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淇

焦距

當我醒來，城市便開始移動了。

我的視線相等于窗框的結構。我要調(diào)動全部面積，不浪費眼角的一瞟之間的方寸

將立體建筑平面分割。那高高低低各種各樣的長方形，向空間等量擴展。還有高架橋，大旋轉立交橋，懸索橋和斜拉橋；而街心園林是圓旋的果實。

橋的外側的投光燈，到晚間，亮架起一道彩虹。

皮膚接觸到海水般的冰冷。鋼筋水泥如凝固的濤涌的起伏，在深深的渦流的峽谷里，我看見奔馳著的金屬硬殼。除了動和靜的立體面的交疊，我不準備去發(fā)現(xiàn)什么？

城市像一艘正啟航的船，當我醒來，便開始移動。

焦距尋找城市的角角落落，對準誰？對準自我？能指和所指均喪失焦距。對準集聚的低密度建筑，耗散的社會結構。我亦非靜止，瞳仁擴大如臨終。

焦距若是執(zhí)拗的信仰，我的焦距從物的固有色上挪開。

逃離！藍色的溶液——空氣和海水，流淌在隙縫之間——這便是心理的距離，逃離的目的。

而當我閉住眼，一切幻象便都消失。藍色的溶液漏空了，回看人人似沉默的雕塑，掙扎在撈起的網(wǎng)里。

蜂箱

城市，像一排排蜂箱，嗡嗡地。

千千萬萬的窩，密密麻麻的格，絲絲縷縷的網(wǎng)。

一切痛苦、青春、疾病、衰老、欲求、成功、歡欣、愛情、康樂、頹傷、建構、消解、悲哀、勝利、節(jié)儉、奮爭、沉淪、創(chuàng)造……

生的喧豗，靈的叫喊，死的嗷嘈。

一切為幸福而焦灼的生命和生命追求幸福之陶醉。

單個的，成群的，有等級的，體制外的，不同職業(yè)及無職業(yè)的，草根平民和寡頭大款。在胡同、弄堂、街巷、馬路；在閣樓、亭子間、廂房、過街廊；；在公寓、單元、別墅、花園、度假村；高層建筑的三樓、五樓、十樓、二十樓。家家的門，家家的窗欞，四方形的，三角形的，長方形的，嵌花邊圖案的，令人神往的。那密集的蜂窩的凹進凸出的房間，平均每一格塞進一個人。

城市，是復雜結構的榫頭和交叉點。

城市，是社會經(jīng)緯脈絡網(wǎng)狀的樞紐。

飛出蜂箱，四周是春天的田野，油菜花和紫云英，朝太陽與風抒情。大自然是一個“坐禪”僧人魂兒出竅的夢。

我們可以插翅往返，但我們坐實在網(wǎng)格里，在蜂刺的劍閃和薄翼的扇忽磨擦中，一切為創(chuàng)造而搏擊的生命和生命展拓創(chuàng)造之創(chuàng)造。

我們的生活便是不斷地釀造蜜。

像一排蜂箱，這嗡嗡的，城市。

今夏炎熱

城市像一條涸澈的河。

今夏炎熱，大家活到街上；像被一網(wǎng)撈起，全在網(wǎng)里蹦跳。

魚都張著嘴呼吸。

鱗燃燒——金屬的鋁質(zhì)的火焰。半透明的反射從四面八方映輝。

我在網(wǎng)里游，熱浪沖擊著我。我睡眠不足，頭腦脹痛而口袋干癟，用我的鰭撥開無形的桎梏。我很艱難（什么叫超穩(wěn)定社會結構模式？將使我僵固成魚化石么？）。

“倒爺”聲嘶力竭。一條街布滿了彩色的喧嘩?！棒~唻！新鮮的魚！條條是活的！”

我昨夜夢見死魚的眼睛，充氧的魚是活的，而賣魚的都似夢中的黑頭鯊，仿佛隨時會竄上來。

而此刻，老總的魚眼，盯著他手下白領小姐的脊背。

工廠的機器患慢性支氣管哮喘（活著，還活著，不住地開合著鰓）。

因為電力不足，空調(diào)停了，于是周身的汗腺涮的一下——血液也隨之涌落。

老板今天供應涼茶。一會兒所有的茶桶底朝天。

散了工，恨不得立刻奔去，泡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里。

“我喜歡熱天，女人們都露，個個像全裸……”

這小子，就好這一口！

我光膀子上大排檔，非得喝白酒，涮海鮮過癮。讓火燒得旺，再旺。我就像魚在火中游。

今夏炎熱。

城市在喘息。

酒吧

跌進酒吧像掉落到地窄窖里。

幽暗，涼爽，苦澀的蜜經(jīng)歲月發(fā)酵。

在歐洲，人們都愿意到酒吧消磨時光。

我們的老年人上茶樓聊天，稱為“擺龍門陣”。

中國酒吧清一色的年青，只覺得是消費的伊甸園。

無數(shù)遭逐的亞當與夏娃，來這里商議如何上樹摘果的問題。

吧臺一盞燈，映照各式瓶和杯似閃亮的魔眼。

調(diào)酒師搖著手里的玩意兒，配制顏色還比口感好的誘人的飲品。

單向靠背躺椅，可拉上布簾，像在一條遠洋的船艙里。

駛出海去，世界只剩下一男和一女——亞當與夏娃。不是伊甸園的陸地而是欲望的大海。

彼岸何方？他倆臉對著臉，漸漸湊近；唇與唇相接，而心的距離遙遠，仿佛隔著重洋，在不同的星球。

愛即將沉沒。浪峰尖巔探舉無力的臂。呼救聲啞然。

翠藍揉皺了經(jīng)美容的顏面。燈光像一點洇開的墨，暈暈的，流逝在時光的圈外。

指甲殷紅如同路邊的胭脂花，顫搖在淡淡的霧氣里?？斩吹恼Z言，偽飾紙制的花。

“侍應生！請來兩客草莓圣代，再調(diào)一杯白蘭地香檳，一杯‘藍色夏威夷……”

于是，銀質(zhì)的托盤里，細長娉婷的高腳杯，盛著桔紅和海碧。

凡跌進酒吧，所有的人都不知姓名也沒有過去和未來。

而一男一女在接吻，享受蛇魔尚未來臨的瞬間。

民工

時間的刻度鍥在基督十字架的鐵釘上。

鈴聲響，復活的墓窟石門大開；天使吹響日日凱旋的喇叭，祭牲的鐘磬隨香火煙升。

打工仔打工妹潮水般涌出，操著互相聽個半懂的方言，“格老子”和“小赤佬”，還有標準國罵：“他媽的！”畫眉鳥和貓頭鷹的多重語調(diào)，彌散在大街小巷。

全中國南北方的鳥類，飛來日月樹上。大森林的新自然結構，每棵樹都蘊釀景宜的氤氳，都是類平均數(shù)的代表。

刷卡。把生命記錄在十字架上的晨昏和鼓噪轟隆的交響的起屹聲中。

刷卡。這薄薄的硬片，是我存在的明證。什么“我思故我在？”我干我勞動。沖床不允許形而上。機械的傳運帶輸送產(chǎn)品，便是我物化的存在。

多光潔、新鮮！像剛出爐的餐包和瓷器——我那產(chǎn)品——上百成千。最后一道工序并不是我血肉生命的完成抑或開始。

發(fā)薪的日子就是節(jié)日。沒有空調(diào)的出租屋將會汗水滂沱。但扎啤比黑啤便宜得多。

（耶穌復活升天，不顧瑪利亞。）俺們?yōu)猷l(xiāng)下老娘干杯！

特區(qū)風景

天際線如起伏的群峰。開闊的視線去追隨參差不齊的現(xiàn)代符號。

崛起的想象力，必然扎根厚實的鄉(xiāng)土，在集體無意識或個性潛意識的深處。

建筑的整塊玻璃幕墻，構成巨大的天空，凝縮真實的天空的幻影。

樓疊印著樓，人在其間游弋，如海洋館觀賞的熱帶魚。車在其間淺翔，似和魚對話。物與生靈的和諧。

高處帶寒意的立方窗格，似乎有虛渺的云闖入而非虛渺，能計算出每一立方的人間哀樂否？生活的拼合支離破碎，像翹胡子達利畫上化了的時間。

墻面如綠水晶魔怪——合縫的貓兒眼，隨夕照的挪移而忽暗忽明。在視點和光影交叉的準確幾何角度，一剎那產(chǎn)生一道地裂似的黑影。日全蝕。自然光的毀滅。于是，暮藹降落下來。

最后的夕陽勾勒出青銅冠頂?shù)募馑?，渲染仿歐洲古典的斜角切面和無數(shù)后現(xiàn)代垂直線。微觀樓面，顯露市場上賣的蛤蜊般的銀灰色的細紋。

妖魔化的夜。

霓虹燈激光燈亮化地獄黑的背景，強烈的紅刺瞎眼睛。人進入光圈便會發(fā)癡。整幢建筑神化為發(fā)光體，掩飾著內(nèi)臟的人間。噴水池蹲伏著怪獸，時而噴水時而噴火。命運的邂逅也許終不相期。幢幢人影散失在如同活動的皮影戲之于白幕布。女人的乳溝中間凸出一塊寶石竟如露珠一滴，因撫摸而蒸發(fā)。在城市中心，資源利用的最大化，女人也是資源，包括詩和寶石。

時行“打工詩”、“民間言說”、“網(wǎng)絡寫作”。不唱“咱們工人有力量”，而要寫螺絲釘如海邊的貝殼，憂郁，無奈，消磨……

那邊整條街都“酷”，“愛你”、“迷你”、“謝謝！”（發(fā)音咬著舌尖）。搖頭丸。街舞?！按蛟臁??！皭焊恪?。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那邊，低密度建筑集聚。出租屋的燈接近自然光，雖說耗盡了能量，但仍愿和遠天的星斗接軌。特區(qū)不相信眼淚，眼淚卻相信特區(qū)。

特區(qū)沒有夜，夜也在開發(fā)。

印象意識流

大街閃著霧狀的晶體。大氣的藍色分割成無數(shù)分子，在紅連衣裙紫披肩銀灰色敞胸上衣的褶痕里；瓷器的肌膚在茶黃玻璃的反光里；在每一棟建筑物的方格的幾何形體的陰影里，我看到貧乏的馬列維奇。{1}

上清下濁。大氣的藍在密集的人流中猶如躍趨的水花。肺活量的一立方結晶透明；呼出淡藍的云朵，浮沉在十二層到三十層之間。

室悶、擠壓、飽和得要爆炸的城市。街道、人流。許多熟悉、陌生、陌生、熟悉的人，許多可愛、可氣、可氣、可愛的人，在不斷穿梭。這是一種流體力學。

人流，到人流中去，人流就是歷史的運動。

漠然的面孔，悲哀的面孔，惺忪的未睡醒的或者焦慮的得意的面孔，模糊的無表情的虛飾的面孔。臉與臉如同海灘上的貝殼晾曬綺麗的花紋。然后車燈一樣閃過，記憶的路面上疾馳不留痕跡，在霧里在霞里在半是陰影半是光明的凸現(xiàn)里。中國人有千篇一律的面孔么？智慧、含蓄、高深莫測；有的也許狡獪、愚魯。天才的手卻有一只平庸的鼻子。我們的歡樂和痛苦幾乎是一樣的。寫在死亡才能撫平的少年老成的皺紋中。

在市中心廣場。燈柱、噴泉、長椅疊印玉蘭的蒼白。噴泉像花腔女高音，抱著雙臂賣勁地竭盡全力；一曲豪闊的宣敘調(diào)。電影院廣告牌下年輕的心的等待。有的面孔還留著荒老季節(jié)的刀似的刻板。一些讓人夢靨的假面黑夜般淡褪。理發(fā)師今天高興，傾倒了過多的皂沫，讓你的頭顱礁石似的被海浪吞沒……

櫥窗里的折疊椅是一尊題作《無題》的雕塑，暗示異化了的自我。也包括有透明雨傘、玻璃燈具、矮胖電飯煲。彩色擴印，擴印了當今時代的模特兒，作一公眾情人的曝光。眾多的商標、廣告，構成街角的特殊時空。

城市在光電效應中顫栗！

于是我、他和城市，交叉著磁場、射線、塵埃及天體……于是小生產(chǎn)陋習拖不住后腦勺，倘若喪失了原動意念，則解脫局限性的構架于不能。

千萬不要重復昨天。確認人流中的我已是新我。雖然，“今天”的步伐太遲緩！畢竟它像一個踢足球的少年模樣。正如赫拉克利特說：“我們走下而又不走下同一條河，我們存在而又不存在。”

常綠的是人流之上簇動的樹冠。因而我觀察每一塊鋼筋水泥墻面都鑲嵌著有血有肉的人生。

邏輯在前，歷史在后，我們期待一句劃時代的名言。

{1}馬列維奇（U·S·Malevich 1878-1935）俄羅斯前衛(wèi)藝術的倡導者。他創(chuàng)造了抽象立體幾何風格的繪畫，自然：“至上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