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冰
(接上期)
他們對我還采取孤立政策。不準任何人接近我,人們也不敢接近我
5月初,接專案組通知,要我準備到團河農(nóng)場勞動。5月6日來到大興縣團河農(nóng)場。這個農(nóng)場,原是北京市公安局勞改農(nóng)場的一部分,后來清華要了過來,作為師生勞動鍛煉的場所。它的面積很大,足有二三百畝,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全部是水澆地,可以種小麥、水稻和適宜北方生長的各種蔬菜。來農(nóng)場勞動的主要是兩部分人:一部分是教師、職工,勞動時間略長一些,如一個月或兩個月,即所謂勞動鍛煉;一部分是工農(nóng)兵學員,勞動時間短一些,如一周或兩周,在教學計劃中稱為“校內(nèi)勞動”。
而像我這樣的人是編入另冊的“走資派”,到這里是“勞動改造”的。這里是按系、單位編隊的,我被編到了原子能研究所(即二百號)教職工的隊伍里。同我編在一起的還有“三個月運動”中被批斗的何東昌同志。東昌編在原子能研究所隊伍中,顯然是因為他曾兼任過工程物理系的系主任,原子能研究所的人員大部分是工程物理系畢業(yè)生或是該系調(diào)去的教職工,把東昌編在這里便于對他實行“監(jiān)督”。為什么要把我編在這里呢?大概是要觀察我和東昌之間的聯(lián)系、“欲擒故縱”吧?我作了這樣的判斷。
過了兩天,二百號教師、胡耀邦同志的兒子劉胡來到農(nóng)場,也同我們編在一個班里。這難道是巧合嗎?不,這是遲、謝的陰謀,顯然是想從我和劉胡的接觸中察看情況,找尋借口,追查我同胡耀邦的關系。這更加引起了我的警惕。我注意同何東昌、劉胡保持距離,以免授人以柄,給何東昌、胡耀邦同志帶來麻煩。過了幾天,在飯廳里我見到惠憲鈞、柳一安、呂方正同志,雖然相互不便打招呼,但大家的心是相通的,相互注目示意已經(jīng)滿足了。這只有經(jīng)歷了這場災難的人們才能體會。
在農(nóng)場除了勞動之外,我?guī)缀趺刻於际艿脚?。有一段時間,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一天四次批斗。上、下午大家都在田間勞動,這時的批斗稱做“田頭批斗會”;在打谷場上的批斗稱為“場院批斗會”。這真是無奇不有,也是遲、謝他們大搞“階級斗爭”的“新創(chuàng)造”。除了批斗,他們對我還采取孤立政策,不準任何人接近我,人們也不敢接近我。只有一個人敢于主動接近我,這就是高文有老師傅。高文有同志解放前是給地主扛長工的雇農(nóng),解放后到清華當了園林工人,并且入了黨,此時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師傅。在農(nóng)場許多農(nóng)活都受他的指導,實際上他起的是農(nóng)場技術顧問的作用。他最同情我,農(nóng)場對我有什么限制和規(guī)定,他一概不管,也不怕,約我每天晚飯后到他住的房子門口,坐下喝茶聊天。這是一位可敬的中國勞動人民的典型,他勤勞、善良,有正義感,憂國憂民,在同我談話中敢于公開講出自己的觀點,表示擁護鄧小平的整頓,反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他不會說長篇的套話,只是從自己感受到的事說起,他說:“幾年來,天天這么亂哄哄地搞批判、斗爭,沒完沒了,不抓生產(chǎn),能把國家搞好嗎?鄧小平出來工作一段時間,搞得不錯嘛。鐵路上的秩序比過去好多了,老百姓出門坐火車放心多了,現(xiàn)在又被打倒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腦筋死,想不明白。”高師傅樸實無華的話語,道出了當時相當一部分群眾的心聲,給了我這個身處逆境的人以鼓舞和力量。
對我的批斗,在這里也常常以系為單位,按班組分開或合起來開批判會。每次批判會都搞突然襲擊,總是臨開會前幾分鐘才通知我,來叫我的人像押犯人一樣,一邊一個跟著我,催逼著我快走。只有機械系幾次批斗例外,這幾次來通知我的是該系一位教師、校團委的干部承憲康同志。他每次都是預先及早通知我,到開會時他來到我所在班上,大聲嚷嚷:“劉冰出來!”等我們走了一段路,看看周圍沒人時,他就小聲告訴我批判會是哪個教研組教師或哪個年級的學生召開的,參加會的有多少人,誰主持會,批判的主要內(nèi)容是什么,然后囑咐我:不要緊張,批判還是老一套,他們問什么你應付幾句就行了。
毛主席重病在身,“四人幫”橫行無忌,我真為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我們民族的命運而擔憂
7月6日,從廣播中傳來哀樂和朱德委員長逝世的訃告,這對于我又是一次沉重打擊,心情至為悲痛。1月8日敬愛的周總理去了,現(xiàn)在德高望重的朱老總也走了??偹玖畹牟恍也∈懦蔀槲宜枷牖顒拥闹行?,兩天來無論是勞動、休息、吃飯、走路常想這件事,朱老總和藹慈祥的面容總在我面前出現(xiàn)。我兒童時代就知道朱德、毛澤東,后來在中學里懂事了,知道他們是打富濟貧的英雄,以后逐漸知道他們是共產(chǎn)黨的領袖,是挽救中國的偉人。我走上革命道路,加入共產(chǎn)黨,他們對我有著重要影響。
1938年7月,我第一次見到朱總司令,那是在歡迎他從前方回到延安的群眾大會上,因距離遠,我只能聽到總司令講話的聲音,看不清他的面容。1939年春天,我在抗大一分校,住在山西省屯留縣的一個鎮(zhèn)子里,當時我是一個不滿18歲的學生,在連隊擔任救亡室的民運委員。有一天我在救亡室里貼墻報,忽然隊長、指導員還有大隊的領導,領著一位體格健壯、身著灰色軍衣、一口四川話、約有五十多歲的人來到救亡室,因為我熟悉總司令的畫像,分校開學典禮他講過話,所以認得出是朱總司令來了。我向他敬了個禮??偹玖顔枺骸澳闶菍W員嗎?”我回答:“是。”總司令問:“你多大了?”我回答:“快18歲了。”總司令用手摸著我的頭說:“小鬼喲!”然后又問了我是哪里人以及學習、工作情況。這次和總司令見面雖然時間不長,但他的和藹慈祥、對青年人的關懷,一直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里。
解放戰(zhàn)爭全面勝利的前夕,1949年4月19日,毛主席、朱總司令在北京香山中央駐地接見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時,總司令給我們講了話,他說:“我們和國民黨的和平談判已經(jīng)結束,這兩天要在協(xié)議上簽字,如果國民黨南京政府拒絕和平,我們?nèi)嗣窠夥跑妰商旌缶鸵蜻^長江?!笨偹玖畹脑捠俏覀儎倮倪M軍號。4月20日,南京國民黨政府拒絕了和平。4月21日凌晨,我人民解放軍在西起江西九江、東至江蘇江陰500余公里的長江上,以摧枯拉朽之勢,突破國民黨號稱天險的江防,渡過滔滔長江直搗國民黨反動派的心臟南京。以后我再沒有直接聽過總司令的講話,但多次在一些會議上受到過總司令的接見。總司令的著作我都讀過。總司令對中國革命作出的偉大貢獻,以及他高尚的品德,為世人所敬佩。為什么當人民最需要他的時候,這個偉人的生命偏偏被病魔奪走了呢!
7月28日凌晨大約4點鐘,人們都還在睡夢中,忽然間天搖地動,大家從夢中被驚醒。有
人叫喊:“地震了,快出來呀!”我聽到這聲音,霍地坐起來,感到床鋪、房子都在搖動。我抓起衣服往院子里跑,剛到院子里,一聲轟響,對面廚房上的煙囪倒塌下來,震得滿院子都是灰土,地上落滿了碎磚。這時人們都已經(jīng)從房子里跑出來了,大地還在顫動。農(nóng)場領導要大家都不要回房里,待在院子里休息。過了很久,我們才得到通知,唐山發(fā)生大地震(震級7.8級),傷亡很大,但詳情不知。這一天,大家是在緊張和驚慌中度過的。余震不斷,傍晚的一次十分厲害,站在地上就感到身體有點晃動。28、29日兩天主要是防余震,30日以后開始搭防震棚,農(nóng)活變成次要的了。這時人心惶惶,聽說天津傷亡也不小。當時我的心情是從來沒有過的沉重一災難深重的中華民族啊,天災人禍同時降臨了!
北京城里的情況怎么樣?學校里的情況怎么樣?農(nóng)場里議論紛紛。在這種情況下,要大家安心勞動顯然是不可能的,學校只好通知讓農(nóng)場的教職工放假五天,回校探家。而我們四人被告知不能回校,這倒是在我預料之中的。我想,如果家里出了事回去也沒辦法,如果沒事不回去也沒關系。不過這一決定倒是暴露了遲、謝的愚蠢和可恥。幾百人都走了,偌大的農(nóng)場留下很少人,顯得很空蕩。不讓我們回校,是把我們當做敵人來專政的,既然我們是敵人,為什么又要我們和大家一樣在農(nóng)場巡邏呢?這不是“認敵為友”嗎?在飯廳我碰上了惠、柳、呂三位同志,我們互相點頭以微笑致意。
斗爭何時了,逆境中見真情
五天以后,探家的人都回來了,這時突然通知我們四個人可以回校探家了。時間卻只有兩天,以示與一般職工之區(qū)別,體現(xiàn)“政策”之寬大。
我們和一部分輪休的教工坐上一輛大卡車,城里的主干道白天不讓卡車通行,只能繞道走,時而過大街,時而穿小巷?;荨⒘?、呂三位同志在前門下車,分別轉乘公共汽車回家。我留在卡車上繼續(xù)前進,滿目都是災后景象,到處布滿防震棚,白天棚里待著的多是老人、小孩,其他人照常忙碌著,來來往往。車子進了清華園,看到校內(nèi)和外面大街上一樣,住宅區(qū)遍地都是防震棚。我在照瀾院和七公寓之間的路上下了車,沿途遇到一些熟悉的同志,有的跟我打招呼,有的不敢說話,但從表情上看是友好的。繞過九公寓,看到十公寓后面的核桃樹林里有幾個防震棚,我估計正對著住宅后門的那個是我家的,徑直走了過去。棚里沒有人,但棚里的東西我認得是我家的。我進去順便估量了一下棚的大小,長3米,寬2.5米。棚子上面核桃樹茂密的枝葉遮蓋得嚴嚴實實,倒也涼快。我走出棚子,心想總算有個窩吧,在這種時候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不錯了,戰(zhàn)爭年代許多情況下不也是這樣?
推開家門,看到我的兒子春陽、女兒愛陽正在廚房忙著弄午飯,看見我分外高興,大聲叫著“爸爸回來了!”女兒忙著接過我的提包,兒子跑到樓梯口喊著:“媽!爸爸回來了!”苗既英一面說“你爸爸回來了?”一面快步下樓來迎接我。在災難中與妻子兒女相聚,這種至親之情,在生命的旅程中比什么都珍貴。兒子是請假從洛陽工廠回來看我的;女兒在廣州第一軍醫(yī)大學學習,是放暑假回來的。在飯桌上,兒子說在洛陽大街上有人張貼“打倒劉冰”的標語,還有人貼出“把劉冰的兒子劉春陽從油泵油嘴廠揪出來”的標語??墒俏覀儚S的工人說:“不要管那一套!老子出事與兒子有啥關系?能搞株連嗎?”女兒說:“我們學校傳達中央文件后,因為涉及到爸爸,我在黨小組會上提出辭去小組長職務,但全組同志都不同意。有人問我,你爸爸怎么能反對毛主席呢?我說我不相信?!蔽腋嬖V他們要記住,好人總是占多數(shù),正義的力量是不可戰(zhàn)勝的,還給他們講了在農(nóng)場高文有老師傅的故事。春陽告訴我,毛主席對我兩封信的批示中央文件發(fā)到我的家鄉(xiāng)時,曾當過八路軍營長、解放后轉業(yè)的村支部書記姚章紀把文件扣壓起來不傳達。公社黨委通知他去匯報傳達中央文件的情況,他躲在角落里不說話。公社書記問:“你怎么不說話?”他說:“沒意見?!眴枺骸皞鬟_了沒有?討論了沒有?”回答:“傳達了,討論了。”問:“那怎么會沒意見?”回答:“沒意見就是沒意見,要我說什么?”公社書記見這位“老八路書記”情緒很大,也無可奈何。這說明一般群眾是講實際的,是從事實看問題的。苗既英告訴我:發(fā)生地震后,華國鋒同志代表黨中央去唐山那天,江青在遲群、謝靜宜陪同下竄到清華工人住宅區(qū)的防震棚,打著毛主席的旗號看望工人。遲、謝在前開路,故意大聲嚷嚷:“江青同志來看大家了,大家歡迎!”他們兩人帶頭鼓掌,但工人響應的很少,有的人從棚子里出來,有的人在棚子外面卻又回到棚子里。江青叫道:“同志們,我代表毛主席來看望慰問大家了,同志們好!”(這是她一貫的伎倆)可是現(xiàn)在卻沒有人再像“文革”初期那樣回應“江青同志好”了,有人回應了半截又縮回去,搞得江青很尷尬,遲、謝他們很緊張,結果是掃興而歸。我說:“這大概是報應吧?!泵缂扔⒄f:“你說得對,是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春陽還說,習仲勛同志住在洛陽,有些工人去看了習老,聽說他對工人們很和氣,平易近人。聽到習仲勛同志的消息,我很高興。從1962年他被打倒已經(jīng)14年了,還平安健在,這是他的幸運,我祝福他!回家能聽到這些消息,是一大收獲。一葉知秋,從這些信息中可以意會人心的向背,這是我在“文革”中學到的看問題的方法。
這次回家雖只有兩天,可專案組還給我布置了寫材料的任務,所以晚上都得加班寫東西,白天除了幫助家里一起加固防震棚外,大部分時間也得寫材料。
星期一上午春陽去送我,沿途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那象征著人民共和國的建筑群依然燦爛輝煌,廣場是那樣坦蕩寬大,但她的人民卻正在經(jīng)歷著一場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大災大難。在前門換乘直達大興團河的汽車時,春陽囑咐我勞動時注意休息,不管他們怎么批斗,咱們自己了解自己,所以不要生氣,氣也沒有用。我上了車,他還在車站前招手。兒子長大了,懂事了,我心里感到安慰。透過車窗看著遠處向我招手的兒子,熱淚無聲地流下來。經(jīng)過近一個小時的奔馳,車子到了大興團河汽車站,下了車到農(nóng)場還有一里多路,我沿著通往農(nóng)場的小路朝前走。成片的晚玉米、谷子、高梁隨風搖曳,八月的驕陽似火,樹上的知了和谷子地里的蟈蟈相互爭鳴,人們此時正在家中歇晌,地頭空無一人。我獨自走在這空曠的田野上,不禁想起了烽火連天的抗日戰(zhàn)爭年代。有一年的秋天,我走在山西遼縣(即左權縣)通往河北邢臺的山路上,看到無邊無際的華北大平原,遍地綠油油的谷子、玉米,我感嘆祖國的幅員遼闊,山河壯麗,盼望著早日打敗日寇進駐北平,走遍中華大地。我站在古長城腳下高歌《我們在太行山上》,滿腔熱血,壯懷激烈。后來我們抗戰(zhàn)勝利了,解放戰(zhàn)爭勝利了,我真的到了北京,我以十二分的熱情努力工作,希望為人民創(chuàng)造幸福的新生活??墒沁M京后,這些年來,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直到“文化大革命”,斗啊!斗啊!不停的斗爭,斗得人心散了,熱情減了,秩序亂了,何時是個頭!i
(連載完)
文字編輯: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