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予
維吾爾族作家穆罕默德·伊明是一名既從事文學翻譯又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復合型雙語作家,他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與新時期漢語文學的復興、繁榮同步。這個時期新疆維吾爾文學創(chuàng)作也獲得長足進步,涌現(xiàn)出一批才華橫溢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中、短篇小說家。正處于人生金色年華的穆罕默德·伊明迅速走出“文革”的陰影,自覺完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轉型,以充沛的創(chuàng)作力和形式多樣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加入到新時期新疆維吾爾文學陣容強大的合唱之中。
《沒有脊梁骨的幽靈》是穆罕默德·伊明具有代表性的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入選的作品大多發(fā)表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匯集了其中短篇小說中的優(yōu)秀之作。小說反映的社會生活場景以現(xiàn)實為主,亦有非現(xiàn)實場景的作品,但無論是鄉(xiāng)村題材還是城市題材,包括非現(xiàn)實的靈幻類小說,關注的主題都是相同的,即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善、美與假、惡、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善、美與假、惡、丑既是對立的,也是統(tǒng)一的。既屬于道德范疇,也深具哲學和美學意味。它們是三對“冤家”,也是三對“夫妻”。正是生活中這些對立統(tǒng)一的元素構成了矛盾生活的瑰麗風景,演繹出豐富多彩的人生故事。真、善、美與假、惡、丑之間的對立、張弛、分合,構成了文學故事的基本要素。故事由此而生,也由此而發(fā)展。這些對立因素的增、減、消、長決定了故事的舒緩、緊張、起伏跌宕及故事的精彩程度。
穆罕默德·伊明是一個關心社會,關心道德,關心人的心靈的作家,并傾心于故事。講故事,用故事來展示生活,表達作家的思想感情,是維吾爾族小說家的一種共同愛好。他們筆下的故事或直接來自生活,或在生活故事的基礎上添油加醋,變形、夸張。穆罕默德·伊明繼承了這種源自民族生活方式,源自民族文化的藝術秉賦,成為故事的制造和演繹者。
短篇小說《阿依努麗》在有限的篇幅里,容納了一波三折,如同連環(huán)畫般以鄉(xiāng)村生活為背景的故事:勤勞善良的阿依尼莎大嬸年輕時嫁給了“冬天呆在馕坑邊”“夏天躲在樹陰下”,吃飽肚子就萬事大吉、游手好閑的懶漢馬木提,生了十三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阿依尼莎起早貪黑,只身承擔一家五口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兒子吾麥爾不爭氣,十八歲時就跟一個克死過兩個丈夫的中年女人不知私奔到哪里去了??蓱z的阿依尼莎大嬸含著熱淚,咬緊牙關,繼續(xù)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兩個女兒相繼走進婚姻殿堂,可一年之后,厄運接踵而至,先是小女兒被一個愛上了自己丈夫的姑娘下毒害死。不久,大女婿在一次事故中不幸亡故,大女兒吐尼莎年紀輕輕地做了寡婦。降臨到孩子頭上的災難,對阿依尼莎大嬸是沉重的打擊。仿佛是命運要考驗阿依尼莎大嬸的意志力,三年后成了寡婦的大女兒吐尼莎的肚子突然大了,對于生活在鄉(xiāng)村的純樸的阿依尼莎大嬸來說,這一恥辱帶來的打擊和傷害不亞于前者。她在鄉(xiāng)親們中間抬不起頭來,一度“把自己關在家里”。但是,“在那靠公社食堂的玉米糊糊維系生命的日子里,長期不出門就意味著自尋死路?!笨粗畠旱目蓱z相,阿依尼莎大嬸再一次承擔起養(yǎng)活即將成為母親的女兒的重擔。分娩時女兒吐尼莎難產(chǎn),孩子降生了,“年輕的母親連孩子的面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抱著心頭的秘密永遠離開了人世”。阿依尼莎大嬸義無反顧地又承擔起撫養(yǎng)外孫女阿依努麗的責任。生活的打擊仍在繼續(xù):丈夫馬木提感染風寒,臥床不起,無錢治病,最后辭世入土了。世上只剩下阿依努麗和她相依為命。身體和心靈都日漸成熟的阿依努麗因為誰是自己的父親一次又一次纏問阿依尼莎大嬸,攪亂她本已平靜的內(nèi)心。當阿依努麗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和一個叫吾甫爾的小伙子偷偷戀愛時,故事具有了悲劇色彩:阿依努麗愛的吾甫爾不是別人,而是因賬目不清而自殺的庫房保管員克尤木的兒子,而正是這個名叫克尤木的庫房保管員在遍地饑饉的年代以幾十斤小麥為誘餌,讓年輕的吐尼莎委身于他生下了阿依努麗。阿依努麗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她同父異母的哥哥相愛了。一段孽緣孽生出一段新的孽緣:這個秘密阿依努麗一無所知。而阿依尼莎卻心知肚明。阿依尼莎全力阻止悲劇進一步發(fā)展。她做了一切努力卻未能奏效。不明真相的阿依努麗不顧外祖母的勸告和堅決反對,為了追求愛情,追求幸福,留下一封信和年輕的吾甫爾遠走他鄉(xiāng),從此杳無音信。肉體的疲憊,精神上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讓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再也無法承受,在一個寒冷的日子里身心交瘁的老人去戈壁灘砍柴時終于倒在了荒野上。小說中的阿依尼莎大嬸像魯迅小說《祝?!分械南榱稚┮粯樱且粋€命運十分悲慘的人物。如果說小說前半部分中阿依尼莎大嬸所經(jīng)歷的親人的背叛和死亡還屬于生活層面?zhèn)€人生活不幸的話,小說中阿依努麗的出現(xiàn)以及阿依努麗與吾甫爾之間發(fā)生的愛情使小說中人物一般意義上的苦難升化為悲劇。這一悲劇具有多重意義:既是孫女阿依努麗的,也是女兒吐尼莎的,包括阿依尼莎大嬸在內(nèi),所有的人都是悲劇性人物。應該說小說中的這類故事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并不鮮見,《羅密歐與朱麗葉》、《莎樂美》之類的文學作品把這類故事演繹得更精彩,也更深刻。故事本身并沒有什么獨特之處,之所以選擇這篇小說作為解讀穆罕默德·伊明小說世界的鑰匙,并且不厭其煩地敘述小說故事情節(jié),是因為小說《阿依努麗》作為其小說中的一個個案,它在語言上,在敘事上,在故事結構上,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了作家的基本美學追求和思想傾向,在其小說中具有普適性。形成其小說的精神之“核”。
《沒有脊梁骨的幽靈》這部作品集中,小說的題材不同,背景不同,故事也不同,但是小說的“核”是相同的。和作為美的化身的阿依努麗一樣,《云雀》中關在柳條編織的鳥籠中的云雀,《愛的考驗》中單純、漂亮而又無端被傷害的古麗阿依夏木,《薄荷》中布維再乃甫的迷失和回歸,在這些主人公的身上寄托著作家理想和感情,成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精神需要。這些人物在呼喚他的筆,他的文字。而與之相對的那些人物,則如同襯托光明的黑暗,遮擋陽光的烏云。如同一副黑白木刻,觸動人心的是光和影,是暗影中那份亮。對立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基本手法,在文學、音樂、美術中都不鮮見。穆罕默德·伊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他的小說的另一用力之處是對假、惡、丑的暴露、展示、解剖、鞭撻。小說《沒有脊梁骨的幽靈》中那個以“天才詩人”自居、寡廉鮮恥的賽吾達尤夫,《粉紅色的夢》中自吹自擂、厚顏無恥、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維吾爾版“于連”——托庫納克窮,在這些人物的身上,有人性的弱點,也有人性中的丑惡。正是人性中這些丑惡的東西遮蔽、毀滅了生活之美,扭曲了人們的靈魂?!墩媾c假》故事很簡單但卻耐人尋味:一個人因為“誠實”在生活中不受歡迎,處處碰壁,窮困潦倒,而當他放棄“誠實”做人的原則之后,情況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周圍的人都開始對他另眼相待,開始喜歡他接受他。人際關系也變得融洽了,在生活和工作中一帆風順。這是作家以文學的方式對生活的批判和拷問。具有強列的反諷意味。他把自己對生活的思考和愛憎不加掩飾地融入到作品中,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折射出來。小說《惰》中懶漢艾斯喀爾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當別人勸他要靠自己的勞動來改變生活時,他的回答是“若勞動真那么好,那為什么這些長年累月辛勤勞動的老家伙們沒有一個富起來”。《危險的疾病》中的主人公賈馬力丁心理陰暗、嫉妒成性。從這些負面人物身上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作家的情感取向。無疑,穆罕默德·伊明是一個對社會、對生活十分傾心、充滿熱情的作家,對生活在底層貧困單純的維吾爾百姓充滿了同情。小說《悔恨的姑娘》中孜乃特與雪霍萊特的愛情糾葛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在商品大潮的沖擊之下,農(nóng)村維吾爾青年的思想價值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社會的變革甚至影響到青年的愛情取向。此外,《可怕的災難》、《幸運大人傳說》兩篇小說在表現(xiàn)手法上別具一格:情節(jié)荒誕,集諷刺幽默于一體,顯示出作家純熟自如的寫作技巧。從中也可以看出西方文學、俄羅斯文學對作家的深刻影響。
對大多數(shù)內(nèi)地作家和讀者來說,新疆維吾爾文學和作家基本上處于閱讀視野和話語之外,這既有語言的障礙,也有民族生活和文化方面的隔閡。作為一名維吾爾族作家、翻譯家,穆罕默德·伊明在維吾爾文學與漢語文學溝通、交流,在豐富和發(fā)展維吾爾小說創(chuàng)作,展示和傳播維吾爾人民的理想和精神世界方面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責任編輯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