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貝
1
接到她電話的時候,我正一個人坐在屋里,剛剛挨了女人一頓的罵。聽得出來,那個女人是喜歡我的,因為她在破口罵我的時候,忽然哭了。她一邊稀里嘩啦地掉著眼淚,一邊賭咒說,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也不會來找我!
分手就分手吧,干嘛把話說得那么難聽?我在電話里對她說,我真搞不懂你們女人,你跟男人分手,也這樣罵呀?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著。我自知失言。她一定又失戀了,才會打這個電話給我,約我去風(fēng)吹過橋酒館見面。而我卻還要跟她說這些牢騷話。心里忽然覺得有些內(nèi)疚。
沉默了好一會,她說,你想一個心碎的女人還會說出什么話來?
想想也是。不過,我想半天也想不出來,我怎么就讓那個女人心碎了。我說,不提那個女人了,我跟她認識還不到三個月。還是說說你吧,怎么又失戀了?
她說,三言兩語講不清楚,我去風(fēng)吹過橋酒館等你。
2
放下手機,我翻出一套干凈的衣服穿上。剛才接她電話時,我一直光著身體。那個女人摔門而去,我還沒來得及穿上褲叉,她的電話就來了。
我從床上找到我的駱駝牌香煙。只剩下半包了。今晚我抽得特別多。在平時,我?guī)缀醪怀闊煹?,跟女人做完那事之后,才會抽上一根?/p>
煙缸已找不著,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是從那個女人手里飛出去的。床上、地上都是煙灰,整個屋子亂糟糟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我的煙缸犯了什么罪,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懲罰?就只因為我多抽了幾根煙?當(dāng)我點上第四根煙的時候,那個女人忽然問我,你是不是已經(jīng)不愛我了?
我不解她為什么要問這個。
她說,你在剛認識我的時候,做完愛只抽一支煙,一支煙之后,你不會抽第二支,你會跟我說會話,或者繼續(xù)做愛。后來,你開始抽兩支,三支,并且越來越不想說話?,F(xiàn)在你已經(jīng)開始抽第四支了。你甚至拒絕跟我說話。你總是說你累了,沒有說話的欲望。我想你肯定是厭煩我了。
這個理論對我來說,真是很新鮮。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敏感和洞察力。我回憶了一下,最近做完愛之后,確實越來越覺得虛空,懶得說半句話。為不想說話而去抽煙,我想肯定是無意識的。但她這么一說,還真像是這么一回事。
如果我哄哄她,解釋一下,也許事情就過去了。但我是個天生嘴笨的男人,很不善于說謊話。當(dāng)她問我還愛不愛她時,我閉口不說。我不想說話。
她便沖著我開始罵。我不知道她的憤怒是從哪里來的?也許是從我抽第二支煙的時候,就已經(jīng)壓抑著了。
她一開罵,總是很難停下來的。除非我走過去抱住她,并用嘴堵住她的嘴,但我一點也不想這么做。她說我騙了她,說我以前怎么怎么愛她的,現(xiàn)在卻不愛她了。我很煩躁,一氣之下脫口而出,我說,我以前也沒說過我愛你呀。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句話讓她徹底感覺到絕望了,她隨手舉起我的煙缸便砸向我。幸好,我眼快,躲避開了,否則,粉碎的就不是煙缸,而是我的腦門。
要是不跟我吵架,這會我應(yīng)該躺在床上等夢。如果那個女人的電話打得稍微早一點,早在她還沒開始跟我吵架,我是否會從床上起來,答應(yīng)那個女人去風(fēng)吹過橋酒館?我又想,如果她知道今晚我正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她是否還會打這個電話?
無論如何,我一點也不介意她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反倒讓我覺得,這個夜晚不再那么無聊,甚至還覺得有點兒快感。這樣的快感是隱秘的,是難以盡述的。
在同一個夜晚,一個女人離開,另一個女人進來,這感覺多少有點夢幻。但我沒敢往下想,再想下去有點齷齪,很小人。
3
是的,我說到了“進來”。我相信她跟我喝完酒之后,會跟我走進這個屋子。因為,她約我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見面,而不是別的什么地方。風(fēng)吹過橋酒館離我這兒很近,不用打車,散散步就能到。當(dāng)然,她愿意跟我走進這個屋子的原因,不全是距離的近。而是,她需要被一個男人帶回家。
這句話是她自己說的。她每次來我這兒,總要對我說這句話。像是一種解釋。我第一次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想當(dāng)然地覺得,她是因為孤獨。
我們都是生活在這個城市深處的人。被這個城市稱為“外來客”。我們身邊沒有親人,自然感受不到親情,也極少有可以信任的朋友。當(dāng)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她跟我走進這個屋子的第一次,是在三年前一個秋天的夜里。我們都喝醉了。就是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喝醉的。當(dāng)時她坐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獨自一人,靜著個臉,酒瓶子抵在下巴上,那模樣看上去有一種被傷透了心之后的孤絕。一定是這份孤絕,讓我在見到她的一瞬間感動了。我走了過去。
我承認我在那個瞬間肯定是動過心的。從某種角度講,我也許是個花心男人,但我不太善于追求女人。她看上去二十五歲左右,這已經(jīng)不是個容易受騙上當(dāng)?shù)哪挲g了。
話說回來,我承認了那晚我對她的動心,但天地良心,我是沒有半點惡意的,也沒有乘人之危的意思。我只是忽然受一種感動慫恿,那種感動從內(nèi)心深處迅速生長出來,并慫恿我向她走過去。
我走過去,也只是坐在她對面的座位上,悶聲陪她喝酒。我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或者能夠說些什么。
也許她也看出來了,我不是個能說會道、會哄女人開心的男人。我只是個和所有揣著夢想闖進這個城市里來,又等著夢想一個接一個支離破碎之后漸漸變得隨波逐流、無所事事的男人中的一個,懶散而無為。隨隨便便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又隨隨便便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在一個偶爾的時間里。
4
那夜,我們是手挽手走出風(fēng)吹過橋酒館的。在旁人看來,我們一定是熟識已久的朋友。
深夜的秋風(fēng),刮過來有些冷。我們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像飄零在遼闊世界上的兩片落葉。一會兒她飄過來一些,一會兒我飄過去一些,我們走得彎彎斜斜的,身體輕得就像在風(fēng)里飄。
她說,你醉了。我說,是你醉了。我們都不肯承認自己醉了。那樣子一定很滑稽。我的腦子已拐不過彎來。我只知道,拐過一個彎,再拐一個彎,就到我住的地方了。
推開我那扇鋁合金防盜門時,我的步履還算平穩(wěn)。我把她安置到我的床上,搖搖晃晃地去泡了兩杯熱茶。聽說茶能醒酒。然而,我們都沒顧得上喝一口,便倒在床上,很自然地抱在一起。
做愛之前,我們甚至沒有進行任何的交談。她在床上的尖叫和肆無忌憚,像擊中要害似地激起了我全部的熱情。
我想,人的靈魂通常是在絕望和百無聊賴之后,才開始訴諸于身體,并求助于身體讓我們以另外一種方式享受歡樂,忘卻煩憂。在這樣的時刻里,言語上的交談是無力也毫無意義的。
屋里的燈黑著。窗外投進來一片燈光,像閃在身體上的遙遠的光。在這片遙遠的光里,我們是兩個困在洞底的人。剛剛還在為享受怪異的歡樂而拼盡全力廝殺,也就那么一會兒時間,她便脫離開我,似乎被海浪卷走了,成為一個獨立的島,瞬息間沉沒在海洋里。
我看著她,她沉默著,眼里溢滿遠去的海水。我忽然覺得我們相隔很遠。就像所有跟我做完愛的女人一樣。我始終覺得,女人跟我的近,就是我的身體能夠抵達的那點兒距離。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試圖去努力以另外的任何一種方式接近女人。那是靈魂無法抵達的遠。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像兩個流浪的人,在荒涼的沙灘上不期而遇。
床是沙灘,天花板是海洋上的天空。我們遭遇了一場海浪的沖擊,大風(fēng)將我們撕碎。我們成了兩具靜臥沙灘上的殘骸。我知道,她的靈魂不在這里,不在這荒涼的島上。她仿佛只是又一次親歷了一場意外的罹難事件。
她滿溢的淚水,一定像海水一樣苦澀。我那興奮過后的身體,有點兒疲乏,很不情愿接下去面對的是一個酒醒后委屈掉淚的女人。我顯得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下床,開燈。兩杯滾燙的茶水已經(jīng)涼了,只剩一點點余溫。
我說,茶涼了,要給你換一杯熱的嗎?
她說,不用。茶涼了也還是茶。
她已迅速穿回衣服,坐到我桌子旁邊的那張椅子上。那是我屋里唯一的一張椅子。
我坐在床沿上。我注視著她的臉。她的臉干干凈凈的,眼睛在我屋子的四面墻壁上來回掃視。臉上閃爍著好幾種叫人難以確定的表情。我甚至懷疑,剛才她的眼里是否真的有過淚水?也許是我看錯了,或是我的感覺出了問題。
最后,她把目光投在我凌亂不堪的床上。她說,你的房間像是作案的現(xiàn)場。你是不是經(jīng)常在夜里把女人帶來這里?
我的臉不由一熱。我說,對不起。
到底對不起什么?為什么要跟她說對不起?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覺得女人總是麻煩的。特別是在做完那事之后。女人總是不肯認為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何況是在酒醉后的情況之下,跟一個陌生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無論如何責(zé)任都是在男人這邊的。
我最怕女人要我負什么責(zé)任。因為我實在是負不起。我連自己的生活起居都成問題,又怎么能夠去背負起另外一個人的責(zé)任。我已經(jīng)在心里開始搜索詞語,想著怎樣去盡快向她解釋并正式道歉,求得她的原諒。
她像是讀懂了我的心思。她說,不要以為我是酒喝醉了,才被你帶到這里來的。我只是想讓一個男人帶我回家。
就是這句話,像是有一根火柴在我心里劃了一下,熱乎乎地閃過一道光亮。它讓我忽然覺得,我和她之間其實離得很近?;蛘哌@么說,我們原來是同一類人。記得后來的某一個晚上,她問我什么是愛情?這個問題,她經(jīng)常問。我記得我是這樣回答她的:愛情就是瞬息間劃過的一根火柴。
她說,我失戀了。我想找個人陪我說說話,你愿意嗎?
我當(dāng)然愿意。為什么不愿意呢?聽一個漂亮女人說她的失戀故事,對一個百無聊賴的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當(dāng)然,我是絕然不能讓她知道,我在聽她講失戀故事的時候,是一種享受的心態(tài)。我要讓她以為,我是個能夠在精神上分擔(dān)她難過和痛苦的人。
也許,她是真的相信了,我是一個愿意分擔(dān)她痛苦的男人。所以,每次失戀之后,她總會打電話來約我,去風(fēng)吹過橋酒館喝酒,然后跟我回到我的屋子里過夜。
我不知道,她來我這兒過夜,除了倒垃圾那樣倒空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之外,是否還帶有一種報復(fù)心理?
她借我的身體發(fā)泄,找到平衡,然后平靜地離開。繼續(xù)下一段戀情。當(dāng)她再一次跟男人戀愛的時候,她堅決不來我這兒。連電話也幾乎沒有。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用于取樂的忠實的狗。然而,這樣的不快僅僅是一閃而過的。畢竟,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我不覺得有什么損失。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也會像我一樣,不會去拒絕這樣的好事的。
5
一定是過了午夜了,關(guān)門的聲音格外地響。居住在這里的都是些按部就班要天天去上班的人。充足的睡眠對他們很重要,幾乎沒有人會在午夜之后外出。我摸著墻壁走,像一條夾緊尾巴小心翼翼走路的狗。努力壓低腳步聲,可它聽上去還是過于響亮和突兀。
到了街道上,我才松出一口氣。終于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了。我的腳步聲再響,也響不過汽車輪胎碾壓過路面的聲音。半空中的高架橋橫豎交叉,半夜了,依然有無數(shù)的車輛在上面穿梭而過。
每次穿過高架橋時,總會產(chǎn)生一種壓迫感,甚至?xí)霈F(xiàn)一種幻覺,擔(dān)心頭頂上的高架橋會突然斷裂,在橋上急馳而過的車輛,便會呼嘯著跌落下來,砸在我們身上,把我們活活碾壓成肉餅子。
有一次,我與她手拉手從高架下走過,忍不住對她說了這個不得不令人深感恐懼的憂患。我說,這個城市快癱瘓了。我們應(yīng)該炸掉這些蛛網(wǎng)一樣結(jié)在城市半空的高架,讓這個城市徹底松開,得到喘息。
她嘲諷般笑笑。用戲謔的語調(diào)對我說,我看你是跟著拆建隊的人,炸毀舊建筑炸出病來了,竟然連高架橋也要炸。如果將所有的高架橋都炸掉,地面上的車輛不知會堵成什么樣子,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我說,城市就像一個人的身體,這些橫七豎八的高架橋,就像多出來的胳膊或腿,緊緊擰結(jié)在一起,看了令人別扭。
我把我的胳膊圈住她的身體,問她你這樣感覺舒服嗎?
她說,舒服啊,我感覺特溫暖。
我又箍緊她一點,你就沒有窒息的感覺?
她說,不會啊,被男人緊緊箍著,那才叫幸福。
我說,如果就這樣死死箍住你,永遠不放手呢?
她沒有理我。似乎在低頭思索這個問題。
我懶得繼續(xù)爭論下去。她是一個橋梁設(shè)計師。說不定那座高架橋就是她參與設(shè)計的。要炸掉她設(shè)計的作品,心里當(dāng)然不會舒服。
6
我推開風(fēng)吹過橋酒館那洞古灰色的木門,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沒有來。這真是個意外。以往每一次都是她先到的。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扶著一個酒瓶,神情落寞地等待我推門進去,坐到她對面空著的那個位子上。
可是今夜,她卻遲到了。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我一點也不著急。我想反正她遲早會來的。就讓我等她一次吧。
過了午夜的酒館,音樂反倒更喧鬧了。似乎在呼應(yīng)那些酒醉之后的人的興奮度。他們紅著臉,在音樂的節(jié)奏里大聲說話,或大幅度地扭動身體。
燈光不停地旋轉(zhuǎn),忽明忽暗,照出一張張鬼魅般陰郁或失魄的臉,像無家可歸的魂。他們聚集在這里,互不打擾,又互為慰藉。酒和煙,是他們夜夜來此索取的毒藥和燒灼劑。
我混跡其中。我一直都有墮落的欲望,而酒放縱這樣的欲望,它能讓我很快跌落進卑微的最深處。當(dāng)欲望膨脹,又一個個消滅的時候,成為酒徒是一種境界。古人用酒來澆愁,我們用酒來澆欲望,欲望卻像野草一樣瘋長。
在我對面的酒桌旁,一個女人在向一個中年男人撒著嬌,矯情地說著話,裝出來一副可愛的醉態(tài)。在這樣的氛圍里,有些醉意的女人,總是會令男人喜歡的。看來她很懂男人。而那個中年男人卻沒有醉。他把一口酒含在嘴里,把他的女人看在眼里。神情里全是把
玩的意味。至少在今夜,或者此刻,那個女人是屬于他的。他看著對面的女人的感覺,就像看著他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就像他喝的酒那樣虛假。
我不止一次,在這個酒館里見到這個男人。他的身邊圍繞著很多女人。他換女人的速度比我換衣服還快。我知道,他不會去愛那些女人。但他假裝愛她們。也許,他愛的不過是一份虛榮心,需要的不過是別人的一份注視。
可別人所注視的那個人就一定是“他”嗎?在他真實的內(nèi)心里,他到底會去愛上怎樣一個女人?他有愛嗎?他愛過嗎?
我忽然想笑。我問我自己,我有愛嗎?我愛過嗎?我注視著手中的酒瓶子,像是在問它。酒瓶不會回答我的問題,所有人都無法回答。
很久以前,我?guī)н^一個女人回家。怎么說呢,我有點喜歡她,因為跟她在一起很快樂,她讓我不再感覺寂寞。
有一個晚上,她問我,你愛過嗎?
我說,你是問我有沒有過女人嗎?
她說,是的。
我說,有過,但說不上來愛沒愛過。
她說,那么我呢,你愛我嗎?
我其實很想對她說出那句話,但憋了老半天,還是沒能說出口。最后我坦白說,我真的不知道。
為此,我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從那天起,我知道有些心里話是不能對女人老實坦白的。
我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說過那句話。我從不欺騙女人。然而,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都說我騙了她。
就在今夜,那個我認識不到三個月的女人,也說我騙了她,還摔掉了我的煙缸。真是莫名其妙。
7
我抽出一根駱駝牌香煙。我說過,我平時不太抽煙,所以抽什么煙對我來說無所謂。但三年了,我卻一直堅持抽駱駝牌。在煙店買煙時,我對其他的煙看也不看一眼,只問一句,有駱駝牌嗎。有的話我就買,沒有的話,我會去另外一家煙店找。反正我對煙不上癮,買不到也無所謂。
我不知道,這樣的堅持算不算也是一種執(zhí)著或是專一?我記得我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好像沒把我的話當(dāng)真,頭一側(cè)不知想什么去了。
第一次抽駱駝牌煙,就是從她的包里拿出來的。這種煙很兇,我很奇怪她怎么會喜歡抽這種香煙?
事實上,她跟我一樣,對煙沒有任何依賴,不上癮。處于一種可抽可不抽的狀態(tài)。
認識她的那一夜,我陪她喝酒,又把她從酒館帶回我的屋子,我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她抽煙。也許她是忘了。
直至做完愛,她跟我說起她的那次失戀,才開始不停地抽煙,抽駱駝牌香煙。煙太嗆人,她幾次被嗆得涕淚直下。
我說,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會喜歡抽這種香煙?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而是把煙盒子遞給我。她說,你看看這只駱駝,它的背景是無窮無盡的沙漠。
煙盒子上確實有一只駱駝,但沒有沙漠。
我就是從那天夜里開始,也抽上這種香煙的。
對于駱駝牌香煙,我真的說不清楚,我為什么就選擇了它,并堅持了下來?;蛟S對我來說,它是那一夜的記憶。對一個女人的記憶。
然而,對她來說,駱駝牌香煙所蘊含著的意義可就復(fù)雜了。
駱駝牌香煙是另外一個男人愛抽的。那個男人就是她第一次告訴我她失戀的那個。一個攝影記者。
8
那個攝影記者,是她在一個朋友的婚宴上認識的。他是一個北方男人,抽駱駝牌香煙,喝高梁酒,開越野車。經(jīng)過改裝的車廂里,塞滿如炮筒般的攝影器材和生活日用品。
這個在世界各地采風(fēng),生活在路上,有著流浪人氣質(zhì)的男人,立即贏得了她的芳心。她覺得天下沒有比這個男人更浪漫的了。
那天婚宴結(jié)束之后,她的朋友有意安排攝影記者開車送她回去。就這樣,她順利搭上了攝影記者的越野車。
攝影記者喝了點酒,并沒征詢她的意見,直接將車開到了海邊。在半路上他似乎問過她的,想不想跟他去一個好地方?至于那個“好地方”是在哪里,他并沒有說。她也沒有表態(tài),因為是第一次,她不好太隨意。但她喜歡被一個男人帶走。
當(dāng)攝影記者把越野車開進沙灘,沖向海浪的時候,她像受了刺激一般,興奮得忍不住要尖叫出聲。那夜的月光如水,把沙灘照得銀白銀白的。
再世俗的人,身處這樣的美好時刻,也會變得浪漫無比的。她說,那個浪漫的夜晚,是她遇到過的最不真實的時光,像一種幻覺。美得就像是從電影里造出來的。
攝影記者從車廂里拿出簡易的帳逢,和一些罐裝啤酒。就著月光和微風(fēng),他請她喝酒。他用“清新”和“敬畏”兩個形容詞來贊美她。清新是指她這個人。敬畏是指她的事業(yè)——個橋梁設(shè)計師。
攝影記者說,他每次經(jīng)過一座橋時,總會忍不住回頭望。不管那座橋是古老的還是現(xiàn)代的,他都懷有一種敬畏之心。他覺得橋是不可思議的,甚至是偉大的,還可制造浪漫的愛情。
幾年前,攝影記者在看完《廊橋遺夢》這部電影的時候,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情,買了一本《地理雜志》,找到《廊橋遺夢》中所拍攝的那座廊橋的確切位置,用了幾個月時間,穿越美國北部,到達那座橋。攝影記者說,當(dāng)他風(fēng)塵仆仆終于走上那座廊橋的瞬間,內(nèi)心激動不已,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人是很容易被一種氣氛給催眠的。那一夜,她的心里充滿感恩。她覺得身邊這個男人,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她窮盡一生在尋找的人。
她想看看攝影記者的作品。因為她聽她朋友提過,他的好多作品都曾獲過世界大獎。他并沒有給她看那些曾給他帶來過榮譽的作品,而是從車里取出一本他剛出版的新書。那本書的名字叫《路上的床》。里面收集了一百張他在旅途中睡過的床的圖片,配了一些文字。
她就著月光翻看那本書。光線的混亂興許又是一個幻覺。那些床的照片在她的眼前,形成了一個飄忽不定的元素。它們被攝影記者一一拍下來,記錄下一個男人曾經(jīng)走過的早已消逝的某時某地。
這些床,在那個月夜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憂傷和脆弱,看上去那么確鑿,又那么空虛。它懸置在那兒,既是攝影記者的記憶,也為看的人提供了旁證。
她忽然被感動了。她眼前的這些床,曾經(jīng)遍布在世界各個角落,是攝影記者的足跡所到之處。床大都是破爛不堪的,這說明攝影記者所到之處的僻遠和原始。有斷了一條腿的木板床,有掉了碴的土坑,有骯臟不堪的地鋪,還有一張床的兩側(cè)墻上和天花板貼滿了報紙。
她不知道,攝影記者睡在這樣的床上,寂寞的時候,會不會將臉湊近其中的一張舊報紙,默讀幾則早已過時的當(dāng)?shù)匦侣劵驈V告。
那些床,沒有任何色彩,它們被攝影記者一律處理成了黑白。更顯得它們的樸素、神秘以及不堪。它們不屬于城市,不屬于繁華。它們屬于含混不清的遠方,屬于一段遙遠的故事,屬于一個男人曾經(jīng)的停留,和告別。那一張張床,在她的眼里,猶如一座座孤島,它們飄浮在遠方的某處,不提供所有通向彼岸的途徑,它們自成一個世界,只向她提供與她所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迷人的偏差。
和那些床一樣,攝影記者跟她熟知的人群,也有著迷人的偏差。她感受到攝影記者身上有一種飄泊者的大度和冷漠氣質(zhì)。大度和冷漠,又構(gòu)成了他內(nèi)心里
的空曠感,在那份空曠里,似乎有一塊旁人無可涉足的領(lǐng)域,正是在那塊領(lǐng)域里,散發(fā)出來一個男人最迷人、堅硬、無情而又本質(zhì)的光芒。
9
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海浪在身邊輕吻著沙灘,溫柔起伏。我想,她肯定是被攝影記者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夢幻般的光芒給擊中了,令她整夜心醉神迷,不知歸途。
所以,她愿意把那個帳篷當(dāng)作他們的床。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也壓縮成一個行李,裝進他的車廂,跟著他一路去流浪、去漂泊。
然而,攝影記者從來都不愿意帶她一塊出行。他說,旅途中難免會有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他不想她跟著他去吃苦。而且?guī)б粋€女人在身邊,對他來說,也是累贅。他已習(xí)慣了一個人走。
在這件事情上,她跟他爭執(zhí)過無數(shù)次。但都毫無效果。他一次次地離開她,去采訪或旅行,又一次次地回到她的身邊。她甚至嫉妒他的相機,可以跟隨他到任何地方。
她說,在他的生命中,相機才是他唯一的知己,可以分享他內(nèi)心所有的細微感受。
每次采訪或旅行回來,攝影記者都會在房間里整理大量的圖片。有一次,他翻山越嶺去尋訪一條被人幾乎遺忘了的神秘古道,拍了好多照片回來。他在房間里把那些照片全都處理成了黑白色。
那晚,她就坐在他的身邊,看著幻燈片一樣的黑白照,在她眼前展示,仿佛是對一種生命悲情的提醒。他指著這些圖片告訴她,這些事物都已經(jīng)瀕臨消失。
她說,很多事物都在消失之中,你拍這些照片,并不能改變事物終將消失的命運。
他說,你不會懂。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將消失,不會永遠留下來,但影像可以。他說這話的神情,就像個固執(zhí)的憑吊者。
她說,我們的愛,會不會也會像影像那樣留下來?
他沒有說話。
她說,你能不能對我說一句我愛你?
他還是沒有說話。
她有些失望。她說,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句話。
攝影記者忽然站起身,取出相機,架在三角架上,設(shè)置好自動攝影。然后將她抱至床上。在他們相處的一年多里,攝影記者為他們留下了無數(shù)的床上照片。
一開始,她很不習(xí)慣,總覺得做愛的時候,有第三只眼睛在盯著他們,令她無法放松自如。但漸漸地,也便習(xí)慣了。
她慢慢習(xí)慣他的這個做法,是因為她覺得,他是一個通過鏡頭才能夠說話的人。那么,他無法說出口的話,鏡頭在某個時刻已經(jīng)幫他完成了。
那夜,我聽她講到這里的時候,以為大致上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他們的問題可能出在那些艷照上。
她搖搖頭,又點上一根駱駝煙。
我又猜,是不是你嫉妒相機,覺得他愛你遠沒有愛相機那么多。
她哧一聲笑起來。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去嫉妒一只相機而跟他分手呢?她說,他確實對攝影有著濃厚、甚至狂熱的興趣。在他的生活里,再也沒有比攝影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了。剩下來的,都不過是一些慘淡的事情,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10
我咕嚕嚕吞下一口酒,忽然覺得,那夜她講述的分手的理由很令人懷疑,照這個故事的基本理論和人物性格走向推斷,應(yīng)該是攝影記者最終拋棄了她,而不是她提出來分手。但這樣的異議,我在那夜想都沒有想到??赡苁且驗榈谝淮我娒?,作為一個聆聽者,我不愿將她提供的事件太往深里推,或者將事件中發(fā)生的破綻給盡數(shù)展示出來。這樣做,只會讓她不愿意信任我。
但是現(xiàn)在,這個疑惑一旦在我心里產(chǎn)生,就很難消除。它像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令我郁結(jié)在心。
想起來有點好笑,她說她跟攝影記者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不能夠忍受攝影記者的臟。我居然信了她的話,在那個夜晚。
她說,如果不是她的逼迫,攝影記者從不主動洗澡。她懷疑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從來就沒有洗過澡。
他們在做愛之前,他也不洗。她催他,逼他,他才很不情愿地去洗。有時候,她就是這樣把他的激情給弄沒了。攝影記者表示,洗澡最能消耗人的體力,洗完澡他就只想睡覺,什么事都不想干。而她覺得,這肯定是攝影記者在為自己的懶而找借口。她覺得攝影記者是有臟癖的人。她越來越無法容忍。
她向我舉了一個具體例子。有一次攝影記者采訪回來,身上全是汗臭味。夏天的日頭那么猛烈,他一個人在外面炙烤了半個月,竟然沒洗過一次澡。他把她準(zhǔn)備在包里的換洗衣服,都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她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哄著他去洗澡。但他拒絕了。說出去半個月,他想了。
她知道他說想的意思??吹剿劾镩W爍過的小火苗,她的心軟了下來,決定屈從他一次。然而,她可以閉起眼睛不看他,卻不能連鼻子也關(guān)閉起來,去拒絕呼吸。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忍受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體臭味的襲擊。她抱過枕頭蓋住自己的臉,擋住了一半的難聞的氣味。
他終于從她身上退下去,趴在床上懶得動一下。房間里充滿異味。她覺得有點惡心,頭暈暈的,一個人躲進浴室沖洗了半天。
走出浴室,回到房間,她看到攝影記者一個轉(zhuǎn)身仰在床上,叉著兩條腿。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的大腿之間粘著一小片紙巾。
做完愛后,她遞給他幾張紙巾,他糊亂擦了幾下,團成一團扔地上了。但那一小片紙巾卻固執(zhí)在粘在他那里,沒有掉落。在空調(diào)風(fēng)的吹拂下,小紙片在奇異地飄揚。
而出浴后的她,水淋淋的,干凈清爽,整個身體晶瑩透亮。他的眼睛也因此而再一次射出光來。他向她招手,讓她重新回到他身上去。她慢慢走過去??粗且恍∑埥碓诟吒吲e起來,示威一樣。
如果她不提醒他,那么,他將同那紙片一起進入她的身體內(nèi)部。她忽然尖叫一聲,崩潰似地沖向他,歇斯底里地搖晃他的身體。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你從來就沒有尊重過我!她沖他反復(fù)喊那一句話。直至攝影記者捂著耳朵,落荒而逃。
事后,她說她又想通了。畢竟攝影記者身上除了臟一點,也沒什么地方對不住她的。她便原諒了他。我想,其實是攝影記者原諒了她。他們又走在了一起。
后來,他們經(jīng)常吵架。
攝影記者有一天終于走了。她說是被她罵走的。原因是她終于忍受不了他的臟。攝影記者走了之后,把手機號也換掉了。她說她打過他的手機。
這就是最大的疑點。如果只是她忍受不了攝影記者的臟而分手的話,攝影記者應(yīng)該不會做得那么絕。我想,肯定是攝影記者忍受不了她,想拋棄她了,才把手機號也換掉,一走了之。
但攝影記者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終究是不能夠知道的。甚至她在想什么,我也不能盡數(shù)而知。她說出來什么,保留了什么,只由她決定。
我只是充當(dāng)了一個聆聽者。聆聽她說出來的那一部分。得到她愿意給出的那一部分。
11
人有時候,真的是很奇怪的。一開始你充當(dāng)了什么角色,那么你就得一直充當(dāng)下去,很難改變。
三年前的那個秋夜,自從我把她從風(fēng)吹過橋酒館帶回家后。我就充當(dāng)了她的聆聽者。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沒有從聆聽者的角色扮演中轉(zhuǎn)換過來。
攝影記者離開她之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來我
的住所,除了跟我做愛,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聽,她說。
她在說起她一次又一次失戀的經(jīng)歷,就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那口氣、腔調(diào),你一點也感覺不到那份悲傷是屬于她自己的。
她的戀愛都是無疾而終的,充滿悲傷。我忽然想聽聽她的初戀。不管怎樣,女人在回憶她的初戀的時候,眼里總是閃亮閃亮的,這樣的閃亮很讓人動心。
那晚,我們做完愛。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黑里。她開始向我描述她的初戀。她說,你得選一個。
我說,什么?
她說,你得幫我選出一個來,作為我的初戀。
我覺得她真是有些好玩,初戀也要讓人來幫她選。不過,像這樣的選擇題,我還是樂意做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說,那你說吧。
她說,我第一次喜歡上的男人,是我的物理老師。那年我讀高三。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整整一年里,我都是精神恍惚的。其實精神恍惚的不是我一個,全年級的人都一樣。應(yīng)付高考像大山一樣壓著我們。包括我們的任課老師,也是處于緊張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在休息天里,有一些男同學(xué)受不了壓力,便逃出去喝酒。有時也偷偷去找妓女做愛。其中有一個男同學(xué),不知怎么被老師給抓住了。要不是他父母托了關(guān)系,找校長好說歹說地求情,他就被勒令退學(xué)了。
后來聽人說,那個男同學(xué)去嫖妓是我們物理老師慫恿他去的。校長找物理老師談話,物理老師居然承認,他是說過這樣的話,但當(dāng)時只是說著玩的,他沒想到那個男同學(xué)真會去干那種事。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男同學(xué)的臉上長滿青春痘,奇癢難忍。于是就去找物理老師討教秘方。因為物理老師剛調(diào)來我們學(xué)校,大我們沒幾歲,臉上也長過青春痘,但過了一陣子臉上的痘痘奇跡般地消失了。那個男同學(xué)問物理老師是否用了什么藥。他也去藥店里買。物理老師神秘地笑笑,說任何藥都沒用的。
后來,我們的物理老師告訴那個男同學(xué),你這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要想讓臉上的痘痘徹底消失,除非去找個女人做做愛。
反正,這個事情在學(xué)校里四處傳播。女生都不敢跟物理老師私下里說話了。物理老師的臉部表情似乎也冷清寂寞了好多。我想,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是被他那份冷清和寂寞的表情給打動的。
我開始天天盼著上物理課,晚上做夢也老是夢見他的身影。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一個男人,那段時間我真的快瘋了!
在一節(jié)物理實驗課上,物理老師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只青蛙來,說是要解剖青蛙的身體,讓我們觀察它的臟器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
我厭惡透了這個實驗。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實驗更慘無人道的,把一個活活的生命肢解,就只為了讓你看一看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這個實驗,我們小學(xué)的時候做過,初中的時候也做過,高中還做。
但我沒有離開。我看著物理老師將那只青蛙放在一個白瓷盆里,白瓷盆上墊著一層泡沫。他小心翼翼地將青蛙的身體弄平整,讓它仰躺在潔白干凈的泡沫上。然后,物理老師用他白凈頎長的手指小心地夾起一根根大頭針,將青蛙的四肢固定在泡沫上。青蛙掙扎了幾下,終于無法動彈了。
我恍惚起來。我覺得仰躺在白瓷盆里的身體,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她被我們物理老師的手撫摸著,期待著他的下一步動作。
下一步,物理老師的手里忽然便多出來一把細長的手術(shù)刀,對準(zhǔn)了青蛙的腹部毫不心軟地切下去。
我聽見我的尖叫聲劃過整個課堂。我向課堂外瘋跑出去。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個膽小鬼,我一定是被這個肢解的場面給嚇壞了!不不,他們都想錯了,他們誤解了我,他們不會理解我。
我一路瘋跑著,眼前晃動著物理老師的手。那頎長干凈的男性的手指,手指間有力地握著一把刀,閃著耀眼的光芒。他正在用那把刀切開一個身體,指向它的內(nèi)部。我瘋跑著。我拼命搖頭,使勁扼殺那些隨時冒出來的奇怪的念頭。但那些怪念頭,折磨人的念頭,卻像汽泡一樣,一串串地直往上冒,怎么也控制不住。
青蛙的身體,變成了我的身體,不,本來就是我的身體。我希望那只舉著手術(shù)刀的手切向我的身體,將我的身體猛烈地切開,進入我身體的內(nèi)部。我一點也不怕疼。那樣的疼一定是無比幸福的,它將令我的身體顫栗,尖叫,墜入無窮盡的快樂。
我一路瘋跑,帶著我的怪念頭。我終于跑進了物理老師的宿舍。他正在洗手。我能嗅得到他的手里還留有肉體的腥味。他驚訝地回過頭。
他說,沒想到你這么膽小。但立即,他的笑僵住了。這回,輪到他嚇壞了。他一定被我嚇壞了!我沖上去死命抱住他,那一瞬間,我居然淚流滿面……
她換了姿勢。像是說累了,側(cè)過身問我討水喝。我開了燈,起床去為她倒了一杯水。她大口大口地喝著。
我想接下去,她肯定是要和她的物理老師關(guān)起門來干那種事了。像受了某種刺激,我那里再一次昂立起來。她也看到了。她有點羞意那樣朝我笑笑,用手摸了摸我。
我跟她調(diào)情,我說,我想切開你。
她說,來吧。
燈光重新被熄滅。
做愛的時候,我問她,他也是這樣切開你的嗎?
她說,你是說物理老師?
我說,還會說誰?
她笑笑,說等下再告訴你。你不希望我在跟你做愛的時候,腦子里卻還在想著別的男人吧。
我說,那當(dāng)然。
不過,她想不想別人,對于我來說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個重要嗎?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想過什么沒有?
我劇烈運動著,我的身體似乎已遠離了我的血流與呼吸,像一個很不負責(zé)任的大人,自顧自趕去尋找一個快樂的地方。我的靈魂暫時被身體拋棄,徹底離開,像個茫然的孩子,跟不上大人走。我有點虛脫。
我停止了做愛。我說,還是聽你接著說完吧。她有點意猶未盡,不情愿地坐起來。過了一會,她說,好吧,我剛剛說到哪兒了?
我說,說到你淚流滿面地抱住你的物理老師了。
她有點難為情地,在黑暗里哼哼了幾下。
我說,怎么,不好意思說了?
她說,接下去的事,是很丟人的。
我說,怎么丟人了?
她說,物理老師把我推開了,他像躲避瘟神那樣推開我。求我不要再去害他。為了那次誤導(dǎo)男同學(xué)嫖妓的事,他已向校長作了檢討,才幸免被開除。他告訴我,他其實從來都沒有碰過女人。他真的被我給嚇壞了!
說到這里,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她忽然停住不笑,問我,你笑什么?
我說,我不知道。反正這事覺得有點好笑。
她沉默了一會也說,是啊,確實有點好笑的。你說,這個算不算是初戀呢?
我說,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吧。
她說,你這不是等于沒說。
我說,還是先聽你說完另外一個,再作結(jié)論好了。
她想了想,說,也行。
12
她用手指在我胸前輕柔地劃出一個十字。
猜猜這是什么?她問我。
我說,是個十字,或者是個加號。
她滿意地笑了笑。說,都對。
她說,這個十字,就是我接下去要跟你說的那個男人。我每次想起他,總會連同那個十字一起。十字是我記住他的標(biāo)志性符號。也是他生活的符號。
他曾經(jīng)在我手心里劃出來一個十字,然后告訴我,一個人要沒有半點痛苦地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就得學(xué)會讓身體和靈魂分頭行動。有時候,讓身體由東向西走,靈魂從南向北走,就像兩條豎線和橫線,它們會在某個時刻相遇,就像在兩條路的十字路口碰面,然后又各自趕路,分頭行動。
聽起來像是信口開河吧。可那些話,就是他的生活哲學(xué),他就是這么做的。他會分身法。
他是我剛來這個城市,喜歡上的第一個男人,是我原來公司里的副總經(jīng)理。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很關(guān)照我。我在心里喜歡他。他也知道我喜歡他。
但他已婚,有個五歲大的可愛的女兒。好幾次,我都看著他的太太帶著女兒來公司找他,他那樣幸福地見到她們來,親親女兒的臉,又親親他太太的臉,就像任何一個心地寬闊的男人,都會縱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撒嬌一樣,他的太太和女兒也把他想象成世界的遼闊,在這片無限的遼闊中隨意地撒著嬌。
那溫馨的情景,無論如何都是令人羨慕的,尤其對我這樣獨自飄零在異鄉(xiāng)城市里的單身女人。我需要被人照顧,需要愛。
但我知道,我是不會得到他的愛的。因為他是那樣愛著他的太太和女兒。所以,我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我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說出來。
那次公司派我跟他去上海參加一個橋梁設(shè)計投標(biāo)會。本來當(dāng)天晚上,我們可以開車回來的。但他帶我去了黃浦江畔。我們在那兒散步,吹風(fēng)。向晚的天空在等一場煙雨,而我在等著將一份情愛挑破。
雨一直沒有來。我們靠在墻邊休息。無數(shù)的人在那里走過。一對對情人貼著墻在談情說愛。他說,這堵墻被人稱為“情人墻”。我們倆靠在這里,是不是也像一對情人?說著,他低下頭吻了我。
我的心猛烈地悸動了一下。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情人”兩個字,令我怦然心動。它在我心里像荊棘那樣噼里啪啦作響,我莫明所以地覺著,我的心在生生作疼。我不知道那樣的疼它到底緣于何處。它就像來自我靈魂深處的尖叫。
你無法想像,我在那一個晚上經(jīng)受著一場怎樣精雕細刻的刑罰。我覺得我們在相愛。他故意帶我來到情人墻下,以這種方式向我示愛。以一個有夫之婦的身份。在那個晚上,我一定是虛構(gòu)了一場愛情,還有音樂,酒,以及鮮花的香味。在一場雨還未到達地面之前,他在路邊花店抱回來一大束玫瑰。
沒有女人會拒絕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我迷失在狂亂而憂傷的意念里。任意揣測著我們的將來,拼貼我們的夢。我甚至對他的太太和女兒感到了內(nèi)疚。我想像著她們離開他,離開我們。
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聰明的男人。在這個時代里,聰明的男人總是在忙著設(shè)計勾引與調(diào)情的陷阱,等著女人掉下去。有些聰明寂寞的女人,假裝渾然不覺地掉下去,還有就是像我一樣笨的女人也掉下去,因為真的是渾然不覺。
我把我的初夜毫不猶豫地給了他。這對我來說沒什么。但他卻怕得要命,他沒想到我竟然還是個處女。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會怕一個處女的?難道他希望我跟很多男人睡過覺?接下去,他對我說的話,我根本聽不進去,也不想明白。他跟我徹夜長談。他在我手心里劃出一個十字。這個符號告訴我,期望和現(xiàn)實,男人和女人,都只是偶爾相加在一起,又不得不彼此分開的人生格局。
那個夜晚,成了我跟他戀情的序曲和尾聲。第二天回到公司,他的太太意外地站在門口接他。他當(dāng)著我的面親吻他的太太。跟我之間的事情絲毫都沒有影響到他的生活。
愛情是一場無藥可救的虛幻。你說對嗎?她這樣問我。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在她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我?guī)退沽藥状嗡?,她都喝完了。她在敘述的時候,表情變幻莫測。我差點迷失在她的故事里,迷失在她不斷變幻的表情里。她的每一種表情一閃而過,但似乎都代表了一個深不可測的瞬間。在那些深不可測的瞬間里,我不知道她身在何處,她的靈魂游走在曾經(jīng)走過的哪一段時光里?
也許那只不過是她隨便擺出來的表情,里面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可我仍然在猜度,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她將她的初夜交出的那一夜,無疑代表愛情的儀式。當(dāng)這個儀式變成一場告別時,她的內(nèi)心到底經(jīng)受了怎樣的絕望?
這兩段戀情,至于哪一個才算是她的初戀,最后她并沒有讓我做這道選擇題。事隔多年,那些愛都已不再重要了。所有的情愛終究都會成為過去時,我想它們已不會再刺痛她了。
我們只是被無意中生了下來,出生在這個無可逆轉(zhuǎn)的時代里,隨波逐流地遇上一些人和情愛。所有的一切,注定是要被吞沒的。
13
她還是沒來。我開始煩躁起來。無論如何,是她自己打電話約我來的,稍微遲到些無所謂,總不能遲到那么久吧。
現(xiàn)在,離我接她電話的時間,已整整過去一個小時了。令人不解的是,我給她打電話,她居然關(guān)機了。我接連試了幾次,都打不通。
真是郁悶。換成別人,我早走了,我才懶得管她呢。但是,我有點想見到她的欲望。我們差不多已半年沒見了。
我開始抽煙,抽駱駝牌煙。黃色的駱駝昂然站在煙盒上。煙盒被煙霧放大,放大成一片金黃色的沙漠。我似乎看到了那個攝影記者,扛著器材走在沙漠上的背影,有點遺世獨立。在離開她的日子里,他是否也曾想起過她?
煙霧彌漫。人影退遠。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晃動不安的沙漠。那是心的沙漠,是無法抵達的曠遠。我知道,當(dāng)她在抽這種香煙的時候,她的靈魂一定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之中。
不知什么時候,我對面的那個中年男人和撒嬌的女人身邊,多出來三個男的?,F(xiàn)在是四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一起了。酒瓶與酒瓶之間的碰撞聲,被他們弄得很響。他們之間不時爆發(fā)出一陣緊接一陣的爆笑聲。不斷有人在大聲說著黃段子。逗得那幾個服務(wù)生,也不時朝他們那邊張望,掩住嘴偷偷竊笑。
我聽見他們隨隨便便在打賭,讓其中一個男人和那個撒嬌的女人,親嘴親上十分鐘,男人給女人五百塊錢。
那個撒嬌的女人一點也不怯場,嬌滴滴地對男人說,先給錢。
男人便慷慨地數(shù)了五張百元人民幣,啪地扔給她。他們在一片掌聲中站起來,當(dāng)眾抱在一起開始表演接吻。
跟女人接吻的那個男人,是后來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在那三個男人沒來之前,我以為,那個中年男人和那個撒嬌的女人肯定是一對,他們的關(guān)系看上去又曖昧又親呢。
但誰又會想到,他們誰也不在乎誰。那個中年男人帶著一種戲褻的表情,觀看著這場并不十分好玩的游戲。但不管怎樣,對他來說,觀看這樣一場表演,總比無聊地坐在那里好玩一些。
酒館里所有的客人和服務(wù)生,也都成了他們的觀眾。
撒嬌女人的手里,緊緊捏著五百塊人民幣。她盡量跟男人配合得很認真。畢竟,跟一個男人接吻十分鐘,對她來說根本不會有什么損失,但五百塊錢對她來說,也許就很重要了。
不知道過去了幾分鐘,酒館外忽然沖進來一個小伙子,瘋快地沖向正在接吻的撒嬌女人,一把拽住她
就朝門外逃一樣地溜走了。
我看見撒嬌女人的眼里有些驚惶,手里依然緊拽著那五百塊不肯放。撒嬌女人會不會挨那小伙子的打?她肯定是那小伙子的女朋友吧,否則,他憑什么從別人手里搶走她?但是,誰知道呢?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早已經(jīng)無法按常理來推了。
倒是那四個男人忽然之間被掃了興,自然有些不開心。那個中年男人招手叫過來一個服務(wù)生,指著他的鼻子罵,又是你,畜牲!
我有點懵。關(guān)那服務(wù)生什么事?我想,我是永遠都無法揭開這其中曲折繁雜的緣由的。
挨過罵的服務(wù)生,點頭哈腰一番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混在人群中。穿梭在這個酒館里的服務(wù)生魚一樣多而相似,他們被混雜了,在昏暗的燈光下,誰也無法辨認出誰。酒館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喝酒的喝酒,閑聊的閑聊,打情罵俏的繼續(xù)打情罵俏。
14
我又撥了一次她的手機,還是關(guān)著。是什么原因讓她遲到這么長時間過不來呢?莫不是她又回到男人身邊去,跟男人重歸于好了?
這次的這個男人有點女氣。這是三個月前她在電話里告訴我的。男人以前做過化妝品推銷員,后來又做過某個世界品牌的服裝代理商,跟她認識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位成功的形象設(shè)計師。
形象設(shè)計師的雙手給了她溫暖的同時,也給她來了個全新版本的包裝,從發(fā)型到服裝,從色彩到香味。他把她徹底改頭換面。
她說遇到他,她算是真正的脫胎換骨了!
當(dāng)時我捏著手機,想像著脫胎換骨之后的她。真想看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我記得我這樣對她說。
她說,你會看到的。
我說,不會讓我等太久吧。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一點也不會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因為是我,因為我們之間特殊的那層關(guān)系,這句話便帶上了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說重一點,我有點在詛咒她。
因為她讓我見到她,除非是在她失戀之后。如果她不失戀,她就不會來找我,我就無法見得到她。在感情方面,她有她的原則。她是個講原則的人。
而我,在她眼里就是一個毫無原則的人。當(dāng)然,毫無原則也是我的原則。我現(xiàn)在毫無原則地守候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里,等待著她的出現(xiàn),等待著她講述最新的失戀故事。
出于無聊,出于好奇心,我開始猜測。這一次,她究竟是為了什么原因跟形象設(shè)計師分手的呢?
我想起“脫胎換骨”四個字。還有她在電話里說那個形象設(shè)計師有點“女氣”。那么,就憑這兩點,讓我來猜測一下,他們倆人之間的角色有可能進行了置換。
形象設(shè)計師是最重細節(jié)的,他無法忍受她的粗枝大葉,牛仔褲配高跟鞋,休閑包配淑女裙。所以,在愛的名義下,他決定重新包裝并打造她。他要讓她在外形上首先出類拔萃,令人耳目一新。
她接受他的包裝和打造,并陶醉在被精心呵護的愛情之中。然而,她的愛情終究還是出現(xiàn)了問題。
形象設(shè)計師帶她去參加宴會,他親自幫她從頭至腳打扮折騰了三個多小時。在這三個多小時里,她差不多困倦得要睡過去。
但為了讓自己擁有一個滿意的形象,維護形象設(shè)計師的面子,她硬撐在那里。
終于折騰完,兩個人興沖沖地出門??斓侥康牡氐臅r候,形象設(shè)計師忽然覺得她手提包的顏色跟項鏈的顏色很不協(xié)調(diào)。他決定帶她回去換包。
但是,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再跑回去又得半天時間。她說,要不把項鏈拿下來吧。
形象設(shè)計師用專業(yè)的口氣說,這身打扮中,項鏈起到了點睛作用,絕對不能沒有項鏈。
那就不要這只包了,把它放在車里。她忍耐地說。
形象設(shè)計師幾乎憤怒,一個女人的手里怎么可以沒有一只包呢,這只夏奈爾包我是千挑萬選幫你去配了來的。
她也火起來,那么,你到底要讓我怎么辦?
回去換。
形象設(shè)計師車頭一調(diào),就回了家。
那天,他們沒有去參加朋友的宴會。因為時間不夠了。他們在家里互相埋怨。還有一次更過份。他們趕去參加一個舞會。她在洗手間里噴了點香水。那香水叫“毒藥”,很適合在夜里使用,有勾人魂魄的香氛。她聽形象設(shè)計師這樣說過。
然而,當(dāng)她從洗手間里出來,形象設(shè)計師靈敏的鼻子立即聞到了不對勁。他以為這種香水,不適合她那晚的衣著打扮,也不適合在眾多男性面前使用。說得嚴重點,這有損他的顏面,他的女朋友圖謀不軌,當(dāng)著他的面還有勾引異性之心。
她叫苦不迭。香水已噴在身上,隨著她脈搏的跳動,混合著肌膚的味道,悄悄地散發(fā)出一種幽香來。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一下子將身上的香水味去掉。除非她回家去洗個澡再來。
形象設(shè)計師果然命令她回去洗澡。他說,如果你還愛我,不讓我為你而丟臉的話,你就給我回家去洗干凈了再來。
見你的鬼去吧!她終于無法忍受,跟形象設(shè)計師分了手。
這應(yīng)該是她唯一的一次自己提出來跟男人分手的……反正,她又一次失戀了。
失戀是事實。當(dāng)然過程只是我虛構(gòu)的。虛構(gòu)是想給她這一次的失戀,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
然而,什么事情是真正合理的呢。我為我的無聊感到可恥。我實在是無聊透了。無聊的人才會去虛構(gòu)一些事實出來。
15
我又叫來一瓶酒。我一邊喝一邊不斷搖晃,啤酒泡沫奔涌而出,桌子上全是泡沫變成的水。很快地,我又把一瓶酒給喝光了。我把空酒瓶橫在桌上,一個個疊在一起,它們堅持了沒一會,便轟然倒塌,搖滾著跌落在地。
服務(wù)生走過來。我說,滾開!酒精的火焰讓我難受。我對服務(wù)生大聲宣布:我花了錢,這些酒瓶就是我的,你們誰也拿不走!
我把空酒瓶從地上一個個撿起來,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女人的身體。它們都是空的,沒有溫度,沒有靈魂。
在她的心里,我也只是一只酒瓶子,裝滿劣質(zhì)酒液。她需要的時候,拿我來灌醉她自己。我傾盡所有陪她醉。
酒醒后,她離開,丟下我,回到她自己的天地里去。
我竟然用了“丟下”這個詞。在這之前,在她一次次離開我的時候,我從來沒想到過這個詞。我隱約感覺到了悲傷。
我曾經(jīng)這樣問過她,為什么不把我當(dāng)成你固定的男人?也許,我們才是真正能夠生活在一起的人。
她忍俊不禁地大笑。她說,如果我現(xiàn)在對你說我愛你,你會相信?
也就是說,反過來,我如果對她說我愛她,她也死活不會相信我的。她說她只是我偶爾從酒館里帶回家的女人。誰能夠相信,愛情會誕生于這樣的—個開始?這個開始,注定是不會有愛情的,或者說是不應(yīng)該有的。
她告訴我,在她孤獨一人的時候,她也被一些男人從酒館里帶回家去過。那些孤獨的夜晚,她只是想跟一個男人回家。可是過后他們都會塞錢給她。他們把她當(dāng)成夜里去酒館里覓食的妓女。那一夜,我把她帶回我的住所,她也只是把我當(dāng)成了嫖客。
可是事后,我并沒有給過她錢。我對天起誓,我一點也沒有把她跟妓女聯(lián)想在一起。我只是覺得,她跟我一樣,是個又孤獨又落魄的人。
所以,在那天夜里,她輕易地信任了我,我們之間
因為這樣一份怪異的信任,迅速建立起了一種獨特的維系方式。
人總是喜歡下賭注的。也喜歡去假設(shè)一些東西。假如我跟她的開始,不是發(fā)生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而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我們之間到底會不會發(fā)生關(guān)系,又會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會持續(xù)多久?
這些問題在我體內(nèi)開始涌動。雖然,這些假設(shè)是不成立的,是無中生有的。但我還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想。也許我實在是太無聊了。
當(dāng)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一樣,一個個地離開我,我忽然覺得有點疲憊。但我又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生活會更空虛。但那些女人,并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任何具體的意義。我們相處,然后離開,幾乎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跟我共處半年以上。我始終對婚姻,對兩個人要生活在一起幾十年這件事,充滿恐懼。這簡直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害怕婚姻,并不等于我不需要女人。或許,像她這樣的女人,不,是以她這樣的方式跟我相處的女人,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于是,我決定賭一把。我想我也許可以擺脫跟所有女人的糾纏,而只跟她在一起。在我們相處兩年之后的某一個晚上,我在我的出租屋里向她求愛。這是我第一次開口對一個女人說我愛你。
那段時間,除我之外,她的身邊沒有任何男人,她剛跟一個男人分手,還沒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在我開口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知道,她一定以為我是在跟她開玩笑。她那樣好笑地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完全不懂世事的冒失的孩子。
當(dāng)她知道我確實是認真的時候,她的神情顯得比我更認真。
她說,你不能改變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是一家拆建公司的爆破員。我連一個爆破師都還不是,只是專門協(xié)助別人對舊建筑物進行爆破工作。這樣的身份,我完全能夠改變,我可以去改行,找別的事做。
她緊緊抱住我。我的心里一熱,以為她被我感動了。可我聽見她在我耳邊喃喃低語,你的身份是一座橋。一座不可能改變的橋。
原來,她那樣緊密地抱住我,是為了急于擺脫我。說完那句話,她就走了。
我是她經(jīng)過的橋。我們只是在偶爾的時間里,不期而遇的兩個過客。誰也無法改變我們既定的身份。
她回到她的世界里去。隔了一段時間,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又戀愛了,與一個作家。而我也回到了我的生活,為了打發(fā)百無聊賴的時間,我又找了一個女人同居。
16
之后,我在另一家酒館遇到她。她正跟一大幫人在一起喝酒。她的作家朋友就坐在她的身邊。
她其實完全沒有必要走過來跟我打招呼的。她可以假裝看不見。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來了。
在她過來之前,她好像跟坐在她身邊的作家朋友嘀咕了一下。我假裝別過頭去,不再朝她這邊看。她像是鼓起勇氣走向我,我知道她一定是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她的眼里似乎充盈著一種哀求,仿佛在哀求我可以為她做什么事情。另一種感覺,也許同樣虛假,她給我?guī)砹硕Y物,卻不敢拿出來交給我。她說,真巧,你也在這里?
我說,是啊,路過進來坐坐。
她說,一個人?
我說,是的,一個人。
她用手指了指那個作家,說就是他。
我說知道了。跟你電話里說的模樣差不多。
她笑笑。
我說,你回去吧??蓜e讓你的作家朋友起疑心了。
她說,不會。
我忽然發(fā)覺她的眼里有些落寞。我再一次叫她回去。她點了點頭,走了回去。她的作家朋友正在忙著跟朋友們喝酒談笑,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到她走過來跟我打招呼這件事。
一個月之后。她忽然來我的出租屋敲門。沒有一個電話,就直接闖了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淋得像落湯雞。已經(jīng)是午夜了,雨抽打著玻璃,我已經(jīng)在熟睡。我像做夢一樣,把她拉進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過來的。怎么淋得那么濕?
我說,怎么電話也不打一個?我好去接你。
她說,我把手機丟了。
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知道不會有什么好事。她來找我,反正都不會有好事的。她一定又跟作家分手了。
我慶幸在那個雨夜,沒有女人在我的房間里。否則,她這么闖進來,多少要令人尷尬的。我已好久沒有女人了。她的到來,我還是暗暗高興的。但這種高興,自然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否則會讓她感覺到我是個乘人之危的小人。但實際上,我就是一個十足的小人,乘她失戀之際,充當(dāng)偉大的聆聽者,事實上就是借此機會占人家便宜。
不過在那個雨夜里,我忽然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憐惜之情。我很想去保護她,去保護一個女人,讓她從此生活在安全的港灣里。但是,我記得她對我說過,我是一個無法令女人有安全感的男人。她甚至拿鰻魚來跟我作比較。她說,鰻魚都比我有安全感。
她微微地在發(fā)著低燒。她說她的頭有點痛。我給她拿大浴巾,擦干她身上的水珠,給她換上我的衣服。她披著我寬大的衣服,盤腿靠在床上,頭發(fā)緊貼著前額,臉上是絕望過后的平靜。
我聽到了窗外有幾聲貓叫的聲音。多么可怕的聲音!那是一種掙扎之后的聲音。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捂住耳朵。等貓叫聲過后,才把雙手放下來。
她說,她本來是想去自殺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最近總是想一死了之。尤其是溺水自殺的念頭,非常地誘惑人。但不知怎么,到了湖邊,自殺的念頭并不太糾纏她了。
我想,她可能是被一場大雨給淋醒了。
我一直用冰毛巾敷在她的額頭上。我試圖以我的分擔(dān)來減輕她的厄運。關(guān)于她跟作家的故事,她那晚說得極少。也許是被作家傷得太重,也許是發(fā)著燒的緣故。
但我還是勉強地知道了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作家并不富裕。在他們同居的那段時間里,多半還是靠她的錢在維持生活。但作家華麗的辭賦和高貴的抒情,令她著迷。
當(dāng)作家的書在書店里出售,她幾乎陶醉其中。她對作家的愛到了瘋狂的程度。然而,令她百般崇拜的那個作家,卻最終令她傷透了心。
漸漸地,作家開始嫌她走路太重,說話太多。作家在寫作的時候,需要絕對的安靜。為此,她在房間里赤著腳走路。每個夜晚過得像鬼一樣。
但她又離不開作家。她怕回到獨處的生活中去,她太想跟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她甚至提出來想跟作家結(jié)婚。但作家卻只想戀愛,不想婚姻。作家覺得婚姻是件低俗的事情。
終于,作家向她攤牌,她已不能激發(fā)他的靈感了。她的存在,令他無法進入寫作。他說她每天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就等于在浪費他的創(chuàng)作生命。
就在她淋著雨來我的出租屋之前的幾個小時。她跑去參加作家的一個簽名售書活動。活動在一家圖書館里進行。她趕到的時候,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作家的身邊圍著幾個女記者,她們嘁嘁喳喳地在問他很多問題。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作家眼前的時候,作家的眼里閃過一絲不快。
有一個記者問,這位是你的女朋友嗎?
作家漠然地站起身,走向別處,說有事要先走了。女記者們跟隨過去。并不住地回過頭來,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
她被那些目光刺傷著。那一刻,填滿她心里的是羞憤和絕望。
有一個女人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我見過你跟作家在一起。井除憫地看了她一眼。這樣的憐憫比作家的冷漠更能刺傷她!
作家的身影終于消失在圖書館的轉(zhuǎn)角處。她霧眼朦朧,搖晃著走出圖書館的門。
她說,那一刻,我就像一條被人遺棄的小狗。
她抬起目光,久久地對著我。她說,我是否很傻的?她的聲音脆弱而悲傷。
我說,是的,你是有點傻的。
她說,可是,我還是相信的,你相信嗎?
我說,相信什么?
她說,相信愛情。
17
愛情,愛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到底該不該去相信它?我真的不知道?,F(xiàn)在我只是相信一種可能性,她不會再來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她不會再出現(xiàn)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今夜不會,以后也不會。、
我決定不喝酒了。我已經(jīng)喝不動了。風(fēng)吹過橋酒館的人快走光了,燈光微弱下去。微弱的燈光以一種很遙遠的方式向我進行告別。恍惚間,我似乎能夠脫開身子觀察到一些很遙遠的并未發(fā)生的情節(jié)。
前些天,我在快報上看到一則新聞,國家城市規(guī)劃中心將以H城作試點,準(zhǔn)備將一座座高架橋有序地拆毀,還城市一個本來的面貌。
我本來還想把這則新聞告訴她的??墒菦]有機會了。
風(fēng)吹過橋酒館馬上就要關(guān)門。我的夜晚也要結(jié)束了。我等待的人,她還沒有來。我一直期待著有一個結(jié)局。那將是精彩絕倫的。至少在今夜。我希望,我們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開始,就應(yīng)該在風(fēng)橋酒館結(jié)束,哪怕其中有一個人要死去,最后一夜,也應(yīng)該在風(fēng)吹過橋酒館里結(jié)束。而不應(yīng)該丟下其中一個人在這里緬懷,腦子里塞滿一些虛無空茫的問題。
我開始虛構(gòu)。我需要虛構(gòu)。虛構(gòu)出一些結(jié)局,希望以此給自己一些安慰,或者解釋。是的,我得為自己找出幾個合理的解釋。她為什么失約?她去了哪里?
她不會來了。她沒有來。是因為,她終于松開了。就像這個城市,終于從縱橫交錯的高架中脫身而出,卸下背負了幾十年的緊緊捆綁和束縛,可以盡情地舒展開大地的身體,松出一口氣。
是的。她一定已經(jīng)選擇了讓自己徹底松開。因為,她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告訴了她,愛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了。
以下是我為她虛構(gòu)的幾個結(jié)局:
一、她正趕去一家尼姑庵,準(zhǔn)備出家,從此放下一切。
二、她已崩潰。被人送往瘋?cè)嗽骸D鞘且粋€可以任意想像的世界,有她想要的宮殿,皮座椅,銀的浪漫的燭臺。她將身穿晚禮服,在那里接受最完美的愛情。
三、她已自殺身亡。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黑暗。酒精在我體內(nèi)燒灼著,我的身體輕得就像一片落葉,我已漸漸感受不到現(xiàn)實的重量。我逆著光,最后一個走出風(fēng)吹過橋酒館。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嚇了我一大跳,像接到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電話。
是那個女人打來的。她說她睡不著。幾個小時前,她已發(fā)誓跟我分手,就算天下男人死光,都不再來找我的女人,又打電話給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一個女人在為我失眠的時候,我卻在為另一個女人等待。
那個女人問我,你明天有空嗎,你打算去哪兒?
明天?我竭力想著關(guān)于我明天要去哪兒的事。我想,明天我得去趟報社,去登個尋人啟事。然后路過超市,去買一只煙缸。還有,我的煙沒了,我要去煙店找找有沒有駱駝牌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