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平

那是一個(gè)秋天的黃昏，老漢扛著農(nóng)具回家，猛然聽見鳥的喳喳驚叫，他想起屋門前老柳樹上的黑家鵲和它們的窩。抬頭望去，隱約可見一個(gè)黑影附在樹上，兩只黑家鵲不敢落腳，圍著樹冠打轉(zhuǎn)轉(zhuǎn)繞圈圈，奓著嘴殼子提意見鬧情緒。老漢見狀，就喊：“喂，你是哪戶人家的娃兒，天就要黑了，外面露氣重咧，還不下來回去!”

上面無動于衷，但見兩只眼睛閃呀閃的，像寒星。老漢見不答理，又叫：“趕跑了我的鳥雀子要你賠的哪!”

聽見說話聲，秋瓜從屋里鉆出來，也往上頭瞄?！盃敔?，”秋瓜說，“它不是人，渾身是毛。呀，還有蛇!”

那是一只猴，而且是猴中奇品，色澤烏黑，不夾一根雜毛。

爺孫倆拿出自己的晚飯——燒得噴香的老苞谷將青猴逗下樹來，它手里抓著一條菜花蛇。實(shí)施偷襲的冷血?jiǎng)游镞€沒斷氣，身子纏繞在青猴的手臂上，像攀援的藤蔓。

家鵲歸了窩，不再吵鬧。后院里飄出蛇肉湯的香鮮，彌漫了農(nóng)家茅舍。

青猴倒不怎么怯生，很快便與人混熟了。爺爺愛憐地拍拍它的腦瓜，咪一口燒酒，半是道歉半是贊許：“以為你掏我的鳥窩呢，哪知你是在保護(hù)它們!”說著丟一筒蛇肉給青猴。青猴的眼睛水汪汪的，清澈得一如孩子童真的雙目。它邊吃邊聽人說，“你人兒不大，膽子倒不小，你就不怕蛇咬你，它毒得很哩。”

秋瓜一直盯著青猴，他在一聲不吭地動腦筋，你說怪不怪，這猴怎么就長得人模人樣呢，人的五官它都具備，眼睛會眨，嘴巴會嗒，就是鼻子有些塌。尤其是那雙手，簡直跟人的一般靈巧，能握可抓!再看那對腳，它也完全具有手的功能，神奇至極。如果弄套衣服給它穿上，鬼才知道它是人還是猴!與人不同之處是它多了根猴尾巴，再就是不會說人話。

爺爺仍在嘀嘀咕咕地嘮叨：“秋瓜呀，往后這精怪的猴兒就算是我們屋里的人了?！睜敔敹似鹁浦押蛯O子的碗沿碰了一下，“來，恭喜我家又添丁……喲!說了半天還不曉得它是男娃還是女娃哩。”爺爺忽然想起什么，落箸，抱猴，開始他重大的發(fā)現(xiàn)。青猴吱吱地叫，但它順從著，爺爺?shù)氖衷谒d里劃拉著，像筢子扒草。老漢樂哈哈地：“讓爺爺看看，看你就還是個(gè)小猴娃兒。嗬!帶哨子的。秋瓜，它跟我們是一路貨色，你有弟弟了?！?/p>

秋瓜終于忍不住發(fā)問：“爺爺，它從哪里來的呀?”

是啊，眾所周知，平原上是不產(chǎn)猴的，但它卻凌空而至。是受不了賣藝人的殘酷虐待，趁其不備逃脫?是因?yàn)檫@身與眾不同的毛色，遭到同類的歧視與驅(qū)逐?是過膩了山林的野外生活，一路流浪到了這里?……總之英雄不問出處，青猴的來歷始終是個(gè)謎。謎一樣的青猴就被秋瓜收養(yǎng)了，只要家庭主要成員點(diǎn)頭同意，也無需辦理什么相關(guān)的手續(xù)與公證。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年時(shí)間，好似白駒過隙。這一年秋瓜十八歲了，業(yè)已出脫成一個(gè)標(biāo)致的男子漢，青猴也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茁壯起來。人與猴之間無需太多言語的溝通與交流，往往只要一個(gè)動作或表情就能相互領(lǐng)會對方的意圖。比如秋瓜一伸手，青猴就順著膀子爬上肩頭；他手一指或頭一歪，青猴就明白要攻擊或者擷取某種物體。他從不給它上繩索，但訓(xùn)練有術(shù)，什么推車跳繩、打滾翻跟頭的把戲都會玩，成天形影相吊，寸步不離。有時(shí)趕路走得急了，青猴張牙舞爪的身影嚇得雞鴨們驚恐不安，拍翅飛逃，就引得人開口大罵：“你是樹空里炸出來的呀，沒有教養(yǎng)!”秋瓜就接話：“呃!你說對了，它確實(shí)是樹空里炸出來的，和我一樣沒爹沒娘，您就寬宏大量吧。”青猴便沖人齜牙咧嘴，好不服氣。

這天清早，秋瓜正在野外晨練，青猴就扯他的衣服，向樹林邊上一指，秋瓜順眼一瞟，就見土財(cái)主肖家的童養(yǎng)媳、與自己年齡相仿的草草，端著一盆衣服望著他赧然地笑。他臉熱心跳，正待轉(zhuǎn)身，對方說話了：“你……昨夜做夢了吧?”她怎么知道?心里想的不是口里答的：“沒……沒有?！睂Ψ降难蹍s是柔柔的，只是一掃，他就周身疲軟。

“有事找我啊!”草草溫情脈脈地丟下這么一句，身子一旋，旋出無限的嬌媚，去了堰塘邊的水埠頭。

叫我有事找他，找她有什么事呢?看來找她也只有一件事。

他真的就去找她“辦事”。在人把深的高粱地里，一對野鴛鴦交項(xiàng)歡唱。草草平生第一次被青年男子挑逗，而且這種刺激是如此的露骨，于是一種叫作幸福和自豪的感覺就充盈了女子的整個(gè)身心。秋瓜呢，處心積慮苦守了這么多年的激情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他三下五除二，著急火慌地直奔主題……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富甲一方的肖家，自然要維護(hù)鄉(xiāng)紳的面子，于是指派家丁四處捉拿。屋外，一張魚網(wǎng)撒得圓如蒼穹，不偏不倚罩住了青猴，緊接著綱繩一挽纏緊猴身。變了腔調(diào)的青猴叫揪疼了主人的神經(jīng)，秋瓜忽見窗外人影穿梭，足音跫然，心知不妙，于是手按桌沿，屁股離凳，腳尖一點(diǎn)借勢一縱，“轟”的一聲椽板就斷了兩截，落下一屋的陳年塵埃，但見人已上了屋頂。他雙腿跪騎屋脊之上，兩手各操一桿快槍，怒目而視，吼聲如雷：“要想活命的趕快閃開，不然老子就點(diǎn)名了!”話音未落，他朝天“砰砰”兩槍，沒等地面有所動作，他已身輕如燕地連跨幾重屋頂，瀟灑走人了。

過起流浪生活的秋瓜有家難回，但也不敢遠(yuǎn)走高飛，他怕肖家不肯就此罷休而連累家人，因此也不便討擾親友，于是日刨田間生食，夜宿柴垛空屋。他痛悔當(dāng)初只顧了自己而撇下那個(gè)女子，如今又搭進(jìn)了那只壯實(shí)肥碩、與他情深意篤的青猴!借著月黑風(fēng)高，他悄悄地接近了肖府，但見戒備森嚴(yán)，如臨大敵。幾條兇惡的大狼狗穿梭在前庭后院，看陣勢顯然對他已有防范。他發(fā)現(xiàn)了那只心愛的青猴，它被鐵鏈拴著一條腿，滿臉的悲戚與凄涼。這時(shí)青猴也注意到了它的主人，嘴里發(fā)出低叫與他打招呼，然而狼狗狂吠起來，他向青猴擺了擺手，慌忙溜下墻頭。

由于日憂夜愁，加之飲食不濟(jì)，多日的倦意疲憊了他漸瘦的身體。夜晚又張著黑色的羽翼來臨了，秋瓜仰視天空，難道星星也累了，總和他一樣眨眼睛?眨著眨著就進(jìn)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夢中，秋瓜見到了爺爺，甚至見到了毫無印象的姆媽，姆媽的臉怎么就跟草草的容貌一樣好看!嘿，青猴竟撒著歡張開雙手向他撲來，跑著跑著就變成了一個(gè)漂亮的小兒子，咯咯笑地直往他懷里拱……秋瓜忍不住就去抱，真的就抱了一團(tuán)，卻是軟毛茸茸的青猴!

老話說“人睡如小死”，懵懵懂懂的秋瓜還沒坐起來，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反剪雙手按在地上，臉龐上甜美的笑意就僵住了。那青猴呢，被人猛一拖，鎖住腿腳的細(xì)長鏈子便帶著它反彈回來，未及攏身即遭人狠踹一腳，再幾槍托砸昏了它。

一副粗莽結(jié)實(shí)的木質(zhì)磨架，石磨已被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人體。麻繩成了粘合劑，將秋瓜與磨架緊緊地膠住。磨架四腳落地，秋瓜四肢朝天。上下兩塊磨盤，一塊垂在腳頭，一塊吊于頸項(xiàng)。秋瓜汗如雨下，一副視死如歸的硬漢形象。

露天大院內(nèi)，夏季的星星定在高遠(yuǎn)的天空，漠然地注視著倒霉的秋瓜。沒有風(fēng)，植物的枝葉們也

不忸怩作態(tài)了，紋絲不動。蚊子興奮地嗡叫著，像輪番進(jìn)攻的轟炸機(jī)，爭先恐后地趕往大會餐的地點(diǎn)。須臾之間，秋瓜赤裸的身上便已黑黝黝地歇了一層，他本能地提功收緊皮膚，蚊子的長嘴被焊住了，跑不掉但也占不了便宜。遺憾的是他不能長久堅(jiān)持，畢竟屏氣斂神之中要消耗不少精力，只一松懈，蚊子就開始工作，喝得太飽的就脹死了，無聲地滾落下去，知足的也飛走了，后備力量馬上就抖翅補(bǔ)續(xù)上來，尖嘴分泌出一種麻痹性質(zhì)的液體，有如郎中扎針之前裝模作樣地擦拭碘酒，過程還挺嚴(yán)格的，然后猛刺深吮。它們將人體當(dāng)作一只龐大的飲料罐，一個(gè)抱一根吸管盡情地享受。

疼痛、奇癢、腫脹……秋瓜最后麻木了。

若在平時(shí)，他早就氣沉丹田，內(nèi)功一聚，渾身肌肉一鼓就掙斷繩索求得解放自由了，可這回不同，綁縛他的麻繩太粗，且是事先浸過水的，隨著水分的蒸發(fā)，繩子收縮越益勒剎得緊實(shí)，兩頭又被肥厚的石磨拴扯著，加上著實(shí)受了一頓皮肉之苦，傷口疼痛，血也流失不少，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整整超過一晝夜，饑渴難耐!秋瓜試著掙扎了幾下，無奈乏力犯困，終究是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

就在秋瓜極力忍受萬般痛苦、絕望中幾近昏厥之時(shí)，他的救星不期而至。

有如一道黑色的閃電，青猴出現(xiàn)了!可憐的靈獸只剩下三條腿，它啃不動金屬的羈絆，毅然決然地向下肢腳腕處下口。聽到“咔嚓”、“咔嚓”的響聲，一條狼狗以為它在咀嚼什么美味，嗖地竄了過來搶食，正好青猴將腿子徹底咬斷，疼得淚水漣漣地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扔給惡犬。

青猴忍住滴血的傷痛，身手仍不失敏捷地飛檐走壁，搞不清鬧不懂它是憑著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或智慧，佩服它硬是知道其主人的下落與遭遇!正當(dāng)它齒爪并用地解脫了主人，機(jī)靈的看守者被犬吠聲驚醒，他沖出屋門，看磨架上是空的，又見兩個(gè)黑影正欲逾障而去，于是端起沖鋒槍嗒嗒嗒地一陣亂掃，還沒翻過院墻的秋瓜不幸中彈墜地……

大青猴也被槍擊，但傷勢不重，它“嘎”地一聲怒吼，憤然飛身返回，幾爪就抓瞎了仇人的眼睛，撓破了壞蛋的喉管。它情知自己再也沒有能力挽回主人的性命，彎腰一揖到地，就此灑淚告別!然后在嘈雜的人喊狗叫加槍響的火光中，側(cè)身魚躍上房，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據(jù)當(dāng)?shù)匕傩諅髡b，此后再也未曾見過青猴的身影。也許，它歸隱了遙遠(yuǎn)的深山老林，找個(gè)安靜的地方舔傷療養(yǎng)，追憶與主人一同生活過的日子，但它絕對不會再重返這紛亂的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