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宋老師一進來就說,“現(xiàn)在的孩子!”
一團灰白色抬了一抬,——是金老師,馬上又低到一堆作業(yè)本后面去了。
宋老師搖著頭,拿杯子倒水。這節(jié)課她講小音樂家楊科,“我請同學(xué)上來講一講他們怎么理解楊科的,魏一峰,就是魏主任的那個兒子站起來說,‘老師,楊科為了摸小提琴死了很笨的?!?/p>
老師們都笑了,淺嘗輒止似的,笑得很輕,從門口走過的人斷然想不到這些老師在笑。
宋老師也笑,笑得有些失神,她還在想。“第二天,楊科沒有起床,第三天,他就要死了……”頭幾年講到這里她會流出眼淚來,這幾年當(dāng)然改正一點了,王棟為這個說過她好幾次,說她就是感情太豐富。她當(dāng)時真覺得有點狼狽,不過還好,沒讓人看出來,她繼續(xù)講著,講楊科怎么傾聽大自然的聲音,一個女同學(xué)嚶嚶地哭了,她不喜歡動不動就哭的女孩,但是那個女同學(xué)解了她的圍。真的。下課前她又看了一眼笑得最厲害的那幾個,他們還在笑,不過笑得有點羞赧了,不怎么敢正眼看她。她教了十幾年語文了,只要朝教室里瞥一眼,就知道她的學(xué)生瞪著眼睛是全神貫注,還是在開小差,她不能指望他們現(xiàn)在就領(lǐng)悟了楊科——今天她沒別的課了,一天的精華都集中在上課的幾十分鐘里,剩下的全是糟粕了。她搖頭一笑。
上完一堂課下來,有些累。老師們看著她走到飲水機那兒,彎下腰去,不過馬上又站直了,不大相信地拍了幾下水桶,撅著嘴說,“沒水了!”
要是換成金老師常老師撅嘴,便會讓人覺得很可笑了似的,反正金老師從來不會撅著嘴講話的,常老師就更不要說了,她是副校長,副校長總顯得端莊一些大氣一些。宋老師在教研組里年紀(jì)不算大也不算小,也是三十好幾了,不過宋老師長得嬌憨可愛,穿得那般老氣橫秋實在是勉為其難了。她丈夫王棟在縣政府上班,這幾年正青云直上,老師們都預(yù)測王棟將來沒準(zhǔn)會當(dāng)縣長,那宋老師,沒準(zhǔn)就是縣長夫人了。
頂著這么個還子虛烏有的頭銜,宋老師抗議也不起作用,碰到往上面要經(jīng)費的事,校長也要她晚上回了家跟王棟吹吹枕頭風(fēng),說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她看不出是玩笑,還是真要她去說?;氐郊?,見王棟閑下來,也是說的。王棟先還說她教好書就是了,管那錢不錢的事,她心氣受了打擊,愈發(fā)認(rèn)真起來,怎么她也是學(xué)校的一分子。現(xiàn)在王棟聽是聽著,不發(fā)表意見,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表情,就是為這表情最后免不了要拌幾句嘴。反正,就是這么頂大帽子壓到頭上以后她越來越流露出小孩子的心性,當(dāng)著校長書記說話也是嘴巴一撅,還不時吐吐舌頭。
金老師和端木老師都在批作業(yè)。金老師是老語文老師了,這兒四個全是語文老師,端木老師比她早一年來學(xué)校,也許年紀(jì)相當(dāng),結(jié)婚前又在一個宿舍住過,端木老師開會什么的,都是叫她去代課。碰到她開會,也是叫端木老師代。她出差買了東西回來分,總額外給端木老師準(zhǔn)備一樣別的,反之,端木老師也會記得帶點她喜歡的。所以,突然聽學(xué)生說她不在的時候端木老師讓他們考了一次試,吃了一驚。“哦,”她沉吟一下,“那么,考得怎么樣呢?”一個學(xué)生告訴她分?jǐn)?shù)批出來,大家都很低?!岸四纠蠋熣f,宋老師怎么這么教你們呢?又說,你們考得這么差怎么不難過呢?如果在我班上,考這么差大家還不哭起來?!薄昂髞砟?”她仍和顏悅色地問,心里很不痛快。端木老師怎么趁她不在考她的學(xué)生呢?“后來,”那個學(xué)生有些難為情了起來,“后來大家起了哄,噓起來,端木老師很生氣。”她為這個事專門在課堂上澄清了一下,批評了帶頭起哄的那幾個,她不想和端木老師有什么矛盾,但是,端木老師果然暗中對她懷著妒嫉嗎?她不愿意這么想,心里又總梗著異物似的不大舒服。緊接著的另一件事是,端木老師拿著文憑去復(fù)印室復(fù)印她才知道,端木老師原來一聲不吭已經(jīng)修完了本科。也沒有規(guī)定端木老師考本科一定要告訴她啊,想歸這么想,她們之間還是慢慢地微妙起來了。
“我去,我去換?!笨此吨粍樱@蠋熖ь^望著她說。
“不用了,我去換吧?!焙孟衽鲁@蠋熍苓^來,宋老師慌急慌忙的把水桶卸下來,拎著出去了。
走廊上曬不到太陽,也還是熱。去年也是這個時候,連送水工都看不過去了,說沒見過還有不裝空調(diào)的地方,看看法院,看看市政府,最窮的總是學(xué)校。
老師們當(dāng)然不會計較一個送水工的話。上面撥下來的經(jīng)費有限,要怪也只能怪學(xué)校不會創(chuàng)收。看著馬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房子越蓋越好,學(xué)校的錢照舊緊巴巴的。
“是我們沒生賺錢的筋吧?!边@句話從常老師嘴里一出來,大家先笑,笑過了又都感慨。有錢當(dāng)然好,不過老師的成就感可不是錢。每個新來的老師都從老的老師那里領(lǐng)悟過成就感是當(dāng)年教過的孩子如今學(xué)有所成,在你面前恭恭敬敬低著頭,感謝你的教誨。
校長辦公室是有空調(diào)的,會議室和音體教室前幾年也裝上了,比起前幾年,條件好多了。教務(wù)組和別的辦公室不裝,是因為教室不在裝空調(diào)的申請里,五十幾個孩子就靠頭頂?shù)乃闹坏跎闰?qū)趕暑氣。一樣大的屋子,孩子受得了,他們還是大人呢,說受不了說不過去。再說真的熱,總要到七月以后,反正那時也就放假了。
上課鈴打了,擠在走廊上玩的孩子都回了教室,剛才還鬧鬧哄哄像個麻雀窩轉(zhuǎn)眼間靜寂下來,朗朗的上課聲若有若無地從開著的門窗里飄出來,還有笛子聲。殷老師的笛子吹得真好,她想,每次碰到這種時候出來,她心里都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教材教學(xué)年年都在變,可是學(xué)校好像是個永遠也不會變的地方,永遠這么踏踏實實的。
她進了總務(wù)室才知道總務(wù)室也沒水。
“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一會就來。天熱,要水的人多?!笨倓?wù)科新來的小老師解釋。
那么也只好等了。她快快的回到辦公室。她還要批改作業(yè),編復(fù)習(xí)題,一會就忘了自己還唇干舌燥著。
金老師去班上轉(zhuǎn)悠去了。常老師也出去了不在,常老師不在總能讓她心里驀地一松,其實常老師并不是疾言厲色的人,她畏懼些什么呢?真是說不清楚。常老師當(dāng)副校長當(dāng)了幾年了,副校長室一直安排不進桌子,也沒空房單獨撥給她用,還得跟她們呆在一起。
太陽已經(jīng)斜過去了,端木老師終于不寫了,走到窗邊站著。她默默地望著端木老師的后背,那么一個被什么東西凝固住了的纖弱的后背。
去年,端木老師離婚的事傳出來大家都很吃驚,評職稱評先進去外省市學(xué)習(xí)就那么幾個名額,你去了我便去不了,每個人心里都卯著勁,誰也不愿意自己的私事成了惹人閑話的把柄,端木老師又是那么好強,什么事都要占上風(fēng)一點,卻弄出個離婚的事來,還離得很麻煩,因為她丈夫開始說什么也不愿意離,跑來學(xué)校找了幾次領(lǐng)導(dǎo)。弄得校長很是為難,暗示端木老師處理好自己的家事,學(xué)校畢竟不是隨便惹事生非的地方讓人注目,她還是優(yōu)秀教師呢,優(yōu)秀老師的家里弄得一團糟,讓人怎么看?
端木老師的丈夫慢慢的不再來了。可是有一天端木老師上班,半個臉從眼睛到耳朵根烏青了一大塊,端木老師說騎車摔的。老師們背后都不相信。怎么摔跤別的地
方都不摔壞,單摔到臉了呢?大家嘴上不說,都覺得端木老師要出問題。沒過半個月,端木老師的胳膊上也有了幾塊很大的烏青塊。
“你這兒怎么了?”
她再不愛打探別人的私事也忍不住了。
“大概貧血吧?”端木老師舉起胳膊端詳著。
表面上,她是相信了,勸端木老師買點補血的什么吃。
老師們背后都說這謊也編得太明顯了,太把人當(dāng)小兒科了?!斑@難道不是擰出來的?”一個老師說。宋老師身上起了一點寒意,端木老師身上還有什么別的傷藏著呢?端木老師的頭發(fā)也稀薄了,是不是擰她的手還狠狠地撕了她的頭發(fā)?掐著她的喉嚨把端木老師推倒在地上?
又過了幾個月,端木老師已經(jīng)離婚的消息終于在學(xué)校傳開了。傳聞的東西一旦落了實,便像給那個事封了口,如果端木老師瘦了,憔悴了。抑或大病一場,那又另當(dāng)別論,但是端木老師卻根本沒有給別人安慰的機會,每天高高興興的,還把留了好多年的長頭發(fā)剪短燙了,把判給丈夫的女兒帶到辦公室來做功課也看不出母女兩個有什么不對勁的,沒讓懷著擔(dān)心的人看到任何值得擔(dān)心的事。讓人吃驚的還是寒假回來她突然帶來一大袋糖挨著桌子發(fā)過去,大家才知道她又結(jié)婚了,趁著寒假去海南度的蜜月,被丈夫掐出過烏青的臉放著光。對方是個怎么樣的人呢,大家一無所知,總之是因為太意外都吃驚得厲害,調(diào)侃著請她哪天帶來學(xué)校讓大家認(rèn)識認(rèn)識。端木老師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她丈夫卻始終沒有在學(xué)校露過面。后來有人說在商場見到兩人,除了樣子相當(dāng)可以,端木老師像小鳥依人一般很幸福,究竟也說不出什么。這已經(jīng)夠在老師們特別是女老師們心里掀起一層波浪,同辦公室的她們這幾個天天目睹著端木老師的氣色是尤其了,端木老師是把大家做過的簡直已經(jīng)忘記光了的夢又勾了出來。女老師們在這件事上很快分成了兩派,贊成派對反對派都有點不以為然,反對派則不予解釋,孤高地等待著真相。端木老師虛晃的一槍慢慢地也實了起來,好像根本沒有什么事能長時間保密下去。
金老師是最早一個向她透露的,天曉得哪里聽說來的。金老師最不喜歡背后說人了,怕惹是非,金老師只說可靠的,別人抓不到把柄的話。所以金老師說端木老師和丈夫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那就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了。
都是做老師的,應(yīng)該理解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丈夫跟坐飛機火車認(rèn)識丈夫由親戚朋友介紹認(rèn)識丈夫本質(zhì)上并沒有區(qū)別。可這樣的人是端木老師,她還是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那個男的,什么話沒說,辭了工作,就從滿洲里跑這兒來了?!?/p>
“滿洲里?”
“滿洲里。好像比端木還小了五六歲。”
她不知道說什么,她還在想滿洲里那是個多遠的地方。如果一個和她說話投機的人從滿洲里辭了工作跑來這兒找她,她會怎么樣。她一定會慌張死的。
恍惚中,她捉到金老師的話,“……你說,端木喜歡那人什么呢?還沒工作。”
她就不想了,把目光重新移回到金老師臉上。為什么呢?為了愛情吧。
“金老師?都說你跟蘇老師是愛情典范,你是怎么迷住蘇老師的?他天天騎著車送你接你,油菜花開了帶你去看油菜花,荷花開了帶你去看荷花?”
金老師的眼睛瞇了起來,“哈哈,就他那幾下子還值得提?”
“不過,”金老師笑完了說,“都過了二十幾年了還跟剛認(rèn)識那會一樣……我也足夠了?!?/p>
她回味著金老師說的足夠了,端詳金老師狹長的眼,薄薄的嘴唇皮,金老師怎么說都不算漂亮,卻有一個男人這樣對待她。好像每個周末兩個人都會想出什么花樣來,做幾樣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喝點酒。她的眼前仿佛籠罩上了一層藍熒熒的像煙又像夢一般的東西。和王棟認(rèn)識以前她心里也是籠罩著那么一層藍熒熒的像煙又像夢一般的東西的,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那層藍色的東西便也從她心里退走了,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男人有男人們的事,天天纏著你,你又不滿意他了?!蹦赣H是這么說的,她沒法告訴母親就算王棟在家里他們也是各自干各自的。有時候,她收拾干凈灶臺,衣服洗了,桌椅也抹了,坐在沙發(fā)上,就覺得屋子里仿佛沒有人一般,就仿佛只有她自己一般。母親是怎么也不會理解的。
端木老師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丈夫的,那么王棟呢,就沒在那兒遇到過什么人?在網(wǎng)上成了風(fēng)吹草動的王棟會不會把她說成是甩不掉的牛皮糖呢?光那個名字,聽著就不對勁。什么名字不好,要叫風(fēng)吹草動。那不是昭告別人他心里的不安分嗎?王棟最終也沒聽她的改了這個名字,他的理由是,名字就是名字,也只有她這種教語文的才會去計較一個名字。
她后來對他干脆是放任不管了,在很多人眼里,她仍是羨慕的對象。進她家的,哪個不是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光這一點,就夠讓人企望不及了。在這個學(xué)校里,真正比她高一頭的只有常老師。但是,常老師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縣里最好的中學(xué)的校長。常老師長得很漂亮,可是,再漂亮的女人一強悍就變得硬綁綁的了。是沒法想象常老師小鳥一樣偎在她丈夫懷里讓丈夫吻著的。她想著,笑了。怎么說她也不應(yīng)該為了一個男人從滿洲里跑來就感動了。
端木老師終于回過身來,伸了個懶腰,經(jīng)過她桌邊,把她壓紙用的一個水晶球撥得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幾圈,無聊透頂?shù)臉幼印?/p>
她看看外面,正在想常老師可不要馬上就回來,常老師便進來了。
端木老師把桌上的東西堆好,對常老師說,“我去趙老師那兒。剛才她叫我去她那里一趟?!?/p>
“傳達室里有一箱葡萄,回頭走了可別忘了?!背@蠋熽P(guān)照。
端木老師答應(yīng)著,垂著眼皮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怎么送水的還沒來?”她惘然地朝常老師笑了笑。
“來了。”常老師突然把聲音壓低了,低得不像是常老師的聲音,也不單純是低,在低里面藏著奇怪的東西。常老師說話總是很恰到好處的,會場里任何一個人都能聽清。都不會因為太響了覺得煩。
“你過來?!背@蠋熣f,站在窗邊,就是剛才端木老師站過的地方朝外看著。
“什么?”宋老師不知道常老師叫她過去看什么,她不大喜歡這樣,鬼鬼祟祟的。
外面,透過五針?biāo)上∈璧尼樔~,再透過裝飾著假山的魚池,對面的走廊上停著一輛送水車,一個穿藍工作服戴藍工作帽的工人正在卸車上的水。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送水工不約而同地不再把水統(tǒng)一送到總務(wù)室了。送水工并不是固定哪一個,不過對老師總顯得恭恭敬敬的,說是怕老師扛不動水桶,一來就把一滿桶水扛進辦公室,水還有的就放在飲水機邊上。這樣,他們說,沒水了,馬上就可以換滿的上去。
這個工人做的也是這個事。
“那個男的,送水的,看見了?”
“那個?怎么了?”
“端木老師丈夫?!?/p>
“端木老師丈夫?”她吃了一驚,看常老師,常老師卻沒在看她。常老師今天穿了件淡灰的薄羊毛開衫,里面的背心把她小而圓的乳房突出得很漂亮。常老師總是穿得這么得體大方。
“真的是端木老師的丈夫?”
“不會錯的。他們現(xiàn)在……我看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