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湄 張 娟
編者按:廖承志(1908—1983),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廖仲愷,何香凝之子,是杰出的革命家、社會活動家、黨和國家的優(yōu)秀領(lǐng)導(dǎo)人。廖承志生前,被日本友人稱為“中日關(guān)系上如此可信賴之人”,被港澳和海外人士尊稱為“廖公”,是愛國僑胞的忠實代言人、臺灣同胞的貼心人……
日常生活中的廖公是什么樣子?2008年9月25日,在人民大會堂參加紀念廖承志誕辰100周年座談會,遇到了廖夢蘸的女兒,廖公的外甥女李湄。談起已故的舅舅,李湄心中充滿了敬意和愛戴。
替媽媽說好話
熟悉廖家的人都知道,外婆疼愛兒子,外公疼女兒。舅舅調(diào)皮,小時候經(jīng)常揪我媽媽的辮子,媽媽疼得叫起來,外婆馬上呵斥她太嬌氣,而外公就會罵舅舅頑皮。舅舅被外婆偏心寵愛,媽媽一直耿耿于懷,她晚年寫了一篇短文,叫《弟弟的木馬和我的丑娃娃》,講的是一次外婆帶姐弟倆上街,花了4.8日元給舅舅買了一只木馬,卻只給了她一個值0.48日元的小人形。媽媽很傷心,她覺得在母親眼中,她只值弟弟的十分之一。
不過,特殊的經(jīng)歷、困頓的生活、共同的命運,使舅舅和我媽媽的感情超出了一般的手足之情。姐弟倆第一次的共同行動是在1925年,他們瞞著父母去參加廣州“六·二三”大游行(即著名的“沙基慘案”)。當時他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一人一身血地回到家,偷偷到樓上換完衣服后再若無其事地下來。這可以講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參加革命。
外公廖仲愷被暗殺后,外婆怕國民黨右派對廖家“斬草除根”,把姐弟倆分別送到法國和德國留學(xué)。外婆在經(jīng)濟上對兒子要寬松很多,給女兒的只有生活費,讓她不可能有路費回國——當時我媽媽正在與爸爸李少石熱戀,外婆反對女兒的婚事,她不希望女兒找一個共產(chǎn)黨員,因為怕女兒將來像自己一樣成為“遺孀”,她希望女兒有一份安定的生活。我媽媽就拼命地攢錢,這時舅舅擔(dān)任德國國際海員工會執(zhí)行委員,從事革命工作,外婆給的錢不夠,就打電報來找姐姐借,媽媽是個老實人,有求必應(yīng),舅舅是“劉備借荊州,一去不回頭”。我媽媽攢錢回國的計劃一次次泡湯。1930年,因革命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我爸爸李少石奉中央之命到香港設(shè)立交通站,在巴黎讀書的媽媽不顧外婆的反對,趕回國內(nèi)與相戀幾年的父親結(jié)婚后同赴香港——媽媽家?guī)状嗽谙愀弁辽灵L,有著在香港活動的便利條件。媽媽私定終身惹怒了外婆,她不再認這個女兒。
舅舅對媽媽很“仗義”。1933年,舅舅從德國回到上海,因叛徒告密被國民黨抓起來,后來由外婆和柳亞子保了出來“嚴加管束,以觀后效”。舅舅化險為夷,又有這么多時間在家,外婆心情開朗,等我爸爸媽媽從香港調(diào)回上海的時候,舅舅便利用這段時間為媽媽說好話。宋慶齡這時正在上海,也在外婆面前為媽媽斡旋——她本人有過離家出走私自結(jié)婚的經(jīng)歷,很理解媽媽。經(jīng)過他們兩人的斡旋,外婆終于同意讓媽媽回去見她。于是媽媽帶著我去見外婆。外婆開始還裝著生氣的樣子,架不住舅舅扮滑稽,最后也就轉(zhuǎn)怒為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玩具給我,表示承認這個外孫女,也就是說,承認了我爸媽的婚姻。媽媽說其實舅舅設(shè)法讓她回家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他要找我爸爸接上黨的關(guān)系。
1938年,舅舅被派至香港擔(dān)任八路軍辦事處主任。他吸收懂英語的姐姐和他的表妹夫鄧文釗,一起接待了過港赴根據(jù)地的白求恩醫(yī)療隊。接著籌備建立了由宋慶齡牽頭的保衛(wèi)中國同盟,其主要任務(wù)是為抗日前線籌募捐款和醫(yī)療用品。舅舅與媽媽在保盟一起工作了三年多,直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
到1983年舅舅去世,姐弟倆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同走過了75年,無數(shù)苦與樂都是一起度過的??赡芘c他們從小受的教育有關(guān),姐弟倆都有點“另類”。直到生命最后,兩個七老八十的人,還是小朋友似的以綽號相稱,媽媽叫他“肥佬”,他叫媽媽“大聾氏”,因為媽媽一個耳朵聽不見——當年姐弟倆重返日本,因參加進步活動一同被捕,媽媽的左耳就是這次被捕后被日本人打聾的。
只要見面,舅舅總是設(shè)法讓媽媽開心,媽媽的腿跌斷過幾次,走路要用拐杖,不過在家里,還是改不了快走步的習(xí)慣,這時舅舅就會裝出驚喜的樣子,夸她:“你真是健步如飛啊”,媽媽就會很得意。
舅舅去世前,和媽媽都在北京醫(yī)院住院,媽媽住一樓,舅舅住四樓。媽媽幾乎每天都讓陪住的小阿姨用輪椅推她上樓看舅舅。但舅舅去世時,媽媽并不知道。1983年6月10日,舅舅突然停止了呼吸,我是凌晨5點多趕到醫(yī)院的,舅舅已經(jīng)全身冰涼,我大哭起來,親了親他的額頭,他被護士用白布蓋上推走了。誰也沒想到他會死,那么活生生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沒了,
那天早上,我等媽媽吃完早飯,才告訴她舅舅走了。這時媽媽想和他告別也不行了。她十分難過,在確認舅舅真的無法再醒過來時,她放聲痛哭:“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啊!”
舅舅反對我“磨肚皮”
我與舅舅的第一次“交往”是在1932年。那年1月我在香港出生,4月,舅舅從德國回上海,途經(jīng)香港去看我媽媽,這時我已經(jīng)會躺在床上自己捧著奶瓶吃奶了。后來舅舅老是取笑我“四只腳捧著奶瓶”。多年后,他還專門以此情景畫了一幅速寫,命名“囡囡小時候”。
我一直珍藏的有一張1946年舅舅給我的一幅漫畫。8月20日,是我外公廖仲愷遇刺的日子。1946年的這一天,周恩來派人把我和媽媽從上海接到南京中共代表團駐地去紫金山掃墓。這時離我爸爸李少石在重慶遇難還不到一年,我和媽媽誰也不能提起爸爸。舅舅見我無法擺脫哀傷,就畫了一幅漫畫送給我:一個大胖子(就是他自己),劈開雙腿坐著,調(diào)皮地在眨眼,頭上立著幾根頭發(fā),像三毛。旁批是:“革命者的神經(jīng),不要像纖維一樣,應(yīng)該如鋼絲一樣!因此,經(jīng)常笑;經(jīng)常頭看天,永遠不消沉!”這幾行字,與其說是寫給我,不如說是借寫給我而給媽媽看的,她的哀傷更甚于我。
舅舅一輩子反對裙帶關(guān)系,我也沒想著從舅舅那兒沾什么光。但我的職業(yè)選擇與舅舅是很有關(guān)系的。我1949年4月跟著外婆從香港回來。建國前后,國家派了一批學(xué)生到蘇聯(lián)學(xué)習(xí),為新中國的建設(shè)準備人才。我一到北平,舅舅就讓我去蘇聯(lián)學(xué)習(xí),但我與媽媽一樣,由于生活不安定,學(xué)業(yè)一再被打斷,因而理工科很差,我不愿意上學(xué),想“參加革命”。于是舅舅介紹我去華北大學(xué)(簡稱華大)一部的政治訓(xùn)練班。訓(xùn)練班結(jié)束后,我很想?yún)⒓印澳舷鹿ぷ鲌F”,但被周恩來的一封信給留下了,他建議我的工作地區(qū)不宜離媽媽太遠。其實在香港時我就在學(xué)音樂學(xué)舞蹈,我的理想是搞文藝,適逢中央戲劇學(xué)院招生,我自己去報名考試,一點沒走后門,初復(fù)試都通過了。我被分到華大三部的二團即話劇團(后來的人藝),我其實想去三團即舞蹈團。舅舅知道后很不高興,
他希望我能學(xué)點“真本事”。他說“有什么好跳的,跳舞不就是磨肚皮(他認為跳交際舞就是兩個人的肚子蹭來蹭去,就把跳舞統(tǒng)稱為磨肚皮)?你那么小個子跳舞,人家要用放大鏡才看得見你?!蓖馄烹m然很革命,但有很多舊觀念,認為“戲子有什么可當?shù)摹薄:髞磉€是鄧穎超支持我,說孫維世(鄧穎超的于女兒)不就是學(xué)戲劇的嗎?挺好的??上нM團一個月后,我就被查出肺部有問題,開始養(yǎng)病。后來又在人藝呆了4年,參加了《雷雨》等的排練,但始終沒機會上臺。舅舅又來說服我,終于,我按照他的意思去學(xué)“真本事”,真應(yīng)了那句俗話“天上雷公,天下舅公”。當時因為佩服孫維世,我就去學(xué)了俄語,想將來有機會去蘇聯(lián)學(xué)戲劇,但后來沒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俄語專業(yè)畢業(yè)后,我就被分配到新華社從事翻譯工作了。
“另類高干”
舅舅屬猴,在我媽媽的記憶中,小時候他像猴子一樣,又瘦又頑皮——現(xiàn)在有些傳記說外婆自小就叫他“肥仔”,完全是想當然。舅舅發(fā)胖是在上世紀30年代的事情了。不過舅舅的頑皮倒是小時候就出了名的。
有一次在東京過年,外公廖仲愷請客,當他們送客出門時,年幼的舅舅把桌子上的酒都一飲而盡,醉了就鉆到放被褥的柜子里睡大覺去了。到了吃晚飯時,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他,全家人都急壞了,正在愁悶時,突然門板做響,原來舅舅在里面翻身撞響了門板。
舅舅和媽媽倆人小時候都在日本上學(xué),媽媽上的是女校,她的日語是講敬語的那種,而舅舅的口語特別好,罵人的話他都學(xué)得會,后來舅舅總說媽媽的日文比他好。
進了中學(xué)的舅舅,依然很頑皮。有一次,他的同室同學(xué)初戀失敗,傷心地跑到理發(fā)店剃了個光頭,他為了表示同情,也去把頭剃光。當他頂著個禿瓢回到家里時,全家笑得不可開交。舅舅的這種頑皮,后來變成了活躍、好動、愛開玩笑的樂觀性格。舅舅會畫畫,又會演戲,多才多藝,他沒有架子,又非常好玩,他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會有歡聲笑語,他有馬上跟人打成一片的本事,我稱他是“另類高干”。
舅舅是1928年入黨的,到他去世,有55年黨齡,是個老資格的老干部。上世紀50年代,他當團中央書記兼青年藝術(shù)劇院院長時,青藝上演《抓壯丁》,這是一個鬧劇,講四川農(nóng)村一個地主家庭在保長抓壯丁時發(fā)生的故事。劇中地主的三兒子,已討老婆,為了逃避兵役,去讀小學(xué)當童子軍。這個人物,雖是大人,動作卻是小孩的,要坐在桌子上蹬腿哭鼻子。舅舅覺得這個角色很好玩,自告奮勇要去演。這純粹是一個出洋相的角色。自然,組織上沒有批準,因為,他那時已是中央委員。
經(jīng)過“文革”磨難,舅舅的性格依然沒有改變。他在去世前一年寫了一篇文章《我的童年》,回憶小時候在日本的事。舅舅的寫作很有特點,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我像一只小水獺似的吃乳娘的奶”;“我像猴子那樣大聲哭喊,最后被父親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巴掌才平靜下來”;“小梅的腕力比我強,我總是被她推倒,像古池中的青蛙那樣趴在地下?!币黄恼聝?nèi)把自己比做水獺、青蛙、猴子,別說在高干中少見,就是普通百姓也很少這樣。
1981年5月29日,宋慶齡去世,以88歲高齡離開人世,也可算是“喜喪”了。按照她“把骨灰埋在父母墓旁”的遺愿,6月4日,一架專機把她的骨灰送往上海。護送骨灰去上海的有鄧穎超、烏蘭夫、陳慕華、我舅舅,以及宋慶齡的生前友好,包括我媽媽。
骨灰安放在上海萬國公墓宋家的墓地里。我們一行本來喪禮完畢就返回北京,可是不巧,那天下午天氣不好,飛機不能起飛,一行人浩浩蕩蕩抵達機場,馬上又折回錦江飯店。
宋慶齡的生前友好,按保衛(wèi)中國同盟創(chuàng)始人之一詹姆斯·貝特蘭的話說,是“一伙有趣的中國人和外國人”。這伙人平時很難有機會聚集在一起,便不安分地想搞搞新意思。正好香港人有個習(xí)慣,辦完喪事要辦喪筵,意思是沖掉晦氣。于是舅舅便“勒令”鄧廣殷(鄧文釗之子)請客。
宋慶齡病危時,舅舅是醫(yī)療小組負責(zé)人之一。他白天全天候戒備,晚上只要宋慶齡一告急,即使服了安眠藥入睡,也要被叫起來趕去,這樣緊張無序的生活持續(xù)了很久,舅舅累得死去活來?,F(xiàn)在大事已辦完,舅舅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正想放松放松。于是一伙人約定,6點出發(fā),在錦江飯店對面的法國餐廳吃西餐。一伙人背著領(lǐng)導(dǎo)偷偷溜出去,不敢張揚,怕被批評“辦喪事還吃喝玩樂”。當然,“領(lǐng)導(dǎo)”不包括舅舅,他是發(fā)起人。下樓了還不見舅舅下來,我自告奮勇去叫他,他躺在沙發(fā)上賴著不起,舅舅的警衛(wèi)員小李說:“看我的?!本团苓^去撓他的腳心,舅舅怕癢,一下就蹦起來。我大開眼界,過去只見警衛(wèi)員在首長面前畢恭畢敬,還沒見過哪個警衛(wèi)員敢撓首長腳底板的。
前不久,原外交部跟舅舅有過多次工作接觸的資中筠寫了一篇《憶廖公》的文章,這樣評價舅舅:“他是我所接觸到的老革命高官中色彩最豐富、最率真、最有赤子之心,也是最‘好玩的,堪稱性情中人”。也算對“另類高干”的一個印證吧。(本文圖片由李湄提供)
責(zé)編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