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讓她活著

2009-03-15 10:16:14
飛天 2009年14期
關鍵詞:志強老婆丈夫

惠 雁

糾纏

他想徹底擺脫她的糾纏。

如何想一個萬全的法子擺脫這糾纏,哪怕讓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那樣頑強、茁壯地扎進了心里,就像這念頭是蓄謀已久,并非偶然冒出。這個想法此刻不依不饒地糾纏著他。必須得去掉這糾纏,以這一個糾纏來結(jié)束另一個糾纏。

擺脫這一糾纏,才能真正開始那纏綿的新生活,讓那纏綿的新生活光明正大。

胡飛手把方向盤,腦子里飛旋著這個念頭,幾乎將身邊坐著個什么人都忘了;身邊還有個年輕女人在假哭,在真罵,見胡飛表情嚴厲,漸漸止了哭罵。

胡飛腦子里正在加速走向死亡的這個人是米麗。米麗卻不知道。

米麗此刻正在辦公室里,氣得臉上血色全無。

兩個小時之前,米麗正身心松弛地躺在金燕家新居的大沙發(fā)上,初秋的陽光灑滿客廳。

金燕家搬進了160平米的新房子,辦公室四五個姐妹去金燕家看房子。

金燕是米麗的大學同窗、室友。輾轉(zhuǎn)幾年,漸近中年時,兩人卻意外地進了同一個單位,同一個辦公室。如今相見,才知道兩個人的生活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在于嫁了不同的丈夫。金燕的丈夫既是知識分子,又是商人,對金燕,千言萬語就是一個字:寵。金燕的長發(fā)灑落,丈夫說,看你上那班辛苦的,要太累就辭職回來算了;金燕晚睡晚起,衣服被褥堆得滿房子都是,丈夫說,不想收拾算了,是人住房子又不是房子住人。

剛開始,米麗疑心金燕是炫耀,對別人的婚姻幸福,米麗總疑心那里有表演的成分。但這不是炫耀,單看金燕那慵懶、舒展的體態(tài)就知道這是真的。

金燕,可真有福氣。

金燕生了個兒子,已經(jīng)是一個修長的美少年。米麗只有在心里這樣想,想自己生的是女兒,雖然這樣想很無聊,但這也許是心里一個真的痛處。米麗不能不在心里想,女人最大的本事是識得一個好男人,最好再給他生一個兒子。而金燕就有這樣的雙重本事。

明亮、嶄新的房子,隨意閑適的布置。

米麗獨在一個小沙發(fā)上躺下來,“金燕,你家的沙發(fā)怎么這么舒服!”米麗太累了。

“不許躺在人家沙發(fā)上想象人家的丈夫噢?!币粋€同事大聲說。

要在幾年前,米麗會覺得這話太傷人,是有意針對她說的。但如今米麗很疲倦,沒心思計較這些,米麗更知道金燕是親厚她的,這三四年里,是金燕的厚道、善良給米麗以支撐。

果然,金燕說,哪天我把他叫回來,讓大家見見,見了就是估計你們想都沒人想了。

米麗無語閉上了眼睛。

米麗已經(jīng)開始想象了:別人的丈夫為她買回一袋米;別人的丈夫為她扛回了煤氣罐;別人的丈夫為她換好了已經(jīng)暗淡了幾個月的客廳燈管;別人的丈夫為她修好了衛(wèi)生間里滴滴答答的水管;別人的丈夫為她端來一杯熱水,為她遞上了感冒藥。

對別人丈夫的想象到此為止。

米麗好像突然間又感冒了,周身倦怠。她閉著眼睛聽同事們說話;閉著眼睛,沐浴在陽光中。米麗眼里滲出了淚,就在別人家的沙發(fā)上,她無力自持地休憩倦累的身體。

女兒這兩月的生活費還沒有討到呢,他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給過女兒一分錢的生活費了。

一次次的交涉,只為了交涉到這幾個錢而艱苦卓絕。那原本為愛的關系,最后落到了為錢而談判。年輕時米麗何曾想過,人與人的關系,不外乎是情與錢,而情往往只是遮幕。米麗自己也在想著從丈夫那里多討到一些錢來,方能解心頭之恨。但哪里知道,當情盡了,討丈夫的錢比討他的命都難。真的無法想象她曾和這個人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十幾年的夫妻之實是夢,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兒怎么能是夢呢!女兒要吃要穿,要上學,要高消費。

米麗的愛在校園里就綻放出燦爛的光芒。過于燦爛的,是曇花,是煙花,甚至是陰謀。米麗不愿多想了,米麗當初不是陶醉于那虛榮與得意之中么?米麗曾經(jīng)以為那樣的虛榮與得意會是一生一世。

曇花謝后,花片萎縮,在一點點地干枯;煙花落后,夜色冷寂,在冷燼未散的荒涼里,米麗看著丈夫在別處又燃起了煙花。

從金燕家打算回辦公室,米麗嘀咕說想買一個節(jié)能燈管,金燕便同去。

燈管買好了,金燕說:“你能裝上去嗎?我讓我丈夫下午來給你裝吧。”

“不用,我叫一下門房就可以了。我自己也會,其實很簡單的。”

金燕嘆:“哎!”又挽著她的臂。

除了女兒,沒有人再這樣挽著她了。米麗有些別扭,心里卻是熱的,要流出淚來的感覺。

女兒上初一,女兒不喜歡米麗挽著她,“啊呀,媽媽,你不要老抓著我嘛!”

米麗訕訕一笑,放開了女兒,女兒并不完全知道家里的變故,不知道媽媽的處境。

街上人太多,金燕說走環(huán)城路,初秋的陽光下散散步是愜意的。

剛剛在人少處放緩了腳步,金燕臂彎里突然一扯,那個節(jié)能燈管已經(jīng)砸向前面停著的一輛小轎車,金燕看明白時,米麗已經(jīng)撲在了那轎車前。

可憐的米麗,臉上顏色雪白,嘴唇霎然間干得沒了一點血色。

車上的那個男人先是坐在車里罵,再是走出來,拉扯著要打米麗。

“你個瘋婆娘,你給我讓開,你不讓開我弄死你!”

“你咋了?要吃人哩!”金燕上去一把就扯開了他在米麗身上推推搡搡的手。

“你站遠,你不站遠我就打110?!敝挥薪鹧嗫蠟槊惾绱藦娪病?/p>

那個男人罵罵咧咧地后退了一步。

金燕扶起撲在車前身的米麗:“你何苦跟這種東西計較?咱回!”

車借機遠去了。

金燕拉著米麗。米麗蹲在地上,捂著胸口,寂無一言。

終于坐進了辦公室,辦公室里無人。米麗、金燕在一家事業(yè)單位,有的同事到基層去檢查工作。

“你呀!你怎么是這樣!你趕快跟他離婚吧,我真勸你離婚?!?/p>

“不是我不離,是他一分錢都不想給。他想不離婚,又有外室。還有我女兒,一個女兒沒有親生的父親怎么行?”

“那女兒是你一個人的女兒嗎?對待這種賴皮男人,你真得狠一點。你得跟他賭,看誰敢不要孩子了。”

“他真能下得了那心,你不了解他?!?/p>

“我才不相信,當爸爸的能不顧自己的女兒?這件事你得讓女兒知道。”

“我不能讓女兒知道,她受不了那傷害?!?/p>

“你呀,這樣軟弱只能讓這種人得寸進尺。他憑什么在大街上打你?為了個野女人。真是鳩占鵲巢,氣死人了!”

“米麗,你真得對他強硬一點,現(xiàn)在還來得及。”

“我不是沒強硬過,你想這十幾年了,我是活在紙上的人么?可是人和人不一樣,他那種人,他會弄死我的。”

“你別聽他嚇唬,他敢!”

“他不是嚇唬,他真敢。金燕,你懂么,有時候,他的行為已經(jīng)超出了他自己的控制?!?/p>

米麗雙手攏在鼻唇間,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一層淚霧漫上來,米麗看不見金燕的表情。

女人,她所面對的那一個男人就是整個世界,或是天堂,或是地獄,當然,能在人間就已經(jīng)是有福了。

想念女兒。每當分崩離析、意欲了斷的時刻到來,女兒就比任何時刻更加鮮明地在米麗的眼前、心上。嬌憨的女兒,刁蠻的女兒,那嬌憨與刁蠻來自米麗十幾年里悉心的寵護,來自他那個爸爸忽冷忽熱的縱容。當她還是個嬰兒被抱在懷里,端給她一只小碗讓她吃點心的時候,她已經(jīng)非常熟悉這一種愛她、呵護她的眼神了;她不會輕易相信來自母親、父親的否定,更不會相信敵意,她的爸爸罵了她、甚至打她,她還是一樣地纏在她爸爸跟前撒嬌。真心的愛不用表達女兒都會相信,這血液里的愛,不管如何,丈夫是米麗在這個世上除了自己對女兒唯一可以放心托付的人。

女兒的笑顏是一朵嬌弱的花,為了女兒,米麗情愿是花下的一片腐土;只要女兒的心無憂無慮,米麗情愿是低首彎腰的一截枯枝。

仿佛全線潰敗的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而女兒的笑顏依舊是一面鮮艷、嶄新的勝利之旗;因為女兒,陣地永遠在。

喪盡天良

早晨,報紙來了。

報紙上常有一兩個時尚女子,金燕先看她們的衣飾搭配。

金燕不及看完,就叫:“天下竟然有這樣喪盡天良的人!你說盜人家的尸體已經(jīng)很過分了,還將一些智力低下的女子騙來殺死賣尸體,你說這樣的人,還算是人么?”

米麗拿過報紙,一字不落地細細看了:本市破獲一起盜墓賣尸團伙案,抓獲涉案人員六人,其余人員還在追捕中,牽涉到兩省四縣。尤其那兩個智力低弱的女子被誘騙殺害的細節(jié),米麗反復地看了。

“你說氣不氣人,你說那些人就不怕鬼抓住他的手不放?”金燕說。

“鬼也沒辦法懲處這些惡人,這世界真成了一個動物世界,那癡傻的女子連性命都不能保,看來,就是真是傻子也得裝著聰明一點,要不然,人家一看你傻,就想著要捕殺你。哎!”米麗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長嘆。

“好了,不要說什么幸福不幸福了,就是沒人理會咱,最起碼還沒有人算計著要捕殺咱,能活著就知足吧。”米麗正說著,電話響了,是領導叫米麗過去。

米麗站起來,吱啦一聲移開椅子。金燕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嘆了一聲。

領導叫米麗,準沒有好事。就是領導真叫米麗這個科長去問一句平常的話,也沒人相信。領導要是不給米麗兩句冷語,那才叫奇怪。

這世上有一種男人與女人之間,全不念異性之間不能避免的一點憐惜與客氣,轉(zhuǎn)而為可欺可辱的仇敵。金燕真是不得其解,米麗是白長這么漂亮了。金燕自認為時尚美貌,但在她眼里,米麗才算得上是美人,米麗所遇之人卻盡是埋汰她,至少沒有一個男人對她有一點同情心。

金燕百般思索,唯一的答案是:米麗在那個混蛋丈夫那里失怙,所以外頭的男人也看不起米麗。

金燕回家來,便感慨一番丈夫的重要性,“老公,我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

“千萬別,你不欺負了,我還覺得不習慣呢,你還是隔三岔五地欺負我吧。”

金燕笑:“真不知道我到底哪兒好,要你這樣請我欺負你。你說,我到底哪兒好?”

“你又來了,問過多少回了,我忙著正事呢?!?/p>

“不行,你今天要是不給我說清楚,那你就是應付我。是不是外頭有了相好的了,懶得應付我?”

“我哪敢應付你?我是安撫你,不安撫好你,你一叛亂,我兒子就沒好日子過了?!?/p>

“那你說,我到底哪兒好?”

“哪兒都好,嗯,尤其是前面兩個突出的部分最好。”

“你討厭不討厭!”

金燕給米麗學舌到這里,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她和丈夫笑鬧的地點是洗漱間到臥室,她不該在米麗面前提到幸福的愛情,更不應該提到臥闈中事。

米麗淡漠無聲地笑了。

金燕又加上了一句:“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F(xiàn)在的那些年輕女人,一點臉面不顧,專門就找個老爸爸好養(yǎng)著她?!?/p>

米麗還是不語,淡漠地做著一個微笑的表情。

米麗的心還是疼起來了。米麗那花蝴蝶一樣的丈夫被那個“干女兒”掠走了。

米麗不認為那是一種愛情,那不過是肉欲與物欲的緊密結(jié)合。

米麗可以展眼看到那一場假性愛情的消失,等丈夫的錢像潮水一樣退落時,那假性愛情自然會消失得干凈。

但米麗活在此時,此時最是難以將息。

愛情已經(jīng)沒有了,但那深刻的嫉妒,讓她產(chǎn)生了生理上的厭惡,那種鉆入心肺的嫉妒,讓她有毀滅一切的瘋狂。那個“干女兒”所攜帶的磁場就深深地干擾了她。那個年輕女人在米麗的感覺里是一個垃圾場,盜走了、腐爛了她并不想丟棄的一些東西;哪怕是她想丟棄的,她也不愿腐爛它。

看不見那個女人,覺得胡飛不存在,那個女人也不存在;一旦那個女人出現(xiàn)在眼簾,一旦看見、想到多皺的丈夫穿著一身顏色輕淺的衣服和那個“干女兒”走在一起,米麗就無法控制自己那毫無意義的瘋狂,和無人憐惜的顫抖。看到那被想象放大了十倍的惡劣場景,米麗什么也不顧了,只有一個想法:魚死網(wǎng)破,如果不能使網(wǎng)破的話。

那可怕的妒忌與嫌惡,直至傷害了她的夢境。有一個寒夜,米麗夢見自己床底下大箱子里躺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長長的頭發(fā),眼睛一眨一眨的。米麗還對那個女人說,你躺在這里不怕悶么?米麗醒來,開了燈,還要扶起床看一下,當然,床底下并沒有那個女人。米麗明知這是夢,但她非得要打開床看一看,看真了才放心。米麗知道,這不是夢,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掩飾的現(xiàn)實圖示,夢都懶得對現(xiàn)實生活化一下妝。那個躺在床底下的女人的模樣,那見了她鎮(zhèn)定的神情都和現(xiàn)實里有著絕對的相似。那個年輕女人有著一頭染黃了的長卷發(fā),米麗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在家里發(fā)現(xiàn)過這種頭發(fā)。可憐的米麗,也將自己的長發(fā)染黃了、燙卷了,米麗在做著一些什么樣的窩囊舉動,只有她自己清楚。米麗只是不想在家里看到明知是別人的黃色長發(fā)。

就因為這一個夢,這一張睡了十幾年的床被斷送了。米麗沒法再在那張床上安睡。

千種愁難

領導的那些話,米麗故作不知其意,領導的那些刁難,米麗故作不知原委。米麗不能相信領導真會像同事們所看到的這樣對待她,米麗似乎在和自己打著賭。

米麗心里其實很清楚,所有的同事也很清楚,只要米麗退出這個科長職位,就萬事大吉,就不再會有人刁難她;就像在家里,只要她退出妻子之實、之權(quán),就不會有吵鬧打罵。

退,要退到哪一步才算止境?

退,要退到交出生命才算淡泊么?

米麗說:“我真等著別人來攻城呢,我不會做一點的守城努力,但也不會自破故城,或者舉出一面降旗來?!边@話是單對金燕說的。

金燕著急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有閑情說這話?”

這哪里是閑情,這是悲情。

米麗嘆,金燕也念了四年中文系,卻一點未染書卷里的哀傷氣,而她,卻覺得歷朝歷代的萬千不幸都來到自己身邊。是因為命運不濟才染上書卷里的哀傷,還是因為書卷氣太濃浸染了原本無哀傷的生活?

自從丈夫遠走,枕邊唯有書卷相伴至夜深。

書卷在手,也不知何時已入夢。

夢里,竟然有眾多男女同室而居,仿佛是一次集體出行。等金燕拉著米麗的手走進那間房子時,米麗不知怎么就看見一個長袖襯衫背對她們躺著的人,而他的身邊剛好有兩個空鋪位。米麗竟然產(chǎn)生了挨著那個背影躺下的想法,并且知道那人一定沒有真正入睡,一定是以沉默的背影期待著她在他身邊躺下來。

她仿佛是躺在那個空鋪位上了,清晰地感覺到整個的腰椎全落實在了鋪上,真舒服、真踏實?;腥?又聽見金燕的聲音,原來金燕還在拉著她的手四處尋找鋪位,這時才發(fā)現(xiàn),靠窗子邊也有兩個空鋪位,相挨的還是一個女人。米麗也立刻覺得躺在那個背影身邊是多么不妥,是天大的不妥;躺在靠窗子、靠近女人的鋪位上,多么安穩(wěn)、多么妥當。

米麗醒來,還在癡呆地想著那個淡藍色長袖襯衫的背影。多么荒唐的夢,那是醒著的生命渴望一點撫摸,渴望一遍撫摸,以至于她在夢里這樣的大膽;身體最知道它需要的是哪一份愛,哪一份情。

米麗怎么就讓那個淡藍色長袖襯衫無緣無故地走進了夢中呢?米麗只是見過他的眼光,他明亮的、徑直向著米麗的目光;他的嘴唇似有所語,但說的都是一些月明風清的話。那時米麗尚未嫁人。

那個有著徑直目光的男人如今已被沒入歲月紅塵中,米麗再也找不到那目光了;那個淡藍色長袖襯衫已沒入茫茫人海中,米麗再也找不到他的背影了。

夢中的撫摸,是米麗這一生里的浪漫和放蕩;夢里的撫摸,那未遂的撫摸是對荒涼疲憊身體的深切安慰;因為夢里,有那一個清晰的背影。

夢魘一樣的日子,像在走泥丸一樣的日子。

米麗厭惡、害怕接到丈夫的電話。丈夫的電話成為套在她身上的一道魔咒,魔咒一響,米麗就不能不縮緊了心。那個號碼里會發(fā)出粗暴無理的咆哮、恐嚇,那個號碼里有著許多的糾纏不清。如果那每月八百塊生活費能夠無聲到來,米麗希望那個聲音在她的生活中永遠消失。

丈夫在今天的電話里顯出難得的和顏悅色,甚至還增加了幾句的叮嚀,仿佛他們還是未發(fā)生過什么大隔閡的夫妻。米麗覺得奇怪,便說,謝謝你!這是米麗提醒自己,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她的丈夫了,同時也在他面前保持一份自尊:我沒把你當親人。

丈夫說,可能就在今天,或就這一兩天吧,有朋友給她捎來這幾個月的生活費。

但是一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卻什么消息也沒有。丈夫所有關于責任與義務,關于付出的話都沒個準兒,米麗已經(jīng)非常習慣這一點。

這天早晨一上班就是會議,而且是全局會議。會議室里,米麗頭也不抬地在工作記錄本上寫著:窗外淡白,天陰沉沉,欲雪。是正規(guī)的工作記錄,但米麗習慣這樣信手的、由著心情的記錄。米麗只是一個小科長,基本沒有發(fā)言的機會,但又得比一般的同事顯得認真些,所以米麗選擇了仔細的、幾乎是一句不落的方式記錄會議內(nèi)容。這樣,領導會覺得米麗是認真聆聽,領導講的句句是錦言繡語,是警句良言,值得記錄;再者自己可以避免看領導及與會者的臉色,一紙一筆,便可以獨對自我;還有,可以練練字。

米麗在仔細記錄,米麗寫道:“在這里我不能不說米麗同志兩句,尤其這一個月以來,米麗身為一位科長,一位老同志,不僅沒有起到良好的帶頭作用,而是起到了反面的作用,長時間請假,晚到早退更成為家常便飯。你不好好工作,那工作量就壓在了別的同志身上,是別的同志在替你完成工作,而你卻獎金工資一分也不比別人少拿,捫心問問自己的良心,這樣不覺得有愧嗎?我認為,應該對這種行為做出處理!對于米麗目前的工作,也應重新地估量、評定?!?/p>

米麗寫完了,才意識到米麗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米麗。米麗合上英雄牌暗紅色細桿鋼筆,空望著整個會議室,空望著所有與會的領導、同事,誰的面孔也看不清楚了。米麗雙手麻木,心流卻如冰下的水一樣化開了,她清楚地意識到:這次全局近百人的大會名之曰季度總結(jié)會,實質(zhì)上是專門為她而召開的。她足夠面子,這樣卑微、這樣孱弱無力的她竟值得召開一次會議,實在是太高抬她了,她原不值得這么隆重的場合,被這么隆重地提起。

會議指出:一直以來,米麗同志堅持每個月總要將三天假充分利用,就是請不夠三天假,也以遲到早退的方式補夠,作為一個科長,不嚴肅處理怎么行?

會議決定:按照有關規(guī)定,對米麗本月無故連續(xù)曠工一周做出嚴肅處理,扣除米麗一個月的工資、全月獎金。

會議希望:米麗同志以此為鑒,努力工作,以實際行動給全局職工一個滿意的交代。

為了請假扣工資,在全局獨一份,這獨一份是米麗。為了請假扣工資當然是按照制度實施的,但這個制度數(shù)十年來獨獨卡住了米麗。

會散了,米麗和金燕坐在飯館里,半天無語。飯上來了,米麗覺得喉嚨有些堵,只有出去。喉嚨上卡著什么,一咳,米麗看見那里面濃艷的血絲。

米麗大驚,一串淚水終于流出來了。一個月的工資、獎金,竟至于如此么!米麗終于在金燕面前暴露了軟弱:“我媽還在住院呢,我去看了幾天,把我媽丟給了我姐,我是請了一個禮拜假的?!闭f著,淚水打斷了她的低弱的、悲傷的敘說。

“米麗,別再說了,不要再想了,不要當回事。”

米麗機械地咀嚼。金燕遞茶端湯,一定要她慢慢將一碗飯吃完。

望著米麗一時全然寡白的臉,金燕心里酸楚,這就是她那個臉兒圓圓、微笑少語的室友么?臉已經(jīng)瘦到了尖削,皮下可見骨。可憐米麗,白白的素面纖腰一場,無人憐,偏有人促狹、逼迫。

入夜,果然下起雪來。米麗僵死一樣躺在暖氣幽微、燈光全無的居室里。

胡飛打來電話,捎生活費的人已到市里了,讓米麗到國道上某一個站點等。電話是一個陌生的外地號碼,米麗想丈夫又是在哪個飯店呢?卻懶得問。米麗機械地去取生活費。如果是丈夫來送生活費多好啊,無論如何,米麗要哭一場,米麗真活不下去了;無論如何,丈夫是曾經(jīng)寄托過她愛情、寄托過她肌膚的男人,米麗已經(jīng)沒有力氣憎恨任何人了,哪怕是曾經(jīng)或者剛剛沾染了別的女人肌膚的丈夫。

冬天的夜突然黑了。

一種死亡

米麗沒有想過這次等來的、捎生活費的是什么人。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丈夫嘴里的那些朋友太多了,凡認得形容的,不幾天就會反目成仇、痛罵之的也一律稱作朋友。

這次捎來生活費的是白志強。

白志強其實是專門來送生活費的。

白志強另外還帶著四萬塊錢。

碩大的雪花,飄飄揚揚。米麗站在路燈下,望著燈光里紛亂的雪,燈火輝煌的雪夜一半真一半幻,使人更生一層浮生如寄的恍惚。不知道丈夫這次托人捎來的生活費是兩個月的,還是三個月的,三個月的就是兩千多塊錢,這樣母親的住院費就可以緩解一些了。

米麗站在雪中,在等待著她法律意義上的丈夫送來生活費,茫茫的雪野里只有車輛,少有行人。

她不知道,捎給她生活費的人就站在對面,在耐心觀察著她。

她茫然地望著,更多的是聽天由命的等待。這很像她這多年里的生活狀態(tài):等待,等待著一個結(jié)果的到來,當然希望是好一些的結(jié)果。她在想,周末女兒幾點回來?女兒這個可愛的寶貝!女兒上的是貴族中學,學費不說,回來還要買吃買穿。可是沒有比為女兒花錢更幸福、更安慰的事情了,縱然她只是這樣為等幾百塊生活費站在雪野里的落魄母親。女兒是她目前人生的唯一核心,唯一主題。除了女兒,別的事都不要想了,一想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扯根帶蔓地全都包圍、襲擊過來,一想就累死人,煩亂了人的心。

天很冷,手腳皆冷,鞋子也不是前幾年的名牌鞋子了,在寒冷的天氣里,真皮的、上好質(zhì)地的鞋子與普通的鞋子就分出高下來了;大衣怎么會是穿了這一件呢,已經(jīng)很舊了,怎么就會混了十多年了,還穿著那件結(jié)婚時的大衣?

母親在家突然昏倒,住院才知是腦血管堵塞,緊急搶救,連床位也不敢移一下。母親萬一要落下后遺癥可怎么辦?母親是米麗牽心的和女兒一樣重要的人,幾乎是唯一可以支撐米麗的人。

十多年來,米麗上班常常遲到,常常是那個喪心病狂的人打電話和她吵,堵在家里和她吵,打鬧,全然不顧她是要去上班。這世上有一種男人,走出門來衣著光鮮、笑容盛開。關起門來卻是歇斯底里,喪心病狂。他們的理智只是在打開門的時候恢復到一個正常人的水平;很多時候,他們將這扇門的范圍擴大到了辦公室,大街上。米麗開始只是局外人一樣認為這只是一時的魯莽與野蠻,因而一次次輕易地原諒了、忽略了這莽撞。她最后了解到這里其實有很深的心理原因,便在原本的無力反抗中,更是無法反抗、只有徹底地失望。面對此局,真正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但她能走得了么?如果她真的想傷害自己的女兒,如果她真的不顧惜自己的母親。母親一生的希望與寄托全在米麗身上;女兒因為有她,覺得自己是這個家里的公主。

米麗所面臨的是這樣一個死扣,她的思維無法跳出這樣一個回環(huán)往復,在命運的泥潭里,一天天深陷,一步步糾纏;米麗時時絕望,想癱坐下來,任生任死,等待命運的裁決;卻并沒有一次認真想過死或者自殺。真正好笑,自己對于生的熱愛怎么能達到如此執(zhí)迷不悟的地步呢?

生活怎么會成為這個樣子呢?

米麗讀過那么多的唐詩宋詞呢!書里寫著那樣詩意的人生。

生活已經(jīng)成了這么個樣子!

管你米麗參過什么禪,學過什么儒。

要是米麗年少時就知道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米麗一定會中止生活,中止生命。米麗還會那樣每天懷著向往、羨慕走過縣城那一條賣服裝的小街么?米麗想著一定要考上大學,將來有了工資想穿什么就買什么,想買幾件就買幾件。

生活總是有著許多的未知,許多的期待,誘騙著米麗一天天地活下去。

漫天雪花飛。雪花,是冬日里的精靈,帶來的是生的喜悅,還是死的寂寞?米麗不知道,米麗很冷,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

雪這樣濃厚,一時間,道路全白了,只有車影,影影憧憧的車燈,那些車子是駛向哪里的呢?只有一兩個人影,在米麗不遠處徘徊。他沒有走近,那么他不是捎來生活費的?

遠處有個人影在上上下下地走,他和剛才看見的是同一個人影么?米麗近視得厲害,她突然想證明在國道邊徘徊的是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他是一個什么人?他是不是將米麗當作夜幕下無處歸的癡呆女了?米麗想起報紙上那個盜尸案了。米麗一想就覺得自己荒唐,怎么可能呢?難道滿大街都是盜尸者么?再說,她癡呆么?米麗在心里自嘲:我只是疲倦了,我只是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只是在這里等待一點生活費。

頭頂上厚厚的雪仿佛已生出重量,米麗伸手撣去,無由得想起,那年雪夜歸來,丈夫為她撣去頭上的雪,用眼光,用手指反復地撣去她頭上的每一片雪。一腔酸澀上涌,淚水奔涌,米麗“哧”的一聲哭出來,才知四野是雪,多么想放聲大哭一氣,就在這四顧無人的雪野;多么想悲聲痛哭一氣,就在這癡心記錄領導對自己處罰決定的夜晚。

米麗真的是快要完蛋了。

誰來支撐將要破碎的米麗?

米麗的生活是一張?zhí)貏e沉重的畫卷,其艱澀的質(zhì)感、不堪提起的虛弱、破碎的質(zhì)地叫人難過。

白志強站在米麗斜對面的陰暗處,就像在等車的樣子。

這樣安靜地等在路邊的女人,讓他生出疑惑。這樣冷的雪地里,她絲毫不動聲色地站著,沒有打電話,沒有向四處張望,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當米麗的丈夫胡飛向白志強冒出那句驚心的話時,白志強心下不以為然道:這算什么?這豈不是重色輕義!這不但是重色輕義,簡直就是傷天害理!

但胡飛說出的那個數(shù)字是十萬塊,整沓的現(xiàn)金,一個邊角都不少!這是一個叫白志強吃驚的數(shù)字,這甚至是一個改變是非善惡尺度的關鍵數(shù)字。

白志強離開村莊兩年了,窮困到了只剩兩身衣裳尚且見得過人。白志強背井離鄉(xiāng)賣命為哪般?一半是色緣由。村里那個二牛的媳婦三十來歲,眉眼里有多少意思,他不敢猜。有一天上午,二牛媳婦來借錢,恰好他兩手白灰在刷羊圈。二牛媳婦就將手伸進他褲子口袋里掏,當然是在他頗為君子、頗為臉不變色心不跳、頗為自然地許可甚至指示之后去掏的。二牛媳婦半輪眼波,一臉春色伸了手,那一只手,在他的褲兜里游走得輕巧,拿捏得神妙,把他全身的神經(jīng)都緊束起來了;那一只小鳥一樣的巧手才有一半溜出了口袋,鈔票還只露出了個邊角,他老婆就在那一剎那扛著鋤頭進了院。

老婆鋤頭未放下,劈面就是一句臭罵。不是一句,是一串,什么難聽罵什么,憑他怎么拉直了喉嚨吼也吼不住。老婆就有這一股子狠勁兒,關鍵時刻敢跟你玩命,你不要臉了,她連腦袋也不要了;你不要命了,她就連尸體也不要了。罵得二牛媳婦淚流滿面地跑了。這婆娘,狠。

那無窮的妙處,讓老婆一頓臭罵,已經(jīng)魂飛魄散;那原本略顯絲微的下作,讓老婆一張揚,簡直就是豬尿脬打臉,臊氣沖天。細一想,他也該罵,怎么會想起那么個主意,讓二牛媳婦動手去他褲兜里拿錢,要是老婆在,他會動這樣的主意么?

他沒打老婆,這次吵架中沒有打,只是干吼了一氣。圍墻外,探頭探腦的都是笑面。半月后,井臺上與二牛媳婦見了,她幽幽地說:“這仇我遲早非報了不可!”

那意思很模糊,又很明確。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二牛。要讓二牛打工回來知道了,這事還得了!二牛是個什么主兒?膘肥體壯,動輒翻臉。莽撞、沖動得敢把蒼蠅捉來大動鍘刀的貨色。白志強決定離開村莊,他不能呆在這兒,不能因為這事兒惹出人命來。

白志強在鄉(xiāng)間本是一個風雅人物,他一直想成為像父親那樣德高望重的人,但這只是他的愿望而已,他骨頭里不具有父親那種真正的漢性和正氣。白志強生來目光游移,本性輕浮。

沒辦法,白志強幾乎是倉皇逃竄出了村子。

白志強離鄉(xiāng)上得市里來,做過許多事。先是用家里帶出來的錢承包了一個小工程,等把那錢要回來再把工資分出去,才曉得那原先的幾千塊錢還少了一千塊。不得已,白志強只好去做苦力,那種干一天能得一天工錢的活兒斷斷續(xù)續(xù)做著。白志強是獨生子,又娶了個勤快能干的老婆,地里的活兒也沒有真正踏實下過幾年功夫,這苦力活兒于他實在是千難萬難。鬼使神差,他就做了一樁差事,暗暗從他熟知的一個村莊里盜出一副女骨來,交給了一個中人,整整得了五千塊的票子。這個村莊離他的家鄉(xiāng)不遠,是他知道的一個老女人,他知道這個女人沒有后人,不會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女骨出手很快,中人說若再有,盡管聯(lián)系他。男人就得有個女人陪著,活著是這樣,死了也是這樣。一個男人的骨頭孤零零地躺在土里,那骨頭縫里都孤單。

做了這件事后,白志強換了手機號碼,燒了那套衣裳,更著意的是毀了那個中人的手機號碼記錄。他甚至留心探聽家里的消息,不會有什么不幸發(fā)生吧?

白志強再不能花幾十塊錢去找女人了,那活的女人躺在身邊,感覺就像是一副骨架,他摸到的再不是女人的膚與肉,而是透過皮肉眼里可見、手里可觸的骨架。白志強再不能花那冤枉錢了,在一個不相識的女人身邊,在一個除了性事無法再開言的女人身邊,他能感覺到的只是一副骨架。

滿街的女人皆成為一副副骨架,根據(jù)她們的皮肉、色相、骨齡在白志強的眼里標著不同的價格。

是要徹底收手了,這樣的活兒再不能做了;公安局的人不抓他,他也會被那一副女骨抓走了,他沒法再按正常的狀態(tài)生活了。

不出所料,一年后,案子就發(fā)了。他眼睜睜地從電視上看到跟他接手的那個中人被抓了。他果然只是一個中人,他賣到那個總頭手里,那個總頭再賣到外省。那個中人,除了能認得出白志強的面容,不能找到他的任何線索,他連說話都著意用外地口音。白志強腦子是清楚的,他明白這掙的是昧良心掉腦袋的錢。這個案子落了,白志強心里也落定了;是該收手了,堅決地收手。

白志強想找個正經(jīng)的掙錢門道,偶然的,就通過一個老鄉(xiāng)遇上了胡飛。曲意虛心地請胡飛指點。胡飛比白志強大不了幾歲,白志強有一種直覺,胡飛會用他,胡飛會給他提供一點生意。

沒想到見面沒幾次,胡飛給出的卻是這樣的一樁生意。

在小飯館里,白志強恰巧就遇見了胡飛。他也是一個人,臉上一直緊繃繃的。白志強點過頭之后也不想多說,胡飛這種人,也就是在他這樣的人面前拿大。

鄰座一個小伙子抓了一張小報,沒見過大天似地嚷嚷:“把人殺死然后賣尸體,這樣的錢也敢掙!虧他們能想得出來這掙錢的法子,看看錢這鬼東西,把人逼到啥份上了!”

白志強心里“咚”的一聲。

胡飛拿過那張報紙看了,白志強也裝作淡然地掃了幾眼那張報紙,事實上,這張報紙他前些天已經(jīng)仔細地研究過了。

出了飯館,胡飛咕叨:“你說怎就把一個活人變成尸體了?”

“還不是錢撐的膽,那還不容易?死了的不都是些憨憨么?”

“女人么,十個有九個就是憨憨。”

白志強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加上這一句,這是一句無心的話,這一句無心的話里,也許還在恨著老婆一場瘋罵,害得他有家回不了,在外已經(jīng)兩年了。這個蠢娘們,發(fā)起潑勁來不留后路。也許,只是見胡飛臉色松動,便不由要多說兩句。

胡飛猛然說:“有錢給你撐膽你就敢去!十萬一個?!?/p>

十萬!這個數(shù)字把白志強打暈了。他沒有想到事情怎么會走到了這里,自始至終,他只是在說玩笑話。

殺人,去殺人的路上,覺得整個世界都不過是一個大捕場,覺得殺人便是養(yǎng)家奉親,是理所當然;就像去戀愛的人一樣,覺得戀愛便是天理,覺得山川河流都在戀愛。如果把這個活兒做了,家里就有了十萬。十萬塊,可以辦多少事?最要緊的是娶兒媳婦。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英俊,老婆不丑,生個兒子卻連娶個媳婦都困難。兒子的容貌突出地結(jié)合了他們兩人的缺點,怎么能有這么遺傳的?有了這十萬塊,家里這些年的饑荒,那窮光景的每一個縫隙,每一個凹陷處都可以糊抹平了,光堂了,體面了;猛然有了十萬元,天吶,那一天過的該是什么日子,就不要想了,抬一下腳就踏得全村地皮響呢;有了十萬還回啥村呀,那個窮山溝!怎么著也得住到鎮(zhèn)上去,將來有了孫子上個學也方便。

十萬,真的會屬于自己么?已經(jīng)有四萬放在手里了,這四萬在提醒著那十萬的容顏是個什么模樣;四萬,表示著他和胡飛都是有誠意的。

路燈下的女人是個老實女人,站久了,也只在幾米的范圍內(nèi)來回走走,那影子像他的老婆,干瘦。老婆動起蠻來,是很會在小處著力的,但愿這個女人不會。笑話,難道他白志強真會和她動武么?他才不會笨到那個地步。不遠處的國道邊就是一道高高的河堤,去年夏天,有幾個孩子在路邊走,說說笑笑、推推搡搡間一個孩子掉下河堤了。那個孩子的尸體也沒有找到,那孩子的媽在河邊點了三夜的長明燈,披頭散發(fā)守著河哭了三夜。那是一個進城打工者的孩子。白志強當時就想,幸而自己進城時沒帶著孩子,幸而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這一切,白志強都已經(jīng)考察清楚了,如果她掉下去了,他甚至還可以大呼救人;可是,萬一有好事者考察起來他是以什么緣由和這個女人走在一起呢?

雪那樣大,越是空無人煙的地方,越是容易暴露目標。白志強決定實施第二套方案,在旅館里。雖然這旅館費得他自己掏,但他住這城里的旅館之后,就要回村里去,永遠再不來城市了,尤其是永遠不再來這個城市了。

白志強讓胡飛通知這個女人,到天外仙酒店404房間。當然是要讓胡飛通知。

淡淡一笑

白志強在旅館里住下,心神不寧。

這不是高檔的旅館,只說了一個莫須有的名字就登記了。但對白志強來說,這已經(jīng)是他在城里住過的最好的旅館了。白志強左右手三個手指上都貼了創(chuàng)可貼,他知道指紋是最要命的。白志強穿了西裝,還打了領帶,看起來很像一個體面人。白志強生就的一個衣裳架子,衣裳一上身就頗是人模人樣,女人要是不看他一眼,那是違反了天意。

白志強連電視也沒開,心慌意亂地想著路燈下那個干瘦的身影,她會很有力量吧?她會和老婆一樣精明、潑辣嗎?要是看出了他的鬼心思,會不會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或者大喊起來,或者干脆一個電話將他交給公安局?

對待女人,白志強從來沒有怯過,但他怯像老婆一樣干瘦的女人,更怯像老婆一樣精明、潑辣的女人。老婆對待他那可真是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有,牙里有,指甲里也有。

胡飛的老婆會是個什么樣的潑辣、厲害人物,會惹得胡飛不惜十萬塊鋌而走險?十萬塊,于胡飛那樣充大的有錢人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更何況,天下的事哪有萬無一失的。這就是他白志強為什么堅持要胡飛打電話給他老婆。

城里人的愛情,是城里有錢人的愛情。白志強真有些看不懂,他不過是嘴上對胡飛這么謙虛罷了,只要是人的愛情,只要是男人對女人的那檔子事,有什么看不懂的呢?他白志強不用看都懂。胡飛那位光明正大的暗太太,白志強見過好多次;很明顯,她愛的是他的錢,即使嫁他也沖的是錢。年齡相差那么多,那是和他一起過光景的人嗎?雖然這富人的光景不用過,但富人、窮人的光景都得有人死心塌地操心。養(yǎng)小老婆那是專供享受的,是為了養(yǎng)的,那是有錢男人的事;當然,沒錢的男人也不是不想,但得計算成本。

養(yǎng)小老婆和娶一個同年等歲過日子的老婆,那感覺是不一樣的。親爹親娘親姑姑親舅舅看著、嗩吶吹著、響鑼響鼓娶來的老婆,那是新麥子磨的手搟面,吃著順口、放心、頂飽,純純正正的,就一個不變的味;小老婆好像是方便面,看著式樣,吃著麻香,還不斷地換調(diào)料,但一點也不耐飽,反而是越吃越餓,越吃越煩,卻能吃了上癮。怎么把老婆和手搟面比呢?吃過手搟面有兩年了,自離開村莊就再也沒踏踏實實地吃過,更別說再吃老婆親手搟的面條了。老婆總是在那個特一號的大碗里給他撈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碗,筷子也放好了,辣油、陳醋也滴進去了,又端來一碗面湯在手邊,就跟媽似的。

那個老婆,那個動輒就罵得他狗血淋頭的老婆許多時候真就像他的媽似的。老婆是毫不含糊把他當成她的私有財產(chǎn)了。

那一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手搟面條,老婆順手就撮一撮芝麻鹽撂進他碗里,轉(zhuǎn)身再去撈面。想起老婆搟面時三下五除二的利索勁兒,切面時刀不離案的輕快,一揮手,勻稱的面條就在鍋里打轉(zhuǎn);老婆愛切細一點的面條,他吃起來幾乎都不帶咬的,順著喉嚨就滑下去了。

兩年里,電話他都沒打過幾個,老婆也沒有半句討?zhàn)堃丶业脑?只說家里的六頭豬全賣了,豬圈里一掃空,生生把一萬零九百塊錢裝到口袋里了,又捉了六個豬娃子,用不了幾年,兒子訂親的錢就夠了。說那話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永遠不回家,他們娘兒幾個的日子照樣過。

“磚窯上黑水汗流掙的兩個錢,你就敢讓那花母狗動爪子在褲襠里刨?趕明你要再有了幾個錢,那你還得了呀!你還不知要出什么鬼點子呢,你是不是連命也不要了,讓那驢蹄子也進去刨?把你燒糟的,有沒有一點人形!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心凈。把你那根燒糟丟了不打緊,生過兒養(yǎng)過女的人了,沒人稀罕你的根;可別把命也丟了噢,你的小子女子還指望著你呢。”這就是他的老婆,一串長罵將他送出大門外,都不帶打磕絆的。字正腔圓罵著他,還揚著簸箕撿芝麻,壓根就沒把罵他當個正事兒,捎帶的功夫就將他罵出了村。

等拿到這十萬就能回家了,看老婆還嘴硬不?二牛就是知道了,也把兩年前的事早忘了吧?所有的事都可一筆勾銷了。有了十萬塊,還怕個誰呢!

好幾支煙抽完了,那個女人還是沒有來。當然,從國道邊再到這個旅館,步行是要費一段時間的,也就是說,那個女人也許沒有乘任何交通工具。

半個小時過去了,如果那個女人沒有起疑心,就是步行也該到了吧?白志強突然間焦急難耐,按滅了煙,又將地下的煙頭全撿起來,裝進了衣袋里。

有人敲門,那怯弱的、一聲停一聲、氣息奄奄的聲音,叫人聽來害怕,仿佛一場謀殺就要開始了。

雪野里的那個女人就站在眼前,她果真是走過來的,鞋幫已經(jīng)濕了。

她站在樓道里,非??蜌獾卣f:“這是404室吧?我找……”

“我就是,我知道,進來吧?!?/p>

“不用了,我是胡飛的妻子。”顯然,她想拿了生活費就走人。

“嫂子,進來坐吧,進來喝杯熱茶,還在包里放著呢。”

“真是不巧,今天這么大的雪?!彼局?沒有落座的意思。他趕忙倒茶,當然是用那三個手指。

“嫂子,本來是想給你送家里的,這老雪天,不好找,又怕你不方便?!彼诶锝兴┳?但看出她恐怕要比他年輕好幾歲。

她終于坐下來了,將一杯茶捧在手里暖著。白志強突然覺得放松,在她進門之后,燈下看一眼她的面容,白志強就覺得用不著緊張,她完全不是老婆那種類型的女人,十個這樣的她都沒有一個老婆難對付。

這女人非常地瘦,即使在一件薄大衣里也是過于地瘦,在女人不該瘦的地方,她仿佛沒有了一點肌肉。這樣的女人是引不起男人的一點期望了,找一個小老婆似乎成了必然。她一頭卷發(fā),初看很時尚,很年輕,但這一切是用粉脂與一些虛浮的東西裝扮出來的,真正的青春她已經(jīng)沒有了,已經(jīng)類似于被風雨打擊的一朵殘花。沒有比一朵褪色的殘花更叫人傷心的了,四十歲的憔悴女人便是。

人的生命就像是樹木一樣,有的樹是越長越強壯,根深葉茂,而有的樹長著長著就葉稀枝瘦了,仿佛要在一莖處斷裂。眼前這個女人,并不全是因為瘦,更是因為缺少生命的氣息。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自行倒閉,她總不至于是餓著肚子吧?也許她已經(jīng)是有病了。她的狀態(tài),讓他想起了鄉(xiāng)下餓得東倒西歪的狗,風就可以吹倒它,讓它沒命,叫人看著都覺不忍。

如果說眼下將要發(fā)生的一切是一場戰(zhàn)役,這仗決不能這么個打法,這中間有著太多的不抵抗,不過是空守著一座城等著人來趕她出城。這女人太善良、太無自衛(wèi)意識,白志強需要對付的仿佛只是一座空空的庭院,只是幾面風吹即倒、雨淋即塌的圍墻。在鄉(xiāng)村,白志強眼見過多少房院就那樣塌了,一座庭院是如何坍塌為一堆難看的、讓人繞著走的廢墟的,他是太熟悉不過了。

白志強胡亂思想了一陣,才明白他眼前的是女人,而不是將要塌陷的墻。這個女人太好對付了,就是要她死兩次也輕而易舉;他覺得簡直就用不著想辦法對付她。

辦法還是要想的。因為那四萬塊就裝在包里,硬硬地在向他作著提醒。她雖已經(jīng)虛弱,但她不會向他允諾:我這一兩天就會死去,就不煩你動手了。

死亡,在他的眼里是錢,十萬塊。

生命,是她半生的努力,是她眼下萬分艱難、虛弱不堪時仍然不想放棄的;死亡,絕不在她的視線里。

就是一盤必定會贏的棋,走起來還是要繞兩個步驟的。

這不,她已經(jīng)出棋了:“他今天給你捎的生活費?”

“喝點兒吧,嫂子,天這樣冷,喝點兒茶暖和些,一會兒,我送你回去?!边@樣說著心里一跳,一會兒,可不就是要送她“回去”么?

他無需多么熱情地留她,只要不將生活費拿出來,她不會輕易走的。

她轉(zhuǎn)著杯子,很快將一杯茶喝完了。那么,下一杯里,要不要放進去備好的藥呢?剛好離開這里再發(fā)作的劑量。一時真找不到話說,這個女人也不說話。

“我是胡飛的朋友,嫂子。”

“知道,我好像認識你?!彼匾恍Α?/p>

“你認識我?”白志強大吃一驚,他是從未見過胡飛的這個老婆。

“胡飛的許多朋友我都認識,也許我在哪里見過你呢,看著很面熟?!?/p>

難道說她曾在他沒有注意到的場合見過他,甚至知道他的姓名家鄉(xiāng)?白志強一時犯了疑。

米麗初看見這個男人時,他戴著個大墨鏡,身上套著一件半長的淺色風衣,暗紅碎花的領帶,很酸,有那么一點惹眼的味道。渾身上下的皮肉就只露著眼睛底下一個嘴巴,兩半塊臉片子。聲音也是一種嚴重感冒了的聲音,但是她覺得仿佛認識他,而且很熟悉那副模樣,就是把全部包裝都扒了,她都認得出來。米麗只是沒有認出,在大雪的國道邊,讓她最初一閃念起疑惑、生恐懼的就是這個身影。

這就奇了怪了,怎么會呢?她的的確確是從未見過這個人。

米麗都不用細看,這個男人必定是體態(tài)有幾分輕佻風騷,寬肩膀,細長腰身,皮膚也還白,就像個風塵女人的味道。男人里也有一類人,便是這一種風塵味道。原來并不是認識這個人,而是認識這一類的人,多少年前,舞臺上那一個陳世美便是。上天造人,哪有那么多閑工夫細雕琢,不過按著幾個類型,揮揮灑灑,大致舞弄出個樣子便是了。米麗說她認識這個人,便是這個緣由。

米麗粗粗掃了這人一眼,便想這個人很可能真是丈夫的朋友,他和丈夫胡飛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這是一種骨頭里的相似,氣質(zhì)上的相似。

米麗一掃眼偏就注意到,這個男人戴著一枚亮亮的黃戒指,這個戴著黃金或黃銅戒指的人是何人?那過于明亮的賊光,那過于俗氣的黃光在他手指上十分刺眼。人的性情往往是發(fā)自骨髓里,如何教化都改變不了那一副輕賤本質(zhì)。這本質(zhì)來自哪里?一是遺傳,一是造化,還有就是在大地萬物中的汲取。酒、色,還有財與氣,好像全都集中在這一個艷光四散的黃戒指上了。

米麗的丈夫胡飛就是一個戴戒指的男人,米麗由此將天下戴戒指的男人都嫌惡了。

白志強遲遲不掏出生活費?,F(xiàn)在,主動權(quán)在他手里,在他的包里。

果然,這個女人又說話了:“你是他的朋友,我家的情況你也許知道,我也不怕你笑話。”她笑了,非常善良、非常虛弱、毫無戒備的一笑,就像一只小綿羊的一笑,小綿羊如果會笑的話就是這個模樣。在這一笑里,再功利的心也跟著放松了,包括此刻心事重重的白志強。

“其實我不是非得跟胡飛要這要那,也不是要管著他,只是他別欺到我眼前來了;我的女兒還需要一個父親。女兒才十三歲,我現(xiàn)在就盼著她長大,女兒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了,我這一輩子的任務就完成了,生死無所謂了?!?/p>

“其實,胡總也是……”

“胡飛,別的本事沒有,就有一樣本事,掙錢的本事,還有就是找女人的本事。女人都很傻,人家說兩句好聽的,給買兩件衣服,就以為人家將她很當一回事,就以為可以那樣過一輩子。胡飛去過他的好日子吧,我只要我的女兒長大成人就無所求了,你說是不是?”

“是,是?!?/p>

“你有幾個孩子?”

“三個。”

“挺不容易的,我們撫養(yǎng)一個孩子都覺得難。你的手怎么了?”

“啊,不小心碰了。”

“天冷,干活時小心傷口凍著。過年了,快能回家了吧?”原來,她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神志渙散,她看出他是來自鄉(xiāng)下,看出他只是一個打工者。

“是,出來快兩年了?!彼铝四R,因為在房子里戴著墨鏡太不舒服了,再說,他有必要在她面前戴個墨鏡么?

“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p>

“再坐會兒吧,我再給你添點,你喝水,我取錢。”他添了水,說太滿了,又走進衛(wèi)生間倒出一些,再端出來放在她跟前,然后故作斯文地在包里找錢。

“現(xiàn)在許多人到城里來掙錢,我倒覺得鄉(xiāng)下挺好的,在城里生活實在太難了?!?/p>

“是,鄉(xiāng)下也有鄉(xiāng)下的好處?!?/p>

錢沒有再翻不出來的理由了,她不喝水,他盡量拖延,在等著她喝水。

“胡總給你捎來了四千元,你點點?!?/p>

“不用。”她又笑了,還是那一副善良的、柔弱的、純凈的、絲毫無爭的笑。那一笑他一定是在哪里見過,在哪里見過呢?腦子里一時想不起來。

“你還是點點吧,要不我給你點。”他伸手要將錢抓回來。

“你這人可真是,也好,點點。”她伸伸手,一張一張數(shù)起來。胡飛緊張地看著她,看著她的手,害怕她數(shù)完錢就走,那么,這一杯水誰來喝呢?那么,他又該采取什么樣的步驟呢?第三套方案已經(jīng)很低級了。

“你看,剛好?!彼稚焐焓?將錢裝進了手邊的包里。白志強緊張地盯著那錢,盯著那拿錢的手。白志強突然看見女人毛衣袖口上沾著一點面漬,是經(jīng)常和面、搟面條的女人才會在袖口留有的面漬;真的是這樣么?白志強急得差點要拉住她的袖口看個真切!他再盯一眼,的確是:她右手藍毛衣袖口上沾著一線面漬,已經(jīng)干了。

白志強對這沾了面漬的袖口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心里躥起一聲驚呼。這沾了面漬的袖口是絮絮叨叨、頭發(fā)花白的媽;是橫眉豎眼暖熱對他的老婆。老婆常常一邊罵他,一邊摳著袖口上、手腕處干硬的面漬;有的夜晚,當那手在他胸膛上的時候,也會被那面痂硬硬地硌一下。

猜你喜歡
志強老婆丈夫
老婆餅
學習“集合”,學什么
我丈夫是得抑郁癥了嗎?
中老年保健(2021年4期)2021-08-22 07:09:26
丈夫做事先斬后奏為哪般?
別把老婆丟掉
你知道老婆餅的來歷嗎
我愛丈夫,勝過自己
海峽姐妹(2016年6期)2016-02-27 15:20:52
Analysis of Tibetan Plateau Vortex Activities Using ERA-Interim Data for the Period 1979-2013
駕照
志強的石
中華奇石(2014年12期)2014-07-09 18:30:22
龙门县| 东明县| 志丹县| 密山市| 花莲市| 灌阳县| 余姚市| 拜城县| 平南县| 三明市| 太原市| 石泉县| 石城县| 堆龙德庆县| 余干县| 乌兰县| 金溪县| 龙门县| 襄樊市| 远安县| 凤山县| 罗定市| 阿瓦提县| 鄂尔多斯市| 沾化县| 黎川县| 青阳县| 闸北区| 唐海县| 江川县| 上蔡县| 大安市| 定结县| 赤壁市| 农安县| 巧家县| 鄂伦春自治旗| 泽库县| 马边| 镇安县| 雅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