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建
在我個人看來,郡縣于分封很難說是進步??たh是中央集權,分封則是分權,中央猶在,但諸侯自治,因而政治權力不是一根線,而是多根線,由此形成多元空間的政治格局
閑來無事,五六位朋友假座城西一家小茶館茶聚。坐中話題蕪雜,因筆者剛停筆一篇談法家的小文,由此聊起有關法家的話題。我個人對法家傾向于否定,但一位朋友持不同看法。他對法家頗認同,認為法本身就是對“肉身”的控制,一個社會沒有這樣的控制,就會倒退到原始野蠻或類似文革的狀態(tài)。另外法家力主“富國強兵”,最終使秦國強大。因此他認為法家在當時是進步的,評價它要用歷史眼光。
我并非以今天的眼光非難法家,恰恰是在和諸子比較的前提下,覺得法家過于惡劣。關于法家,馮友蘭有一段中肯的論述:“儒墨及老莊皆有其政治思想??雖不相同,然皆從人民之觀點,以論政治。專從君主或國家之觀點以論政治者,當時稱為法術之士,漢人謂之為法家。”馮的話有一道很重要的政治分野,比如,從人民出發(fā),孟子有“誅一夫”之說,法家非但沒有,有的則是誅匹夫。法家嚴刑峻法,基本上沖著平民而來。故,先秦諸子的政治哲學,從“一夫”出發(fā),還是從“匹夫”出發(fā),就成為一種度量衡。
朋友并非沒有道理。我當然認同法是出于對肉身的控制,沒有這種控制,人類將處于人與人像狼一樣的“霍布斯狀態(tài)”。因此,正如美國開國先賢漢密爾頓所言:“政府意味著有權制定法律。對法律觀念來說,主要是必須附有制裁手段。”
但,必須計較的是,對肉身的制裁,是出于君主需要,還是權利保障。根據(jù)后者,肉身即權利,它不獨不是制裁的對象,而且是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動源。當且僅當此一肉身侵犯彼一肉身或類似的情況發(fā)生時,法律才開始啟動它的刑與罰。然而,刑罰“此”是為了公正“彼”,在此意義上,法與其說是控制,首先則是出于對肉身的普遍的保障。這里可以解讀一下漢密爾頓的精細,他說制裁對法律觀念來說是“附有”,保障的附有。
法家不然,它沒有對肉身的任何保障,而是把肉身視為普遍的控制對象;并且控制是出于它為君主設計的“富國強兵”。這個詞迷惑性太大,以至遮蔽了法家的惡。如果以以上的度量衡,“富國”云云,與民何干。
春秋戰(zhàn)國,國不過是諸侯的私人領地,民則是領地的附送。即使國亡,對民來說,換個侯而已,這里原本就沒有他們的份額。然而,勒以平民肉身,供作君王驅(qū)遣,一切為君設計,從未就民出發(fā),這就是法家的本相。轉(zhuǎn)以今之眼光,富國強兵亦有可疑。強兵不論,富國孰與富民。如果一年的GDP是既定的,國多則民少,反之亦然。因此,在最直接的意義上,富國即損民,否則無以國富。
以上其實次要,我之反對法家,更在于它成就了秦王朝的中央集權。但這一點,恰恰被史家視為歷史進步,其邏輯是中國從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歷史進步論的危害也許需要另外剖析,我本人已不敢輕用“進步”這個詞。歷史往往以進步的名義倒退。但,御用史學家們膠柱鼓瑟,鬧出天大笑話的是,秦王朝不是邁進了封建社會,而是終結(jié)了它。所謂封建,即分土地、建諸侯,這是先秦的政治體制,亦稱“分封制”。與此對應的則是自秦而始的“郡縣制”。秦滅七國之后,改西周以來的分封為郡縣,這也是聽從了法家的主張。從此,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意識,流貫兩千多年到如今。
在我個人看來,郡縣于分封很難說是進步。郡縣是中央集權,權力自皇帝由郡而縣,垂直型自上而下,政治格局只能是最高權力的大一統(tǒng)。分封則是分權,中央猶在,但諸侯自治,因而政治權力不是一根線,而是多根線,由此形成多元空間的政治格局。先秦的分封其實就是中國最早的聯(lián)邦制。從分封到聯(lián)邦,盡管需要一系列的轉(zhuǎn)換,但在體制形態(tài)上,分封是聯(lián)邦得以誕生的最方便的坯胎。另外集權是一元,分權是多元;一元框架只有單一的政治空間,多元框架則容有各自不同的政治空間。在政治制度演進上,到底哪種框架具有更多的路徑可能呢。一個明顯的經(jīng)驗事實是,歐洲版圖小于中國,但它從沒有像中國形成過集權性質(zhì)的大一統(tǒng)。羅馬解體后的歐洲恰如中國先秦,亦以分封的形態(tài)存在,比如英吉利,比如法蘭西。然而,正是這種后發(fā)優(yōu)勢,使它在政制上超過了古老的中華帝國。一個小小的英吉利,以自己的制度試錯,率先邁入現(xiàn)代政治制度門檻。其波及效應,不但歐洲,而且世界,包括分封在前的中國。
亞歐大陸都曾有過封建制,但各自不同的政治演進,導致了不同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