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寧

摘 要：元雜劇作品中的僧道（僧包括和尚、尼姑，道包括道士、道姑）形象不再飄然塵外、清虛自守、慈悲清凈，相反他們有著平民百姓的情感和欲望，有著追逐世俗多彩生活的行為表現(xiàn)，甚至于沉溺在酒、色、財、氣，人、我、是、非的欲望之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世俗化特征。

關(guān)鍵詞：元雜劇 僧道 世俗化

戲劇藝術(shù)與宗教文化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關(guān)于中國戲曲發(fā)生發(fā)展與宗教之間的關(guān)系，今人早已有所論及。早就有學(xué)者指出，戲曲與宗教的產(chǎn)生都與原始巫術(shù)有關(guān)。具體到中國道教和佛教與中國古代戲曲發(fā)生發(fā)展的關(guān)系，康保成考證出宋金雜劇院本演出的最初場所“瓦舍”“勾欄”本意是指“僧房、寺院”以及“寺院中的演出場所”，而戲曲行當(dāng)之一“凈”角的本意也是指出家的僧人[1]。這種密切的關(guān)系使得僧、道在一開始就受到戲曲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照,成為出現(xiàn)相當(dāng)頻繁的一個類群。在元雜劇里僧道人物空前活躍起來，處處可見其蹤影，從而形成了龐大的人物群像，這些原本代表著宗教莊嚴(yán)、神圣、不可褻瀆的人物身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世俗化傾向，無論是天上的仙佛神靈，還是現(xiàn)實中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幾乎全都喪失了他們應(yīng)該具有的神性品格，他們不再飄然塵外、清虛自守、慈悲清凈，相反，染上了一種濃郁的世俗色彩，沉溺在酒、色、財、氣，人、我、是、非的欲望之中，他們有著平民百姓的情感和欲望，有著追逐世俗多彩生活的行為表現(xiàn)，正如郭英德概括的那樣：“戲曲中的神佛形象往往是人格化的，三分不像神，七分倒像人?！盵2]（P12）

一

神仙寄托著劇作者的情懷，神仙現(xiàn)身人間時，無不以凡人的形象出現(xiàn)：呂洞賓喜扮作“窮道人”或“白衣秀士”，鐘離權(quán)好幻為“瘋魔先生”；文質(zhì)彬彬的是馬丹陽，長歌短唱的是鐵拐李。他們以人的形貌、動作、語言出現(xiàn)在舞臺上，而且充滿人的思想、人的情感和人的性格，正如吳梅在《詞余講義序》中所說，元雜劇“率假仙佛里巷任俠及男女之詞，以舒其磊落不平之氣”。以《岳陽樓》為例，呂洞賓雖是神仙，但總是不能忘情于現(xiàn)實，第一折寫他化作賣墨先生，登上岳陽樓：“端的是憑凌云漢，映帶瀟湘。俺這里躡飛梯，凝望眼，離人間似有三千丈.則好高歡避署，王粱思鄉(xiāng)?！边@是人世書生而不是天上神仙的感情。劇中呂洞賓以墨換酒情節(jié)注入了強(qiáng)烈的對功名誤人的憤慨[3]：“[后庭花]這墨瘦身軀無四兩，你可便消磨他有幾場。萬事皆如此。[帶云]酒保也?。ǔ﹦t你那浮生空自忙。他一片黑心腸，在這功名之上。”第一折中還寫呂洞賓眺望江山，抒發(fā)興亡之感：“[鵲踏枝]自隋唐，數(shù)興亡。料著這一片青旗，能有的幾日秋光。對四面江山浩蕩，怎消得我?guī)仔袃鹤砟芾?。”淪落江湖的儒生，就像墨一樣，而目黧黑，還要承受無數(shù)次的磨難。又如第二折云：“[賀新郎]你看那龍爭虎斗舊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漢。為興亡笑罷還悲嘆。不覺的斜陽又晚，想咱這百年人則在這捻指中間?？章牭脴乔安杩汪[，爭似江上野鷗閑，百年人光景皆虛幻?！边@種感性無端的歌哭笑罵，包含了強(qiáng)烈的個人情懷，悲傷事業(yè)，感嘆雄才，一生的壯志化為輕煙，如同往昔的英雄一樣不復(fù)存在。

再看《黃粱夢》雜劇中的鐘離權(quán)，表面上雖然一再表示信仰“玄虛為本，清靜為門”，似乎淡泊無欲、超然物外，追求“不知甚的秋，甚的春，甚的漢，甚的秦”的神仙境界，但同時又耿耿于懷于“假饒你手段欺韓信，舌辯賽蘇秦，到底功名由命不由人”，憤憤不平于“如今人宜假不宜真，只敬衣衫不敬人”。在這里，我們看到的神仙們對于功名利祿、對于自身的社會價值，非但不能超然，反而渴求：而其所謂無欲無念、清凈自守的表述，不過是渴望功名而不可得的變態(tài)心理的抒發(fā)。這種神佛形象，和宗教經(jīng)典中忘懷世事，心如止水的神佛形象，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顯現(xiàn)出了明顯的世俗化傾向。

二

宗教之所以與一般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就在于它有神圣的一面，對宗教徒而言，這種神圣的力量和超自然的現(xiàn)象是不能發(fā)生懷疑的，因為它們來自于神的啟示，是永恒的存在，由之而宋的那些宗教儀式與宗教思想也都具有神圣的一面，人們?nèi)粘Ｉ钪兴龅降呐c宗教有關(guān)的現(xiàn)象，是不能做出輕易地改變，更不能去放棄！元人張圭的奏議說“僧道出家，屏絕妻攀，蓋欲超出世表，是以國家優(yōu)視，無所搖役，且處官寺，宜清凈絕欲，誦經(jīng)祝壽?！盵4]可見元時對出家人有一系列的清規(guī)戒律。但在元雜劇作品中卻不乏那些為追求世俗享受而喝酒吃肉、貪財勢利、思凡戀世、作奸犯科的出家人形象，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價值取向及理想追求都呈現(xiàn)出濃厚的世俗特色。

首先，他們踐踏清規(guī)，喝酒吃肉。喜好酒肉，幾乎成了元雜劇對出家人進(jìn)行描寫的一種基本模式：《裴度還帶》中，凈行者所謂的齋飯是“小蔥兒鍋燒肝白腸?！薄蛾惶焖防锏暮蜕凶晕冶戆椎溃骸拔易龊蜕袩o塵垢，一生不會念經(jīng)咒。聽的看經(jīng)便頭疼，常在山下吃狗肉?！薄妒Y神靈應(yīng)》的廟官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有這樣精彩的介紹：“大人去了也。小道無甚事，搗蒜吃羊頭去也。我做道官愛清幽，一生哈答度春秋。搗下青蒜酷下酒，柳蒸狗肉爛羊頭?！薄读粜洝分械暮蜕凶晕医榻B道：“我做和尚年幼，生來不斷酒肉。”《圯橋進(jìn)履》里的喬仙則似乎更喜好狗肉：“施主若來請打蘸，清心潔靜更誠堅。未曾看經(jīng)要吃肉，吃的飽了肚兒圓。平生要吃好狗肉，吃了狗肉念真言?！薄抖攘洹分械哪俏辉旅骱蜕校且粋€酒肉不離口的十足濫僧：“[行者云]我教你做好事。[正末云]你幾曾做那好事來？我問你，那里有酒么？[行者云]人家做好事，那得有酒。[正末云]有酒我便去，無酒我不去。[行者云]有酒有酒。[正末云]那裹有肉么？[行者云]我說道做好事，那得肉來。[正末云]有肉我便去，無肉我不去。[行者云]有肉有肉?！弊鳛槌黾胰瞬粌H犯戒喝酒吃肉，而且還把要酒要肉作為做好事的條件相要挾，活脫一個世俗小人的形象。

其次，他們貪財勢利。《桃花女》中的北斗星官。當(dāng)彭大依桃花女之計，“辦些素果齋食，香花燈燭”，乞求北斗星宮延壽時，七位星官果然心安理得地接受并享用了這些祭品:“今夜吾神當(dāng)降臨凡世，糾察人間善惡，來到此處。不知什么修善之人，虔心敬意，安排下七分香紙花果，明燈凈水，接待吾神，合該領(lǐng)受他供養(yǎng)波。[做拂袖科，云〕吾神去也?！蹦萌隋X財，與人消災(zāi)，神仙們既然受用了彭大的香燈祭祀，當(dāng)彭大跳出來討要陽壽時，星官們替他勾抹該死的冊籍也是理所應(yīng)該。在這里，神仙的賜福變成了與世人的一種交易?！钝輼蜻M(jìn)履》里的喬仙為了財利甚至于“等的天色將次晚，躲在人家灶火邊。若是無人撞入去，偷了東西一道煙。盜了這家十匹布，拿了那家五斤綿。為甚貧道好做賊？皆因也有祖師傳”；“家住在深山里頭，好吃的是牛肉羊肉，閑來時打家截盜，剜墻□窟，盜馬偷牛”。這里的神仙全然沒有了他們的神性品格，竟然為了財利去做賊，甚至于還恬不知恥的叫囂做賊有祖師傳。他們不再飄然塵外、清虛自守、慈悲清凈，反而比世俗社會的人們更加勢利、貪婪，世俗性更濃。

第三、對于世俗情欲，他們更是不能舍棄。無論在佛教還是道教，修行者拋棄世俗情欲，徹底斷絕淫念，都是一條起碼的戒規(guī)，但是，元雜劇中形形色色的宗教形象，卻鮮能遵循這條戒規(guī)，更多的表現(xiàn)為思凡戀世。如《鴛鴦被》里的小道姑一見小姐就說：“我與你將鴛鴦被兒都鋪停當(dāng)了，則等你來成就親呵，你休忘了我者……我今日成就了你兩個，久后你也與我尋一個好老公?！薄吨駢]聽琴》里的女主人公鄭彩鸞，本是著急嫁不了好男人才出家的，一旦與指腹為婚的秀才庵堂相遇，怨女曠夫，“并香肩月下星前，共指三生說誓言”，“我不再綻口念著道德經(jīng)。坐處坐行處行，情廝投意廝稱。到今朝酒半醒，入羅緯掩鄉(xiāng)屏。只等得畫燭燈昏夜寂靜，寶篆氤氳金鼎。枕頭兒上那些風(fēng)流興，休道俺姑姑們不志誠，便跳出那八洞神仙把我來勸都不省?！毙〉拦醚垡姷绵嵭〗阌辛撕萌思?，便傷感地說：“小姐還俗去了也。撇得我獨自一個，在此孤孤另另，如何度日，不如也尋個小和尚去?！倍系拦靡灰姸嗄昵笆⒘说睦瞎f一句“我丟了冠子，脫了布衫，解了環(huán)絳，我認(rèn)了老相公，不強(qiáng)似出家”，立馬還俗?！杜懹^》中的妙常也是一個敢于追求幸福愛情的年輕女尼，她雖身在冷清的道觀，心中卻?！鞍迪敕种卸鲪?，月下姻緣，不知曾了相思債”。因此，面對著風(fēng)流書生潘必正的試探與勾引，她出于少女的羞澀假意拒絕。在潘必正的熱烈追求下，愛才憐才的陳妙常最后陷入了情網(wǎng)之中，莊嚴(yán)的禪房成了他們戀愛的桃花源。

更有淫濫粗鄙、作奸犯科者。例如，《合汗衫》相國寺里的那位主持長老上場詩云：“莫道出家便受戒，那個貓兒不吃腥?！薄读粜洝分邢鄧碌牡钪髯晕医榻B道：“我做和尚年幼，生來不斷酒肉。施主請我看經(jīng)，單把女娘一溜。”《西游記》中，孫悟空未被收服前，即相當(dāng)好色，娶了美麗的金鼎國王女為妻。唐僧在女兒國國王熱情的追求面前，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軟弱無力，只是一味地說“我是出家人”請“孫悟空救我”。只是由于韋馱尊者的幫助，才沒有“幾毀法體”而孫悟空本想風(fēng)流，卻因為“頭上金箍咒兒緊將起來，渾身上下骨節(jié)疼痛”才沒有成其好事，而“豬八戒呼呼喘，沙和尚悄悄聲，上面的緊緊往前掙，下面的款款將腰肢應(yīng)”，唐僧也并不責(zé)備他們。這些描寫，都使出家人不打自招地暴露了他們那淫濫的丑惡嘴臉。為甚貧道好做賊，皆因也有祖師傳?！犊鳖^巾》中的王知觀為了世俗情欲竟然不惜作奸犯科：“[凈云]少說少說，殺了劉員外也是我來，和他老婆通奸也是我來。除死無大災(zāi)，饒便饒，不饒把俺兩口兒就哈喇了罷。大嫂，我和你到陰司下，又無人管，正好的做一對兒美滿夫妻，可不自在。”這番話語，將他那淫邪、無恥的流氓本性徹底地暴露了出來。

至此，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元雜劇中豐富多彩、包羅萬象的宗教形象—無論是上界己得道的仙佛，還是凡間正在苦苦修煉的宗教信徒—表現(xiàn)出了一種強(qiáng)烈的世俗色彩:大凡世俗凡人所具有的人情和惡習(xí)，如貪財、勢利、不能舍棄世俗情欲，等等，無不在他們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很明顯，這樣一種形象特征的出現(xiàn)，同元代的宗教教狀況及文化氛圍密切相關(guān)，同時也是中國宗教文化的宗教特性:濃郁的世俗精神、多神崇拜觀念、三教合一思想、“惟靈是信”的信仰原則對元雜劇深刻影響的結(jié)果，當(dāng)然也與元雜劇本身所具有的審美情趣密切相關(guān)。

注釋：

[1]康保成：《“瓦舍”、“勾欄”新解》，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年，第6期。

[2]郭英德：《世俗的祭禮》，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3]鄧紹基：《元代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韓儒林：《元朝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楊寧 駐馬店 黃淮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46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