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諫

1

薇蘭是在鏡子里遇上了洛錦生，是的，在鏡子里。

她從試衣間出來，在鏡子前左搖右轉(zhuǎn)時(shí)，洛錦生出現(xiàn)了，一個皮膚很白，眼窩很深、鼻梁挺拔的男人，稍一化妝，就能以假亂真地扮演歐洲男人。

他的目光，從很深的眼窩里奔出來，晃悠在薇蘭身上，久久不肯離去，薇蘭心底里，就有了不悅，并漸然變濃，女人的自戀，多是隱秘的，不喜被人旁觀。

她從鏡子里深深地挖了他幾眼，希望他識趣離開，莫要打擾她的自我欣賞。

洛錦生大約是讀懂了她的目光，訕訕轉(zhuǎn)身，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再轉(zhuǎn)幾個身，心滿意足地?fù)Q下，讓服務(wù)生包好，正要去付款，卻見洛錦生又湊了過來，眼里含了懇求的笑：小姐，能不能麻煩您幫我試一下這條裙子？

薇蘭怔了片刻，問：什么意思？

洛錦生期期艾艾說，他想買條裙子送女友，她身材和膚色與薇蘭很像，希望她能幫著試穿一下，讓他看看效果。

薇蘭本想拒絕，但見他的滿眼懇求，有些不忍，遂接過裙子，說好吧。

是條今年流行漸變色的連身長裙，真絲質(zhì)地，湖藍(lán)色，穿上的剎那，薇蘭就喜歡上了，它若有若無地貼在皮膚上，涼得很是細(xì)膩，待她站在鏡子前時(shí)，就已恨不能將它據(jù)為己有了。漸變色使她原本修長的身材顯得愈發(fā)高挑而飄裊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從鏡子里偷看洛錦生，他滿眼都是欣喜的贊賞啊。

換下衣來，洛錦生連聲說謝，薇蘭笑得矜持，心里，卻懊惱得不成，只要錢袋容許，哪個女人不想把最漂亮的衣服據(jù)為己有？

可，它已是洛錦生的了。

待她交款回來，那條裙子和洛錦生一并不見了，倒是服務(wù)生請她填了張單子，說是公司最近搞活動要回饋顧客，要她留下電話和地址。薇蘭知道，大不了就是日后收到一些產(chǎn)品的宣傳資料，大多專柜都這么干，每個惠顧過他們的顧客都成了他們有針對性的宣傳對象。

但還是心不在焉地填了，心里，一直惦記著那條只有一款的裙子。

2

大約一周后，薇蘭接到了一份同城快遞，納悶著打開，目光就驚得跳了起來，居然是那條裙子。還有一張紙條，說感謝薇蘭幫忙試裙子，他和女友分手了，想了想，這條裙子她穿著很美，就送她好了。

落款是洛錦生。

薇蘭拎著裙子，穿了，美得不像話，但又覺得不妥，平白無故地，怎能接受一個陌生男人的禮物？便按照快遞上的電話，打了回去，先是感謝，爾后，一定要洛錦生給個銀行賬號，把裙子錢給他打過去。

洛錦生死活不肯給她銀行賬號，最后說如果她實(shí)在過意不去，就請他吃頓飯吧。

薇蘭想了想，就說了好，和他約了時(shí)間，心里，才覺得踏實(shí)了下來，可以心安理得地穿這條裙子了。

當(dāng)晚，薇蘭穿著這條裙子去見海林，他們每周約會兩次，固定在一家無國籍料理店的深處，原因很簡單，這里僻靜優(yōu)雅，并且有她喜歡的日式烤鰻魚和他喜歡的三文魚生。

他們好了兩年了，沒有過分濃烈也沒有生疏，薇蘭覺得，在他們之間，愛是不存在的，至少在海林那里是這樣的，不過是相互欣賞的兩男女而已。何況他有太太了。

和薇蘭好，也不是出于對太太的厭倦，而是男人骨子里的那份不安生作祟。這些薇蘭都知道，在公司年終答謝會上，也見過幾次海太太，滿雅致通達(dá)的女子，由此，也就知了自己和海林的未來，只能是相遇江湖又相忘江湖而已，不必過多掙扎著去自找難看，不過是在這寒涼的大千世界里相互體恤著取點(diǎn)暖而已。反正，沒合適的感情人選出現(xiàn)，就這么著吧。

海林耳上堵著耳機(jī)，看樣子，早就到了，遠(yuǎn)遠(yuǎn)見她，一臉的驚艷。薇蘭在心里笑了一下，突然地很佩服洛錦生的審美。

聊著天，吃完飯，按照以往程序，下個節(jié)目是回薇蘭家，這次，也不例外。

后來，他們躺在薇蘭床上聊天，正說著，海太太的電話就到了，海林從容接起來，說酒局剛結(jié)束，很快到家。

說完，開始一絲不茍地穿衣服，薇蘭怔怔望著他的后背，心里，忽然有點(diǎn)酸，賭氣似地說：或許，我該開始一場戀愛了。

她看見海林扣扣子的手，停頓了片刻，很快恢復(fù)正常。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眼里有一抹感傷，樣子很是無語。是啊，依著他身份，除了無語，他還能說什么？

她抱著他的腰，落了淚，女人天性戀舊，丟了把用慣的小梳子都會惹起無數(shù)漣漪，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

到底，海林還是什么都沒說，嘆了口氣，說是我不好，隨你吧。

話說到這里了，就剩了死路一條。

薇蘭就想到了洛錦生，想他在自己身上飄來蕩去的目光，似乎無限可能，如果合適，為什么不可以呢？回味著他在鏡子里的笑，想起了典故里的鏡花緣，很美，卻也凄涼，心就頓頓地涼了片刻。

3

有了心思，再見洛錦生，就不那么從容了，只是一味地笑，洛錦生主動坦白，其實(shí)，他是沒女友的，那天，在商場專柜見了她，很想搭訕，又找不到合適借口，才借口央他幫自己試裙子，趁她去交款，央服務(wù)生讓她填份顧客登記表，待她走了，用一只水果籃從服務(wù)生手里索來她的聯(lián)絡(luò)方式。

他坦誠地望了她，希望她莫要介意。

薇蘭笑，怎么會介意呢，被陌生男人紳士地搭訕，是件多么滿足虛榮心的事情。

相比聊天而言，桌上的飯菜，寂寞到了冷清。

飯后，他們一起去海邊散步，伏在木棧道護(hù)欄上，看海面鋪滿了碎銀子一樣的月光，不知什么時(shí)候，洛錦生的手，就搭到了她背上，她的心，悄悄地掙了一下，身體，卻沒動。洛錦生輕輕地哼著一支老歌，是張信哲的《白月光》，她聽得滿心是淚，想到了海林。

她和洛錦生的交往，就密切了，知道他原在一家進(jìn)出口公司做事，掌握了客戶資源后辭職開了間貿(mào)易公司，有房有車，也算混出點(diǎn)顏色了。

偶爾的，他會讓花店送花到她寫字間，卻從不到寫字樓下等她收工，最多是說他已買了某場演出的票，在劇場外等她，再要不就是訂了吃飯的位子，在那里等她。

她從不把收到的鮮花擺在桌上，覺得那樣有些向海林示威的架勢，不符合她的行事風(fēng)格。

芬芳的花擺在寫字桌下，幽幽的香升騰著，鉆進(jìn)她鼻腔，一路抵達(dá)了心底，讓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甜蜜而舒緩的微笑。

有時(shí)，海林會在她身后站一會，臉對著她的電腦屏幕，目光卻在桌下，她感覺得到，但，他不問，她不解釋。

自從她的桌下經(jīng)常有鮮花爛漫后，海林再也沒約過她。

這讓她既釋然又難過。

釋然的是脫去了尷尬的解釋，難過的是似乎自己從未被在乎過。

4

洛錦生的家，她去過多次了，在臨海的大公海岸邊，視野開闊，靜夜里，聽得見一浪一浪的波濤拍著礁石，洛錦生攬著她的腰，伏在26樓的陽臺上，聽濤。薇蘭覺得那濤聲，就像內(nèi)心的幸福，一浪一浪地在心里涌著，有時(shí)，她的心里，會突然涌上一股悔意，如果沒有和海林好過該多好。這樣，當(dāng)她面對洛錦生時(shí)，就不會有忐忑的歉疚了。

可，誰又能改變得了往事？誰又能預(yù)知到未來呢？此時(shí)，她突然明白，當(dāng)你面對著一個人，對過往那些與他無關(guān)的感情糾葛而后悔時(shí)，就是愛上了這個人了。

當(dāng)然，洛錦生也是愛她的，待她的好，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他恨不能讓全天下的漂亮衣服和首飾都?xì)w屬于她名下，雖然物質(zhì)不是愛情的全部，但，至少也能代表一個人的感情濃度。

認(rèn)識她不久，洛錦生就請人把四居室中的一間改成了衣帽間，如今，不過半年多而已，里面已掛滿了送她的衣服。沒事一天，他躺在地板上，枕著手，看她一件一件地?fù)Q上又脫下，直到她換累了，他跳起來，突然單膝跪地，態(tài)度莊重地說：薇蘭，嫁給我，好嗎？

雖然知道這是早晚會發(fā)生的一幕，薇蘭還是淚眼模糊了。她連連點(diǎn)頭，狠狠地抱過他的腦袋，差點(diǎn)把洛錦生活活悶死。

5

洛錦生求婚后，薇蘭就搬過來和他同居了，并積極籌劃婚禮，預(yù)約婚慶公司和酒店檔期，一切皆順。

婚禮前，司儀過來商量，在婚禮現(xiàn)場是不是讓新郎講一下怎樣追上新娘子的，薇蘭看看洛錦生，故做詭秘地說：我們是在鏡子里遇上的。

司儀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們，說鏡子，在鏡子里怎么遇上？

洛錦生突然地就笑了，攬著薇蘭的肩說：小傻瓜，我一直沒和你說實(shí)話，其實(shí)那天遇上你，不是偶然的。

薇蘭就愣了，旋爾又笑：原來是早有蓄謀呀，我還以為是自己艷驚四座而吸引了你呢。

當(dāng)然也有這成份。洛錦生得意洋洋，說那天他和老同學(xué)一起吃飯，從酒店出來，看見她正往商場走，老同學(xué)就指了她說這個女孩子是他同僚，是多么多么的優(yōu)秀，而且還是單身，便慫恿他去追，他借酒壯膽，果真跟了進(jìn)去，然后，就有了現(xiàn)在。

薇蘭訥訥問：你怎么不早說？

洛錦生說因知道她個性清高，怕說了實(shí)情會惹她反感，有中了圈套的辱沒感，索性一路緘默到現(xiàn)在。

薇蘭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問：你老同學(xué)是誰？

你的頂頭上司，海林。

薇蘭的腦袋嗡地一聲，面色煞白，好半天才回過神，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你們先聊著，我想起點(diǎn)事，要馬上去辦一下。

說完，扔下莫名其妙的洛錦生就跑了出去，提了車，瘋了一樣開到郊區(qū)，才平緩下來，給海林打電話：你為什么要這樣？

海林沉默許久才說我是善意的。

你善意到了從此以后，每當(dāng)看見洛錦生就會幸災(zāi)樂禍地竊笑吧？因?yàn)槟憬K于把令自己內(nèi)疚的包袱甩到了他懷里，而且他還要對你感恩戴德……

她滔滔不絕，尖酸刻薄的話劈頭蓋臉砸向電話那端的海林，待她停下來，才見，海林早就掛機(jī)了。

她悵悵而茫然地站在那里，拼命想，這場婚，到底結(jié)還是不結(jié)？當(dāng)洛錦生打過電話，急急詢問她在哪時(shí)，她把手機(jī)緊緊貼在耳朵上，用力地捂著，仿佛，一松手，洛錦生就會消失。

然后，她說：洛錦生，我們不要結(jié)婚了。

不容洛錦生追問，就掛斷了，關(guān)機(jī)。是的，洛錦生非常愛她，愛到令她無以回報(bào)，她也是愛洛錦生的，愛到，只能這樣，不給別人有對他發(fā)出竊笑的機(jī)會。

那場在鏡子前的相遇，果然不祥，再多深情恩義都成了一場美侖美奐卻不能抵達(dá)的鏡花緣，望著洛錦生的方向，她輕輕呢喃了聲對不起，就淚下滔滔了?！?/p>

（責(zé)編 時(sh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