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長青
四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稍稍懂事。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昏暗的傍晚,幾個大人把爸爸抬進了家,媽媽趴在爸爸身上大哭。我知道,爸爸死了。我沒有哭,不知道哭,只知道拉著媽媽的手看媽媽哭。
在外婆家無憂無慮地長到六歲,外婆突然走了,媽媽把我領(lǐng)到了一個陌生的新家。這個家有一個又黑又瘦又矮的男人,媽媽告訴我,她嫁給了這個男人。我抱著媽媽的腿沒完沒了地哭,我不要漂亮的媽媽給這個丑八怪老男人當(dāng)老婆,我要離開這個家。媽媽哭了,抱著我的頭,眼淚一滴滴地砸在我的臉上。媽媽說,丫丫,沒有男人的家,咱娘倆撐不起來啊
我有了一個后爸,讓我很討厭的后爸。
后爸姓張,在工廠里當(dāng)鍋爐工,人家都喊他張黑子。張黑子的嘴很笨,不愛說話,見人只會憨憨地笑,光棍條,35歲上才娶到了我媽做媳婦。街坊鄰居都說憨人有憨福,娶了個大花骨朵,帶了個小花骨朵。我看不起他,更不會認他做爸,偶爾和他說一句話就是喊“喂”。別人問我喊張黑子啥啊,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鸷皬埡谧?,別人問我姓啥啊,我干脆利落地回答姓王,我叫王丫丫。上小學(xué)報名的時候,媽媽說我叫張丫丫,我跟媽媽賭了兩天的氣。
上學(xué)了,我漸漸懂得了好多的事,每想到一個邋遢的男人和媽媽同住間屋,同睡一張床,我的心就像貓抓一樣難受,經(jīng)常和媽媽莫名地慪氣,對他的輕視和仇恨也深深地在心田里扎下了根。
他每天也很少說話,每天下班拎著一包菜,進家門就鉆進廚房,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沖洗。他做的飯我不吃,所以他把菜洗好后就興沖沖地跑出廚房喊,玉珍,洗好了。于是媽媽接手燒菜做飯。我小的時候很喜歡吃德芙15克力,他經(jīng)常買一小塊回來,放在媽媽手里,媽媽再給我吃,然后,他會面帶憨笑地看著我吃完才去忙他的事。
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從沒向同學(xué)提過家早的事,我為有一個憨憨的后爸感到恥辱,怕同學(xué)們笑話我。有一次,我上學(xué)忘記帶政治課本,給媽媽打了電話,不想他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到學(xué)校,一臉憨笑地把書交給我,一句話沒說,扭頭跨上自行車走了。同學(xué)們問我他是誰啊?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個鄰居?;氐郊椅遗瓪鉀_沖地責(zé)問媽媽,為什么讓他去學(xué)校々媽說本來她要親自去的,可他說路那么遠,還是讓他去吧。我向媽媽通令,今后再也不準(zhǔn)他到我們學(xué)校去媽媽轉(zhuǎn)身抹了一把眼淚。媽媽因為我始終不肯喊他一聲爸爸和對他的冷漠態(tài)度時常跟我鬧別扭,罵我不懂道理。
我高中快要畢業(yè)的時候,他下崗了。媽媽沒有工作,靠給人打零工掙些零花錢,我們的生活本來全靠張黑子的工資。我和媽媽到他家就住著他從單位分的兩間平房,媽媽說攢點積蓄再借些錢買套樓房。這下完了。他的本事除了燒鍋爐還是燒鍋爐,沒有其他技術(shù),重新找工作比登天還難。媽媽愁得一夜頭發(fā)灰白,從不抽煙的張黑子買來一包最便宜的“喜梅”香煙,一根接一根猛吸,一言不發(fā)。
幾天后,我們家平房西頭的路口擺了一個自行車修理攤,他滿臉黑油,手忙腳亂地在為人修車補胎。我有一個心安理得的想法,我和媽媽已經(jīng)是他家的人,他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養(yǎng)活我們。但他憑修車補胎這種低級的勞動來賺錢,我對他越來越鄙夷,打他的攤前經(jīng)過,我有一種丟臉的感覺,同時,對那些經(jīng)常開他一些戲弄玩笑的人,我十分仇視。每天午時,媽媽燒了飯送過去,他舍不得一會兒回家吃飯的時間。
六月的太陽毒辣辣地暴曬,他肩上搭著一條臟得分不出什么顏色的毛巾,光著脊背,汗水滿臉滿身流淌,褲腰濕透了半邊。媽媽說,買一把遮陽傘吧。他憨憨地一笑,在鍋爐跟前受熱慣了,甭花那錢這時,我的心底會泛起一絲對他的憐憫。
終于有一天,他中暑了,鄰居們幫忙把他送往附近的診所。打完一瓶吊針,稍有些恢復(fù),他急不可耐地?;厝?,媽媽勸他再開兩瓶吊針,他死活也不肯,愣是回家呆了兩天挺了過去。媽說,錢是人掙人花的,要憐惜身體。他嘿嘿地憨笑,省點花,供丫丫上學(xué),買套新房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酸酸的。
我考上了一所??茖W(xué)校,臨走的頭天,他歇了一天的工,破天荒地買回兩個小菜,一瓶五塊錢的四五老酒,一個人美滋滋地自斟自飲。喝完酒,他回屋里拿出一個用黑色塑料袋包著的東西交給媽媽說,給,丫丫上學(xué)的錢。
我就要走了,他扛著行李和媽媽到火車站送我。就要進站的時候,不見了他,我只好和媽媽抬起行李朝站里走,沒走幾步遠,他慌張張地跑來,一手拎著一兜香蕉,手拿著一瓶紅茶飲料,看著滄桑而襤褸的他,我忽然覺得眼角有淚滾落,我不忍再看他,接過他手里的東西,頭也沒回。
大三的下半學(xué)期,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我媽住院了。我不顧一切地跑回了家,跑到了醫(yī)院。媽媽患的是腦血栓,最好的治療結(jié)果就是半身癱瘓。我的天就像塌了一樣,趴在媽媽的病床前,我泣不成聲,他拉著媽媽的一只手,昏黃的眼里也滿噙著淚花。
媽媽要出院了,我叫來輛出租車,他佝僂著瘦弱的身子背起媽媽,一步一步走出醫(yī)院,走向大街,我喊住他,讓他把媽媽放到車上,他一聲不吭,倔強地往前走。走了整整兩個小時,他把媽媽背進家里,放到床上,為媽媽輕輕地蓋好被子,拖過個板凳坐上,雙手捧起媽媽的那只不能動的手,把臉埋在媽媽的手上慟哭。媽媽也哭了,把那只能活動的手放在他骨瘦如柴的手上。
媽媽已經(jīng)不能為我燒飯了,15年,我第一次品嘗了他做的飯菜,雖然色味俱無,但我吃得香甜。
媽媽一再催我回學(xué)校。他把我送出門,從兜里掏出300塊錢塞給我:甭掛記你媽!我走出老遠,回頭看時,他還站在路旁張望,朝著我遠去的方向。
我畢業(yè)回家,遠遠地望見家的路口多了一把碩大的遮陽傘,遮陽傘下,一個輪椅上坐著我的媽媽,他光著黑黝黝的脊背在默默地忙活。媽媽看到了我,咿咿呀呀喊著我的名字,他回過頭,朝我憨憨地一笑,停下手中的活計,收拾工具,推起媽媽和我一起進了家門。他沒有出去擺攤,笑瞇瞇地坐在媽媽的身邊,聽我和媽媽說了半天的話。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開始忙我自己的事情。每天,他把遮陽傘支起來,把媽媽推到傘下,一邊看護著媽媽,一邊做他的生意。
那天下班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回到家不見他和媽媽,心急火燎地打著雨傘沖進雨中。在菜市場里,我找到了他們,媽媽的身上披著他一件黑乎乎的油膩襯衫,他抱著自己光著的上身不停地哆嗦。我回過頭來,看見菜市場對面有一家成衣店,就跑過去隨便買來一件秋衣遞給他。這是我第一次給他買衣服,他高興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拿著秋衣里外擺弄,像端詳一件寶貝。看了一會兒,他從媽媽身上拿起他那件破舊襯衫披上,把新買的男人秋衣套在了媽媽身上。
我談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提出到家里看看我的父母,說真的,我不想讓男朋友去我家,家里寒酸,我生怕男朋友看不起我的家庭。我把男朋友的事說給媽媽的時候,他在一旁擇菜。媽媽看出了我的心思勸我說咱是嫁人又不是娶媳婦,怕啥?他站起,從里屋拿出一個藍色的小本本,蹲在我的面前,滿臉愧疚地說:丫丫,我沒本事,攢不了多少,這些錢,夠買一套二手房,給你,咱姑娘的娘家不能叫人看不起
自從進這個家門,這是他第一次給我說的最多的話。第一次,我感覺到他把媽媽和我當(dāng)成了他生命的全部,雖然他有些憨,不多說話,可是他心里裝的情感卻是那么的豐富,那么的沉重。我為過去對不起他懊悔不已,拉過他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我喊出了緘默了15年的兩個字,爸爸。他兩眼溢出晶瑩的淚花,憨憨地笑里帶著甜蜜。
我突然想去看看15年前拋卻我和媽媽的親生爸爸,他推起輪椅上的媽媽,陪著我步行十幾里路到了親生爸爸墳前,跪在那里,我欣慰地告訴親生爸爸,有愛我、疼媽媽的爸爸,您放心吧他也撲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老弟,玉珍和丫丫給了我一個家,我感謝她們!
每天,遮陽傘下,輪椅上坐著我的媽媽,爸爸弓著背在快樂地忙活。我的家清苦,但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