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澤
還是梳著發(fā)髻,穿著自己縫做的漢式大襟衣,母親在回家的路上行走。總是這樣,懷念母親,母親就又從昨天走來了,母親身體不好,可她不乘車,總是走路來。腳上的紐邊黑布鞋沾附了許多泥粉,風伴隨著她。風吹不亂她半白的發(fā)髻,只吹落她略顯寬大的額上沁出的顆顆汗珠……
快過年了,母親記得我們愛吃元宵丸,大老遠趕來為我們做嗎?母親是個有情趣的人。年年春節(jié)臨近,母親是一定要做好多元宵丸的。母親極細心地備料,做好每個環(huán)節(jié),絕不馬虎。特別是捏餡丸這道工序,以花生仁研末,調(diào)拌剁碎了的冬瓜糖、芝麻、白糖、熬過的“蔥頭油”而后捏成餡,用餡丸在糯米粉中團皮,成為皮細嫩、餡豐滿,甜美噴香的元宵丸。母親總是做得既好又快。母親能兩手并用捏餡,一會兒就捏出一大缽餡丸來。母親還嫌不夠快,要夜以繼日地做。一盞油燈掛在廳堂的木柱子上,母親坐在燈光下,雙手不停地捏著餡丸直到夜深。大家都睡了,家中一片靜寂,唯獨母親一人還在忙著,從她的手中源源不斷地滾出圓圓的元宵餡丸。有時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會看到母親在打盹,可雙手還在不停地捏呀捏……
在這樣的持久戰(zhàn)中,母親有多累!她患有糖尿病,自己是不能吃元宵丸的,可母親一定要讓全家大小和到我們家拜年的所有人,都能痛痛快快地吃她做的元宵丸,痛痛快快地享受她的高超手藝。
母親撐著一個十多口人的家,歷來省吃儉用,可有時也有小小的“奢侈”。
她喜歡吃點小零食。母親空閑時也會有興致光顧本地的小吃。我家對面山頭上有位中年婦女常會在下午三四點鐘提著一筐油煎豆腐下山,“燒豆腐!燒豆腐!”叫賣,經(jīng)過我們家門口時,母親會喊她過來。母親喜歡這種質(zhì)優(yōu)價廉的小食品。豆腐做得很細膩,切成大方塊、油煎得臘黃,疊放在一個大陶缽里,用棉絮包裹保溫。因為備有蒜茸、醬醋,賣主揭開蓋子時隨即一陣濃香逸出。另一種小吃是炸菜馃。那是離我們家不遠的小街上,一個叫“黑豬仔”的中年男子經(jīng)營的。他有個固定的攤位,設(shè)在自家廳堂前面。擺著風爐,燃燒柴火,油炸這種閩南的傳統(tǒng)小吃。他調(diào)制的菜馃風味獨佳,在山村小街上很有點小名氣。每次母親要我上街買菜課時都要叮嚀一句:“買‘黑豬仔的!”我買了“黑豬仔”的菜課到家時菜錁還挺熱……
母親還常在菜市場散市后大批量購物,她的氣魄大得嚇人,很使一幫小商小販眉笑顏開。他們不見母親到菜市場買菜時,常會找上門來。
“老大姐喲,今天的牛肉實在好,就這些了,你都包下,最便宜賣你!”
“你是聰明人,多買些花生曬干放著慢慢吃,方便又劃算!”
動員母親大批量購買的賣主巧舌如簧,母親呢,本來就胃口大,經(jīng)不起鼓動,大多成交。說來不奇怪,母親記掛著全家人的生活,柴米油鹽,她得樣樣記在心里,細細盤算。她這樣做不是浪費而是節(jié)省了。我們也就因此可有小小的享受。我記得我們家是設(shè)有幾個大陶缸的。那是專放蒸熟曬干帶殼花生的“倉庫”,我們這些嘴饞的孩子會時不時偷偷揭開缸蓋抓上一把。母親有時也吃,當她發(fā)現(xiàn)缸里的花生消減得厲害,先是驚叫起來——母親常念本地歌訣:“上開花,下結(jié)籽,大人小孩愛吃得‘半小死?!彼靼资窃趺匆换厥戮托α?,并不追究……
母親喜歡唱歌,又天生一副好嗓子。我不知道年輕時她是不是唱過什么流行的歌,在我的記憶中她唱的都是《圣詩》。詞是按閩南方言翻譯的,曲譜可以說是早就成為經(jīng)典的名作,有不少分不清是世界名曲或是宗教歌曲。知足常樂,母親快樂時一定唱《圣詩》。她常常邊干活邊歌唱。在禮拜堂,唱《圣詩》的女聲部比起音色暗啞的男聲都強多了,一聽就知道是母親領(lǐng)著的。母親的歌聲在里頭非常突出。在家中她也常常忍不住歌唱,圓潤、明亮的歌聲吸引了路過的鄉(xiāng)親。母親的歌聲是明麗的陽光,她唱著,我們家低矮的房屋就不陰暗、不潮濕,母親悲傷時也唱歌,那是她平靜地向上蒼祈求著什么。這時,《圣詩》帶著憂傷,仿佛溪流受到巖石的阻礙。斷斷續(xù)續(xù)地流。母親唱著憂傷的歌并不沉重,母親的歌聲是暗夜里的月光,可以洗滌心中的郁積與傷痛。母親唱過一兩首就又開心了,同我們有說有笑。有時,接著又唱起快樂的歌。這時的溪流沒有了阻礙,歡暢地奔騰。常聽母親唱《圣詩》,我竟然也能跟著母親哼唱起來。
母親的歌聲至今還常會隱約在我的耳邊響起。夜晚,憑窗望星空,突然又想起了母親,母親,你在哪里?我聽見母親輕柔的歌聲隨著浮云從天外傳來。母親又從昨天走來了。母親雙腳生風——可她的腳跟是長著“骨刺”的呀!夜已深了,當助產(chǎn)士的母親一定是聽到了請她接生的敲門聲。敲門聲很急,又有“難產(chǎn)”在等著她嗎?母親念過助產(chǎn)士??茖W校,算是“科班出身”。加上勤鉆研、勤出診,在山村里名聲很好。鄉(xiāng)親們尊敬地稱她“先生娘”或干脆稱她“先生”。由于她的有力助理,父親的診所成為那一帶鄉(xiāng)村人氣最高的“醫(yī)館”。我的眼前時常映現(xiàn)出母親趕路的身影,大多是她風風火火接生去。過去山村的婦女生活貧苦又缺乏衛(wèi)生常識,生孩子出各種問題是常事,“難產(chǎn)”是其中的一種,可母親都能讓險情隨著她的滿頭大汙一同落地。母親有時是動用“產(chǎn)鉗”才把幼小的生命從死神那里奪過來的,“產(chǎn)鉗”也是母親的另一雙手。看起來這金屬的“產(chǎn)鉗”冰冷、堅硬,其實它緊系著深情與使命,為母親建立了不小的功勛。時間一年年過去,從母親的手上來到人間的孩子多了起來,眨眼工夫都長大了。走出門去,隨時都能碰到一兩個。??匆娝麄冇H熱地拉著母親的手說著什么。他們知道是眼前這一位母親費了力,把他們接到世上的。我聽說過他們中有一位,母親硬是在死亡線上把她救了下來,還應她父母的一再請求。給她起了名字“雅音”。“雅音”長得特別健康、漂亮,后來念了大學,成為國家干部。母親竟然還曾為自己接生過,生下的就是我,那一天,當醫(yī)生的父親恰巧出診去,她便自己給自己接生。我出生不一會兒,出診的父親讓病人的家屬前來我們家取藥,說是等著急用。母親一聽,竟然毫不猶豫立即就下床走出房去。這時,母親因分娩的辛勞和天氣的炎熱而大汗淋漓。她一眼望見天井那里有一缸“雨落水”,便毫無顧忌地舀出一大盆來擦洗手臉而后到藥房為病人取藥。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在閩南一帶,不要說是剛分娩,就是在月子內(nèi),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產(chǎn)婦不能下床,不能下水——更不用說是冰涼的“雨落水”,可母親顧不得這些了。母親接生的孩子后來走進自己美好的生活,走進社會。成為各種各樣有用的人才。母親的雙手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許多多孩子人生的起點。
母親的溫情、慈愛,像一條溪流婉蜒多姿流淌,但溪流竟然也有洶涌澎湃、泥沙翻卷的時候。母親的性格潑辣、暴躁是少見的,發(fā)作時,同端
莊、秀麗的她判若兩人!是遺傳基因的緣故呢,還是因為繁重、嚴峻生活的鑄造?難以說清。我們七個兄弟姐妹都因犯錯挨過母親的打。氣急之下,灶邊粗大的柴火也順手抓起就打。
有一回,母親把我?guī)У椒恐?,隨手把房門拴上。
“快把偷我的錢拿出來。”母親開門見山。
“沒有呀,我沒偷錢……”我覺得很突然。
“你還不承認,快拿出來!”母親已抓起靠在衣櫥邊的一把檀木拐杖。
“我沒偷錢!”我委屈地哭了??赡赣H一點也不心軟,拐杖打了過來。
“打死你!打死你!”母親手中的拐杖朝我猛打,我雙手抱住頭,左躲右閃。母親的拐杖全落在我的腿上。
“我沒偷錢,就是沒偷!”我哭著嚷嚷,絕不屈打成招。
母親一口咬定,而我至死不認,這一頓打的慘烈就可想而知。這是母親對我最兇狠的一次打。
隔天早晨,母親突然流著淚走到我的面前。
“讓我看看……”母親拉起我的褲管,直拉到大腿。她看到我的腿上布滿傷痕,禁不住哭出聲來。她難過地說:“我冤枉你了,錢是從衣服口袋的破洞滑落下去的,已經(jīng)找到……”
母親的打,是愛的流淌過于強烈了,具有沖擊力的波濤把我席卷;是愛的火焰太旺了,把我燒灼。
母親的智慧平平。但她用心,就常有不一般的作為。有一回,我們家租用的房子期限已超過,房東急著要,一再催促搬遷。父親到處找不到房子心急如焚!有一天大清早,母親告訴父親,昨夜夢中阿福嬸叫喚她,對她說,有個地方挺合適,他們?nèi)卞X用,正想把房子租出去……父親立即找到這個阿福嬸,一問,果然有這回事,房子也果然合適,立即談妥,搬家。父親以為,這真是“神跡”,我卻堅信,這是母親被逼急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平日見到的跡象、聽到的傳聞,在某一刻煉出了“金子”。
母親這一條清澈、透明的溪流,也有深不見底的時候。在一些大事上,母親的深沉和果斷有時簡直到了“狠”的程度!
二哥中學一畢業(yè),母親就非得讓他到菲律賓闖蕩。母親從心底斷定,那個年代讓兒子到國外闖闖要比在窮山村度日子有盼頭,可她從來沒說出個道理來,只是決心讓二哥走。她和父親就在家門口送走我二哥。目光所及只那么一小段路,就被一堵殘垣斷壁遮住了。父親的眼淚撲簌撲簌直流,母親只是抿著嘴角。母親站在家門口很久,不肯返回屋里。這一別,母親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只是時常接到兒子從菲律賓寄來的不多的“僑批”(即僑匯)。父親常喃喃自語,當年怎么那么傻,就不懂得送他一程,至少送到出海的碼頭呀。母親卻從來不說什么,到底是她比父親想得開呢,還是她有意繞殲這個話題?母親是否在心里翻滾著洶涌的思念,是否在不眠的長夜獨自說著關(guān)于二哥的言語?母親從不透露。
沒想到,母親也曾想送走我,像當年送走二哥。我八九歲那年母親就準備讓我到新加坡定居。這一年僑居新加坡的二姨回國,母親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你這回就把他帶走。”二姨回答說:“什么?你舍得讓你的‘尾仔走?可現(xiàn)在孩子已超過政府準許的年齡,不行了?!蹦赣H很失望:“有什么辦法補救嗎?”二姨說:“沒辦法。”聽到母親和二姨的對話,我覺得意外和吃驚。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非得讓我們兄弟走老一代華僑走的路?但我知道,母親從骨髓里愛自己的孩子。正因為這樣,她才最豁達、最放手,她認定的地方再遙遠,再艱苦,也不惜讓兒子從自己的身邊走去……
有段時間,一個不大不小的擠壓人慣了的人物竟然也擠壓起我來,雖說比公開盜搶要斯文得多,但也夠蠻橫的。我當然不怕,但氣憤。一連數(shù)日我在怒火中燃燒。別無所措。突然,母親就走來了,我聽到了她喊叫的聲音。母親急了吧?她來到我的身旁,厲聲斥責我“無用”……我霎時明白我應該怎么辦。
父親膽小怕事,而母親卻有超人的膽量。那年頭,土匪常出沒鄉(xiāng)村,每到夜晚村里人都提心吊膽的。有母親在,全家人就都覺得有依靠。我們幾個孩子都爭著和母親擠一張床睡覺。我們家有個后院,盜賊有時會從這個沒有圍墻的后院進入盜竊。有一次半夜里母親聽出動靜,但我的幾個哥哥都到外地讀書,父親又出診未歸,家里剩下的都是小孩,如何對付?母親當機立斷拿起門后的鋤頭,突然打開后門,無中生有地高聲喊著幾個哥哥和一串熱人的名字:“快來,快來,你們都快來啊!收拾這些盜賊!”一邊揮起鋤頭追上前去,一邊怒不可遏地喝道:“該死的賊,都不要跑!”嚇得兩個賊一溜煙跑了。我想象這時的母親,一定就像《三國演義》中張飛橫矛長坂坡嚇退曹兵的架勢!長坂坡上的張飛還率領(lǐng)著二十騎兵,而母親卻孤身一人,還是個秀氣的女人家!人,站在理上就有正氣,就有膽識,而干壞事的人,心是虛的,在正氣和膽識面前能不逃竄?母親以慈愛與柔情愛自己的親人,也以少見的巾幗雄風,彌補了父親的懦弱,帶領(lǐng)全家人潑潑辣辣闖過許多險關(guān),嚇跑過許多欺壓與侵擾。母親原名史秀華,她把名字改為“振安”,寄托的是什么再清楚不過。我走出校門,走進了社會,也曾遇到個把想要朝我剪徑的盜賊。我想起母親,聽到她的喊叫聲飄入云霄,心里也就踏實了。我也像母親那樣呼喊起來,盜賊也就被嚇跑了。就說那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吧,后來被我“呼喊”了一下,只好紅著臉公開在會上認了錯。
母親五十多歲時得了糖尿病。母親性情急躁,總是巴不得盡快把事情做完,巴不得把所有的勞累都自己扛下,母親的糖尿病就似乎不可避免,她得了這樣的病結(jié)局也可想而知。生性倔強的母親說什么也不愿屈服于那么多的禁忌。她不是不懂得醫(yī)學知識,她也服藥,也控制飲食,但她把人性的必須與生存的起碼需求看得不可侵犯。她拒絕無法拒絕的命運。母親常常我行我素。六十八歲那年,她離別我們遠行去了。她以縮短生命的代價換取本該屬于自己的一點生活的滋味,一點自由、灑脫,一點做人的尊嚴。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