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坡
古樹
我在古樹下想心事。
這不是一個好的場景,多少年來古樹執(zhí)著地隱忍不語,它背對著歲月沉浮、古城變遷,無視我郁郁蔥蔥的心事來來去去——這讓我感覺自己是多余的。
但是,每年春天我依然要到這株古樹下坐一坐,仿佛面對一個并不待見我的老友,既然見一次少一次了,那何妨讓自己介入懷念之中,反復(fù)練習?
春天是古城真正的季節(jié),其他三季都深刻著歲月年輪,讓人不忍卒讀??粗切┝髀涿耖g的老千虬枝紛紛競相吐綠,就連斑駁的老城墻都染上一抹擦不掉的綠色,我總會輕易地忽略掉時光的記憶。
古城的春天少風沙,多年前種植的樹都長成材了,伸出柔嫩的枝椏,把四處散落的古樹遮蓋不住的古城輕輕地遮掩起來。
風沙不動。
其實,歷史上黃土地多樹,遍布挺直的白楊、壯碩的泡桐,只是始皇帝要建行宮,大興土木的結(jié)局是可預(yù)見前景的阿房宮毀掉了無數(shù)已經(jīng)成材以及即將成材的樹木,留下一座座荒山禿嶺向天昭示著什么。
我相信樹是有靈性的,總有一些樹能夠躲過命運的追殺,從小樹而老樹而古樹,殘存下來就絕不僅僅是一處遺跡,它堅持到今天必然有堅持到今天的理由,只是我們無從知道罷了。
此刻,我站在黃土地邊緣,再向北就進入黃土塬了。
黃土黃。不黃的是樹。
塬上的樹直面無際的空曠,不偉岸,也不頂天立地,而是一種堅韌,深深地扎下根,與黃土地融為一體,它的生存意識蓋過了它的表現(xiàn)形式。
屬于我的樹,也是屬于姐姐的。
村西頭有一棵很老的樹,它太老了,以至于后人已經(jīng)很難弄清它的年齡與來歷。
黃土塬上的人命賤,什么日子都能熬下來;這么老的樹能挺到今天,也一定熬過歲月中許多苦日子。
不過,這棵樹雖然老,可每年只要一嗅到春天的地氣,照樣會抽出嫩綠的枝杈,把方圓二十丈的夏季層層覆蓋。每天割完豬草,我們照例圍坐在樹下聽老爺爺講演義,男孩子喜歡聽《三國》《水滸》《楊家將》什么的,女孩子則喜歡聽《花木蘭》《西廂記》。那時候的姐姐已經(jīng)出落得如蘭花花一般惹人憐惜,人少的時候,她纏著老爺爺說唱《王寶釧與薛平貴》,老爺爺雖然嗓音破了,但大段大段的戲文卻記得很清楚,說一段,唱一段,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受盡人間苦難,卻始終對愛情忠貞不移,每每讓姐姐聽得涕淚漣漣……這些事與古樹無關(guān),或者說它只是一個背景,映襯著我們童年的無憂無慮。而與它有關(guān)的人與事,就顯得很殘酷了。
老爺爺說古樹下曾經(jīng)燒死過兩個人,有那樹干上觸目驚心的炭黑疤痕作證。被燒死的其中一個是紅軍,還是一個孩崽,人都沒有槍高,被捆綁在樹干上,血水從他周身不停地往下淌,濡濕了一段裸露的老樹根。
古樹目睹了人世間種種興亡事,它沉著地用黃土覆住嘴唇,緘默不語,但這并不能說它無動于衷——那場大火傷了古樹的精氣神,好多年后它才緩過勁來。
沒有人提起另一個被燒死的人,那是村子的恥辱,我斷斷續(xù)續(xù)聽說是一對男女準備私逃到塬外,后來女的被夫家抓了回去,男的被綁在古樹上燒死了。
古樹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凋零的,第二場火徹底損毀了古樹的軀體,以后的幾年雖說它每逢春天都會稀稀拉拉抽出幾片綠葉,但也似乎只為了提醒村人們:春天來了。
春天其實已經(jīng)走遠,古樹不知道,它的根系無法再敏銳地深知節(jié)氣——整個春天它都感受不到溫暖。
我不知道姐姐是否知道這個故事,割豬草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常常在塬上打鬧,姐姐卻一個人站在樹下,發(fā)呆。
沒有人注意到姐姐這個小小的舉動。
姐姐出嫁那年,古樹意外地抽出綠油油一蓬枝葉。好像已恢復(fù)了生命似的,甚至還引來幾只鳥兒在樹上筑巢——我們好久都沒有聽到鳥鳴了。
老人們心惶惶:“日怪,今年怕有不吉!”
姐姐嫁的人家在八十里外的楊樹堡,已經(jīng)是塬外了,有水田,種稻子,吃白面饃,是戶好人家。
村里人都說姐姐的命好。
命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姐姐的心事被深夜的淚水沖走,沖得很遠很遠。
姐姐的兇信是第二年春天傳回來的,她要跟從前唱山歌的相好一起過,逃走的夜里被婆家發(fā)現(xiàn)了,一路追到桃花源。桃花源沒有桃花,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梨樹,姐姐失足(或許不是)跌下了山崖。
許多故事就是這樣,從美好開始,到毀滅結(jié)束。美好與毀滅有著天地之別,卻又近在咫尺,一只輕輕彈動的手就抹去了其間漫長且險象環(huán)生的經(jīng)歷。
來年春天,陜甘道上的白楊比往年瘋長,枝枝杈杈,全無規(guī)矩。而那棵古樹卻再也沒有抽出綠葉,褐色的枝干無力地在綠色中伸張。它自己無能為力。
古樹終于死了,日漸干枯,但依舊挺立著,無視天地間的種種律動。
樹是不會動的。
但我總覺得樹的樣子很像人,有血有肉,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只是缺少一張嘴把話說出來。其實,它不用說話我們就已明白,樹有樹性。
而我們該是另一種樹,無力把握自己,生命的浩大滾滾而來,吞噬著我們手中的時光,我們帶著根在黃土地上漂泊。
身旁的樹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許多年后,我牽掛著離開了黃土塬,姐姐成為我記憶中的那棵古樹,滿是恓惶。
我從不認為古城一年一度的春風僅僅是走個過場,春雨過后,浮躁的塵土安靜下來,記憶安靜下來,長街清亮。
我背靠著古樹,站在更深的綠色中,等待著循路而來的歲月輕輕把我喚醒。
古河
那年下了一場大雨。
這肯定是一個意外,入春以來,黃土塬沒有落下一滴雨,大地被擠盡了水分,開始干裂,絲絲縷縷的紋路縱橫交錯,每走一步就濺起一蓬塵土,空氣中遍布渾濁的氣喘。然而,生活總要進行下去,晴天烈日下,步履拖沓的人們執(zhí)拗地完成著單調(diào)的、不知前景的勞作。他們的汗水已經(jīng)蒸干,舊衣上結(jié)了一層銀白的鹽堿,而那些被播撒下去的種子感受到的只有干燥的熱度,很難想象它們能夠挺到下一個潮濕的天氣。
塬上人的希望已經(jīng)干涸。
沒有任何預(yù)兆,一團烏云忽然從西北天邊快速飄移過來,裹住左沖右突的陽光,瞬間在一張張失去血色的臉龐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一聲響雷過后,天崩地裂,緊接著傾盆大雨呼嘯而下,慘烈地把整個黃土塬吞沒了。
鋪天蓋地的蒼茫,萬物失去了蹤影。
黃土塬十年九旱,剩下一年就鬧水,仿佛是攢足了勁要發(fā)泄心頭的憤懣,卻又無路可循,最終變成一股股山洪聲嘶力竭地在川里沖來蕩去。
大雨中的村落孤立無援。
妹子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chǎn),好幾次她都堅持不下去了。風聲獵獵,只隔著一扇窗,屋里屋外急促聲響成一片,屋頂被大雨捅破了,雨水淅淅瀝瀝泄漏下來,打濕了炕沿。父親的手指攥得錯了位。
最后一陣揪心的陣痛過后,一切
都平靜了,連窗外蕭瑟的風雨似乎都不再焦躁。
一個丫頭。父親狼狽地說。
痛楚使母親失去了意識,她整個身子癱軟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紛紛墜落下來,幾縷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更顯憔悴。
伯父說:算了吧。
小丫頭的哭聲很執(zhí)拗,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卻響亮,足以穿越沉沉夜幕。村里許多人家都點亮了燭火,仿佛是在傾聽新生兒的宣言。生命是不擇機遇的,生命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好兆頭,他們要捱到天亮,然后帶著新蒸的饃饃、新煮的紅雞蛋來祝賀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父親的臉全無血色。身后的木門被風猛烈地掀開,雨聲重又響成一片。
母親突然從半昏迷中驚醒,竭力喊道:“不——”她掙扎著側(cè)起身,眼睛里滿是驚恐。
古河在門外咆哮了一夜。旁若無人。
天亮的時候,雨歇了,但天依舊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遠處傳來更大的聲響,夾雜著河沿坍塌的聲音。旱季時細小、溫順的河水變成了不馴的野馬,裹挾著渾濁的泥沙一路浩浩蕩蕩。
母親打開門,被清涼的晨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她攏攏散亂的頭發(fā),拖著疲憊的腳步到灶房去燒火做飯,剛走到灶門口,卻聽到新生兒微弱的哭聲,母親嘆口氣,趕緊折回去喂奶。
妹子好丑。
一張小嘴在母親胸前摸索,她吮到乳汁的時候,母親心里涌出一股強烈的柔情。這種出自平凡心境的情感,溫暖著這間小屋,并且一直陪伴著妹子長大。
家中無兒不當家,黃土塬不能沒有男兒,男兒的臂膀擔負著一個家庭的全部希望。
妹子卻不討喜,伯父更是由于當初沒有聽取他的意見而心懷梗塞。黃土塬不養(yǎng)人,多一張嘴要多一口飯,伯父為他的兄弟著想。
母親落下了病根,一到陰雨天就腰酸背痛。父親要給全家人找條活路,他打下夠燒三個月的柴火,一步一回頭地走了西口。
后來的日子,母親苦撐苦捱地拉扯著妹子,其間只有那條綿長的古河了解母親的辛酸。
從四歲開始,妹子就失去了童年,失去了童年的妹子每天去河灘地割草,像黃土塬上的荊棘一樣,沉默,頑強。妹子屬水,命硬,磕磕絆絆地在歲月中成長。
后來,古河又鬧過幾回水,每次都折騰得遍體鱗傷。歲月不留痕,留痕的物事經(jīng)不住夏天雨水的沖刷——古河水日夜不停地從川里流過,匯入大江,然后再從頭來過,
歲月不饒人。
妹子一天天長大,渾濁的河水滿目滄桑,養(yǎng)育了兩岸生靈,也養(yǎng)育了妹子。
十六歲的妹子越長越好看,長長的辮子,彎彎的眉毛,圓圓的眼睛。妹子去古河邊打水,后生們在河沿上看風景。
母親說:“選個好人家,安安生生過日子吧。”
東家的媒婆、西家的媒婆踏爛了門檻,十八歲的妹子就是不吐口。
父親不回家,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工,把一身血汗換成皺巴巴幾張票子寄回來。
母親給父親寫信,父親說:“娃大咧……”
妹子每天夜里跑到古河邊,一坐就一宿。母親一覺醒來,熱水、熱饃都端了上來,妹子眼紅紅的——她的心事只有古河知道。
妹子在等一個人。
那一年夏日,塬上塬下一片蔥蘢,綠的嬌汁欲滴、令人心碎。傍晚時分,妹子走下塬,來到古河邊。河水靜靜流淌,清亮透明,映出妹子嬌俏的臉龐,她一邊洗衣一邊唱著“信天游”: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心憂愁,
三十里河水彎彎流,
一眼望不到頭……
又唱: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心難留,
送你一只鴛鴦鳥,
一步一回頭……
河對岸有一個后生已經(jīng)跟了很久、聽了很久,他忍不住從樹后轉(zhuǎn)出來,接著妹子的曲兒唱道:
妹是哥的心上人哎,
哥找妹說句悄悄話,
妹妹你聽了莫要怕,
隔墻是風沒嘴巴……
妹子一驚,抬起頭看那后生,四目相對,雙頰立時染上一片紅暈。
后生隔著河鼓足勇氣說:“妹子,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一定回來接你?!?/p>
妹子咬著嘴唇,心慌慌的,可還是默默地點點頭。
后生走后,妹子似丟了魂,一有時間就跑到古河邊。她知道是河水把他帶來的,然后又把他帶走。妹子不知道河水要流到哪里才停下,她只知道那個地方很遠,她從沒有到過。
三年時間懷揣著心事一晃而過,后生并沒有如約來接妹子。妹子偷偷拿出他送的紅手帕,撲簌簌掉淚。紅手帕上繡著兩只鴛鴦,鴛鴦戲水,鴛鴦比翼齊飛,妹子和他作不了鴛鴦。
最終,妹子嫁給了塬外人家。
古河年復(fù)一年流轉(zhuǎn),似乎已載不動太多的故事,似乎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很多年以后,又遇天大旱,莊稼大片大片枯死,連河道都露了底,呈現(xiàn)出一條白花花的曲線。塬上人散了精氣神,病快快的,一天天苦捱苦度著。
一天夜里,古河上空重新響起多年沒有聽到的“酸曲兒”:
水紅花的大哥哥,
去哩嘛,妹子坐喲,
阿哥們是離鄉(xiāng)人喲,
我把我的大眼睛的怪俊兒想著,
想著苦呀,我的憨敦敦呀……
曲兒飄飄蕩蕩,勾著人心,年輕的后生們紛紛跑到塬上。夜色下,整個黃土塬一片迷迷蒙蒙,無所依靠。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