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合
老黏左肩挎著一個糞挎簍,右肩腋下夾著一個滿是豁口的鐵锨。老黏愁眉苦臉,呲牙咧嘴的,像是牙疼。
老黏并不是牙疼,是發(fā)愁。別人牙疼的模樣,就是老黏發(fā)愁的表情。老黏在發(fā)兒子的愁。
老黏年輕時很希望自個的女人能生一個女兒。女兒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知冷知熱。有個女兒多好啊。他老婆也希望要一個女兒,沒個女兒那日子多孤單。兩個人的意見達成了一致——生。別人能生閨女,咱為啥不能?這輩子不生個閨女,誓不罷休。
老黏與老婆意見一致的結(jié)果是老婆的肚子鼓了癟,癟了鼓,一口氣,羊拉屎似地屙下了七個牤牛蛋子。我的老天爺,這哪是七個兒子,純粹是七個吃死老子慪死娘的蝗蟲崽子。七張嘴,一個比一個張得大,一個比一個能氣人。
兒子多,家里窮得叮當響,一份彩禮備不起,七個兒子成了七條光棍。為這,大兒子哭,小兒子嚎,都埋怨眼瞎,咋閉著眼投胎到了你老黏家。老黏聽了,這個氣呀,順手拾起一根柴火棒,咋咋呼呼掄了起來。
七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轉(zhuǎn)眼沒了蹤影,轉(zhuǎn)眼,偌大的一個院子,就剩下了老黏和老伴。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說話,眼淚都是撲簌簌地如斷了線的珠子。
命里半斤,沒有八兩。七個敗家子,頂不住一個“小棉襖”啊。那一刻,老黏和老伴把村西的老王羨慕得不得了。
老王與老黏歲數(shù)不差上下,老王兩口子也羊拉屎一樣,十年生了七個丫頭。閨女好啊,閨女孝敬。老王成天樂呵呵的,逢人就說,長大了也省心。
看見老王天天舒展了一臉的笑紋,老黏與老伴私下嘀咕:你看,人家老王真能耐。想要閨女,就一拉串閨女。
老伴苦笑,笑過,耷拉下一張臉:這怨誰?怨我?
老黏本想和老伴理論理論,又感覺沒意思。事已至此,再說埋怨的話,有什么用?純粹自找窩心。話說回來,如果當初不是他老黏一個勁兒慫恿,又咋能一口氣要七個牤牛蛋子。
這么想著,老黏拾起驢糞蛋蛋來就無精打采。咣當一聲,與一個人撞了一個滿懷。定睛一看,見是老王。老王也是愁容滿面的樣子。
哎——老王怒了一怒,隨即又無奈地搖搖頭,沒有言語。
哎——老黏也搖搖頭直嘆氣。
老王說:你七個兒子,香火旺盛,嘆啥氣?
老黏說:你七個閨女,七件小棉襖,嘆啥氣?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老王說,老兄呀,你是不知道老弟我的苦衷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老黏不知該拿啥話安慰老王好,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人的命,天注定。既然老天這么安排了,就認了吧。
說這話時,他不知道是安慰老王,還是勸慰自己。
一個隆冬時節(jié),兩個穿著藍布大襖的小老頭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會兒哭,一會兒嘆氣,說著說著,又笑了。
笑過,哭過,老王說:走。
老黏說:去哪兒?
老王說:去我家。
老黏說:不,該去我家。
后來,兩人成了兒女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