣,爬到那人的面前了。老叔給自己找一個臺階下,返回時再說。一定要把這點兒積德的事情,做好。
后來,老叔過昆侖山,進(jìn)西藏途中,一個司機(jī)老師傅告訴老叔,那一定是彭加木,他就走丟在那一帶了。老叔若沒記錯的話,彭加木失蹤在八十年代初,離老叔見到的時間,有八九年了。老叔還記得報上介紹,是失蹤在羅布泊地區(qū)。當(dāng)時對彭加木的失蹤, 社會上爆出了許多神秘的傳言,有說他跑到蘇聯(lián)去了,有說他被外星人劫持走了。至今沒有一個結(jié)論,成為了羅布泊考察史上的一個懸案和謎。
彭加木,廣東番禺人,享年55歲。1980年5月,他帶領(lǐng)一支綜合考察隊,赴新疆羅布泊考察。6月17日,考察隊在庫木庫都克附近扎營。扎營后,他們的汽油和水,所剩無幾。為了解決這一困難,繼續(xù)考察,他獨自外出找水,走向沙漠深處。迷路后因饑渴而昏倒,不幸被狂風(fēng)掀起的沙浪吞沒,之后一直未找到他的遺體。國家先后4次派出十幾架飛機(jī)、幾十輛汽車、幾千人拉網(wǎng)式地尋找。面對著黑風(fēng)暴刮起的沙包、沙梁、沙山,卻沒有絲毫蛛絲馬跡。多年來,民間也曾多次發(fā)起尋找,均一無所獲。上海市人民政府,授予他“革命烈士”的光榮稱號。
羅布泊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東緣,由于極端的地理和氣候條件,歷史上有許多探險者在這一帶殉難或失蹤。有關(guān)彭加木失蹤的傳聞有六種:1.被外星人接走;2.被與彭有分歧的同行科考人員殺害;3.迷失方向找不到宿營地;4.被狼群吃掉;5.在蘆葦包中躲避炎熱暈倒,被風(fēng)沙掩埋;6.不幸陷入沼澤被吞沒。
老叔在內(nèi)蒙的騰格里時,聽說沙漠中也有無水沼澤,好像就叫沙漠沼澤。隱藏在沙原之上,如沙地一樣,人是無法辨別的,只有駱駝?wù)J識。駱駝走著走著,會突然停下,乘坐人千萬不要驅(qū)趕。駱駝會觀望一陣兒,繞過沙漠沼澤,繼續(xù)前行。假若強行驅(qū)趕,人和駱駝一起陷進(jìn)。只需幾分鐘就被吞沒,沙漠沼澤又會恢復(fù)原樣。
在草原上,在戈壁灘上,老叔一天走過三四十公里。然而在沙漠上,真難。
太陽高照,沙子像炒過了似的滾燙。老叔已經(jīng)乏力的腳,在沒有反彈力的沙面,愈來愈邁不開步子。喝水的次數(shù),愈來愈頻繁。汗,卻一滴沒有。
終于把太陽熬到了西天,燥熱突然收斂。老叔身上,輕松了許多。
一天的沙漠獨行,感到孤獨萬分。老叔急不可待地,尋找那些生命———狼群。
還好,老叔放心了。它們那么忠誠地,跟隨著。老叔心中有了一種企盼,但愿它們能跟著走下去,相間相伴?;钪蜎]辦法了,要是死了,就做它們的一頓小餐小宴。
老叔幾乎不敢想象,惟他之外沒有生命的沙漠中,人或它們,能夠挺住幾天?原來人的生命,還要依賴生命。在沒有生息的死亡之海,老叔多少次在尋找:一棵小草,一只心懷毒液的蝎蜥。似乎有了它們的生命,才能證實老叔自己生命的存在。
大漠的落日輝煌,使地平線攏住的沙原,映成血紅。那濃重的殷殷紫色,從天邊像潮水一樣翻滾而來。老叔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了似的。寧靜地迎著血潮的到來,等待著一個火紅的淹沒……忽而,大漠又變淺,變成黃河凝固的濤波。一股膠液似的流體,撕開沙丘的胸懷,慢吞吞地走來。太陽在沉去的剎那,昭示著偉岸和悲壯。濺起的余暉,迅速變幻成一把利劍,劍劍向老叔刺殺而來。呆愣間,紅黃的光澤,高高地在老叔頭頂上穿過,墜落。之后,在西地平線上,凝成一個昏黃的小土屋……
老叔聽說過,大漠之中,有綠洲人家。
快步地奔走,即便是海市蜃樓,老叔也想要走到那個地平線上去看看。在維吾爾人家的土炕上,痛飲三碗香茶。
老叔上百次地觀望過夕陽,只有今天這么迫切,這么虔誠。老叔跪下祈禱,不要這么快地,離我遠(yuǎn)去。
夕陽的消逝,大漠變成冷峻的灰色。沙層下的涼氣,開始蘇醒,懷著陰森,在沙原的表面匯合列隊,出發(fā)了。
老叔環(huán)顧四周,地平線如同一個鉛藍(lán)色的金屬圈,仿佛在縮小,隨時要扼住老叔生命的喉嚨。
當(dāng)西天再也沒有光亮,向老叔證明時,老叔才在冰涼的沙地上,停下可歌可泣的雙腳。
那群狼,想必已饑餓得不行,但嗷聲還是那么悠長綿遠(yuǎn)。聲音離老叔近了,沙地上就像刮起了一陣微風(fēng)。微風(fēng)娓娓,漆夜稠稠。
老叔打開了摩電電筒,那風(fēng)就停止。
老叔,選擇了離大沙丘遠(yuǎn)一點的高地,在凸頂處踹出個大沙窩躺下,嚼著馕餅。那群黑黝黝的生命,在手電微弱的光亮中,慢慢向老叔移動,嗷聲休止。老叔感到生命的臨危,便點燃兩根兒蘆葦,黑影倏地消逝了。嗷聲在遠(yuǎn)處的沙原上,斷斷續(xù)續(xù)此起彼伏東游西逛,似乎在告知老叔,沒有棄你而去。
那一夜,老叔在拒絕和期望中等待。沒有了它們的聲息,就靜謐地熬耐不住。熬耐不住,老叔便關(guān)了手電熄了葦火,它們又一次貼近老叔。貼近老叔貼出恐慌,老叔就再次打開手電,點燃蘆葦。這樣一次次重復(fù),老叔排遣了一點孤單的寂寥。
老叔把手伸進(jìn)松軟的沙子中再捧起,向黑夜的沙原,向那群生靈拋灑。開始輕微地,后來大聲地呼喊:“感謝你們!感謝生命!”
喊聲像狼群的黑影,倏地一下消逝了,顯得很不真誠。
老叔用沙子埋掉自己下半身,枕著背包。帆布雨衣,圍在肩頭。
似睡非睡的蒙眬中,一切寂靜。老叔的眼睛,沒有任何一個凝視點。時間長了很累,便慢慢闔上。
驚醒。
其實沒有任何東西打攪?yán)鲜澹皇巧匙拥挠坞x,使他整個身子露了出來。冷清,再一次讓老叔鉆進(jìn)沙里。這回,他把自己埋得更深一點兒,只露出肩膀和頭。享受著沒有生命的沙土,在自己身上的重負(fù)和安逸。
那群狼,無聲無息,可能也疲倦地休息了。
看不清天的臉,看不清星星,看不見月亮,身體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老叔悉心聆聽著四周。安靜,也會讓人發(fā)瘋。
很久,很久,老叔都在靜聽。
大漠的深處,漆黑的深處,寂靜的深處,如海潮一樣的嘩嘩聲,亦強亦弱地傳來。老叔強烈地感到,自己是在一座海潮搖動的孤島上。沒錯,一股股的海腥味兒已經(jīng)聞到,甚至有潮濕的海風(fēng),掠過老叔的臉頰。幾只銀灰的海鷗翻飛著遠(yuǎn)去,像黎明前消逝的星星。老叔,被波濤顛蕩得有些暈眩,裹了裹雨衣,把屁股坐實。
在這奇怪的海潮聲逝去不久,老叔可以看到沙丘的輪廓了。
五
大夢先覺,綠藤飯店房間的窗外,日已遲遲。老叔四肢伸開,平趴在松軟的床上。一個離奇甜美的夜晚,可惜是個夢。假如是真的,非和那迷人的姑娘,雙雙奔走他鄉(xiāng),享受春華。老叔昏沉沉的頭腦中,她的面容清真、香熟、溫和??纯醋郎戏胖南鄼C(jī),為自己天真的稚想,大喊兩聲,起了床。只有做美夢的余地,哪有這等好艷運!
老叔點上香煙,靠在床頭上噴云吐霧。沒出息地努力回味著,那些美好的細(xì)節(jié)。
不經(jīng)意地,老叔看了一眼桌上,那張約會他的白報紙還在:“想要相機(jī),晚十點大門口見!”
這不是夢!
這是夢?
這兩天的事兒,既擁塞,又空落。把老叔的心,編排得沒了底兒。
那兩位老鄉(xiāng)現(xiàn)狀如何?是否已經(jīng)逃離此地? 但愿他倆的屁股穩(wěn)坐,去往阿拉泰的汽車上,而且正悠閑悠閑地,欣賞著路邊的風(fēng)景。
北京真有這么一幫子臭文化人,包括老叔這德性的在內(nèi)。出門在外,不好好干自己的事兒,盡他娘的沾花兒惹草兒,泛濫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主義。把北京人的高大形象,都給毀了。
老叔想,這里離邊境太近,是個是非之地,早點兒離開為好。誰知后邊還會出什么事兒,要了咱小命。真若這樣,往下去的浪跡之路,可就斷了。
想了北京,就見到北京人。見到老鄉(xiāng),以為有了伴兒就不孤獨了。不孤獨是好,可咱自個兒不惹事兒,人家會招事兒。所以,還是一個人走路好。孤獨點兒怕什么,孤獨發(fā)事兒率低。即便自己有了是非,一個人承擔(dān)就是了。免去別人為自己著急麻慌,免去自己為別人著急麻慌。
世界是自己一個人的,一個人實際上就是個世界。
真主保佑!那倆小子已離開此地。老叔為他們祈禱。
收拾行囊。
老叔準(zhǔn)備好一百個心眼兒,防范有人劫持。估計戴皮鴨舌帽的那幫子人,會把守住汽車站。這是此地進(jìn)出的惟一關(guān)口,那是老叔的禁地。躲開走,條條大路通羅馬,連毛兒也不能讓他們見到。運籌帷幄,老叔像個大將軍。
去博爾塔拉,老叔先步行,朝霍城方向。然后上公路,再截車。天黑前,肯定到達(dá)博樂。老叔早就跟那邊的朋友打好招呼了,可別讓人家等得著急。
出了賓館大樓,老叔買了幾張馕餅,塞進(jìn)包里。躲著大街和人群,沿小道,一會兒就繞上了清靜的公路。老叔為自己方案的成功,暗暗叫好。心里舒暢,邊走邊開始早餐。
真順,第二張餅子剛剛咬了一口,老叔的身后就有了引擎聲。近到眼兒面前停下,是一輛東風(fēng)卡車。
老叔挺直了身子,向駕駛室樓子里舉起喜靈靈的手??缮斓搅税肟?,胳膊就垂下,僵在胸前。司機(jī)邊上,就是那個戴鴨舌帽的漢子。
戴鴨舌帽的漢子打開車門,笑咧著大嘴跳下來。得意沒了臉形地說:“請上車吧!北京人,請吧!”
天啊,如此這般地小心翼翼,還是被抓個正著兒。他們在地方上的掌握能量,摧垮了老叔。
雙腿軟綿綿的老叔,被那個人扯拽了一下,就老老實實爬進(jìn)車??礃幼永鲜迮艿教爝叄麄円驳冒牙鲜宕貋?。是死是活,不如徹底了事兒,沒他娘丁點兒別的辦法。
為了表明老叔自己的滿不在乎,險境一出現(xiàn),老叔從不怨天尤人,反倒輕松下來。他把吃剩下的馕餅,一揮手,甩向路邊的灌木林。像白色飛碟,降落在一片紅彤彤的樹葉上。
戴鴨舌帽的漢子上車來,往里擠了擠老叔,然后遞給老叔一個風(fēng)鏡戴上。老叔扣在臉上才明白,這哪是風(fēng)鏡呵,整個兒就是一塊黑玻璃罩子。老叔如同瞎子,什么也看不見了。嘿嘿,很像土匪的道行。
老叔稀罕,老叔有了一種新的感受:失明就是黑夜。繼而想:失聰就是寂靜。那也瞎也聾呢?就是寂靜的黑夜。
車顛顛蕩蕩跑著,老叔尋思來尋思去。想清楚這幫子人的來龍去脈,也就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最起碼,大楊和“洗衣粉”,知道他們的住處。但因此,老叔馬上又擔(dān)心起來,那是活著回去,要是死了呢?在這種地界兒死了,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無聲無息。后來老叔的腦仁兒疼,就什么也不想了,聽天由命吧。就當(dāng)自己是瞎子聾子。
車開了很長時間,途中有人還給老叔點了一支很嗆人的煙抽。
戴鴨舌帽的漢子,為老叔摘了鏡子時,車子已經(jīng)停下。
這是個土屋土墻土街道的屯子,巷子里很清靜。只有小孩和曬陽兒的老人,從土墻下站起,新奇地打量著老叔他們。
屯子四周,是發(fā)黃的草場,遠(yuǎn)處坡子上的樹,還殘留著丁點兒綠色。
老叔被幾個人簇?fù)碇?,進(jìn)了一道柵欄門。一個頭包綠巾的婦女,似乎沒看見他們似的,專心致志地收拾著庭院南面似要開敗的花草。
院子很大,像個籃球場。黃土地面,被夯實得發(fā)白。北邊一排高大正房,平房頂呈長方形,門窗豁亮。西北角到西南角,是牲口棚和柴草棚。牲口棚上面幾米處,吊著西天的太陽一輪。太陽四周亂圍著云霞,灰的、黃的、紅的。
剛到屋里,幾個漢子就七手八腳,把老叔按住,反捆住手。
老叔沒吱聲,也沒掙扎。心下明白,這是把成牛,拉進(jìn)了屠宰場了。
屋中很亮堂,黃色的陽光,從天窗透射進(jìn)來,明媚異常,映照在寬大的土炕上。屋里沒什么擺設(shè),很清爽。但讓老叔驚詫的是,墻旮旯兒,大楊和“洗衣粉”也在。兩人也被反剪著手,擠靠著后背,坐在地上。四只眼,傻乎乎地看著老叔。一點兒也不驚奇,似乎他倆早就知道老叔會來。
“喲!先我而到,您二位腿腳夠快活的,早來啦!”老叔逗著哏兒,打著趣兒,湊過去。想著他倆那天,極其不仗義地把自己扔下,拼了命似的撒開腳丫子瘋癲兒的樣子,老叔就氣不打一處來。但老叔就是老叔,老叔調(diào)整好心態(tài),不計前嫌地問“洗衣粉”:“你小子做出多大的事兒,讓我跟著受屈吃瓜落呵,實說!”
“洗衣粉”瞇著小眼兒,輕描淡寫地說:“畫畫兒時,就只擺了擺那女人的手腳?!?/p>
“你動人家的手還不行,干嗎還擺弄人家的腳?你是在畫畫嗎?”老叔聽了,真想罵他兩句。
“都他媽站起來!”這時,戴鴨舌帽的漢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jìn)屋。從門框上摘下,柄把上綁著亮銅絲,梢頭有大拇指粗的皮鞭,兇嚇著。
他仨兒在墻前,站成一排。
“一個個來!一人三十下!你們這些吃飽了撐的北京人,誰先來消化消化?”
老叔沒動。雖然仨人里數(shù)老叔健壯結(jié)實,可挨打的事兒,老叔沒必要爭。本來就沒老叔事兒,本來老叔就冤。那么粗的鞭子,沒頭沒臉三十下,還不抽個半死。
“洗衣粉”開始往老叔身后擠。
“就你!”那人摘下鴨舌帽,摔在炕上。禿腦殼頂兒,閃著亮光,眼珠子瞪得溜圓。說著,用鞭子指定“洗衣粉”?!袄献舆€沒摸過,就讓你沾了先!得讓我先出出惡氣?!?/p>
“總得挨打,看樣子誰也跑不了。你惹的事兒,就得你先來吧!”老叔閃開身,用膝蓋往前拱著“洗衣粉”。
“洗衣粉”居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來!我個兒大。”黑胖子大楊幾步上前,身板直直挺挺。顯出的幾分英雄氣概,讓老叔感到慚愧又內(nèi)疚,臉就熱騰騰紅了。大楊是個兒大,但大楊整個一個,個兒大蘿卜糠,身上都是虛肉。
大楊真不含糊,大楊說:“他倆的我全包了,我皮肉厚,再多饒幾下,湊一百鞭子得了?!?/p>
啪!一鞭子,照著大楊,劈肩抽下去??赡苁翘兀赡苁谴髼畛醮晤I(lǐng)受這種滋味兒,他左腿一軟,跪在地上。
“住手!”老叔被大楊的英雄氣概激勵了。一聲,就吼住那人又舉起的鞭子。不僅如此,老叔還一步跨到大楊前擋住,臉紅脖子粗義正詞嚴(yán)地說:“私設(shè)公堂還打人,你們這可是犯了國家的王法了!”
唰!這一鞭子,是沖老叔的臉抽來的。老叔一低頭,有風(fēng)從后腦勺刮過。老叔剛挺直身子,又一鞭。如大刀砍膀子,又重又疼,更像一根兒燒紅的鐵條,從肩胛鑲嵌到后腰。老叔的雙膝也開始發(fā)軟了,他不由得“啊”了一聲。但老叔的怒火被激烈,甩了甩散亂的長發(fā),順口罵了一句:“我操你媽!”
“洗衣粉”冒泡,灌一口,也嗆人。他雙膝當(dāng)腳,跪著闖上前來:“我日你未婚妻的,沖我來,你丫頭養(yǎng)的。今兒你要是給大爺我留口氣兒,算你丫是狗雞巴的純種,來吧!”說完,他猛地站起撞過去,腦袋撞向“鴨舌帽”。
“鴨舌帽”一驚,敏捷地閃了身。“洗衣粉”一個大趴虎,摔趴在地?!傍喩嗝薄焙鷩A藥紫鹿舛d頂,尋思了尋思,把鞭子丟在“洗衣粉”身上。臨出門,拿起帽子擺了擺,告訴他的同伴:“再捆結(jié)實些,扔到馬棚里去!”
他仨兒,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木頭人,給抬進(jìn)了馬棚。
六
天明了,但太陽不知躲在哪里。令老叔驚奇的是,“北面”一百多米處,多了三個二十幾米高的沙丘,而“南面”的沙丘不見了。那地方,平平坦坦。
老叔打著呼哨,學(xué)著狼嗥。
生命的呼叫,在清晨的沙漠上,顯得異常脆弱。
沙子在老叔的胯邊,流瀉。
抖落身上的沙子,艱難地翻過一個沙峰。老叔,繼續(xù)前行。
可老叔糊涂了。
沒了方向,因為幾十米遠(yuǎn)處,那群狼,正簇?fù)碓谀抢?。見老叔過來,只是散開了一點兒。沒逃離的樣子,更沒有進(jìn)攻的兇惡。
它們怎么在這里,明明在老叔的身后?。±鲜鍥]了方向,找不到北了。
可能是,相互已經(jīng)熟悉了的原因。狼們開始不讓老叔感到恐懼了;可能是它們松松垮垮無所適從的樣子,想已經(jīng)無力撕吃人肉了。老叔走過去,一只老狼爬起來。它身下沙地上,留下一只垂危的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兒。老叔湊到它跟兒前,拿出了水壺,拿出一張馕餅,像喂羊羔。
這時候老叔謹(jǐn)慎地?fù)?dān)心,真怕狼群撲過來爭吃,甚至再把自己佐餐了??衫莻儯皇琴\眉鼠眼地觀看。老叔身邊不遠(yuǎn)的幾只成年狼,雖然目光中流露貪婪,但都趴下身子,灰黑色的眼珠,一眨不眨。
狼崽兒僅僅是饑渴,喝過吃過之后,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老狼高興地跑跳著、嗚嗥著,引得一片狼嚎、歡雀。
雖然在它們?nèi)后w中,呆了半個多小時;雖然那只小狼崽兒很討人憐愛,但老叔一點兒都不敢碰它。
老叔對狼存儲的偏見,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積重難返。
老叔穿過狼群,走出了不遠(yuǎn),背后傳來了嗚咽的狼嗥。那只頭狼,緊跟老叔在十幾步處,踮著小步,徘徊著。瘦脊,像一刃沙峰。
老叔想起了什么,急忙地翻出羅盤。那紅色的箭頭晃一下,轉(zhuǎn)了個方向,再晃一下,又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指南針,失效了。老叔索性收拾好,開始實行第二個方案,在地上尋找蘆葦稈兒。
這時的狼群,像簇?fù)碇最I(lǐng)一樣,在老叔的身后幾米處,跟著。
老叔幾乎在沙原上,轉(zhuǎn)了一個百米半徑的圈子,才找到蘆葦稈兒。重新認(rèn)識了方向,便雙手作揖,對著大漠深處,拜了又拜。
真慶幸,認(rèn)識了柯茨嘎爾。蘆葦稈兒,讓老叔辨明方向,讓老叔把腳步,延伸進(jìn)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胸懷。
當(dāng)老叔繼續(xù)前行時,狼群卻不再追隨,只是一個勁兒地仰面亂嗥起來。那嚎聲,似乎在為老叔送行,或者說在為一個垂死瀕臨絕境的人送行。凄慘慘的,聽了讓老叔的眼眶發(fā)酸,有不祥之感。
老叔,十二萬分地想招呼它們,跟自己一路前行,甚至想拿出吃喝來誘惑,沒用。
一個多鐘頭后,天突然明朗起來,沙原上的溫度,急劇升高。
老叔再看西方的沙丘后面,似乎真有一座建筑物。像城堡,高高的昏黃地,遮住了一塊天。
能尋到廢墟城堡,這是老叔夢寐以求的。向西,進(jìn)發(fā)。
真的,那群狼再也不跟著了,它們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老叔像一個將軍被自己的士兵遺棄,不免有些傷感。
老叔細(xì)想,本來它們就是沒有惡意的。否則突襲一下,隨便就可以把老叔蠶食掉。它們可能也是出于一種寂寞,一種好奇,或就是想陪伴老叔。相互給予一種滿足,一種慰藉,也說不定。
狼群的消逝,讓老叔感到惆悵。在未來的日子里,沒有生息的陪伴,多么枯燥無聊啊。
老叔邊走還邊時不時地回頭,希望它們精瘦但敏捷的身影出現(xiàn)。希望寂靜的沙原上,響起它們呼喚生命的鳴叫。
老叔此時此刻,恨不得與它們?yōu)槲椤?/p>
老叔學(xué)著狼的樣子,打著長長的口哨,手捂住嘴,嚎叫。沙原吝嗇地不予回答,讓老叔沮喪之極。以至于,喪失了部分意志和體力。
老叔進(jìn)入一片平坦的沙原時,那個“建筑”,嚇得他癱在地上。
那是一股龍卷風(fēng)。
老叔聽柯茨嘎爾講過,塔克拉瑪干的風(fēng)暴很厲害,就連車臣河,每年都要被埋沒幾次。但十月的塔克拉瑪干,是全年風(fēng)暴最少風(fēng)力最小的月份。老叔這才有勇氣,在這個季節(jié)走進(jìn)沙漠。誰承想,還是碰上了。只能乞求真主保佑了!
老叔怕雖怕,但還是很冷靜。他想,這股南上氣流,是在東北的天山山脈、博格達(dá)山峰受阻返回在吐魯番盆地形成的。便在心內(nèi)謀劃著,如何逃避。老叔這么謀劃著,一股更燙人的干燥的熱浪,轉(zhuǎn)眼就包圍了他。
卷起的黃沙,形成了一個直徑約有百十來米的圓柱。彎彎曲曲像條黃龍,直搗天穹。西邊,已是灰天昏地。
老叔知道,跑不出龍卷風(fēng)的威懾。但一定要跑出它的中心地帶。
老叔連滾帶爬,幾乎是迎著鋪天蓋地的黃沙跑去。這是唯一救贖老叔自己的辦法。許多事兒都是這樣,你迎面而上,才能解決問題。
龍卷風(fēng),急劇旋轉(zhuǎn),慢慢向老叔移動著。老叔跑不動了,而且不能大口喘氣。那空氣太燥、太干、太燙。老叔胸膛中的濕氣,不知困苦地一次次往外沖擊,但還沒有沖到喉嚨,就潰敗成煙火,烤著老叔的口腔。
柯茨嘎爾老爹說過,這個季節(jié)還好一點,要是七八月份,熱風(fēng)的溫度,可以把膠鞋烤化。
老叔迅速地穿好雨衣,抱緊背包,低頭向東方,跪縮下來。
龍卷風(fēng)過來了,如同過來了一個身軀巨大無比的魔鬼。
老叔閉上眼睛,似乎死掉了。震耳欲聾,聽不到任何聲音。黑暗中,幾片秋日的楓葉,紅彤彤地飄落在胸間燃燒,身上沉甸甸的。也許就一會兒,也許那魔鬼早已遠(yuǎn)去。老叔慶幸郁悶的心里,在火辣辣地灼痛,證明自己還活著?;钪瑓s挪不動身體。
時間對老叔,已經(jīng)不記錄了。老叔抬起沉重的頭顱,流沙再一次向老叔的臉胸奔瀉。頑強的生命,頑強地爬出沙丘,一束金色的陽光,照耀著老叔?;璩磷屗傻?,喝凈第一個水囊。在藍(lán)天的撫蓋下,老叔昏昏睡去。
沙子燙手。老叔有了知覺。
老叔踉踉蹌蹌爬起來,清理背包,清理自己。啐沙子,抖耳朵,甩頭發(fā),脫掉雨衣,脫掉褂子,脫掉內(nèi)褲,脫掉鞋子。
老叔赤條條,站在沙原上,和大漠同裸。平等意識,讓老叔感到溫馨。想哭,卻沒有淚水。
原來,始初人類,赤裸在大自然中,是這么的愜意。
老叔精赤條條在沙原上,來回奔跑著,大聲呼喊著。這時老叔才發(fā)現(xiàn),他的嗓子,已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老叔翻出水囊,痛飲了一陣,然后仰躺在沙坡上,伸開四肢,像個“太”字。閉目,領(lǐng)略著赤熱的陽光。
渴望走上堅實的大地。
渴望碰到生命。
渴望碰到人。
聽說沙漠中,有勘采石油的。
四億年前,中國大地上最大的塔里木盆地,還靜靜地躺在海洋下。有淺海生活的浮游生物死去,并沉到海底。河流又把大量的淤泥和枯萎的植物,卷進(jìn)大海,覆蓋起來。
老叔想像著自己和動植物一起腐爛,在沉積物中形成石油,形成天然氣,擠出焦干的土地縫隙。一個稚嫩的小娃娃,劃著了一根兒火柴……那結(jié)果,真是精彩之極,燦爛之極。
據(jù)專家們講,這里的石油儲量,是大慶的十倍。已經(jīng)有許多地方,從新生界及古生界巖層中,打出油來。那么遠(yuǎn)久的地界,也無法清靜了。
此時,這寂靜的沙漠喲!
老叔后來在沙漠的日子,不管晝夜,只要忍耐不了靜寂時,便從背包里拿出摩電電筒?!吧忱病忱病钡哪﹄娐曇?,如同美妙的音樂。老叔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指揮家,光著腚,在闊而無際之上,指揮大漠,指揮音樂。
赤裸裸地在沙漠上行走,用赤裸的肌體,直接和大自然交流。陽光、沙礫、沒有風(fēng)的空氣,那么溫柔,那么讓人傾心。以至在夢中,老叔把那沖動的結(jié)果,遺留給了她。這是至今,令老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兒。老叔的日記中,記述下當(dāng)時的感受:這是一片充滿淫火欲望的大漠,不生不死的大漠。
老叔不敢光腳了,磨得生疼。穿上鞋子,還是感到不適。
老叔,檢查余下的“裝備”:馕餅四張,水囊里的水,只剩下一半。蘆葦稈兒還有十三根兒,體力尚可,只是周身的皮膚,向紫外線投降,疼痛難忍。全身皮膚褐紅色,浮一層灰塵。胯上、腋下,沾著許多沙礫。
老叔進(jìn)沙漠的第四天,開始往回返。
這是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四日。那夜子時,大漠的上空,均勻地相隔九分鐘,出現(xiàn)一道淺藍(lán)色的亮光,從北向南閃現(xiàn)。窄窄地卻很長,似乎要把天空,東西分為兩半。
老叔數(shù)了數(shù),那藍(lán)色的光亮共出現(xiàn)十三次,可能不準(zhǔn)確。因為老叔,不迷信“13”。有許多人巧湊“13”,有許多人回避“13”。是的,老叔也許偶然碰到了十三只狼,也許偶然剩下了,十三根兒蘆葦。
但老叔還是驚慌地把剩下的蘆葦稈兒,在沙漠上插成一個圓圈,他自己赤裸裸地站在當(dāng)央。挺怪異的是,老叔昨天還用來點煙的打火機(jī),此時卻怎么也打不著了。
老叔翻開背包,找出備用打火機(jī)。更奇怪,所有的打火機(jī)都沒了功能,似乎里邊的丁烷,如同老叔身上的水分,在幾天之內(nèi)被大漠汲干。老叔只好掏到背包底層的塑料袋,拿出樓蘭賓館送他的大頭火柴。
十三根兒蘆葦都點著,在無風(fēng)的沙原上,燃燒成一個火圈。老叔像在一間房屋中,更像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里。蠟燭般的火苗,神秘安詳。老叔在中央,跪望夜空。
那藍(lán)光,再也沒有出現(xiàn)。
蘆葦稈兒燒盡,老叔像一只沙雞,再次鉆進(jìn)沙子里,睡去。
老叔自認(rèn)為騙過別人,也騙過自己,但不能欺騙死人?;厝サ穆飞弦僖娔蔷吒墒驗槔鲜甯嬖V過他,自己要回來。
但老叔失敗了。尋找一米二長,插在沙子中一半的那些蘆葦稈兒,耗掉了他全部的精氣神兒。老叔沒有力氣,再去找那位干癟的死者。更何況,他在哪?大漠茫茫,沙丘都一天一個樣兒,更何況一副尸骨。對不起!老叔真的不敢大意。找不到蘆葦稈兒,老叔就找不到方向,就沒有了回頭之路,就會和這位死者一樣,沉睡在這片沙海之中。
七
馬棚安靜了很久很久,仨人誰也沒說話。老叔的胳膊、膀子,早已麻木,沒了知覺。天黑下來,他們愣沒交談一句??磥?,都各有各的心事兒。
廄里有四匹馬,時不時地打著響鼻,馬尾巴刷拉刷拉抽著屁股。來過一次人,給馬槽添完草料,就走了。這一時刻,馬口咀嚼豆類的破碎聲,引得老叔空胃如皮,一陣陣撕扯較勁兒。
又冷又餓,老叔打破沉寂:“往一塊堆兒,擠擠吧?!?/p>
他仨背靠背,就有了暖意。
“牲口吃得真香。”老叔說。
“這事兒讓你蹚了渾水了,對不起!”大楊對老叔說。
“洗衣粉”又哭起來:“都是我他媽的惹的禍!”
“行了,”大楊打斷他的話,輕聲說,“你們看棚頂透出的這塊黑灰色,多漂亮!”
三張臉仰看,棚頂破露著一方夜空。老叔沒看出什么稀奇,便說:“事兒到如今,您別再玩高雅玩閑情逸致了,我們要自己救自己?!?/p>
“怎么?”
“你說!”
他倆把身子,扭向老叔。
“這不是有馬嗎?!”
“手上的繩子,先得解開?!?/p>
“我來?!?/p>
“洗衣粉”蹭著挪著,摸到老叔的手。可繩子捆得太結(jié)實,手指用不上勁兒。“洗衣粉”就跪下,頭抵在老叔的后腰,用牙解。
有了行動計劃的陰謀,各個精神肌肉都緊張起來。三顆心,開始怦怦亂響。
“洗衣粉”還在努力。
老叔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流到手心,腕子一下輕松了。老叔抖著雙手,為自己腳上和他倆都解掉繩子。都松開,六只手,不由得握到一起。
大楊說:“背包怎么辦?”
“娘啊,顧命吧!身外之物別去想啦?!崩鲜鍝]手招呼著他倆,悄沒聲地去解馬韁繩。
他仨,一人牽一匹馬來到當(dāng)院。咣咣的馬蹄聲,搗著地面,讓老叔緊張得直發(fā)昏。恨不得,自己把馬背出院子。
大楊說:“人生能有一次這種異樣的感覺,也不枉來世一趟?!?/p>
老叔擺擺手,不讓他說話。
柵欄門虛掩著,一切順利,來到院外。
這家院子,是屯子最邊上的一戶,只要翻身上馬,他們就自由了。
“快上馬!”老叔說著,卻聽到“洗衣粉”在抽泣。
“又怎么了?”老叔急火火地問。
“您瞧我這操性,我不會騎馬?!币荒樋尴嗟摹跋匆路邸闭f。
“我也只騎過一次,還是有鞍子的?!贝髼钫f。
“碰著倆傻波伊,愣上!抓馬鬃!”老叔說。
大楊試了試上去了。
老叔也躥了上去。
“洗衣粉”還是那副哭腔:“我真的不行,你倆跑吧。”
“有人偷馬了!”院里有人喊,接著是屋子里的嘈雜聲。
老叔急了,跳下馬,摳著“洗衣粉”的屁股,掀上馬背。
三匹馬,向朦朧不清的草原里跑去。
“雙腿夾住,抓緊馬鬃,身體自然放松,腳后跟兒,連續(xù)磕馬肚子!”老叔一邊跑,一邊回頭跟他倆說著。
屯子里亂了套。有火把和喧鬧的人群,跑來跑去。老叔看了一眼平坦的草原,心里泛出一股成功的愜意和喜悅。
老叔太樂觀了。
“不行,我坐不住啦!我……不……”咚的一聲,“洗衣粉”掉下馬去。
老叔只好收住韁繩,策馬來到“洗衣粉”面前。這小子正抱著小腿,嗷叫著打滾。
老叔和大楊跳下馬,跪下想扶起他。
“洗衣粉”說:“疼死我啦!我的腿給摔折啦! 唉喲!”
追來的馬隊,已經(jīng)出現(xiàn)。功虧一簣。大家都已盡力了,誰也甭怨。
大楊也下來湊到老叔面前說:“要不你先走,報一下警,他們不至于弄死我倆。不死,咱哥兒仨在北京喝酒!”
“你倆一起跑吧!我是絕對沒戲了。快、快點??!唉喲!疼死我嘍!”又躺倒在地的“洗衣粉”叫道。
已經(jīng)晚了,沒有選擇的余地?;鸢疡R群,轉(zhuǎn)瞬到了跟兒前。眨巴眼兒的工夫,把老叔他們仨,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跪在草地上,看著四周高頭大馬,還有被火把映紅的一個個健壯漢子的怒臉,老叔感到,如在火坑里一般。
下場如前。他仨又被牢牢捆在馬廄。這一回,比上一次更結(jié)實了。
八
凡是見到干枯胡楊林的人,大致都和老叔初見時的感受一樣。神秘、不祥、恐懼。然而老叔從沙海中出來,遠(yuǎn)遠(yuǎn)望見它時,卻猶如大病初愈,絕處逢生,夢中覺醒。此時的胡楊林,對于老叔,象征著生命的延緩。
老叔本能地松了一口氣,想歇一歇,但雙腿還在行進(jìn),機(jī)械的。
當(dāng)老叔的手,觸摸著埋在沙中的胡楊枯干時,一種新鮮的激動,為它死亡的綠蔭和干枯的指示,為老叔跋涉干渴的終止,無淚地哭泣起來。老叔的灰臉,把枯干的胡楊磨疼,落下皮屑。
穿過胡楊林,老叔發(fā)現(xiàn)林邊有棵雖小,但充滿生機(jī)的胡楊樹。在下午的太陽下,葉子上跳動著炫目的金光。再往外面是紅柳,聚攏在一個個小沙丘上,像點著了火??諝猓黠@地濕潤起來。
紅柳叢林中,有一片沼塘。水面上漂著萍草,像潑進(jìn)了一勺鮮血,紅艷艷的。
離開大漠深處,老叔已經(jīng)不懼怕什么了,只是干渴一直困擾他。老叔扔掉已經(jīng)空空干癟的水囊,走進(jìn)沼澤。
泥濘沒過腳、沒過膝、沒過胯。老叔走得很慢,讓濕潤迅速地浸入他數(shù)日干涸的肌體。終于夠到水了,老叔顧不上水面上的浮草,一頭扎下去,喝了個夠。敢說,老叔最少喝了五分鐘。
老叔再回到紅柳叢下,蔫氣全無。打開背包,老叔把衣服穿在泥濘的身上。
不習(xí)慣了。
老叔赤裸的沙漠之行,黝黑還疼痛的皮膚上,爆起了一層干皮。它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大漠十月的天氣,十月的風(fēng)沙。
老叔披上襯衣,就感到燥熱之極。但不得不,前邊可能馬上會碰到人。想到要碰到人,老叔心臟一陣狂跳,狂喜。
老叔心里想著,碰到人要控制感情。好好說話或不說(老叔雖然可以發(fā)聲了,但沙啞得難聽),不要嚇著人家。到了縣上,先洗個透水澡。吃過飯,就去看柯茨嘎爾老爹。
最后的半張馕餅吃掉。老叔站起身,再向沙漠里看一眼。老叔確認(rèn),塔克拉瑪干,就是一張剛出馕坑的,熱騰騰的馕餅。
老叔心情振奮,拿出相機(jī)掛在了脖子上??纯瓷衬兄徽樟宋鍙堈掌?,老叔便對著紅柳、對著沼澤、對著胡楊林、對著大漠深處,照了起來。
老叔走累了,坐在已經(jīng)拉長了影子的紅柳蔭下休息。抽幾口莫合煙,再抽幾口。老叔有點珍惜此時此刻的感受,覺得自己這一走出沙漠,什么時候再回來,就一點都拿不準(zhǔn)兒了。
聽到了什么聲音,發(fā)動機(jī)聲。老叔明白,公路不遠(yuǎn)了。
老叔在紅柳沙丘中,穿來繞去。終于看見了護(hù)路的蘆葦,欣喜的步子加快。
這時,一個偌大的紅柳沙丘后邊,走出兩個人。
高個胖胖的,矮個瘦瘦的,兩個巴郎子。一人手中,一把匕首。
可能是沙漠歸來的緣故,老叔看見人,格外新鮮親切,即便是兩個劫匪。“怎么,倆兄弟要什么?”要什么,老叔都可以給他們似的,心里很平靜。
高個子說:“照相機(jī)!”他穿一件T恤衫,紅彤彤的。
“別的行嗎?”老叔從死亡中來到世上,碰到的同類,竟如此要短兒。老叔卸下背包,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可自己的匕首在包里。
“照相機(jī)!”小個子堅決地重復(fù)著說,并解開大藍(lán)花襯衣,露出瘦白的胸。
“那恐怕不行了!”老叔把一支胳膊套進(jìn)相機(jī)背帶里,相機(jī)轉(zhuǎn)到身后。
那兩人挺著刀子,向老叔逼來?!澳蔷拖纫愕拿?”大個子說。
“等會兒!”老叔看他們走近,攤開雙手,“這樣不公平,你們兩人,還有刀子!”
“怎么公平?”大個子停住腳步。
“一對一!”老叔漸漸有點怕了,但表現(xiàn)出很輕松的樣子。
“好!我來!”大個子說。他挺仗義地,示意小個子靠后。
“我還沒家伙呢!”老叔說話時,有點嬉皮笑臉不正經(jīng)。
他倆對視了一眼,大個子說:“給他!”
小個子,就把他的刀子,扔給老叔。
老叔撿起看了看,刀根兒上還刻著“英吉沙”的字樣?!罢f不定是冒牌貨!”老叔嘟囔著。
“怎么來?”大個子急不可待了。
“當(dāng)然是你一刀我一刀了!”老叔笑著說。
“怎么你一刀我一刀?”這大個兒樣子真兇??赡苡袃擅椎膫€兒頭,肥肥胖胖。紐扣縫間,露出黑黑的胸毛。
“當(dāng)然是你給我這來一刀,”老叔拍了拍敞開上衣正在脫皮的胸脯,“然后我再給你一刀。你有本事,一刀讓我趴下!”
他二人盯著老叔的上身,愣住。小個子拽大個子,用維語說著什么,兩人便回頭,跑開了。
老叔的勇氣倍增?!皠e急,咱們一塊走!”他倆的腿腳,更快了?!斑@刀子!刀子!”老叔想還給人家,可不成,追不上。他們跑得,忒快。
之后,有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不一會兒,就消逝了。
老叔好奇地看看自己的身上,除了脫皮和黑紅,沒什么特別嚇人的。他們怎么就這么跑掉了?老叔不太理解。
老叔背上背包,心里想了些人呵、狼呵的問題,竟有點不敢向綠蔭深處,舉步了。
再望沙原,已目不能及。
疲倦如雷,老叔轟然倒下。
九
這次再到馬棚,是一人被捆在一根柱子上。逃跑,沒門兒了。
“洗衣粉”唉喲唉喲的叫喚,免去了馬棚里的冷寂。一點兒辦法沒有,只能相互安慰。
是的,他們沒有了任何的希望。他們只好,任人宰割。
安靜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一陣牲畜的蹄踏,其中還夾雜著男人女人的說話。老叔分析,是這戶人家又來了客人。
果然不出老叔所料,馬廄里,又被牽進(jìn)五匹馬。小小的馬棚,有了擁擠感。老叔他仨的面前,是一溜子馬屁股。
老叔正和大楊說,好像來了什么客人?他面前的馬,一翹尾巴,一堆熱烘烘的大糞,就進(jìn)了老叔的懷里。老叔屏住呼吸挺起肚子,抖掉馬糞。然后喘著氣,大聲罵了一句,極其難聽且極其惡毒的話。
這當(dāng)口,老叔聽見有腳步聲走來,就說:“好像事情有緩兒?!?/p>
大楊說:“愿意聽你的吉言,多說幾句。其實,愛他娘的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操!”
馬廄進(jìn)來了兩個男人,把他仨從柱子上解開,帶出牲口棚。
老叔沖大楊笑著說:“你一罵街,他們就該給咱們開飯啦!”后邊有只大馬靴,踢了老叔屁股一腳。
站在當(dāng)院候著,那兩人進(jìn)堂屋稟告。老叔就開導(dǎo)二位:“回來也是好事兒,要不然咱們的行囊,都便宜了他們。”又說,“這回,咱們得換一種方法對付他們?!?/p>
“你說,聽你的!”“洗衣粉”瘸著腿,仄歪著身子。
“全認(rèn)錯,都說 話,誰也別嘴硬,認(rèn)罰,不談法兒,不說理兒,入鄉(xiāng)隨俗?!?/p>
“行!”
“行!”
老叔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看了一眼四周,門口有兩個拿長家伙的人站崗。不能說出來,但心里叫苦,看來這里不是一般的黑道土匪。但他還是表面鎮(zhèn)靜地問“洗衣粉”:“腿如何了?”
“還疼,估計他媽的殘廢了?!?/p>
“你不是說折了嗎?我看你路走得不錯呵!” 老叔踏實了,他感覺“洗衣粉”的心理狀態(tài)不錯。
“你瞅我他媽這點兒×性!別惡心我了!”
“真拿你沒辦法!癩狗扶不上墻?!贝髼钫f。
“你是狗兒,我是獺兒?!?/p>
“我是旱獺子?!?/p>
他倆逗完貧嘴,也覺出冷來了。跟老叔一塊兒,蹦跳起來。空曠高大的土墻大院中,仨傻波伊像三只被囚在坑中的餓狼。
老叔說:“我們得學(xué)習(xí)人家華子良,身體心理都不能垮。今后還有多少革命工作,等著我們?nèi)プ霭。 ?/p>
仨,笑。
夜風(fēng)淡輕卻很涼,天空干凈得像一塊剛出缸的藍(lán)布,蒙頭蓋臉在這靜靜的屯子和金秋的牧場上。但他們仨弄不清它上面,是云、是雨、是雷、是電?
堂屋里出來兩人,架住老叔的胳膊??礃幼右忍釋徖鲜?,然后再各個擊破。
進(jìn)了門,老叔眼睛適應(yīng)著光亮,聽見有人說:“果然是你,快松綁!”
老叔的心一下豁朗起來,只是眼睛有些花。
為老叔解繩的是個皮帽上插羽毛,綢襖黑馬鞭的女人。細(xì)看,老叔樂了,是七丫姑娘。七丫一臉上全是笑。老叔看炕上的桌子旁,盤坐著她娘,手拍著大腿在哈哈大樂。
“鴨舌帽”過來右手捂胸,低頭道歉,說了聲請,老叔就坐到炕上,喝起了奶茶。老叔問明她們是回察布查爾,路過這里。老婆婆是因從小喜歡騎馬不愛坐車,這才碰上。婆婆跟老叔說:“我們真有緣分,是不是?”
老叔回答:“是、是、是。”然后扭頭小心地告訴七丫,門外還有倆朋友。
老叔話音剛落,“鴨舌帽”一手挎一個,一臉歉意地,走進(jìn)來。
二位北京的老鄉(xiāng)看著老叔高高在上,正喜盈盈地喝著熱騰騰的奶茶,目光里全都是莫名其妙。
老婆婆沖“鴨舌帽”說:“你給我個面子,讓這兩位朋友,也坐上來?!?/p>
“當(dāng)然,請!”這位漢子很豪爽,“都是誤會,一點小事兒!”
婆婆對老叔說:“你們,也給人家道個歉吧!”
他仨趕緊抱拳,一個勁兒地認(rèn)錯,說了一大堆好話。說得“鴨舌帽”下的臉紅騰騰,笑出了淚水。
老婆婆今兒神采奕奕,如同凱旋歸來的大帥。金黃色的蠶絲大披巾,襯著鮮紅的包頭,額間還匝住一塊雞蛋大的綠翠。
老叔看著桌上擺著的餅子和干果,問老婆婆:“可以吃嗎?”
“少吃,馬上開飯!”
他仨,如同百米沖刺,風(fēng)掃殘云,包括一壺奶茶。
七丫在炕下,一直面帶微笑地欣賞著三個北京人的吃喝相。老婆婆,靠在被摞上抽著葫蘆煙。邊上還有個中年男人,為她拿著燃子。這男人的背后,是個壁爐。屋中暖洋洋,飄蕩著煙香。
七丫收拾完桌子,就給“洗衣粉”揉腳踝。挽起袖子,兩只雪白的細(xì)手,捏揉得滿有章法?!跋匆路邸币宦暃]吭,小眼兒瞪出水泡狀,眨都不眨地看著七丫姑娘。
大楊說:“這小子因禍得福,早知我也摔一下?!?/p>
飯端上來,一桌滿滿的。他仨,后悔不迭。
老叔問:“不用客氣吧?”
炕下的眾人說:“不用客氣!”
老叔幾位就不顧已經(jīng)飽滿的肚子,揀香的先來??救?、炸食、奶皮子、奶酪、臘腸、臘魚……
“鴨舌帽”提來個呼囊呼囊的皮袋子,說是馬皮做的。給老叔他們,一人倒上一碗奶子酒。然后還拉老叔,碰了碗。奶子酒,酸甜涼爽開胃。
老叔問:“這酒怎么做的?真好喝?!?/p>
“鴨舌帽”說:“搞不懂,是從哈薩克牧場,用土豆洋蔥換來的?!彼终f:“還有一種駱駝奶子酒,也非常好喝。裝酒的袋子,得用駱駝皮,味道才更好。”
最后又上了一道菜,是切碎的熟肉和蔥頭酸奶攪拌一起,然后澆上濃濃稠稠的肉汁,再抖上些許胡椒面兒。味道兒,極新異。見“鴨舌帽”用手抓著吃,老叔他們也跟著學(xué)。
晚飯后,夜很深了。
老婆婆說明天要趕路,就過鄰屋睡覺去了。
“鴨舌帽”告訴老叔,老婆婆每次來,都要給他們屯子,帶許多吃穿用的東西,只住一晚就走,跟活菩薩一樣。老叔打聽婆婆的身世,他就不知道了。
大楊和“洗衣粉”,在給七丫畫像。姑娘靠在炕幫沿上,很不自在地踢著手里的馬鞭。這會兒看,沒了老叔和她初次見面時的傲氣,多了些女人的嫵媚。
剛平靜沒多一會兒,又有人端上一桌吃喝。像是自己做的一樣,“鴨舌帽”如數(shù)家珍:“這是糕餅,叫‘胡白底唉,這是‘叉特白里希,里邊有奶酪、杏干、大米、南瓜、肉,烘烤出來的……”
果然香噴噴,外邊酥脆,里邊松軟。
還有味兒如啤,是蜂蜜發(fā)酵后加野葡萄釀的紅酒。老叔招呼北京的老鄉(xiāng),一起喝。他倆卻摸著肚子叨著氣說:飽了、飽了。
“愛美之心是人人都有!”“鴨舌帽”說著,老叔就和他大笑起來。
七丫居然紅了臉,過來喝了碗野葡萄酒說:“該歇啦!”就去了她娘的屋。
大楊過來說了句:“難畫!越漂亮,越難畫。”又吃喝起來。
“洗衣粉”沒言聲,也沒過來。
收拾后,各位都把自己,放平炕上。
無話。
早晨起床,喝了奶茶,吃了糕餅。
大楊和“洗衣粉”,問老叔下一步打算。老叔主意已定,去博爾塔拉,那邊還有朋友在等。
他倆跟老叔說了去向,卻讓老叔沒想到。他倆要和老婆婆一道走,去那個清靜的去處。
“你們,不是要去阿拉泰嗎?”老叔問。
“去哪兒,不都一樣嗎?”大楊說。
“洗衣粉”緊接著說:“兄弟告辭了,再見!”言語行色,顯得那么匆匆。
屯子外,老婆婆的馬隊已準(zhǔn)備好。歡送的人,少說得有百十口子。估計全屯的人都出動了,熱鬧得像過節(jié)。
看著“洗衣粉”和七丫,親親熱熱有說有笑地把畫夾子放在七丫的馬背上。老叔的心中,竟然有了一種失落落的感覺。好像丟了什么自己喜歡的寶貝。
老婆婆上馬了,七丫上馬了,大楊和“洗衣粉”上馬了,同行的人上馬了……
送行人,只揮手,沒有告別話。
七丫和北京的倆老鄉(xiāng),看都沒看老叔一眼。
老叔想,七丫真夠嗆,哪怕?lián)]揮手也成啊。那倆哥們兒更操蛋,重色輕友,太不夠意思了。
老婆婆一聲口哨,十幾匹的馬隊,跑進(jìn)草原。他們的身后,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黃土煙。飄向空中,好久不散。
太陽,還沒有升起。
老叔心中突然發(fā)狠出了一個怪念頭,希望大楊或“洗衣粉”從馬上摔下來。這念頭讓老叔心中堵堵的,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鴨舌帽”交給老叔伍塊錢,說是老婆婆讓轉(zhuǎn)交給老叔的。
老叔展開紙幣。
紙幣上,那個少數(shù)民族女人的目光前,是一只展翅欲飛的吉祥鳥。它已經(jīng)把那朵,搖曳在空中的祥云,銜住。
責(zé)任編輯 劉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