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1姚所長

隱聲街一號居民姚水根家庭，又一次被評為五好家庭。姚水根年將五十，在家里，他是公認(rèn)的好丈夫、好父親。在外，他是劉灣鎮(zhèn)派出所的一所之長，正當(dāng)中流砥柱、事業(yè)有成之年。姚水根姚所長站上五好家庭領(lǐng)獎臺，發(fā)表他的獲獎感言：感謝居民同志們的信任和支持，居委會干部要我談?wù)劷?jīng)驗(yàn)。我沒有什么好談的，我只有一句話：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過有遠(yuǎn)大理想的生活。

姚所長的發(fā)言眾口皆碑、廣為傳誦，隱聲街一號家庭，成為眾多普通家庭的榜樣。那段日子，劉灣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紛紛對自己平凡的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父母教育孩子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出一些關(guān)于“理想”的自問和考問。問完自己或者孩子，人們發(fā)現(xiàn)，提出“要過有遠(yuǎn)大理想的生活”這句口號的姚所長，卻沒有公布他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其實(shí)，姚所長的理想并不十分遠(yuǎn)大，很簡單，就是把派出所所長位置坐到退休。姚所長知道，他的理想，實(shí)現(xiàn)的可能非常巨大，但容不得閃失，必須以“合格的派出所所長”為標(biāo)準(zhǔn)，做一名廉潔奉公、恪守職業(yè)道德、平易近人的基層公安干部。這是他為自己定下的戒規(guī)。其中有一點(diǎn)，姚所長認(rèn)為很重要。作為基層公安干部，平易近人，是必須具備的條件。姚所長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平易近人，所以，姚所長的群眾基礎(chǔ)，那是相當(dāng)好的。

三十年前，農(nóng)村青年姚水根穿上了警服，戴上了大蓋帽。那時候，他為自己樹立的理想是做一名優(yōu)秀的民警。他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當(dāng)上派出所所長。當(dāng)年的姚民警按到任命通知后，好長一段時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姚民警一貫用普通民警的姿勢走路、用普通民警的口氣說話，忽然變成了所長，他就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走路、怎樣說話了。他使勁回憶已經(jīng)退休的老所長的走路姿勢和說話腔調(diào)，老所長雙手反背，一臉嚴(yán)峻的樣子，以及三棍子打不出悶屁的性格，在姚水根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清晰?？墒悄切﹦幼骱蜕駪B(tài)，一到自己身上，不倫不類的，就走了樣，怎么看都不像所長的樣子。當(dāng)然，最后，姚民警還是學(xué)會了做姚所長，而且是與老所長不盡相同的、有自己特色的所長。

基層公安干部姚水根同志走在大街上，通常會受到群眾的熱情招呼，“姚所長吃了啊”、“姚所長好啊”，聽起來很是受用。姚所長呢，臉色盡量顯得嚴(yán)峻一些，眉頭稍蹙，嘴角下彎，對，老所長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姚所長帶著一臉老所長的表情走在大街上，本是黑瘦臉上的音容換在他的白胖臉上，就變嚴(yán)峻為稍稍的不耐煩了。然而，群眾并不在意姚所長臉上終日的不耐煩，恰是因?yàn)橐λL的表情不同于姚民警，他們的招呼，便更加熱情起來。

姚所長因?yàn)樗L的身份，群眾尊重度大大提高，這讓他充滿了榮譽(yù)感，他因此而更加熱愛他的職業(yè)了，不，應(yīng)該說，他更加熱愛他的職位了。姚所長每天坐在派出所小樓里，大蓋帽壓著他的大腦袋，藍(lán)制服鎖著他的肥肚子，樣子顯得十分的所長。若有人去派出所辦戶籍或報案，一眼便能認(rèn)出哪位是所長。姚所長是有他的典型特征的，手里總捧著一把紫砂茶壺，茶壺里一準(zhǔn)泡著高山烏龍，若沒有外出開會任務(wù)，姚所長喝茶的聲音便一整天響徹在派出所里外相通的三間辦公室里。到了下班時間，姚所長把茶壺放下，站起身，“噼里啪啦”拍幾下坐皺了的深藍(lán)色警褲，抻一抻警服下擺，壓了壓大蓋帽，提上公文小包，抬起腿，跨出派出所大門。一出派出所小院的青磚圍墻，遠(yuǎn)遠(yuǎn)的，就見暮紫橋在拐角處的路口了，隱聲街，就在暮紫橋的西邊。姚所長頂著他那被大蓋帽包裹得挺嚴(yán)實(shí)的毛發(fā)稀少的腦袋，向著回家的方向走去。

隱聲街是劉灣鎮(zhèn)上歷史最悠久的老街。著名的川楊河朝夕奔流，貫穿劉灣鎮(zhèn)東西，鎮(zhèn)上最古老的石拱橋——暮紫橋橫架河上。隱聲街上的房子，都是白墻黑瓦的老房子。隱聲街上的六十三戶居民，都是本鎮(zhèn)的土著，若要追根溯源，可以追到十八代祖宗。姚所長不屬土著，當(dāng)年的姚民警，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隱聲街一號當(dāng)家大囡看上，做了人家的入贅女婿。如今，只有隱聲街，還留有絲絲縷縷的老鎮(zhèn)氣息，其余幾條街，幾乎全讓外來戶占據(jù)了。甚至川楊河里，也?？恐恍┭b滿缸缽?fù)氡P的外來船只。船頭搭著簡易行灶，船尾掛著平腳褲頭、棉布胸罩或者毛巾被單。那是拖家?guī)Э趤韯虫?zhèn)上賣陶瓷的宜興人。瞧瞧，連川楊河里都進(jìn)駐了外來人口，要不了多久，劉灣鎮(zhèn)就陜變成一個移民鎮(zhèn)了。

2孫美娣

姚所長下班了，下班了的姚所長踱著緩慢而輕松的步子，一路向前走去。姚所長的方向是隱聲街一號。此刻，夕陽正從天邊斜灑過來，照在川楊河上，河面閃耀著粼粼的金紅色波光。暮紫橋和它水里的孿生兄弟，雙雙沐浴在絢麗的暮色中，將落的日頭把它們?nèi)镜猛w金紅，一上一下，一正一倒，組合成一輪金子打造的大圓環(huán)。隱聲街蜿蜒伸展，麻石街路的一邊，家家小院里飄出魚肉的香味、夫妻對話的聲音，女人端著面盆跨出門檻往川楊河里潑水，放學(xué)孩子的身影向著家門飛射而入……傍晚的隱聲街，便是這么煙云四起、生氣勃勃。

姚所長鼻子聞著一路氣味，眼睛看著一路風(fēng)景，心滿意足地走在回家路上。他把他的下班之路走得挺朐疊肚、眉目含笑。姚所長走上了暮紫橋，高高地站在石橋的拱背頂端欣賞著隱聲街黃昏的美景，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慨嘆道：真漂亮!

剛慨嘆完，姚所長就發(fā)現(xiàn)，隱聲街中段的川楊河邊，一大群人圍成了一個不小的圈子，似是出了什么事。姚所長大腿一拍：完了，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登高遠(yuǎn)眺的姚所長立即下橋，迎著夕陽以百米速度飛奔而去。姚所長跑得很快，腦子轉(zhuǎn)得更快：千萬別出事，評年度先進(jìn)派出所的關(guān)鍵時刻……姚所長跑到河岸邊，撥開人群奮力擠進(jìn)去。只見隱聲街四十五號張家媳婦孫美娣正趟著水，一步步往河道里走去，河水已經(jīng)沒到她的腰。孫美娣一邊下河，一邊“嗚嗚”哭著說：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盡算了。

姚所長大喊一聲：救命!扔下手提小包，一個箭步撲下了水……

孫美娣嫁到隱聲街四十五號張家之前，一直生活在劉灣鎮(zhèn)三十里外的農(nóng)村。鄉(xiāng)下姑娘孫美娣靠著一張好臉蛋、一副好身材，做上了鎮(zhèn)上人家的媳婦，而且是早年聲名最顯赫的地主家的媳婦。不要以為地主家就該出手闊綽做事派頭，人家做成地主不容易，那是靠了對內(nèi)對外高度一致、持之以恒的摳門和搜刮，才攢成了一戶地主的門第。當(dāng)然，如今的張家，早已不是地主了，可是祖宗勤儉持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還是無一遺漏地被傳承了下來。這種人家的媳婦，可是最難當(dāng)了。劉灣鎮(zhèn)上的人，相互都知根知底，誰愿意把女兒送到摳門地主家去做牛做馬?農(nóng)村姑娘孫美娣完全是只見其表不見其里。

孫美娣跳河的起因，是為一塊紅燒肉。那天，孫美娣照例在做晚飯，一鍋紅燒肉即將出鍋，香氣飄滿了廚房。張家的餐桌上，很少有肉菜，婆婆做的主，半個月買一次肉。如今這樣的年月，隱聲街上最窮的六十三號居民潘大妹還吃油爆蝦呢，地主家的日子，過得反不如窮人。孫美娣有些饞了，孫美娣看著濃油

赤醬熱氣騰騰的一鍋肉，實(shí)在是憋不住了。她想，不知道肉煮爛了沒有，就這么看，是看不出來的，要用嘴巴嘗嘗才曉得呢。孫美娣決定提前品嘗紅燒肉，她捏著一雙筷子，從鍋里撈出一塊肥瘦摻半的肉，“唏唏噓噓”地送進(jìn)了嘴巴。

恰在那時，她婆婆正好跨進(jìn)廚房。孫美娣的腮幫子，鼓得像兩只蠕動的小老鼠。她含著肉，一邊努力咀嚼，一邊沖婆婆尷尬地笑笑：我嘗嘗爛了沒有。

還沒有開飯，就吃掉一塊紅燒肉，孫美娣無意中創(chuàng)下了張家的歷史紀(jì)錄。婆婆一臉不滿，冷言冷語道：偷食的貓還曉得躲一躲人呢。

孫美娣頓時停下咀嚼，“哇呀”一聲把那塊嚼得半爛的紅燒肉吐在地上：誰是偷食的貓?

婆婆被孫美娣反應(yīng)極快的一聲質(zhì)問嚇了一跳，剛想說話，但見一只黑白條紋的母貓竄進(jìn)廚房，毫不猶豫地叼起地上半爛的紅燒肉，隨即轉(zhuǎn)過身，飛馳離去。老地主家的女當(dāng)家心頭頓時一痛：整整一塊紅燒肉啊，咽進(jìn)肚皮里也就算了，給貓叼了去，這是要敗了我的家啊!

孫美娣被激怒了，或者說，孫美娣嫁進(jìn)張家以后壓抑到現(xiàn)在的怨氣，此刻終于爆發(fā)了。農(nóng)村出身的孫美娣還沒有把自己鄉(xiāng)下人的粗獷身心改頭換面，她的嗓門竟比婆婆還大：誰是偷食的貓?不就是一塊肉，至于嗎?

張家婆婆“哎呀呀”地叫起來：哎呀呀，世上哪個媳婦是這樣對婆婆講話的?

孫美娣立即反駁：媳婦也是人，人和人是平等的。

正當(dāng)新時代兒媳婦對封建婆婆發(fā)出“人和人是平等的”吶喊時，張家兒子從客堂飛速趕到了廚房。男人出場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便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萬分委屈的樣子，一老一少兩張殷切的臉對著唯一的男人，等待著判決。

男人在兩雙眼睛淚汪汪的注視下，沒有絲毫猶豫地伸出手，指著妻子的鼻子說：你再和姆媽頂嘴，當(dāng)心我一只耳光摑上來!

男人的話剛一出口，婆婆在一邊“哇”地哭開了。她以哭聲表示她是受了委屈的一方，受委屈方得到了公正的判決，申冤成功，那是一定要哭的。張家婆婆時間節(jié)點(diǎn)都很準(zhǔn)確的哭聲，使孫美娣在該事件中完全陷入了被動。

孫美娣簡直氣瘋了，自家男人怎么能不幫自家女人呢?孫美娣勇氣可嘉，智慧不足，她自不量力地把希望寄托在新婚一年的丈夫身上，她就不想想，做兒子的怎會不幫他的媽?結(jié)婚一年來，孫美娣第一次遭受了嚴(yán)重的感情挫折。遇到挫折后的孫美娣毫不猶豫地向男人仰面送去她光滑的臉蛋，發(fā)出了視死如歸的討伐：你摑呀，你摑呀，你摑自家老婆的耳光，算什么男人!

張家的男人，當(dāng)然是男人，張家男人摑了老婆的耳光，還是男人。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應(yīng)聲落下，巨大的號哭聲從孫美娣嘴里猛然爆發(fā)。這記耳光，終于讓孫美娣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孤立無助，剛烈的鄉(xiāng)下姑娘哭著一頭撞出廚房、撞出天井，撞到了隱聲街上的夕陽下。

此時，隱聲街正處于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暮色鋪滿了整個世界，白墻黑瓦、飛檐指天、青石小街、拱橋流水，每一處都被金色的余暉籠罩著，每一處都散發(fā)出溫濕甜潤的水鄉(xiāng)氣味。孫美娣就在這黃昏的美景中，橫跨過街，踏上石岸，然后，一邊大聲哭泣，一邊亦步亦趨地向川楊河里走去。

端著一只藍(lán)邊大碗游蕩著喝粥的王多多首先發(fā)現(xiàn)了孫美娣的異常，王多多對哭著往水橋下走的女人喊道：孫美娣，你下水去干嗎?

孫美娣哭著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盡算了。

王多多才十三歲，王多多不知道什么是自盡，但他知道什么是跳河。夏天的時候，光著屁股往河里跳，那是很好玩的，所以王多多認(rèn)為，跳河自盡，也應(yīng)該很好玩。王多多就有些羨慕孫美娣，他喝了一口粥，很內(nèi)行地說：原來你在跳河自盡啊!我也想跳，等我喝完粥，我也來跳吧。可你為什么哭呢?

孫美娣沒有回答王多多為什么哭。那時候，孫美娣的腳脖子，已經(jīng)踩入了河水。

潘大妹被孫美娣的哭聲和王多多的說話聲召來了，潘大妹看見這情形，頓覺很是新鮮，她朝哭著一步步下水的孫美娣喊道：孫美娣，你下河去干嗎?你是去川楊河里摸蝦嗎?

孫美娣哭著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盡算了。

潘大妹腦筋有問題，自從二十多年前取消憑票購糧制度后，她就守著她積攢了半輩子的三百十六斤全國糧票發(fā)起了癡，她似乎也不明白什么是跳河自盡。她提醒孫美娣：川楊河里還有河蝦嗎?上趟我摸了半天一只都沒有摸到，你摸到過嗎?

孫美娣沒有摸過蝦，這個問題她沒法回答。那時候，河水已經(jīng)沒到孫美娣的小腿了。

接下來，隱聲街上的居民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被哭聲和喊叫聲吸引到街上來了。他們看見孫美娣一邊哭一邊慢慢地往河里走，他們還看見王多多和潘大妹和水里的孫美娣上下對答著。他們有些搞不明白這究竟玩的是什么游戲，他們紛紛對孫美娣喊道：孫美娣，你在干嗎?你下河干嗎?

孫美娣哭著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盡算了。

問的人就笑了，他們笑著說：你會游泳嗎?你這樣怎么死得掉?

這時候，河水已經(jīng)把孫美娣的大腿全部浸沒了。

岸上站了許多人，他站在哪里看著正在跳河自盡的孫美娣，他們一致認(rèn)為，孫美娣這樣跳河，肯定是死不掉的。所以，他們便也任由著她亦步亦趨地往水里去。幸好，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長見義勇為，撲向了正投河自盡的女人。

姚所長只趟了幾步水，就扯住了孫美娣的臂膀。姚所長以為孫美娣會掙扎，便作好了把自己投入水中戰(zhàn)斗一番的準(zhǔn)備?？蓪O美娣根本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姚所長一拉，她就順勢往后一歪，把已經(jīng)被自己嚇得軟綿無力的身體，很是配合地靠在了拉扯她的男人肩頭。姚所長便把孫美娣滑膩膩的胳膊擱上自己的肩，一手扶著女人濕漉漉的腰。就這樣，一男一女，一個架著另一個，拖著水淋淋的四條褲腿，爬出水面，爬上了岸。

姚所長挽救孫美娣的生命于投河自盡的當(dāng)口，姚所長提溜著孫美娣走向她四十五號的家，兩人身上滴也滴不盡的川楊河水洇濕了隱聲街上的麻石路面。

姚所長把孫美娣架進(jìn)家門，才放開了他揪胳膊扶小腰的手。孫美娣的男人和婆婆站在門里，很是尷尬地招呼：姚所長來啦。

姚所長發(fā)現(xiàn)張家人都在，便氣僨地沖男人教訓(xùn)起來：一街的人都看著你老婆在跳河，都聽見你老婆在哭。你眼睛瞎啦?耳朵聾啦?為什么不出來救你老婆?真出了人命，我看你怎么交代!

男人說：她死不了的。

姚所長罵了一句“混賬”，轉(zhuǎn)身對張家婆婆說：到底出了什么事?講給我聽聽。

張家婆婆避重就輕、三言兩語草草一說，姚所長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姚所長是尊重女性的模范，欺負(fù)女人的男人，他最看不上眼。他對孫美娣的男人呵斥道：你聽著，我現(xiàn)在要回家換褲子，晚上，晚上再來好好教育你。先幫你老婆換身干凈衣裳，聽見了沒有?

張家男人黑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姚所長的話，他不敢違抗。臨走，姚所長看了一眼縮在墻角里瑟瑟發(fā)抖的孫美娣，才回過頭，拖著兩條濕

腿，跨出了張家門檻，踏上了隱聲街。

天色已昏黑，姚所長的腳步有些沉重，他不由地想：孫美娣啊孫美娣，長得這么標(biāo)致，為啥非要投河自盡呢!

這么想著，姚所長就感覺手里沉甸甸的，剛才他就是用這雙手，捏著孫美娣的胳膊，扶著孫美娣的小腰，一步步把她拖上了岸。那條胳膊，可是又細(xì)巧又柔順啊!那個小腰，真是又綿軟又緊實(shí)啊!姚所長無聲地贊嘆著孫美娣的胳膊和腰，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自家老婆的胳膊和腰。姚所長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把兩條胳膊和兩個腰身分別對比了一下，對比完，他就默默地感嘆道：不一樣，真是很不一樣啊!

那會兒，姚所長發(fā)現(xiàn)，他那兩只英雄救美的手，有一股熱血，正向著手心悄然涌動。

那是孫美娣首次跳河自盡。從此以后，孫美娣像是染上了跳河自盡的癮，半年里接二連三地跳了三次河。幸運(yùn)的是，孫美娣每次跳河，都是在傍晚時分，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長每次都義不容辭地?fù)湎滤?，把孫美娣救上岸。

3隱聲街

隱聲街上緊挨著住了六十三戶居民，姚所長的家，在離暮紫橋最遠(yuǎn)的街頭一號。隱聲街上每戶人家門前，都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兩米見方的地兒，種著一兩株臘梅、丹桂，或者一叢紫竹。別條街上的居民總?cè)⌒φf：哪怕搭一棚絲瓜扁豆，也比丹桂臘梅實(shí)在?？呻[聲街上的老住戶，都愛種這些不實(shí)用的東西。富家遺少，改不了附庸風(fēng)雅的脾性。事實(shí)上，現(xiàn)在的隱聲街居民，哪一戶還有像樣的家底?可隱聲街比別條街顯得雅氣，那倒是真的。仲秋丹桂開了，或者臘月梅花開了，整條街上，便飄逸著淡淡的花香。若是春天，又多雨，一方小院圍著被雨水洗得綠生生的紫竹，枝干上掛著一串串墨色閃耀的水珠子，襯著濕漉漉的青磚地面，更顯寧靜雅致。房子自然是老式平房，黑瓦鋪就的屋頂，赭紅的瓦楞草長得又密又壯，像是縮小了數(shù)倍的寶塔陣。古老的檐角尖尖翹翹，仿佛一根根手指，向著灰蒙蒙的天空戳去，似要用那一指的力量，使勁兒撩開云幕，撥出一片藍(lán)天來。刷著石灰粉的白墻壁在經(jīng)年的日曬雨淋下，布滿了斑駁的黃色水跡。有發(fā)了霉的，長出一層黑糊糊的霉斑，便有一攤攤黑印子上了墻。窄窄的隱聲街，白墻黑瓦的房子，和著一條潺潺流經(jīng)的川楊河，以及靜靜佇立在街口的石拱暮紫橋，交相輝映著，就像是一幅剛完成的水墨畫，還帶著潮氣，滿是寫意的韻味。

姚所長每天都要在隱聲街上至少走兩個來回，早上一回是去上班，傍晚一回，下班回家。相比而言，姚所長更喜歡上班。劉灣鎮(zhèn)社會治安良好，劉灣鎮(zhèn)百姓生活得幸福平安，“先進(jìn)集體”和“百日零案件”的錦旗長年懸掛在劉灣鎮(zhèn)派出所墻上。姚所長坐在獎旗下的辦公桌邊喝茶，每天都覺得很光榮。上班時候的姚所長，被人尊重著，被人需要著，重要性十分顯見，他因此而感覺到他這個人存在于世界、存在于劉灣鎮(zhèn)的價值。這里的人們是多么需要他啊!生了孩子來找他辦戶籍登記；外來人口來求他辦暫住證；開店做生意的也來拜訪，請求保駕小本生意的平安。甚至夫妻打架、偷雞摸狗、吃藥上吊，都要他去勸導(dǎo)、去評判、去拯救。雖是雞零狗碎，但是，做一個無時不被需要著的人，那是多么充實(shí)，多么幸福!

在外面被人需要的姚所長，回家后就不是所長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家里人是不會熱情地招呼他“姚所長吃了啊”“姚所長好啊”的，這也罷了，更讓姚所長覺得郁悶的是，他入贅女婿的身份，使他在家里長年處于比較低下的地位。一回到家，姚所長身上被需要的所有特質(zhì)，就消失殆盡了。為家人做任何事，都是應(yīng)該的，而家人對他的貢獻(xiàn)，他是必須要感恩戴德的。這個中的滋味，姚所長已經(jīng)體驗(yàn)了半輩子，誰讓他是上門女婿呢?

于是，姚所長的下班之路，就比較特殊了。他是格外珍惜下班時分的隱聲街的，從暮紫橋頭走到家里，這一路，是他在一天中，最后感受到被需要的成就感的時段。隱聲街六十二戶居民在姚所長走過他們家門口時，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種雞毛蒜皮的事兒挽留住他，使他走向他比較枯燥的隱聲街一號家庭生活的路程，顯得分外有了意義。隱聲街仿佛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小街，六十二戶居民的后面，是一個沒有休止的省略號，他將一直被人們需要著，直到，直到退休嗎?直到退休，那是最好，這是姚所長的理想。

姚所長下班了，姚所長蹙著眉心、嘴角下彎地走在他無比熱愛的隱聲街上，看起來十分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剛走到隱聲街六十三號的門口，居民潘大妹一如既往地用水桶樣的身軀堵在了路口。

潘大妹的臉上盛開著壯麗的笑容，她笑著沖姚所長發(fā)出聲如洪鐘的詢問：姚民警，我手里還有三百十六斤全國糧票，你說，什么時候可以用啊?

姚所長對著潘大妹有些呆滯的眼睛，眉頭一皺：糧票老早就不用了，跟你講過多少次了?

潘大妹翻了翻浮腫的眼皮，忽然把胖臉湊到姚所長耳邊，壓低嗓門說：姚民警，我用竹籃在川楊河里撩起來一籃河蝦，你跟我來，嘗嘗剛做好的油爆蝦。不要告訴王多多，他嘴巴最饞癆。

盡管潘大妹說話壓低了嗓門，但還是把一嘴口水像春雨一樣淅淅瀝瀝地灑在姚所長的面孔上。姚所長捋了一把臉，氣咻咻回答：做大頭夢，門暢河里老早漫有魚蝦了，還油魚蝦呢。

說完，姚所長繞開潘大妹路樁似的胖身體，繼續(xù)往隱聲街里走去。姚所長身后傳來潘大妹殷切的呼喊：姚民警，我還有三百十六斤全國糧票，你說，什么時候可以用啊?

姚所長耳朵里響徹著“糧票”的余音，人就走到了隱聲街五十六號門口。王多多正坐在門檻上喝稀飯，王多多舉了舉手里的藍(lán)邊大碗，口齒含混地說了一句充滿稀飯味兒的話：姚所長，吃啊。

姚所長停下來，皺著眉頭訓(xùn)道：坐在門檻上吃飯，像什么樣子嘛，快進(jìn)屋吃去。

王多多吐了吐舌頭，舌苔上沾著嚼碎的大頭菜黑末子。王多多不敢頂姚所長的嘴，當(dāng)年要不是姚所長托關(guān)系想辦法替王多多辦上了戶口，給隱聲街上的孤老王婆婆當(dāng)了養(yǎng)子，那個被扔在暮紫橋下被蚊子咬得滿臉腫塊的棄嬰，怎么能長成今天坐在門檻上喝稀飯的王多多?

王多多受了姚所長批評，為了將功贖罪，他端著飯碗站起身，又踮起腳跟，對著深藍(lán)色制服的胳肢窩處說：姚所長，剛才孫美娣又哭了。

姚所長眉心一跳，兩條朝中心聚攏的眉毛頓時在額中夾出一個“川”字：你怎么知道孫美娣又哭了?

王多多嘻嘻笑：我聽到她婆婆罵她“鄉(xiāng)下坯子，沒教養(yǎng)”，又聽到他男人吼她“黃魚腦子，沒清頭”。

姚所長搖了搖頭，嘴角下彎得更厲害了。王多多知道自己提供的案情對姚所長有吸引力，便繼續(xù)發(fā)揮：她婆婆罵她，她男人吼她，她肯定要哭的，她一哭，就要跳河自盡了，我說得對不對啊姚所長?

這回姚所長沒有訓(xùn)王多多，他拍了拍半大小子的肩膀：快回去吃飯吧，別讓你寄娘找。

王多多的情報讓姚所長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臉上就堆滿了喜氣，他一邊喜氣洋洋地往回

走，一邊把藍(lán)邊大碗扣到臉上，喝下了最后一口稀飯。

姚所長拎著手提小包，頂著大蓋警帽繼續(xù)往前走。夕陽把金光鋪灑得越來越厚重，川楊河水流淌得越來越深沉。不知不覺中，姚所長走路的姿勢，就從昂首挺胸變成了低頭沉思。姚所長邊走邊想：孫美娣的婆婆和男人又欺負(fù)她了，王多多說得對，她肯定又哭了。孫美娣一哭，就要跑到川楊河邊去跳河自盡了。

想到這里，姚所長腳下的步子就加快了。姚所長疾步向前，心里默默祈禱：千萬別急，孫美娣，我馬上就到，等一等再跳啊!

姚所長用非標(biāo)準(zhǔn)競走夾雜零碎小跑步的姿勢，盡快接近著隱聲街四十五號。他質(zhì)量上好的皮鞋踏在青石街面上，顯得力量不均而節(jié)奏紛亂，很難說，他的腳步里不帶有一絲壓抑的興奮或激動。然而，姚所長近乎興沖沖地趕到四十五號門口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孫美娣跳河自盡的跡象。青磚院墻圍著的那幢獨(dú)立二層小樓就是張家，細(xì)聽，墻里也未有罵聲、吼聲，抑或哭聲傳出，只聞得一股淡淡的花香從墻里飄逸而出。姚所長站在門口靜靜地聽了五秒，依然沒有聲音，心頭便莫名其妙地一酸，隨即涌出一絲帶著懊喪情緒的恨意。懷恨對象卻無所指，便在心里隨便找了一個人，想象中，是揪住了那人的衣領(lǐng)，狠狠罵道：王多多，臭小子，你謊報軍情，我揭了你的皮!

姚所長話一出口，罵的就是王多多。細(xì)想，又覺身為派出所所長，那么容易聽信一個十三歲半大小子的話，簡直是恥辱?？墒牵瑢O美娣每次哭著跑到川楊河邊跳河，都是與她婆婆和男人吵架之后，王多多的推理是合平邏輯的，那么問題在哪里呢?姚所長想了好一會兒，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他對孫美娣過于關(guān)心了?想到這一層，姚所長渾身激靈了一下。姚所長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優(yōu)點(diǎn)，但他很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缺點(diǎn)，一個滿身優(yōu)點(diǎn)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問題，這個人難免會感到有些恐慌的。姚所長開始審視自己，他把孫美娣跳河自盡的過程一一回憶了一遍，最后，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對孫美娣的跳河自盡，他竟是有著不自覺的盼望的。姚所長看了看隱聲街四十五號張家那扇緊閉的黑漆木門，強(qiáng)烈地自責(zé)起來。

恰在這時，四十五號黑木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只見孫美娣低著頭，提著一個塑料袋跨出門檻，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撲面的花香。姚所長一驚，隨即，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欣喜。孫美娣抬頭，看到姚所長站在門口，便紅了一下臉，輕聲招呼：姚所長下班啦。

不等姚所長回答，孫美娣就往川楊河邊走去。今天，孫美娣的神色比較正常，大概沒想跳河。但是此刻，姚所長是不能走開的，萬一呢，萬一她要跳河呢?他得下水救她啊!姚所長看著孫美娣的背影。背影把那個塑料袋丟進(jìn)岸邊的垃圾箱，背影向后一轉(zhuǎn)，就把臉對著姚所長了。

原來孫美娣是去倒垃圾?，F(xiàn)在，姚所長比較清晰地看見她的面容了。多周正的女子啊!姚所長輕輕嘆息了一聲，然后，他發(fā)現(xiàn)，孫美娣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竟有些紅腫。很明顯，的確是紅腫的?？梢源_定，孫美娣一定哭過了。姚所長渾身一緊，肌肉骨骼迅速進(jìn)入戒備狀態(tài)，只等孫美娣下水橋，入河道，然后，他就可以去救她了。

然而，紅腫著雙眼的孫美娣并未跳河，她拍了拍拎過垃圾袋的手，過街，向自家屋門走來。走到姚所長跟前，又招呼了一聲：姚所長，還不回家啊?

姚所長擤了擤鼻子，充分地嗅吸著來自孫美娣身上的花香，然后才應(yīng)答：就回就回，這就回家了。

孫美娣一腳跨進(jìn)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門里，那股花香，也隨之隱沒在了院墻里。姚所長的心臟就像被針尖戳到一樣，一陣刺痛襲過：孫美娣又被婆婆數(shù)落了，孫美娣又被男人欺負(fù)了，孫美娣又哭了。可是，孫美娣哭了，怎么就沒跳河呢?姚所長未免感到有些失望，孫美娣啊，這個女子，哎——“啊咳、啊咳”，姚所長的嗓子眼里發(fā)出兩記干燥的咳嗽聲，咳得有些心虛?？墒欠置?，他是多么疼惜這個紅腫著眼睛的鄉(xiāng)下姑娘啊!

姚所長腳下的步子交錯碰撞著，像兩顆矛盾的心臟此起彼伏的跳動，節(jié)奏明顯有些混亂。

4姚太

姚所長踏進(jìn)家門，天色已擦黑。隱聲街一號女主人正獨(dú)自坐在客堂里看電視，八仙桌上擺著做好的三菜一湯。姚所長的岳父岳母早在幾年前仙逝，兒子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xué)，隔兩周回家一次。平時家里只有姚所長夫婦倆，日子過得略顯冷清。

姚太相貌一般，一張胖臉上，除了下巴底部出現(xiàn)一道深刻的皺紋，使她白皙的下巴成為雙層奶油蛋糕發(fā)泡狀，此外沒有第二條皺紋。姚太的職業(yè)也不錯一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浦東支行劉灣鎮(zhèn)儲蓄所出納。幸好只是出納，不是行長，否則，姚所長在家里，將成為名副其實(shí)的“公仆”。

平時，按照正常速度，姚所長把自己略微發(fā)福的身軀移動到隱聲街底一號門口時，姚太應(yīng)該正做好晚飯，把餐具擺放完畢，只等下班的男人跨進(jìn)門，往餐桌邊一坐，開飯!對了，姚太一般會提醒準(zhǔn)備吃飯的男人：洗手。已經(jīng)坐下來的屁股只好再抬起來，屁股決定腦袋，此刻的腦袋已不是所長的腦袋，此刻的腦袋，以及腦袋下面的腸胃正準(zhǔn)備享受妻子做好的現(xiàn)成飯，腦袋上的嘴巴就一定要發(fā)出“呵呵”的笑聲，一邊笑一邊還要說：遵命，老婆大人!

這就是姚所長在家里的樣子，尊重女性，樂觀向上。姚所長很紳士。

然而今天不是平時，今天，姚所長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回來得晚了。姚太的臉色，分明有些陰沉。姚所長一跨進(jìn)家門，嚴(yán)肅的臉如同解凍的土地，剎那間萌發(fā)出一叢叢新鮮的花：哎呀，很香啊，讓我先看看，老婆做了什么好吃的?

姚太的目光從戲曲頻道里正要死要活的林黛玉身上，轉(zhuǎn)移到姚所長身上，眼白明顯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姚所長很自覺地解釋：被潘大妹拖住了腳，一定要叫我吃她的油爆蝦，纏了半天。

姚所長說著，走到院子里，從井里壓上一桶水，很自覺地洗手。姚太終于開口說話：天都黑了，一條隱聲街，你天天走，一走就是半個鐘頭。今天更不像話，走了三刻鐘，難不成，孫美娣又跳河了?你又到川楊河里去救她了?

姚所長甩著洗干凈的雙手回到餐桌邊，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剛才，在路上，我倒是看見孫美娣去川楊河邊的，不過是去倒垃圾，不是去跳河。

姚太繼續(xù)發(fā)表高見：你可以去評選“見義勇為獎”了，孫美娣的男人也太不夠意思了，你救了他老婆，他怎么就想不到寫封感謝信到區(qū)公安局，或者送面錦旗表揚(yáng)表揚(yáng)你?

姚所長小心翼翼：人命關(guān)天的，不能見死不救。

姚太嘴角一撇：世上哪有這樣尋死的?挑人多的時候去死，分明是不存心死。那么多人看著她往水里走，只當(dāng)看熱鬧，她男人都不下水去救他，你倒下水。

姚所長心里一驚，姚太的話提醒了他，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么他總覺得，自己是盼望著孫美娣去跳河的。姚所長是上門女婿，上門女婿的地位，和童養(yǎng)媳差不多。要說劉灣鎮(zhèn)上哪家的媳婦最像童養(yǎng)媳，非孫美娣莫屬。姚

所長盼望孫美娣跳河，孫美娣跳一次，姚所長就可以救她一次。那是他借救她的方式，表示一個上門女婿對一個童養(yǎng)媳惺惺相惜的感隋。

像童養(yǎng)媳一樣的上門女婿姚水根同志不再發(fā)表意見，他開始埋頭吃飯。隱聲街一號的客堂中間，頭上一盞明燈，桌上四盤好菜，姚所長和姚太，就這么東一筷，西一勺地吃開了，蔥章鯽魚、絲瓜炒毛豆、蛤蜊燉蛋、榨菜肉絲湯。伙食標(biāo)準(zhǔn)不低，姚所長自比童養(yǎng)媳，顯然對姚太很不公平，世上哪有吃得這么好的童養(yǎng)媳?姚所長吃著姚太做的好飯好菜，不禁捫心自問：既然世界上沒有吃得這么好的童養(yǎng)媳，那我還有什么不滿意呢?

姚所長捫心自問后，就覺得有些郁悶，仿佛自己不像一個童養(yǎng)媳，與孫美娣惺惺相惜的理由，便也不再成立。那么，他究竟為什么盼望孫美娣跳河呢?姚所長郁悶著吞下一勺燉蛋，細(xì)膩滑溜的口感，倒像是孫美娣落水后的皮肉。姚所長的腦海里，便很突兀地跳出了孫美娣濕漉漉的胳膊和腰身。

姚太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姚所長手里的碗：發(fā)什么呆?魂靈不在身上啊!

姚所長嚇了一跳，趕緊捧起碗，大口吃起來，吃得滿嘴“吧唧”聲，好似這飯菜在他嘴里，吃出了萬般好滋味來。姚所長調(diào)整情緒的能力還是很強(qiáng)的，他一邊吃，一邊不時地贊美著廚娘的手藝，還配以頻頻的點(diǎn)頭，看起來很真誠。姚太的心情，也因此好轉(zhuǎn)起來。

姚太并不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她沒有那么多心計(jì)，不會居安思危。她只是順著當(dāng)年男人進(jìn)門起就養(yǎng)成的習(xí)慣，頤指氣使著，把他當(dāng)成這個缺少男人的家庭里的長工。難道不是嗎?要沒有她，也許他只能討一房鄉(xiāng)下女人做老婆，他的孩子，也將是農(nóng)村戶口。姚太給了姚所長從鄉(xiāng)下人脫胎換骨成鎮(zhèn)上人的滴水之恩，姚太就該享不盡男人對她終身的涌泉相報。

心情稍有好轉(zhuǎn)的姚太，話也多起來：“孫美娣已經(jīng)好久沒跳河了，大概，她以后不會跳河了，她婆婆和男人也不會欺負(fù)她了?！?/p>

“為什么?”

“孫美娣懷孕了?！?/p>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姚所長脫口說道，說完覺得很是不妥，趕緊自圓其說，“剛才，我還看見她倒垃圾，看不出來嘛。”

“剛懷上，還不顯形。今天菜場遇到她婆婆，張家老太買了兩條貓食樣的小鯽魚，說晚飯給孫美娣做魚湯喝。真是摳門，都給她懷上孫子了，還……”姚太對街坊鄰居的家長里短津津樂道。姚所長沉默著吃飯，不時在姚太的話問插進(jìn)“哦”、“是嗎”之類的虛詞，以表示他在傾聽。姚所長的腦子，卻飛速運(yùn)轉(zhuǎn)著，他在回憶，回憶剛才在隱聲街上看到的孫美娣。當(dāng)然，姚所長最終也沒有回憶起孫美娣的肚子有何變化，他只記得，她的眼睛有些紅腫。可是懷孕了，為什么又要把眼睛哭腫呢?姚所長略覺心酸地想。

這一餐晚飯，姚所長吃得嚴(yán)重身心分裂。他都忘了究竟吃了幾碗飯，直到姚太一把奪下他手里的筷子：好了，不要吃太多，小菜好，也不能撐壞肚皮。怎么一點(diǎn)都不曉得節(jié)制?

晚飯后的時間，除了每周一次派出所的值班，姚所長一般會早早靠在床上看電視，看倦了，遙控器一按，關(guān)電視，睡覺?？墒墙褚?，姚所長卻睡不著。將近五十歲的男人，也有男人的需要。剛才，電影頻道播的那個外國片子里，有一個女人，年紀(jì)輕輕的，穿著露出半個胸的低胸吊帶連衣裙，在一群男人中間走來走去，一邊喝酒，一邊拋媚限。姚所長看著，就很擔(dān)心，外國女人的裙子吊帶很松，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脫下來的樣子。女人在電視里每走一步，姚所長就在心里為她緊張一下，他又是擔(dān)心又是期待地等了好久，女人肩上的吊帶還是沒有掉下來，他就有些失望了。

直到電視放完，女人裙子的吊帶也沒有掉下來，姚所長很生氣，姚所長一生氣，就想把躺在旁邊的姚太胸前的云層揭開?？墒?，很生氣的姚所長是不能表現(xiàn)出很生氣的樣子的，一個男人對女人有需求，就得低聲下氣一點(diǎn)，不對，怎么是低聲下氣呢?那是紳士風(fēng)度嘛。

姚所長開始很紳士地向姚太提出他的需要了。白白胖胖的姚太長得不好看，但她的兩個日頭還是很有手感很有質(zhì)地的，姚所長向遮擋日頭的云層伸出手去。對外國電影沒有興趣的姚太早就睡得迷迷糊糊，鼻子里吹出均勻的呼吸?？蓱z姚所長的那只先遣之手，剛把姚太身上遠(yuǎn)比外國女人的吊帶連衣裙嚴(yán)實(shí)得多的衣服拉到胸口，姚太就一個翻身，把他那只小心翼翼的手甩了開去。姚太懶洋洋地說：好不容易睡著，怎么越老越不省心呢?

說完，又一個翻身，鼻息里很快多了一絲嘯叫。姚太睡著得很容易，姚太真是比姚所長省心多了?？梢λL的身上，卻停不住地繼續(xù)血脈賁張著。很紳士的姚所長是不會強(qiáng)迫老婆的，很紳士的姚所長此刻顯得比較無奈。電視結(jié)束了，穿吊帶裙的女人也不見了，姚所長只好用想象了。

進(jìn)入夢鄉(xiāng)前，姚所長有些悲傷地想到了一個問題：我這樣一個人，在外面是多么被人需要啊!可是在家里，怎么就不一樣呢?

這么想著，姚所長就悲傷地睡著了。

5值班

姚所長去區(qū)里開了一次會：回來后，情緒有些低落。政府要在劉灣鎮(zhèn)周邊四五個鎮(zhèn)的地盤上造一個很大的國際機(jī)場，比首都機(jī)場還要大。也就是說，未來的劉灣鎮(zhèn)，也許是停機(jī)坪；未來的隱聲街，也許就是跑道……劉灣鎮(zhèn)要拆遷了，隱聲街上的居民，要搬家了。派出所的任務(wù)，就是配合動遷工作組，做好居民的思想工作，保障安全順利地完成動遷。

隱聲街上的土著居民們聽說要拆遷，一片反對之聲。他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里，房子是好幾代的祖屋，隱聲街，擔(dān)當(dāng)?shù)氖枪枢l(xiāng)的意義。姚所長對隱聲街也有感情，他在這條劉灣鎮(zhèn)最古老的街上來來回回走了三十年，這條街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凹塘，他都那么熟悉，就像是他家里的天井或者走道，閉著眼睛走，都不會別了腳。更重要的是，若沒有了隱聲街，姚所長多年來走在下班路上的美好體驗(yàn)，豈不就此終斷了?潘大妹不會堵住他問“糧票什么時候再用”的問題了；王多多也不會坐在門檻上喝粥看風(fēng)景等著姚所長來批評教育了；孫美娣，關(guān)鍵是孫美娣，以后她若被婆婆和男人欺負(fù)了，要自盡都沒得河可跳了。當(dāng)然，姚所長也就沒得人可救了。這損失，何其巨大!想起這些，姚所長心里，就有了一絲憂傷，隱聲街在他的眼里，也充滿了毀滅前的滄桑和落寞的氣氛。

那幾天，姚所長下班后回家，從暮紫橋端一路往里走，隱聲街上的六十二戶居民便一次次地問他：姚所長，給我們的動遷費(fèi)哪里夠買新房子啊!

姚所長皺著眉頭回答：政府給我們的新房子，比市場價低三成呢，可以貸款啊，慢慢還，國家不會催你還錢的。

又有人說：姚所長，給上頭說說吧，我們不要住新房子，我們住在這里挺好的。

姚所長嘴角下彎，搖了搖頭說：目光放遠(yuǎn)一點(diǎn)嘛，人家想住新努子還輪不上呢。

還有人說：姚所長，要是住進(jìn)樓房，我太爺爺種的丹桂和臘梅搬到哪里去啊?

姚所長咂了咂嘴：哎呀，你可以住一樓嘛，一樓有院子，丹桂和臘梅移栽過去就是。

姚所長似乎是無所不能的，居民們提出的疑問，他都能應(yīng)答如流。只有那個劉灣鎮(zhèn)小學(xué)退休教師老林提的建議，把姚所長嚇出了一身冷汗。老林說：姚所長，我來寫一封上訪信，我們挨戶在上面簽字，然后集體送到政府那里去，我們不要搬家，我們就要住在隱聲街上。

姚所長嚇壞了，姚所長把老林拖到一邊，輕聲說：政府的市政規(guī)劃，不是兒戲。千萬別亂來啊，擾亂動遷工作是違法的，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和他們一樣呢?

姚所長一邊勸說一邊想，潘大妹、王多多之類，最多提出一些金錢方面的要求、房子面積方面的要求、抑或丹桂臘梅方面的要求。這些問題解決起來容易，怕就怕有文化的人，鼓動一批人，搞個集體上訪，我這個所長的位置，就坐不到退休啦。姚所長這么想著，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孫美娣站在隱聲街四十五號門口。他想：孫美娣大概也有什么問題吧。

孫美娣上身穿一件粉紅朝陽格棉布襯衣、下身著一條黑色滌綸褲子，瘦條條的身軀倚著門框，正朝這邊張望呢。夕陽灑在隱聲街上，青石路面發(fā)出灼灼亮光，四十五號屋檐下，孫美娣粉紅的身影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襯著她身后的黑色門框和白色墻壁，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幅水粉畫，很是妖嬈的樣子。姚所長便想起那晚他把孫美娣編排進(jìn)他的想象。姚所長頓時感到羞隗不已，雖然只是想象，但也很不地道，那是對她的侮辱，是褻瀆了他對她的感情。想到這里，姚所長又把自己嚇了一跳。他想，他對她，難道已經(jīng)有感情了?那么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姚所長剛走到孫美娣面前，一股淡淡的花香飄至鼻息。他擤了擤鼻子，然后站定下來，等待著她向他提出一系列有關(guān)拆遷的問題。孫美娣卻并未有向姚所長咨詢的意圖，她只是看著他，臉龐有些紅，眼睛也有些紅。姚所長就想，不是說懷孕了嗎?她婆婆都給她做魚湯了，眼睛怎么又哭紅了呢?

姚所長看了一眼孫美娣的肚子，扁扁平平的，一點(diǎn)也不像懷孕的樣子，就似笑非笑地說：孫美娣，聽說這幾天，你日子過得不錯啊。你婆婆和男人，態(tài)度怎么轉(zhuǎn)變了?

孫美娣呢，眼圈一紅，努了努嘴唇，欲言又止的樣子。姚所長便改了語氣：有什么事情，你對我講好了，我想辦法幫你忙。

孫美娣搖搖頭，垂下了眼皮。姚所長等了好幾秒種，孫美娣還是沒有說話。姚所長就說：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情，盡管找我，不要怕。

姚所長剛想邁腿，孫美娣忽然抬起頭說：姚所長，我想，我想和你談?wù)劇?/p>

孫美娣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但姚所長還是聽明白了。姚所長一聽明白，心里就一陣熱血沸騰，兩條腿頓時軟軟的，仿佛隨時有可能暈倒。姚所長頭暈腿軟地說：好啊，我也想和你談一談。那么，什么時候談呢?現(xiàn)在嗎?

孫美娣搖頭：現(xiàn)在不行，飯還燜在爐子上呢。

姚所長想了想：今天晚上我值班，你可以到派出所里去找我談。

孫美娣點(diǎn)點(diǎn)頭：曉得了。

姚所長又補(bǔ)充了一句：我從夜里七點(diǎn)開始值班，一直到明天早上七點(diǎn)，啥時候我都有空。

孫美娣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曉得了。

孫美娣說了兩次曉得了，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曉得了。

回家后，姚所長向姚太請假。姚太說：前天你剛值過班，不是一個禮拜值一次班嗎?

姚所長飛快地往嘴里扒飯，抽空說：拆遷的事情，居民們意見大，上頭要求加強(qiáng)值班警力，防止出事。

姚所長吃完晚飯，匆匆回到派出所，把值班民警小李替換下來。小李意外地得了休假，歡天喜地地去約會女朋友了，留下姚所長獨(dú)自一人，坐在燈火通明的派出所里?！跋冗M(jìn)集體”和“百日零案件”的錦旗紅彤彤亮閃閃地掛在頭頂上，姚所長的手里，照例捧著那把紫砂茶壺，辦公室里不斷響起一聲聲熱茶吸入肺腑后愜意的嘆息聲。姚所長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剛好七點(diǎn)。他禁不住想，孫美娣究竟要找我談什么呢?拆遷問題?懷孕的事情?都不太可能。

姚所長想了半天，最后基本確定，孫美娣是要來感謝他，因?yàn)樗拇伟褜O美娣從川楊河里救了起來?，F(xiàn)在她懷孕了，婆婆男人也不為難她了，往后如果搬家了，再鬧矛盾，要自盡也找不到河了。這感謝，應(yīng)該也是帶有告別的意思的。想到這一層，姚所長就頗覺傷感。他無法想象，若沒有隱聲街，往后，他走在一條陌生的下班路上的情形，會有多么落寞。

姚所長想著心事，一個小時就過去了，孫美娣還沒有來。他想，孫美娣大概已經(jīng)吃完晚飯了，晚飯后肯定要洗碗，所以，稍微晚一點(diǎn)，也是正常的。姚所長拿起一份白天讀過的《解放日報》，打算再讀一遍，也許報紙讀完，孫美娣就來了。

姚所長從第一版讀到最后一版，又把中縫里的廣告、尋人啟事、支票遺失公告等等全部讀完，讀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孫美娣還是沒有來。姚所長重新泡了一壺茶，加大了茶葉量。他想，也許，孫美娣要躲開她婆婆和男人，悄悄溜出來，一時找不到機(jī)會吧。這么一想，他又擔(dān)心起來，要是孫美娣溜出來，被她男人和婆婆發(fā)現(xiàn)怎么辦?雖然是在派出所辦公室里談話，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半夜三更的，說不明白。姚所長想到自己一貫良好的名聲，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能答應(yīng)孫美娣晚上談話呢?白天什么時候不能談?還硬是頂了小李值班，真是勞命傷身!

現(xiàn)在，姚所長已經(jīng)不太希望孫美娣來找他談話了?？伤趾芟胫缹O美娣究竟想和他談什么，并且，對與孫美娣單獨(dú)談話的場面，他是充滿了想象和期待的。

姚所長不斷抬頭看墻上的鐘，指針已經(jīng)越過九點(diǎn)，孫美娣仍然沒有來。姚所長想，都是自己不好，誰讓他對孫美娣說“值班是從今晚七點(diǎn)開始，到明天早上七點(diǎn)”呢?既是自己說出口的時間，那就應(yīng)該守候著。姚所長既是一個講究原則的人，又是一個誠實(shí)守信的人，當(dāng)然，還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萬一孫美娣來了，他還是要接待她的，談話，還是要進(jìn)行的。當(dāng)然，姚所長認(rèn)為，半夜之后單獨(dú)和一個女人談話，態(tài)度和語氣最為重要，一定要不卑不亢，否則，會被人家說閑話的。

姚所長就這么坐在辦公室里，舊報紙已被他翻了個遍，茶水已經(jīng)泡得淡而無味。直到過了半夜，姚所長知道，孫美娣不可能來了。這時候，他才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孫美娣沒有在半夜里溜出來找他談話，姚所長頗覺慶幸?？删烤?，這場不是約會的約會最終沒有達(dá)成，姚所長又感到很是失落。很是失落的姚所長沒有一點(diǎn)睡意，他坐在明晃晃的燈下，少有遮蓋的頭頂仿佛是一片剛收割過的麥田，留下幾叢遺漏的麥稈，蔫蔫地貼在頭皮上。姚所長的坐姿，依然似是等著隨時有人來訪一樣，腰板和腿腳擺放得挺直規(guī)整，姚所長的樣子，就顯得有些自戀般的悲壯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姚所長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直到天色發(fā)亮，他才被脖子里的一陣酸痛弄醒過來。姚所長一抬頭，發(fā)現(xiàn)脖子不能動了，腦袋一轉(zhuǎn)，鉆心的痛。姚所長硬邦邦的脖子頂著個歪愣愣的腦袋，整個身軀都僵硬了。他像個大木偶一樣站起來，推開辦公室門，走到派出所小院里。初秋的晨光暖融融地淋在他

身上，靠墻的一叢野菊花剛綻開了苞，葉片上還帶著露水。姚所長挺著身軀，盡力保持脖子的固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有些寒冽的空氣。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白天了，白天的姚所長，腦子比較清醒，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付出了歪脖子的代價，是為了等一個女人來找他談話。姚所長很是懊惱地想，孫美娣明明說了兩次“曉得了”，為什么又不來呢?答應(yīng)人家的，怎么能不兌現(xiàn)呢?姚所長站在晨光中的派出所小院里，發(fā)出幾聲無奈的嘆息，心里卻惦記著：現(xiàn)在，孫美娣在干什么?她是否知道，有一個人，等了她一夜，整整一夜啊!

這一天，扭了脖子的姚所長無法堅(jiān)持上班了，他在辦公室里罵罵咧咧說：扯那娘的，不曉得哪家狗，叫了一夜，半個小時都沒睡著。不行，今朝我要調(diào)休了。

姚所長受傷了，脖子受傷，心里，也有點(diǎn)受傷。因?yàn)樯硇氖芰藗?，姚所長要調(diào)休了。姚所長很少在清晨時分從隱聲街六十三號往家里走，這是傍晚下班回家的方向。雖然是同一條路，但方向不同，意義就完全不同了。早出晚歸，那是正常的上下班。晚出早歸，就不太正常了，只有夜總會小姐，才會有這樣的作息。有正經(jīng)職業(yè)并且還頗具聲譽(yù)的派出所所長姚水根同志，一大清早，競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就有些特殊了。

6受傷

姚所長梗著脖子走在早晨初升的太陽里，姚所長一改左顧右盼的走路習(xí)慣，他受傷的脖子使他必須保持目不斜視的姿態(tài)。早晨的隱聲街顯得有些忙亂，少了傍晚時分的從容。許是拆遷在即，也許是清早，都要趕著上班。大餅油條捏在手里吃著飛快地往街口走的，喝了稀飯忘了擦嘴就出了門的，邊騎車邊吆喝著“當(dāng)心身體、當(dāng)心身體”的，都是急匆匆的樣子，竟沒有人關(guān)注一下與他們逆向行走的很特殊的姚所長。

姚所長清晨的下班之路，因?yàn)闆]有人招呼“姚所長吃啊”、“姚所長好啊”，便走得甚是落寞。連潘大妹和王多多這樣的閑人，都不見了身影。姚所長習(xí)慣了皺著眉頭、嘴角下彎，帶著稍稍不耐煩的表情，義不容辭地干預(yù)隱聲街上的一切大小事務(wù)，這會兒，沒有人也沒有事需要他干預(yù)，他便覺脖子疼痛得越發(fā)厲害了。正僵直著走，只聽得有人叫他：姚所長。

竟是輕柔的女聲，隨即，飄來一股淡淡的花香。孫美娣?姚所長慌忙扭頭，還沒看清叫他的人，便“哇—”地一聲喊起來。脖子、肩膀，連同腰，一陣抽心的劇痛，直痛得身體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下來。接下來，姚所長便感覺到，有一雙柔軟的手扶住了他，然后，他聽到那個女聲焦急而又柔和的問候聲吹到他的耳邊：姚所長，你怎么啦?你沒事吧?

姚所長痛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擠成一堆，待痛感稍稍緩解，五官慢慢舒展開，歸復(fù)了原位，他才睜開眼睛?，F(xiàn)在，他很正式地看到，扶著他噓寒問暖的女人，正是孫美娣。姚所長撐著直不起來的腰，心里卻是濃濃地一酸，眼眶居然一紅。孫美娣見狀，更是問得緊：姚所長，是不是腰痛啊?眼淚都要出來了，肯定很痛，我送你去醫(yī)院吧?

姚所長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會在這種時候潸然欲淚，奇怪了。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緒，搖了搖頭：不礙事，夜里值班，趴在桌上瞌睡，大概扭了筋骨。

一提起值班，孫美娣就紅了臉，她羞愧地低下頭，訥訥地說：姚所長，昨天夜里，我本來，可是后來，其實(shí)，我是想……

孫美娣說得語無倫次，說到后來，干脆也紅了眼圈。姚所長便打斷她：哎呀，別別，當(dāng)街上，別哭，我跟你說了，有啥事對我說嘛。

孫美娣回頭看了一眼自家的門，似是害怕婆婆和男人聽見。姚所長就沖孫美娣擺了擺手：好啦，我現(xiàn)在要回家睡覺了，明天上班時間，你要有空，就來派出所找我好了。

姚所長撐著腰，梗著脖子往自家方向走去，孫美娣輕柔的聲音在身后傳來：姚所長，我曉得了，我明天就去找你。

姚所長勉為其難地回過身子，沖孫美娣笑了笑。孫美娣看著姚所長，目光里滿是殷切的希望、感激。姚所長渾身疼痛，心里卻隱隱地甜蜜著。雖然孫美娣什么都沒有和他談過，但他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秘密，并且，劉灣鎮(zhèn)上，唯有他是掌握孫美娣的秘密的，他是有某些特權(quán)的，什么特權(quán)呢?姚所長身上的筋骨可真是實(shí)打?qū)嵉耐矗^腦里，卻一遍遍回顧著孫美娣扶著他噓寒問暖的場景。想到這里，姚所長蹣跚的腳步都輕盈起來，仿佛一個近乎絕望的人，又看到了新的盼頭，生活便又充滿了希望。可身上的疼痛，還是真切的，所以，姚所長的表情，依然是愁眉苦臉。

現(xiàn)在，姚所長成了一個身體的痛苦和心靈的幸福嚴(yán)重沖突的復(fù)雜的人。這個復(fù)雜的人一回到家，就躺倒起不來了。姚太請來了隱聲街上開私人診所的鄭老中醫(yī)來給他推拿。鄭老先生白發(fā)飄飄地進(jìn)入隱聲街一號的臥房，伸出筋脈凸顯的老手，給姚所長把了脈、瞧了舌苔，然后，白胡子一翹一翹說：也不盡是扭傷，還有肝火腎虛，陰陽不調(diào)。

姚所長說：一向好好的，怎么就肝火腎虛了呢。

待姚太去泡茶時，鄭老先生笑瞇瞇地在姚所長耳邊說：上了五十，房事就不可過度了。

姚所長被鄭老先生說得臉紅了，他訕笑著說：哪里有啊，不要說過度，我都快忘了世上還有這件事呢。

鄭老先生更是笑得一臉皺紋叢生：照理，男人呢，房事多了易肝火旺、腎虛。你說是少了，少了也不行，陰陽不調(diào)，排火不暢，也會作病的。

姚所長似值非信：“是嗎?少了也不行”心里卻在想，和姚太的房事，那可真是一個月也過不了一次。他一個人的自助房事，倒是隔三差五的有。那么，這算多，還是少呢?

姚太端著一碗白糖炒米茶進(jìn)屋，兩人便停了關(guān)于房事的討論。鄭老先生雖老，手下的勁道還是很足，他在姚所長的腰背上一頓揉搓拍打，又開了幾服中藥，交代靜臥休養(yǎng)一周，然后，飄著白頭毛白胡須，仙風(fēng)道骨地走了。

姚所長的腰，竟扭傷得很厲害。這可真是一件怪事，姚所長的筋骨一向很好，為了等孫美娣，趴桌子上一夜，卻把脖子給扭了。扭了脖子也罷了，還是為了孫美娣的一聲“姚所長”，他又把腰給扭了。這世上，幸?？偸前殡S著痛苦一起來的。

姚所長可真是有人緣，隱聲街上的居民們聽說他躺倒了，便絡(luò)繹不絕地來探望他。張三李四王五趙六都來啦，來的，都帶了水果、雞蛋、奶粉、昂立多邦什么的。連潘大妹和王多多都來過了，姚所長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姚所長看著一撥撥客人進(jìn)門，人頭里沒有孫美娣，期盼的眼神轉(zhuǎn)而變成失落，便果真像個病人一樣，懨懨的樣子?？腿藗冋f：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就躺倒了?

姚所長皺著眉頭，嘴角下彎著說：哎呀，值了一夜班，扭了脖子，早上回家，哎呀，剛走到四十五號門口，一扭身子，哎呀……

接下來，客人們便把姚所長的臥室當(dāng)成了派出所的辦公室。有人說：姚所長，新房子我去看過了，那片地，過去是個池塘，地勢不好。

姚所長回答：不想住那個房子，就折算錢，自己去外面買房子，完全可以。

又有人說：姚所長，折錢不劃算的，那點(diǎn)

錢，只買得上兩間套的二手房。我們一家四口人，怎么夠啊!

姚所長就說：拆的是老房子，還能算新房子的價給你?嫌貴，就住政府造的動遷房好了。

還有人說：姚所長，新房的院子小得一塌糊涂，把丹桂和臘梅移栽過去，屋里就照不到太陽了。

姚所長就說：那就把丹桂臘梅賣給園林公司。新房子那邊有公共綠化帶，不用自家種。

姚所長躺在床上，還能駕輕就熟地解決群眾提出的問題。就是那個劉灣鎮(zhèn)小學(xué)退休教師老林，是個危險分子。老林說：姚所長，我已經(jīng)寫好了上訪信，我打算挨戶讓大家簽字，然后送到政府那里去。這是草稿，你看看吧。

姚所長接過兩張報告紙，看都不看，一把揉成團(tuán)扔在地上，氣急敗壞地說：哎呀老林啊，你怎么還沒有搞清楚呢，這是市政規(guī)劃，不是兒戲。你是有文化的人，可不許胡鬧啊!

老林看姚所長把信揉成了廢紙，笑笑說：姚所長，我就知道你會反對的。你是政府的人，你也是沒辦法的，我理解。不過，我是不怕這一套的，想當(dāng)年，打成右派我也不怕，我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一把老骨頭，怕什么?

姚所長就急得要坐起來，一動身子，卻痛得直咧嘴。老林按了按姚所長的肩頭：你可別起來，我不會讓你操心的。我們是老街坊了，我總要考慮到你的處境，放心吧。

姚所長便嘆了口氣：老林你是顧全大局的，到底是有文化的人。這事情，等我身體好些，我們再好好商量，可不能亂來啊!

姚所長關(guān)照姚太，密切觀察危險分子老林，以及居民們的情緒和動向，千萬別在關(guān)鍵時刻捅下婁子。姚太眼白一翻：林老頭子吃飽飯撐的，諒他也不敢怎么樣，出一張嘴而已。

姚所長連連說：不可大意，不可大意。

就這樣，姚所長躺了五日，又在家里養(yǎng)了幾日。這期間，姚太每天回來，報的總是平安。隱聲街上太平無事，一如既往。一個禮拜之后，姚所長的行動稍稍自如了一些，他就打算要去上班了。一想著要去上班，姚所長就有些急不可耐。好多天過去了，不知道孫美娣想找他談話的想法有沒有打消。

那天，姚所長早早起了床，細(xì)細(xì)地刮了胡子，穿戴整齊，提上公文小皮包，出了家門。一個星期沒在隱聲街上走過，姚所長的腳下有些輕飄飄。他想，不知道能不能碰見孫美娣，要是碰見，她就知道今天他上班了，那么她就會去派出所找他談話了。

姚所長一邊想著，一邊在秋日早晨的陽光中輕飄飄地移動著身影?？墒牵[聲街卻安靜得出奇。往日里嚼著大餅油條趕上班的、喝了粥忘記擦嘴就出門的、騎著自行車喊著“當(dāng)心身體、當(dāng)心身體”的，今日里都沒有了。姚所長就覺得有些奇怪，難道是自己起晚了，已經(jīng)過了趕上班那個喧鬧的時段?

正思忖著，民警小李騎著自行車從暮紫橋端沖了下來，一個緊急剎車停在姚所長跟前：所長，剛接到區(qū)局辦電話，緊急會議，八點(diǎn)開始，你不用去所里了，直接走吧。

姚所長問：這么急，什么會議?

小李搖頭：不知道，電話里沒說。我讓司機(jī)把車停在北市街路口了。

姚所長坐上小李自行車的后座。一輛自行車，兩個大蓋帽，在安靜的隱聲街上揚(yáng)長而去，留下一路鏈條帶動輪胎，碾過青石街面的“嚓嚓”聲。

7緊急會議

劉灣鎮(zhèn)派出所那輛刷著大大的藍(lán)色“POLICE”的警車正駛向區(qū)公安局，姚所長坐在車?yán)?，猜想著緊急會議的內(nèi)容，一定是為了動遷的事情。這一回造的國際機(jī)場，是亞洲最大，世界第三，這是國家行為，關(guān)系重大。姚所長看著車窗外閃掠而過的高爾夫俱樂部、倉儲式大型超市、無土轉(zhuǎn)基因蔬菜基地，這些過去從未見過的洋玩意兒，如今在浦東地面上層出不窮地矗立起來了。那些土地上，曾經(jīng)居住著一些村民，現(xiàn)在，這些村民都住到不知道哪一處的樓房里去了。姚所長想，很快，隱聲街上的居民們，也要住到不知道哪一處的樓房里去了。不太可能住在一個小區(qū)，更不可能住在一幢樓里。有自己找到更好的住處的，有子女接到市里去住的，剩下的，也是拆散了，零星安排。想起這些，姚所長心里，不免有些傷感。

姚所長坐了半小時車，想了半小時亂七八糟的事兒。到達(dá)區(qū)公安局，八點(diǎn)還差十分。進(jìn)入會議室，姚所長看到，與劉灣鎮(zhèn)毗鄰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領(lǐng)導(dǎo)都來了。姚所長和張所長李所長們——招呼，相互詢問緊急會議的議題。八點(diǎn)一到，局長親臨會議，果然不出所料，就是為動遷的事。局長開門見山：改革不可擾，建設(shè)不可停，民心不可亂，工作不可疏。雖然公安部門做的是動遷的輔助工作，但沒有安全保障，一切皆為零。我已向市局立下軍令狀，保證完成動遷期間的安全工作。

接下來，局長嚴(yán)肅地不點(diǎn)名批評了安全工作出現(xiàn)紕漏的某些鎮(zhèn)，說老百姓出點(diǎn)什么花樣，還可以理解，我們有些干部，非但不制止，不做思想工作，自己也參與其中，向政府提要求，給動遷的順利進(jìn)行設(shè)置障礙。今天在這里，你們也要給我立軍令狀，完不成任務(wù)，自己摘下肩上的警銜。

說到這里，局長掃了一遍正襟危坐的各位派出所所長。所有人都臉色鐵青，姚所長、張所長、李所長們，都屬那些鎮(zhèn)上的老土地，拆遷都直接關(guān)系到自家的未來安居問題，對拆遷費(fèi)和安置房，自然是有要求的。被局長不點(diǎn)名批評，姚所長、張所長、李所長們無一例外地額角冒汗、心臟打鼓。每個人都在回憶，自己有沒有在群眾面前說過與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不保持一致的話。每個人都在揣摩，局長批評的是不是自己。同時，每個人都在心里嘀咕：局長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有眼線?

局長批評完，話鋒一轉(zhuǎn)，又點(diǎn)名表揚(yáng)了到目前為止尚屬穩(wěn)定的劉灣鎮(zhèn)，對姚水根同志抱病在床依然不忘做群眾思想工作的行為，局長表示了贊賞。姚所長緊張的面部肌肉頓時一松，下彎的嘴角往上一翹，心想：局長真是英明，連他抱病在床也知道。姚所長的表情變化僅是纖毫之間，局長明察秋毫，立即提醒：注意了，只是尚屬穩(wěn)定。動遷工作還剛啟動，道路還很漫長，大意不得……

姚所長心情大好，局長越是嚴(yán)厲，這表揚(yáng)越來得珍貴。看起來，躺在床上一個禮拜，還是很值得的。

會議結(jié)束，受了批評或者得了表揚(yáng)的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所長掛著同樣嚴(yán)肅的表情，上了各自的車，緊趕著進(jìn)一步去落實(shí)“改革不可擾，建設(shè)不可停，民心不可亂，工作不可疏”。姚所長扶著還留有殘痛的腰，爬上自己的車，緊鎖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司機(jī)說：所長，直接回了?

姚所長心情一好，便想起姚太嚷嚷了好幾回，讓他到區(qū)里開會時，順便買一套哈磁五行針，說是電視里看到的，按照穴位針灸，可以減肥。劉灣鎮(zhèn)上沒有賣。

姚所長對司機(jī)說：到購物中心去一趟。

姚所長鉆進(jìn)人頭濟(jì)濟(jì)的購物中心，跟隨著一群或時髦或土氣的婦女踏上了自動扶梯。姚所長的身軀在上升，視線卻無法穿透前面兩個緊密相挨的女人。姚所長想，要是以后離開了隱聲街，每天在這么擁擠的地方生活，肯定會提早衰老的。

自動扶梯升到二樓女裝部，渾圓和瘦削的臀部終于在姚所長的目光里移走了。姚所長在人群中左沖右突，一不小心，肩膀碰上了一位顧客的身體。姚所長忙道“對不起”，側(cè)身一看，原來是一具塑料模特站在拐角上，身高體態(tài)，如真人一樣。姚所長啞然失笑，剛想邁步，忽然發(fā)現(xiàn)，模特身上穿的裙子，是一條吊帶連衣裙。絲質(zhì)，藕荷色，裙擺及踝，細(xì)細(xì)的吊帶松松垮垮地扣在模特瘦削的肩膀上，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樣子，居然與他在電視里看到的外國女人穿的裙子幾乎一樣。

姚所長暫時丟下模特和吊帶裙，上到五樓，在醫(yī)藥柜臺買了姚太要的東西，然后從自動扶梯原路下樓。姚所長的腦子里，吊帶連衣裙始終揮之不去。再次經(jīng)過二層女裝部拐角，姚所長干脆停了下來。在充滿流動人口的城市里，他不必?fù)?dān)心被人認(rèn)出來，他只在劉灣鎮(zhèn)上有知名度，離開劉灣鎮(zhèn)的姚所長，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現(xiàn)在，普通的男人站在塑料模特面前，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那條熟悉的裙子。他左右看看、前后看看，一會兒湊近模特，伸出手，用兩根手指捻了捻裙子吊帶與胸口的銜接處，似是在研究料子的質(zhì)地；一會兒又后退幾步，全局地打量裙子穿在模特身上的感覺。

姚所長在模特身邊廝磨良久，不舍離開。這時候，年輕的營業(yè)員小姐走過來，說：先生，這是今年的最新款，好萊塢電影《泰坦尼，克號》看過吧?里面的女主角，叫露絲，她穿的就是這個款式。

姚所長想，原來那個穿吊帶連衣裙的外國女人叫露絲。

營業(yè)員勸道：買下來吧，特別流行的，給你太太一個驚喜，她肯定高興。

姚太肥嘟嘟的白胖臉馬上在姚所長腦海里浮現(xiàn)而出，姚所長笑著搖搖頭。營業(yè)員不甘心，繼續(xù)說：買吧，多好的款式啊，我自己也買了一條呢。

姚所長看了看營業(yè)員，覺得這個姑娘的年齡，應(yīng)該和孫美娣差不多。最后，鬼使神差地，姚所長居然跟著營業(yè)員小姐到收銀臺，掏出錢包，付了三百八十元錢，買下了裙子。

姚所長左手拿著給姚太的“哈磁五行針”，右手拿著給孫美娣的“吊帶連衣裙”，不對，目前，這裙子還不屬于孫美娣，所以不能叫“孫美娣的吊帶連衣裙”。當(dāng)然，果真送給孫美娣的話，她穿在身上，一定和姚所長想象的一樣漂亮。可是，姚所長沒有想過要把裙子送給孫美娣，送給她，不就是犯錯誤嗎?雖然姚所長在想象中已經(jīng)犯下了無數(shù)次錯誤，但那畢竟是想象。難道一個人，夢見自己殺了人，他就成罪犯了嗎?但是，如果一個人，夢見自己殺了人，醒來后，他真的去殺了這個人，那他無疑就是罪犯。想到這里，姚所長一驚。要是他果真把裙子送給孫美娣，豈不就是把夢想落實(shí)于行動嗎?天啊，撞上鬼了，竟然差一點(diǎn)犯下大錯。姚所長把絲質(zhì)裙子細(xì)細(xì)地折疊起來，折到不能再小為止。他不好意思回去退貨，他把折成一小團(tuán)的裙子裝在塑料袋里，硬是塞進(jìn)了公文小包。幸好是絲質(zhì)的，體積很小。

姚所長坐在回劉灣鎮(zhèn)的車?yán)?，局長表揚(yáng)后的好心情已經(jīng)被那條吊帶裙破壞。他一邊心疼著三百八十元人民幣，一邊想著怎么處理這條裙子。最后，他打算，暫且把裙子放在辦公室抽屜里，抽屜是上鎖的，沒人會看見。可是就這么浪費(fèi)了一條裙子，多可惜啊!要是真能送給孫美娣，那有多好!對了，孫美娣不是要和他談?wù)剢?

“這個，孫美娣，劉灣鎮(zhèn)馬上要消失了，隱聲街也快要沒有了，你對我這么信任，我非常感動。以后我們見面的機(jī)會，就很少了。這樣吧，為了表示紀(jì)念，我送你一樣小禮物……”想到這里，姚所長馬上否定了這種很虛偽的說法。

“孫美娣，聽說，你快做母親了，希望你以后珍惜生命，不要隨便動輕生的念頭，要為你的孩子好好生活。為了表示……我送你一樣……”也不對，這樣說，很有一些居功自傲的意思。姚所長覺得，應(yīng)該直截了當(dāng)一些。

“孫美娣，我送你一條裙子，這是今年的最新款式，你看過好萊塢電影《泰坦尼克號》嗎?里面的女主角，叫露絲，她穿的就是這個款式。你穿上，一定比露絲還漂亮……”更不行，這樣說，明顯就是想犯錯誤。

姚所長想了一路，也沒有想出好辦法。他懷揣著黑色公文小包，覺得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包包，今日里尤顯沉重。車窗外，已是劉灣鎮(zhèn)界內(nèi)。姚所長把大蓋帽扶了扶正，又清了清嗓子，然后，鎖起了眉頭，彎下了嘴角，把表情調(diào)整到“標(biāo)準(zhǔn)姚所長”版本。進(jìn)入劉灣鎮(zhèn)后，姚所長就不是普通的男人了，姚所長又變回了姚所長。

8河邊的錯誤

姚所長剛踏進(jìn)辦公室，還未把包里的裙子拿出來鎖進(jìn)抽屜，民警小李就急匆匆地跑進(jìn)來：所長，隱聲街上的一幫人，結(jié)伴去區(qū)政府靜坐抗議了。

姚所長的屁股像被火爐燙著了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什么時候?為什么不通知我?

已經(jīng)勸回來了。我中午一得到消息，馬上打電話到局里找你，局里說會議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也不敢跟局里說這事，就叫上小劉小陳，和鎮(zhèn)里的動遷工作組兩位同志一起，趕去了區(qū)政府。這會兒，剛回來。

姚所長額上的汗水當(dāng)場滴落下來，他一把扯下大蓋帽，往辦公桌上一摔：誰，是誰帶的頭?人呢，那幫人呢?

“我問過了，就是那個老林。早上我去通知你開會，那會兒他們就已經(jīng)商量好了，他們曉得你肯定會阻止，就統(tǒng)一口徑，瞞著你。你前腳剛走，他們后腳就出了門，還包了一輛車?！?/p>

姚所長一屁股跌回椅子，怪不得，怪不得今天早上，隱聲街安靜得出奇，原來準(zhǔn)備好了集體上訪。躺在床上一個禮拜，果然就出了問題。這個劉灣鎮(zhèn)，哪一天少得了他姚水根姚所長?他每天在隱聲街上這么來回走一趟，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把危險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壞就壞在，他在家里躺了一星期。更壞的是，上午開會的時候，局長還表揚(yáng)了劉灣鎮(zhèn)尚屬穩(wěn)定，表揚(yáng)了姚所長抱病堅(jiān)持工作。因?yàn)槭艿搅司珠L的表揚(yáng)，他還心情大好地逛了一回購物中心。姚所長氣急敗壞地想，最最倒霉的是，他正流連于購物中心時，劉灣鎮(zhèn)隱聲街上的人民，卻聚集在區(qū)政府開發(fā)辦前靜坐抗議。這是什么事兒啊!

姚所長懊惱得簡直想立即一拳砸倒隱聲街上最有文化的老林。然后，他想，他要一戶一戶地走訪這些鬧事的居民，還要和鎮(zhèn)政府的動遷工作組領(lǐng)導(dǎo)商議一下處理解決的辦法。還有，這件事情，局長早晚會知道，還不如主動向他匯報。那么是現(xiàn)在就打電話匯報呢?還是去一趟局里當(dāng)面匯報?姚所長正在舉棋不定時，鎮(zhèn)長辦公室來電，請他速到鎮(zhèn)政府會議室，關(guān)于劉灣鎮(zhèn)隱聲街二十六戶居民集體上訪靜坐抗議事件，緊急會議。

姚所長開了這一天的第二次緊急會議，劉灣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常務(wù)副鎮(zhèn)長都參加了會議。鎮(zhèn)長說：靜坐抗議，畢竟不算犯法，所以，重要的不是懲辦，而是深入到位的思想工作。可居民上訪事件，又非同尋常。所以，千萬要重視。

與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dǎo)班子坐在一起，姚所長發(fā)現(xiàn)，自己還并非事件的中心責(zé)任人。整個會議，他一直處于配角的位置?？梢λL不是一

個喜歡推卸責(zé)任的人，他一向認(rèn)為，劉灣鎮(zhèn)上發(fā)生的任何重大事件，他所擔(dān)當(dāng)?shù)?，從來都是不容忽視的重要角色。雖然這一回掙的不是功勞，但責(zé)任的大小，也說明了他的重要性嘛。姚所長的心情，因此而持續(xù)郁悶著。

會議進(jìn)行到過了下班時間還沒結(jié)束，直到鎮(zhèn)長秘書走進(jìn)來，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話，鎮(zhèn)長才抬起頭說：晚上我還要參加一個世界五百強(qiáng)外資企業(yè)的投資談判，國際機(jī)場的配套工程，區(qū)長也要參加，要爭取把這個項(xiàng)目放在劉灣鎮(zhèn)地盤上。動遷的工作，就按剛才的決定，各行其職，不可麻痹大意。

劉灣鎮(zhèn)的頭頭腦腦們紛紛點(diǎn)頭，一副摩拳擦掌信心十足的樣子。姚所長并未領(lǐng)到過于重要的任務(wù)，依然是安全保障的輔助工作。

姚所長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腰傷剛好，勞累了一天，此刻，脖子、肩膀連著脊椎一徑酸痛下去。他爬上暮紫橋，放眼望去，夜色已籠罩了整個劉灣鎮(zhèn)。上弦月掛在樹梢頭，銀白色的一彎，川楊河里便也倒映著另一彎月牙。河邊的石街，在月光下散發(fā)著灰白的光芒。姚所長嘆了一口氣，心想：隱聲街就要沒有了，我還能在這條街E走幾回呢?

姚所長的憂傷情緒在夜色中更顯憂傷，他拖著腳步下臺階，踏上了將不久于這個世界的隱聲街。潘大妹像幽靈一樣撞到姚所長跟前，把他嚇了一跳。姚所長一咂嘴巴：天都黑了，還在外面干嗎?

潘大妹居然未提她的糧票，她破著嗓子嚷嚷：出事了出事了，姚民警，出大事了。

姚所長心想，腦筋不好的人，倒也曉得出事了。便沒好氣地說：潘大妹，雖然你沒去靜坐抗議，但你肯定曉得這事，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

潘大妹顧自說下去：孫美娣跳河自盡了。

姚所長更是生起氣來：胡鬧什么，又跳河自盡，還有完沒完?

潘大妹顧不上姚所長，一邊嚷嚷著“出事了出事了”，一邊往隱聲街深處跑去。姚所長搖了搖頭，繼續(xù)往前走。沒走幾步，王多多趿著拖鞋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姚所長，孫美娣跳河自盡了。

姚所長說：曉得了曉得了。

王多多說：真的，沒騙你，跳了，跳到水里去了。

姚所長右眼皮猛地一顫：什么跳到水里去了?跳河，當(dāng)然是跳到水里去，難道還跳到天上去?

王多多不等姚所長的話音落下，人就往隱聲街深處奔去。姚所長看著王多多像只螞蚱一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右眼皮又連續(xù)顫了兩下。姚所長伸手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道：今天已經(jīng)夠倒霉了，孫美娣也真是軋鬧猛，這個時候還搞什么搞，又跳河自盡。要跳河自盡，也該揀個好時間吧。今天跳，今天跳我哪里來得及下河拖她回來啊!

想到這里，姚所長忽然一驚：哎呀，孫美娣又跳河了?孫美娣每次跳河都在我下班的時候，可是，今天我在鎮(zhèn)政府開會，下班時間早已過了，那么今天是誰把她從河里拖起來的?

想到這里，就聽到隱聲街深處傳來一陣巨大的哭喊聲：天啊，我跳進(jìn)黃浦江也洗不清啦——我也死死掉算啦……

姚所長渾身一緊，隨即像一支離弦的箭，射向了隱聲街深處。那里，已經(jīng)圍了一群七嘴八舌的人。姚所長擠進(jìn)人群，低頭看去，只見石岸上躺著一個水淋淋的人，暗淡的月光下，那人像一片薄薄的影子，輕輕地浮在地面上。姚所長定睛細(xì)看，粉紅朝陽格襯衣，黑色滌綸褲子，姚所長的心臟猛地收縮成一團(tuán)，天啊，孫美娣!

姚所長的心臟一陣陣抽搐著，他覺得他渾身都在疼痛，皮膚痛，骨頭痛，肌肉也痛。腦袋痛，鼻子痛，眼睛也痛。這么痛著，他還是朝地上那片薄薄的身影蹲下去，他想看看，孫美娣，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真死了。他聽到旁邊有人說：都下去一個多鐘頭了，沒用了。

巨大的哭聲再一次刺破隱聲街的夜空：你往河里一跳你就落得清爽了，我跳進(jìn)黃浦江也洗不清爽了呀!都說是我逼你死的，你自己要尋死，我有什么辦法——

那是孫美娣的婆婆，張家老太的聲音。姚所長終于確信，孫美娣真死了。姚所長看著眼前那片濕淋淋的身軀，黑暗中，依然隱約可見兩條肉色的胳膊，還有，濕衣服緊裹的腰身，沒有過去那樣細(xì)巧，稍稍有些浮腫。可是，為什么這個本來活生生的人，這么一躺在地上，看起來就那么薄，薄得像一片影子呢?如果有一束強(qiáng)光打過來，這薄薄的影子，一定會像塵土一樣消散在空氣中，那片石岸上，也許只留下一片濕淋淋的水印，別的，什么也沒有了吧。姚所長想叫人拿手電來照著看看，又怕一照，影子一樣的身軀，果真被照成一縷煙塵飄走了，再也看不見了。

姚所長聽到有人在嚷嚷：別讓她躺地上了，搬回家吧。

孫美娣男人的聲音吼道：落水鬼，不許進(jìn)屋!

所有人都搖頭嘆息，所有人都把目光射向姚所長：姚所長，你看怎么辦啊?

這時候，一個背藥箱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被人叫來了，他身后跟著兩位提擔(dān)架的護(hù)工。他們被讓進(jìn)人群，醫(yī)生蹲下來，拿出小手電，翻了一下孫美娣的眼皮，搖了搖頭說：沒用了，搬回家，操辦后事吧。

孫美娣男人的吼聲又一次傳來：誰要把她搬進(jìn)來，我和誰拼命!

醫(yī)生嚇了一跳，也把目光看向姚所長。姚所長就說：先抬到醫(yī)院去吧。

醫(yī)生說：又不是在醫(yī)院里搶救時死的，不用去醫(yī)院了吧。

姚所長忽然大吼一聲：先抬到醫(yī)院，聽見沒有!

兩個護(hù)工趕緊上前，七手八腳地抬著擔(dān)架往醫(yī)院方向去了。

岸邊的人群漸漸散去，潘大妹還沒走，她站在姚所長身邊喃喃地說：我看見的，她哭著跑到水橋邊，往川楊河里走下去。我問她：孫美娣，你干嗎去啊?

她哭著說：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跳河自盡算了。

王多多也沒走，王多多湊過來說：她一邊往水里走，一邊回頭朝暮紫橋那邊看。

潘大妹說：我對她講，你慢一點(diǎn)，姚民警一會兒就下班了，他會下去拖你起來的。

王多多補(bǔ)充說：我也對她說了，姚所長很快就來了，你不要急哦。

潘大妹說：后來，就看見水淹到她脖子了。

王多多說：后來，就看見她的腦袋“咕咚”一下沒進(jìn)水里了。

潘大妹說：再后來，我就回家了。

王多多說：我也回家了。

潘大妹說：他們都說她這樣跳河是死不掉的，跳了四次也沒死，都沒有人看了。

王多多說：他們看一眼就走了，沒人愛看她跳河自盡了，我都看膩了。

姚所長仰起頭，對天長嘆了一聲，心里默默地呼喊著：哎，為什么偏偏揀今天跳河?不是我不救你，我在開會，我怎么知道你今天要跳河啊!

姚所長沒有回家，他以派出所所長的身份，和值班民警一起，把孫美娣的男人和婆婆叫到派出所，例行公事，做了筆錄。又叫了潘大妹和王多多來，做了旁證筆錄。

姚所長一整夜沒回家，姚所長在掛著“先進(jìn)集體”和“百日零案件”紅色錦旗下的辦公桌邊坐了一夜。他想：孫美娣沒懷孕，卻騙她男人和婆婆懷孕了，肯定是想博得她男人和婆婆的好感。這個笨女人啊!

姚所長氣憤地罵起已經(jīng)死了的孫美娣來：

事情早晚要敗露的，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可是即便事情敗露了，被男人和婆婆罵了，你也不該真的跳河自盡啊!

姚所長又自責(zé)地想：如果，如果今天我按時下班，孫美娣也不會真的死啊!

想到這里，姚所長的眼眶里，就冒出了兩汪淚水。他打開一直丟在辦公桌上來不及動的公文小包，掏出那條藕荷色吊帶連衣裙。姚所長抖開裙子，輕輕地摸了一下絲質(zhì)料子，竟是涼冰冰、滑溜溜的。

這一夜，姚所長捏著那條裙子，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擾著他，讓他一夜不得安寧：孫美娣要找我談話，可直到她死，話也沒有談成，她究竟要和我談什么呢?

9尾聲

半年內(nèi)，隱聲街上的居民一家家搬走了，姚所長一直留守到最后。潘大妹走的時候，拉直了嗓子大聲喊道：姚民警，我手里還有三百十六斤全國糧票，你說，什么時候可以用啊?

姚所長鎖著眉頭，嘴角下彎，很是不耐煩地說：糧票老早不用了，你還留著干嗎?都住上新房子了，腦筋還沒轉(zhuǎn)過來。

王多多走的時候，踮起腳跟對著姚所長的胳肢窩處說：姚所長，我跟我寄娘住在三樓，我去看過了，新房子沒有門檻的，以后我就不能坐在門檻上喝粥了。

姚所長勾起食指，敲了一下王多多的腦袋：不要端著碗跑東跑西，也不要沒大沒小，對你寄娘要好。

隱聲街上的所有住戶都搬走了，姚所長送走最后一戶居民時，已經(jīng)是冬天了。姚所長站在暮紫橋上，看著即將消失的隱聲街。冬天的陽光照在川楊河上，格外燦爛明亮，河水閃耀著粼粼的金色波光。隱聲街蜿蜒伸展，石頭蛋硌路一邊，緊挨著一所所老式平房，黑瓦鋪就的屋頂，瓦楞草紅得沉甸甸。院子里的丹桂早已凋謝，臘梅的枝干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連一顆花苞也沒有。每一所房子的白墻壁上，依然布滿了斑駁的黃色水跡，只是墻面上多了一個個大大的“拆”字。那些房子里，已經(jīng)沒有魚肉的香味飄出，也沒有夫妻對話的聲音傳出，更沒有女人端著面盆跨出門檻往川楊河里潑水，沒有放學(xué)孩子的身影向著家門飛射而入……

姚所長走到孫美娣跳河自盡的那片石岸邊，走下水橋。他從公文小包里掏出那條藕色吊帶連衣裙，往川楊河里輕輕一甩，然后蹲下身，對著河水，自言自語道：你說，你要找我談話，可到最后也沒談成，你究竟要找我談什么呢?

川楊河水近在眼前，絲質(zhì)連衣裙浮在水面上，漸漸地漂遠(yuǎn)。一股隱隱約約的花香從水面上輕輕地飄過，姚所長擤了擤鼻子，心想，這香氣，是丹桂的呢?還是臘梅的?姚所長盯著水面看，看得有些頭暈，恍惚中，竟聽見孫美娣的聲音從水里悠悠地飄了出來：姚所長，我要找你談?wù)劇?/p>

姚所長對著輕泛漣漪的水面說：好啊好啊，孫美娣，趁我還在劉灣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位置上最后幾天，你想談什么，就抓緊談吧。

水里的聲音帶著一絲羞澀和不安：姚所長，其實(shí)，水里的世界，比岸上的世界，要好得多呢，你相信嗎?你下來試試吧!

姚所長“呵呵”笑起來：鬼女子，你每次跳河，都是我把你救起來的，我怎么會不知道水里的感覺?

水里那聲音，也發(fā)出兩記“嘻嘻”的輕笑，忽而，語氣又轉(zhuǎn)為憂傷：姚所長，你走了，那以后，誰做劉灣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呢?

姚所長嘆了一口氣t哎，說你鬼，這會兒，你又傻，劉灣鎮(zhèn)沒有了，派出所也就沒有了。所以呢，我是劉灣鎮(zhèn)上的最后一任派出所所長，我也算善始善終啊!

水里那聲音，竟“嚶嚶”地哭起來：可是，劉灣鎮(zhèn)沒有了，你們都搬走了，以后，誰還會來這里看我呢?

姚所長的眼睛里也冒出了眼淚：孫美娣啊，你好好地，在那里過你的日子吧。這條裙子，是我送給你的。今年最流行的款，你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就像外國電影里的那個“露絲”……

姚所長眼前一晃，一個漩渦，藕色連衣裙被卷進(jìn)了水底下。丹桂抑或臘梅的花香消失了，川楊河水復(fù)歸了平緩的流動，陽光照在水面上，閃耀著粼粼的波光。姚所長一個人自言自語的談話，隨著水波的流動，漸漸地消失了余音。

又是半年以后，政府把劉灣鎮(zhèn)周邊四五個鄉(xiāng)鎮(zhèn)，合并成一個“機(jī)場新鎮(zhèn)”。四五個鎮(zhèn)變成一個鎮(zhèn)，就不需要那么多派出所所長了，姚所長當(dāng)仁不讓退居二線。上海市公安局出臺了新規(guī)定，所長級別的基層干部，位居一線崗位至五十歲。姚所長年齡到了，自然是要讓位給年輕人了。當(dāng)然，動遷中，姚所長管轄下的劉灣鎮(zhèn)，曾發(fā)生居民集體上訪靜坐抗議事件。姚所長工作不力，位置自然要讓給有能力的人坐?？雌饋?，姚所長是無法實(shí)現(xiàn)他的遠(yuǎn)大理想了。他曾經(jīng)在劉灣鎮(zhèn)人面前說過：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過有遠(yuǎn)大理想的生活。其實(shí)，姚所長的理想并不遠(yuǎn)大，他只是想把派出所所長的位置坐到退休?，F(xiàn)在，姚所長不是派出所所長了，他是普通公民姚水根。不知道，姚所長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后，還有沒有遠(yuǎn)大的理想。

責(zé)任編輯：謝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