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藍藍
把愛留在心里,只會寂寞腐爛。不如把愛送出去,搭一座橋,成全別人的幸福。
A
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已經(jīng)是冬天,城市天空灰白,我忽然覺得內(nèi)心荒涼。
在五道,的輕軌站,齊綿將我甩下:“乖,自己去逛,五個小時后我來接你。”我想抱怨,但齊綿已大步走遠。齊綿也不容易,她父親肝癌晚期,為了湊醫(yī)藥費,她周末四處做兼職。哪像我,寒假未到,就簽了張假條出來四處閑逛。
五道口有太多的小店,一轉(zhuǎn)身就不知道會錯過什么。
他家的店名起得不錯,薄荷小鎮(zhèn),我被那四個字吸引,于是推門進去。真沒見過這么亂的外貿(mào)衣店,衣服散亂地搭在貨架上,屋頂是透明的玻璃窗,覆著冬日的塵土和上個秋天的樹葉。
嘖嘖,真是愧對了薄荷小鎮(zhèn)這個清麗的名字。我挑了幾件衣服,還不錯,有點味道。在貨架前一路摸索,一不小心竟然撞到了人。他坐在一只布藝沙發(fā)里,斜伸出來的大頭皮鞋將我絆倒。他急忙扶我,忙下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疼吧?”我揉著膝蓋,隨后齜牙咧嘴地抬起頭,一眼看見他眉頭藏著的褐色小痣。我愣了片刻,旋即哭出來。他扯面巾紙給我,我的眼淚卻仍止不住。他有點慌,還有點委屈:“喂,姑娘,跌一下而已,不會傷筋動骨地疼吧?”我不出聲,他有些無奈:“我叫莫泰,是這里的店主,你的腿如果有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
我擦擦眼睛,睫毛膏糊成黑黑的一片,我抽泣著:“我知道,莫泰?!?/p>
他盯著我,眼睛里緩緩有了別樣的神采,然后他的嘴角翹了起來,露出一顆雪白的小虎牙。
莫泰,八年之后,我們又相遇了,我簡直呆掉了。
B
我和齊綿擠在一個被窩里,我絮叨地說起今天的巧遇。那個人啊,與我相識已有十三年。齊綿卻只是哼了一聲,有心無力的。我知道她累,身體和心里都很累。我適時地閉上嘴,她的眼角還有淚,她惦記著她爸爸。我千里迢迢跑來北京,本是想來安慰她,可是我卻分擔不了她的悲傷。
于是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她漸漸睡沉了。我卻獨自興奮起來,想著莫泰成熟后的臉,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初識莫泰,我剛十歲。他爸帶著他站在我家客廳,他黑且瘦,年長我兩歲卻整整高出我一個頭。他并不懂得走在木地板上應該脫下鞋子,因此我伸出腳絆他,他一個趔趄倒在我面前。我輕蔑地笑了一下,轉(zhuǎn)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彼時,他爸與我媽打算結(jié)婚,各自帶著兒女,組成一個新家庭。真可笑,我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莫名其妙的新爸爸與哥哥。
莫泰像他爸一樣沉默,對于我的排斥與挑釁無動于衷。他總是不聲不響的,看我的時候眼神溫和純良。
因著我的極力反對,他們最終沒有結(jié)成婚。但他們父子卻留下來了,住進了我們煤礦家屬小區(qū)。他與我讀同一所小學又讀同一所初中。有調(diào)皮的孩子在我們身后開玩笑,說葉小冉和莫泰同有一個爸共愛一個媽。我惱起來,抓石子去砸他們,他們卻把泥巴甩到我的裙子上。莫泰跑過來,打散那群頑童,然后轉(zhuǎn)過身,揩掉我裙子上的泥漬。我將口水吐在他身上,我最討厭他這樣,在我面前低眉順眼如奴仆。
十五歲,我不再言語尖銳,開始習慣沉默,幼時心里的憤怒漸漸變化成寂寞的憂愁。下大雨的傍晚,莫泰在自行車棚等我,他將黑色雨披罩在我身上,然后騎上車飛快地走掉??粗笥昀锼麧皲蹁醯谋秤埃液鋈欢媚晟倌┑募拍?。
從此,我便不再難為他,但也不與他說話。自行車沒氣了會推到他面前,下晚自習不敢回家便守在他教室門前……我只要望一望他,他就懂得我無聲的命令。他對我永遠那樣好,可是十五歲的我已經(jīng)不希望他只是如奴仆那般忠心,我的心里默默生出一朵花,為他慢慢吐蕊。
那年母親最后一次提及他們的婚事,我仍是搖頭。母親哪里知道,我是存了私心的,我不想讓他成為我法律意義上的哥哥。
也許是對我的偏執(zhí)抵抗失去了信心,他爸終于帶著他搬家了,母親躲在里屋沒有出來。我趿拉上鞋慌忙跑出去,莫泰卻只是蹲下來將我的鞋帶系好。我扁扁嘴,望著他的背影,所有的話都不及出口。
C
我賴在薄荷小鎮(zhèn),霸占了那只沙發(fā),我說“莫泰,等我畢業(yè)了,就跟著你混吧。”他揉揉我的頭:“跟我混有什么出息?”他仍像從前一樣,安靜少言,但面龐卻成熟俊朗。我把薄荷小鎮(zhèn)清理得翻天覆地,衣服上架,地板打光,沖洗了玻璃天窗,露出午后蔚藍的天。舊客驚訝這變化,更有人對他說:“看來薄荷小鎮(zhèn)更需要老板娘啊!”我笑著看莫泰,臉都紅了,他卻神色安寧。
我沒有大志向,做薄荷小鎮(zhèn)的老板娘,此生足矣。那一朵初戀的花朵能在心里盛開八年,絕非空口無憑的愛戀。
莫泰領我去見朋友,他未開口,我先自我介紹:“我叫葉小冉?!北娙她R聲說:“久聞大名啊?!笨磥?,這八年,我在莫泰的生活里也絕對不是煙消云散。我努力從他朋友那里得到認同與肯定,他們似乎也很喜歡我。他的哥們兒絮絮叨叨地講他許多的故事,他當過兵,接他爸的班在工廠做了兩年技術工人,然后拿著不多的積蓄去旅行,最后落腳在偌大的北京城,先擺地攤再開小店。一路的辛苦,怎是輕描淡寫就能道盡?
我望望莫泰,眼里閃爍著水樣光亮,他卻只是笑著看我一下,轉(zhuǎn)頭繼續(xù)抽著炮。
可是,卻有人說了我最怕聽到的話,他哥們兒說:“莫泰旅行時認識了一個女生,留下了她的電話,但是下火車之后他的手機丟了,從此著了魔,不惜跑到北京來,因那女生喜歡在面巾紙上畫薄荷,他就把店名都叫做薄荷小鎮(zhèn)。”
我心內(nèi)一驚,再望他,他卻拍著哥們兒的頭說:“別胡說!”眼神卻有柔柔的憂傷。
原來他心里的愛情已經(jīng)給了別人。我喝了幾杯酒,頭昏腦漲,但還保持清醒。我糾纏他,求他給我看那女生的照片。他打開電腦:“只有一張照片而已,她當時跟著學校去古鎮(zhèn)寫生,就遇見了。”照片上的女生笑容恬淡,不比我漂亮,我心里卻爬滿嫉妒的蟲。
回到齊綿的宿舍,她心疼地扶著我的肩膀:“小冉,怎么哭了,喝酒了?”我把頭抵在齊綿的肩膀上,我說:“我喜歡的人下喜歡我怎么辦?”她說:“把種子扔到他心里,天天澆水,總會發(fā)芽?!?/p>
齊綿比我堅強比我有耐性,醫(yī)生都要放棄對她爸的治療,她卻仍要堅持。于是我信了齊綿的話,我要扔一顆種子在莫泰的心里,種出一棵樹。
D
一個星期后,我回到長春,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葉小冉變得明媚了。以前是把愛埋在心里,現(xiàn)在要把愛晾出來。我每天給莫泰打電話,天南地北地侃,然后總要小心翼翼地問一句薄荷女生的消息。城市雖然是迷宮,但憑著緣分總會找到出口。我心里十足地怕,怕我投在莫泰心里的種子還沒發(fā)
芽那女生就再出現(xiàn)。
送快遞的小子已經(jīng)認識我了,隔幾日我便會給莫泰快遞小禮物,圍巾、糖果、指甲剪或者衣服。莫泰發(fā)短信給我:丫頭,你要把薄荷小鎮(zhèn)變成雜貨鋪嗎?我暗笑,心里道:“我要把我變成儲存你愛情的雜貨鋪?!?/p>
春節(jié)剛過,我迫不及待地跑去北京。莫泰的朋友們看著我們笑,更有人攛掇他去買玫瑰。莫泰摟過我的肩,我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他卻說:“傻丫頭,今天是情人節(jié)啊,你來找我們是有意加入我們的單身俱樂部嗎?”我有點悶悶不樂,莫泰,我心里的愛太重,開不起玩笑。
酒吧里,我懨懨地伏在原木桌子上,把頭埋在臂彎里。他們喚我,我不應,便以為我睡著了。莫泰把外套輕輕蓋在我肩上,暖暖的。
他的死黨說“莫泰,你不懂得葉小冉的心思嗎?連我們都可以看得出來?!?/p>
莫泰的聲音響起來:“我十歲那年,父親要與葉小冉的媽媽再婚,我沒有反對。因我同父親一樣,藏著負罪感。葉小冉并不知道,那年我去煤礦玩,好奇地碰了機器,結(jié)果她父親因此出了事故。我恨死自己,只想對她好,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給她所有。我最想做的,只是她哥?!?/p>
我沒有哭出聲,肩膀卻不停地聳動著。周圍沉寂,良久,一只手落在我的后背,溫暖寬厚,于我卻是山一樣的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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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綿在情人節(jié)這天仍出去兼職,她父親年前去世了,留下了一筆債務。她的宿舍里空蕩蕩的,我只開了一盞臺燈,在微光里一動不動地坐著。
直到深夜,她才回來,我拿出準備好的啤酒和小菜。我給她倒了一杯,她揉揉我的頭發(fā),像莫泰一樣溫柔。
她第一次在父親去世后提起他,語氣平靜。我見過齊綿的父親,是個寬厚溫和的男人,會拉小提琴,像薄荷草一樣讓人內(nèi)心舒坦。我安慰她“你會再遇見另一個男人的,也像薄荷草一樣,給你父親一樣的溫暖?!彼従彽匦Γ骸拔矣鲆娺^啊,去寫生的時候遇見過,可是他再沒給我打過電話。我丟了父親,也丟了像父親一樣的人。”
我咯咯笑起來,從齊綿的畫夾里抽出一張人物素描,指著畫中人眉頭的小痣說:“是這個人吧?長得真不帥呢!”
我早知道莫泰心里的薄荷女生就是齊綿,在看到他電腦里照片的一瞬間,我的心就生出萬千惶恐??墒菒矍椋臼亲运降男~F,怎舍得拱讓他人。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躡手躡腳地起床,齊綿仍在睡著。齊綿醒來應該會看見床頭的便箋吧:齊綿,我回長春了,來不及做的事情拜托你,將窗臺上新買的薄荷送到五道口的薄荷小鎮(zhèn)衣店,電話……
把愛留在心里,只會寂寞腐爛。不如把爰送出去,搭一座橋,成全別人的幸福。如果當年懂得愛的慈悲,便會成全母親,也會心安理得地接受莫泰一生一世哥哥一樣的寵愛。而今,我只有轉(zhuǎn)身選擇遺忘。
火車一路北上,穿過荒蕪的田園,而春天似乎不遠了,二月的南風里已經(jīng)有了雨水的味道。
編輯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