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每天去電影學(xué)院蹭課回來，都會路過北京電影制片廠。我有時候會刻意地走側(cè)路，這樣，便能與他們擦肩而過，并聞到他們身上散發(fā)的味道。

他們是北京卑微的一群人。夜晚，住在曬不到陽光的地下室，白天，則坐在北影廠門前的臺階上，從日出到日落，耐心又焦灼地等待著機(jī)會的降臨。他們與勞務(wù)市場上等待被挑選的民工或者保姆們一樣，渴盼著在某部電影里，飾演一個小小的角色。哪怕，只是一個側(cè)影、一具尸體、一雙眼睛、一聲嘆息，或者，被無情的剪輯師，一剪刀下去，只剩半個臂膀。

他們在臺階上，一邊期待著門口有某個導(dǎo)演出來，一邊無聊地打著哈欠，說著笑話，罵著粗話，或是下一盤不知道有沒有結(jié)局的象棋。他們衣著黯淡，神情滄桑，日積月累，像陽光下灰塵滿面的石像。他們之中，有父親、母親、妻子、丈夫、兒子、女兒。他們?yōu)榱藥资畨K錢的一個群眾角色，會瘋狂地?fù)頂D、爭搶，但等待的漫長時間里，他們則會談起家常，談起困頓艱難的生活。這樣的閑聊，于他們，是一種比電影更溫暖的慰藉吧。假若沒有彼此的交流，不知道，他們在這里，能夠?qū)﹄娪暗膿磹叟c美好生活的期求，堅持到多久。

有一天，我看到兩個18歲左右的少年，他們躺在初春黃綠相間的草坪上，微閉著眼睛，看著頭頂溫暖陽光里，斜伸過灰墻的一顆棗樹瘦削光禿的枝干。我很想知道，那一刻，他們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的小夢里，有沒有故鄉(xiāng)另一株同樣枝干虬曲的棗樹?或者，是某個初戀時笑容甜美的女孩7我看了他們許久，直到他們睜開眼睛，朝我淡淡地瞥一眼，我才慌慌地一低頭，走開去了。我突然覺得，我是如此的粗魯，讓人討厭，用如此尖銳的視線，撕開他們不想讓外人指點的斑駁生活。

我想起在中關(guān)村一家電子產(chǎn)品店里，看到的另外一個男孩。大約也是18歲左右吧，看到我經(jīng)過，很溫柔地喊我“姐姐”，又將我引至店中，倒水給我。我看一眼店內(nèi)不多的相機(jī)樣品，知道這樣的店，未必可靠，便打算轉(zhuǎn)上一圈，找理由走人。轉(zhuǎn)至一款佳能的新款相機(jī)前時，我問，能給我介紹一下這款的功能么?他忽然就紅了臉，低聲地朝我道歉：“對不起，姐姐，我、我是新來的，還不太懂，您先坐下等等，我們很專業(yè)的同事馬上就過來為您講解，好嗎?”

我看一眼這個頭發(fā)還處在高中質(zhì)樸時期，沒有被這個城市染成五顏六色的男孩，有一絲的心軟，想，要不要留下來，看一看這款相機(jī)?但也就是片刻的猶豫，對于相機(jī)品質(zhì)的追求，還是戰(zhàn)勝了我不多的同情心。我客氣地向他道別，又撒謊說，我有點事，一會再過來看看。他一下子被我弄慌了，低低地懇求我：“姐姐，再坐一會，就一會，好嗎々我們店里肯定有您喜歡的相機(jī)，即便是沒有，也可以為您去別家調(diào)貨的?！?/p>

我低了頭，不敢看他的眼睛，疾步走出店門，直奔走廊盡頭的電梯而去。而他，卻是不舍不棄地跟在我的后面，一聲聲地，喊我“姐姐”。他的懇請，不是別家店里，那種近平地痞似的大聲喊叫與攔截，他只是這樣喊著你“姐姐”，悄無聲息地跟著你，像路邊的一只小貓，或者小狗。

電梯終于開了，我快速地鉆進(jìn)去，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看見站在門外的他，一臉的憂傷與失落，為沒有將我這樣一個潛在的顧客挽留住。我看著電梯數(shù)字不斷地變換，心中突然地浮起一絲難過。我想起自己在外地打工的弟弟，他是不是也曾這樣苦苦地求過一個顧客?是不是他的第一次與人交往，也曾想過以真誠而不是痞氣，換來他們的好感?當(dāng)他走在不屬于他的城市里，有沒有過與這個男孩一樣，被人冷落的感傷?

憶起在北京的798藝術(shù)區(qū)，看到過的一只純種波斯貓，很瘦，是被某個有錢的主人遺棄了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悄無聲息地，在我身后跟了有多久。我只知道，當(dāng)我無意中回頭，看到它在冰冷的傍晚，被風(fēng)吹起的臟兮兮的毛發(fā)，突然間心內(nèi)就涌起無法抑制的悲傷。它曾經(jīng)被主人無情地拋棄，可是，它還是因為昔日受到的一點好，而記得人的懷抱，并執(zhí)拗地跟著我，渴盼我能將它領(lǐng)回家去。

我終究沒有將這只流浪貓抱回去。我只是從路邊的小店里，買了一瓶酸奶，放在它的面前。它溫順地看我一眼，而后低頭去喝酸奶，每喝幾口，它就會停下來，蹭一蹭我的鞋子。它顯然是餓極了，埋頭像個嬰兒一樣香甜地啜飲，而我，它寄希望于能將它收養(yǎng)的未來主人，就在它低頭的時候，悄悄走開了。

我一直沒有回頭，但我知道，背后，是一雙憂傷的眼睛，在一直一直望著我冷硬的脊背……

這座城市的陽光，日日普照，它分給我們每一個人一樣的溫度與熱量?？墒牵?dāng)我走在路上，看見那些卑微的生命，看見他們在陽光下為了一份工作、一個角色、一杯牛奶，而向另外的生命乞求的時候，我總是希望，陽光會偏心一點，再偏心一點，一直到有足夠的溫暖，將他們同樣具有尊嚴(yán)的生命，溫柔地環(huán)住，就像，一雙母親的手臂，環(huán)住柔弱女兒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