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飛躍
風溫如水。水綠如藍。
船出港的一剎那,我微微一顫——碼頭上缺了幾塊石頭。堤岸是堅固的,還是抵擋不住海浪。于是思緒青藤樣伸展開去:有一種力量,再高的樊籬可以逾越,牢固的金湯可以沖潰。這樣的力量推動著。海浪抱送“泉州輪”一個小時,我從南安石井港抵達島縣。從市區(qū)到轄境內(nèi)的島縣旅行居然要互簽證件,我的心里,突然有了生命中最錐心的疼痛。冷靜下來想,歷盡艱辛走到這一步,前面的路會平坦的。
越過夏至的時令,海風任意角度吹拂,海島天高氣爽,宛若一間大涼亭。闊步巡行,脊背拒絕汗珠的侵襲。一樣的方言,一樣的古厝,稍微差別的是遍地的矮桿高粱,和一面面主義不同的旗幟。
古制八家為井,引申為鄉(xiāng)里,家宅?!氨尘x鄉(xiāng)”意為離鄉(xiāng)到外地。厝是閩南宅院的另一種表述,在島縣古村落里,我摸到了鄉(xiāng)音的另一種節(jié)奏,回到泉州,常常地,我把“背井離鄉(xiāng)”寫成“背厝離鄉(xiāng)”。
島縣名金門,昔名浯洲。明洪武二十年,江夏侯周德興筑城于浯洲外環(huán),因島狀如金錠,且扼閩南門戶,改稱金門。東晉建武年間(三一七年)始有炊煙,唐代又有蔡、許等十二姓從牧馬監(jiān)陳淵登島養(yǎng)馬,現(xiàn)有氏族宋以后從閩南移居。金門一九一五年始置縣,之前依屬泉州府同安縣。老蔣未退踞海峽東岸時,兩岸交往上村走下村般尋常。爾后“雞犬相聞”、“不相往來”,金門依然屬于泉州的區(qū)劃。
我地瓜蔓樣的激情,追隨著圣旨、牌坊、古樸幽暗的小巷蜿蜒。斑駁的院落,不經(jīng)意間撲入眼簾的磚雕石刻,透露著歲月朱湮沒的古村風流。驚喜一般來自陌生,而我的驚喜卻來自熟悉的場景,人在他鄉(xiāng),似在故里。
奔騰五千年的歷史長河,響亮著古國的源遠流長。中國建筑起源于遮風避寒的穴居和架構(gòu)遠離暑潮的巢居,成型于河姆渡的千欄結(jié)構(gòu)。隋、唐、宋匠人瀝血完善,迨至明清,建材、裝修、設(shè)計漸成流派,即使清末與民國時期西洋文化東漸,“蕃仔樓”新鮮了視覺,撼不動城鄉(xiāng)傳統(tǒng)建筑的主流地位。
福建山海環(huán)省,與世隔絕的地理,固守古風更加堅決。閩南方言是“唐代遺音”,泉州南音是“唐代遺響”,泉州古厝是“五代皇宮遺制”。泉州有個老得泛黃的傳說:五代十國閩王王審知的皇后黃惠姑,其娘家是泉州府惠安縣濱海漁村。那里臺風頻襲,住的是“日出十八窗、雨來十八漏”的泥土厝,錦衣玉食的生活排解不了她的憂愁,閩王愛屋及烏。恩賜皇后“汝母厝皇宮起”。泉州方言“母”“府”相近,官民以訛傳訛,皇宮式民居散見泉州一府。
宮廷式居所走出的泉州人,人活得硬氣,“愛拼才會贏”是他們的人生寶典。眾多的人肩上背著、心里裝著祖厝奔波海外追逐夢想,鄉(xiāng)思鄉(xiāng)情燃燒成牽掛的火焰。孑身漂泊海外無力克隆祖祠的,以故土為精神紐帶,他們平時省吃儉用,為了回祖厝上香一炷,花費巨資也不眨一眼。臺、澎、金、馬雖是國中之島,墾荒的先民海之隔,風之阻,身上一無所有,與鳥獸爭食,安撫寂寞心靈的惟有母鄉(xiāng)。許多村莊沿用故里地名,直接的以姓氏為名。祖厝在,魂也在,仿制的宗祠長伴每一個姓氏,紅瓦、石墻、燕尾屋脊,依然裊繞著閩南工匠不散的魂魄。
午后熱烘烘的陽光抹紅了我的臉,但我的心仍在麻雀啄食的高粱穗上。知了高唱的木麻黃樹蔭下,歇息著田間勞作人。這里是樹的海洋,鳥的天堂。與閩南鄉(xiāng)村一樣,古榕站成金門村莊的標志。“榕”與“情”閩南方言同音,閩南人祖祖輩輩都和古榕相依共存,心目中的古榕飽吸天地靈氣,早已是神,有了性情,時時都在保佑人間。金門的古“情”樹見證過村子的紅白喜事和悠悠歷史,它們是注定不會消失的,海島人一生要這村來那村往。一棵棵葉綠枝繁的大樹,誘得鳥囀鶯啼。沉重的風,搖曳著滿樹的鄉(xiāng)愁,那些搖動的綠葉,多像故人在點頭問候。金門的春夏秋冬,有著不同的田野風光,沒有人會注意樹有多綠,海有多碧,天有多藍,印滿目光的是古寺古厝。
村邊的古榕對我私語:開浯先民臥露眠霜,他們知道,吹落黃葉的風來自故土。他們聞著母鄉(xiāng)的氣息,辛勤地播種、收獲。西風有不來的季節(jié),祖厝才是鄉(xiāng)思不滅的引柴。瓊林村蔡姓,先祖南宋時從泉州府同安縣徙居。這是一個詩意的村名,讓人聯(lián)想到書卷氣搖曳的古榕。明熹宗天啟年間,平林村進士蔡獻臣學問淵博,皇帝賜里名瓊林。明清又養(yǎng)育出進士、武將各六人,不負瓊林的英名。艷陽用光的抹布,擦亮清乾隆年間重建的宗祠的門匾,楹聯(lián)“相寶瓊林歷宋歷元歷明歷清祖德千年不朽,敷功帝闕為卿為伯為臬為憲孫謀百世長光”,道盡宮宦門第的榮耀。宗祠于金門,不僅僅是一幢古厝。而是一頁泛黃的史籍,寫滿濃味的人情,多看一眼直想留,少看一眼不想走。
世上的事竟如此巧合?我的家鄉(xiāng)南安水頭鎮(zhèn)比鄰石井,石材市場全國聞名,號稱中國水頭?!叭葺啞笨堪兜拇a頭也叫水頭。金門水頭村優(yōu)雅散淡,十八姓和睦相處,酉堂建于清乾隆年間(一七六五年),島上找不到第二座這樣的江南庭院。巨商黃俊愛好文墨,十八艘商船逐浪海上,他向往湘地大、小酉山石穴藏書萬卷,落成的大厝取名“酉堂”,意在誡勉子孫勤奮向?qū)W。黃厝頂大厝群同期完竣,屋宇莊重軒昂。金門自十九世紀起習慣離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水頭胎生了許多西洋風格的蕃仔樓,“有水頭富,無水頭厝”這句語諺遍島流傳。
兩岸幾十年的對峙,開發(fā)滯后成就了金門古村落完整保留的淵藪:珠山村、歐厝村、盤山村、古寧頭、湖下村、成功村、金門城……“彎月起翹、紫燕凌空”的燕尾脊等建筑細節(jié),沿襲著閩南人的析福心理,古代視燕子為玄鳥,用燕子營巢育雛象征人丁繁衍,裝飾于屋脊,是閩南也是金門的最大建筑特色。耳熟能詳?shù)妮S線對稱、多層次進深、“光廳暗房”,體現(xiàn)了封閉式主次尊卑的傳統(tǒng)民俗和海洋文化。木紋的淺暗,壁雕的陳舊,濃濃占韻中晃動著一個個青衿大儒:宋代的丘葵,明代的邵應(yīng)魁、洪受、陳廷佐、蔡復(fù)一、蔡貴易、許獬、盧若騰……清代的盧勖吾、林文湘、林樹梅……歷代四十三位進士、一百六十位舉人,他們走出這些村落,仿似磁場里的金屬,奔向縣學,奔向府學,奔向省、京貢院,終成大業(yè)。他們走過一個個村落,雕花的窗欞,飄逸著濃墨書香。
傳承民俗與堅韌創(chuàng)造,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源泉。金門無風不成史:倭寇的滅林荒山,鹽戶的伐薪煮鹽、明政的砍木造舟、清廷的堅壁清野,樹在哀號中成灰,草在悲吟中成土。曾經(jīng)水草茂密的桃源仙境殘酷地淪于風沙命。風災(zāi)悍掠,除了聽天由命,只好在無奈的選擇中求助神明。形象不一的風獅爺就這樣承載重任震懾風災(zāi)。她們有石的堅毅、獅的勇猛、人的精神、神的靈性,金門一百六十多座村落,多數(shù)都有風獅鎮(zhèn)守在村前當風位置,保庇著作為縣級財政收入亮點的高粱酒廠原材料的收成。我對著手機向一位文友隔海描繪風獅
的震撼。文友了解更充分,他說金門的風獅爺面朝東北,收納一年九個月的季風。又說泉州是風獅爺?shù)氖甲娴?,南安九日山曾挖掘到五代時期的石雕和瓦當。祖籍地消失的信仰,金門發(fā)揚光大了。金門綠化五十年,人均一千五百棵樹。綠,金門植物的共同姓氏,一島綠蔭淡化了一些人對風獅爺?shù)男叛觥?/p>
我對浯島最早的記憶,緣于炮聲及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1958·8·23,這串數(shù)字構(gòu)成的日子發(fā)生的事件一一炮擊金門,強烈地震顫著史冊。那一天,數(shù)萬枚炮彈飛過閩南海岸,密集地涌過狹海。事件發(fā)生時我僅半歲,沒有侈談印象的資本。但之后兩岸默契形成的閩南對金門“單日打炮雙日停”、金門對閩南“單日打炮雙曰?!钡母窬?,我卻有多次有驚無險的體驗。那期間,打炮前雙方互有廣播知會,不打村莊民房,只打空地海灘,去南安石井舅舅家作客,最擔晾受怕的是炮彈不長眼。
迎著炮聲行走的,是命可以不要的阿鯊嫂、三叔公,阿鯊嫂剛度完蜜月,丈夫和三叔公的兒子同船出海,他們的帆船沒有歸航,聽說已被拖到臺灣,撕心裂肺的哭聲碎了兩個家庭。海邊沙丘頂、礁石上天天有他們家人的身影。炮彈呼嘯而過,塵土凌空進濺,身子紋絲不動,執(zhí)拗得像巖石,手搭涼蓬期待親人出現(xiàn),直至阿鯊嫂抱上了孫子,三叔公仙逝多年,奇跡終于閃亮在宗祠的香爐上。這樣的悲劇,上演于閩南許多漁村。東山島的寡婦村更慘,多數(shù)青壯男丁被擄到臺灣當兵,舅舅鄉(xiāng)里的悲號是兩個瓷瓶墜地的聲響,寡婦村卻是一擔瓷器墜地的動靜。
風中。雨里。日下。四十多年前一位少年無數(shù)次佇身舅舅家門口,好奇眺望過七海里外的這座小島。我就是那少年,條件的缺失,跨越一條線難于翻越一道嶺。兄弟失和心隔成一道寬寬的坎,無情地拒絕了我湊近窺探的欲望。
國家不幸詩家愁,寓居臺灣的泉州永春籍詩人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郵票、船票、海峽;蒙古族作家席慕蓉的鄉(xiāng)愁“總在有月亮的晚上唱起”;國民黨元老于佑任的思鄉(xiāng)之痛,盡在《望大陸》……一九七九年《告臺灣同胞書》電波的傳播,喑啞了兩岸的炮聲,點燃了同胞回歸的熱望。天意?巧合?推動兩岸首次官方交往的竟是我母親的宗親。
是一九八三年六月九日吧,石井兩位洪姓漁民在崇武半島以東討海,一網(wǎng)撈起了彼岸空軍上尉陳大維的尸體。討海人大事面前不含糊,立刻想起了政府,斷然將世俗忌諱拋在身后,迅速運回尸體。情急火燒眉毛,層層上報,時任全國政協(xié)主席的鄧穎超深夜指示:“保護好遺體”,“設(shè)法通知金門方面認領(lǐng)”。十一日,一位生于臺灣省的福建省副省長,驅(qū)車二百五十公里沖破夜霧坐鎮(zhèn)石井公社,面向金門廣播十三個小時一百二+多次,超過交接時限十分鐘,臺方十名代表乘坐機動船到達指定地點,雙方把手言歡互送禮物。十三日上午,石井附近一些漁民村婦自帶祭品,為東岸罹難同胞送行。那幾天,我正好在石井作客,場面浸透著淚水。
門打開一小縫,不好重新緊閉了。良好的開端,臺灣老兵不屈不撓的抗爭,分隔三十八年《自立晚報》兩位記者首訪大陸……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四日中國國民黨中常會準許臺灣同胞回祖國大陸探親。構(gòu)筑近四十年的防線,潰于地緣、血緣、文緣匯成的時代洪流。汪辜“九二共識”、“江八點”提出、連、宋、郁絡(luò)繹訪問大陸,神奇巨大力量的推動,“三通”漸入佳境。想起這么多的時候,頭腦突然冒出了洪建才這個人。劉白羽一九五八年炮擊金門陣地上采訪過這位時值十六歲的“戰(zhàn)地小老虎”,并在《美麗的圍頭》用相當?shù)钠涗浟诉@位少年戰(zhàn)火中的事跡。出人意外的是,這位任過晉江圍頭村三十幾年民兵營長的人,一九九二年居然同意二女兒成為村里第一位嫁到金門的泉州新娘,媒體譽為“跨越五點六海里的愛情”……如今,金門、澎湖已成福建居民嘮嗑吃茶的去處。
快樂大約就是這樣,逶迤而來。一個遙遙無期的行程,一個藏于心底四十多年的計劃,實現(xiàn)于水到渠成間,為了這一天,我已經(jīng)“不知明鏡里,何日染秋霜”了。
一樣的方言,一樣的古厝,稍微差別的是遍地矮桿高梁,和一面面主義不同的旗幟。村巷枯坐無語的老人,和院子里忙碌的村人,見有客人來訪,起身握著我們的手敘家常。金門鄉(xiāng)親喜歡廈門節(jié)日的焰火,喜歡泉州正月十五的踩街燈會。走進重情重義的村子,主人準會留客喝茶。有的還會奉上招牌特產(chǎn)高粱酒,不醉不散。認生的狗吠了,他們說狗也懂得招呼鄉(xiāng)親,幽默得暖人心。言談之間,洋溢著“小三通”澤被的欣喜。
夜晚的古厝是一種極致。極致來自月光晈潔的天幕下,村子邊上的高粱如同老練的道士,誦讀的是大地安魂曲,厝也安靜,樹也安靜,村莊彌漫冷艷的意境,這種感覺在凝眸里深藏,永遠也不會消失。壕溝里的水波瀾不驚,看不出流動的跡象,但它終歸是流向大海的,心頭流過如洗的清涼,虛浮的靈魂變得像月下古厝一樣沉實,拍著月光贊賞背著祖厝過海的先入,猛地想起互簽證件限制了往來,心花不敢舒展,克制著情感陪著大地一起沉思。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