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悟拿

清晨，窗外，微雨。樓梯轉角處，一個女孩子獨自站在角落里，癡癡地看著窗外陰沉灰蒙的天空垂淚。

我微微一驚，忙低頭輕輕地下樓，唯恐驚擾了她。

驀地想起李白的詩：“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我猜，她應該是在思念某個人。這樣的思念，晶晶的，亮亮的，由她微蹙的眉頭流入清澈的眼眸，像天蒙蒙亮時落下的小雨。讓我這個過路的人，也不禁猜想，她究竟是有著怎樣的惆悵心事。

這也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女孩，《紅樓夢》 中獨自畫“薔”的齡官。

齡官是梨香院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之中，歌聲和容貌都最美的一個。《紅樓夢》第三十回“椿齡畫薔癡及局外”中，曹雪芹為這個不凡的女孩安排了一次正式的出場，讓人過目難忘。

若要選出 《紅樓夢》 中最美的畫面，“齡官畫‘薔””一定要算上一個。其纏綿悱惻，不亞于“黛玉葬花”；生動傳神，不亞于“寶釵撲蝶”。試想，在靜無人語、滿耳蟬聲的夏日午后，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在枝葉茂盛的薔薇花架下，拿簪子在地上一次次反復地寫著心愛之人的名字，這是怎樣一種如唐宋詩詞一般清麗婉轉的意境啊！

曹雪芹曾提到，齡官與黛玉長得極像，同時也和黛玉一樣的驕傲。她目無下塵，只愿唱曲給心愛的人聽，甚至不愿意給寶二爺一點兒好顏色瞧。她也和黛玉一樣敏感倔強，在自己的驕傲和外界的壓迫之間反復掙扎，時時沉浸在凄苦身世帶來的悲傷之中?？v然賈薔對她百般呵護千般寵愛，亦無法緩解她內心的痛苦。賈薔給她買來雀兒解悶，她又由籠中之雀聯(lián)想到自己的境遇——她只是個“戲子”，在那個時代被看作社會最底層的“戲子”，她由賈府的主子們買來，也只是純粹供他們觀賞解悶罷了！

偏偏她愛上的，是公子賈薔。她痛恨自己處在被壓迫的階級，偏偏又愛上了壓迫階級的他。她在這樣的反抗與愛情之間輾轉掙扎，內心有多少矛盾與煎熬，恐怕只有她自己明白。齡官和賈薔的愛情，比黛玉和寶玉的愛情更加無望。在那樣的社會，齡官在愛著賈薔的同時，一定也藏著無法言說的隱憂：她無法確定賈薔對自己的感情，她害怕自己會成為這俊朗公子的感情玩物。她就這樣愛著、懼著、疑著、熬著，挨過一天又一天。黛玉深切的思念與眼淚全部凝聚在那些詩詞之中，而齡官熾熱的思念與眼淚，則全部化成了幾百幾千個重疊在一起的“薔”字，如此反反復復，糾結不休。她的千般情萬般恨，她心中的風起云涌波濤起伏，全部表現(xiàn)為這樣一個簡單而重復的動作。在那由茂盛薔薇引發(fā)的思念當中，有多少希冀、留戀和期待，有多少迷茫、惶恐與懷疑？

這樣的思念，像旅途中路過的任何獨特風景一樣可遇而不可求，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赡闳羰怯鲆娏?，便會發(fā)現(xiàn)它像琉璃水晶一樣脆弱易碎，如同正午的陽光一般直指人心，又像傾盆大雨一樣無法阻擋。

人生中，亦存在許多如同“齡官畫‘薔”一樣不斷反復的事情。只是她當時的迷惑與痛苦，全部都由文字定格在了那個炎熱而靜謐的夏日午后。而那個雨中的女孩，不知她是否尋找到了一種別樣的了悟。若是在以后的時光中，能夠又一次路過這樣的思念，我一定會再次輕輕停步，靜靜駐足，置身局外并且微笑。

（責任編輯 賈 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