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祥

1

賈施初的手機響起來,電話里一個女人問道,你是賈先生嗎?賈施初不熟悉這聲音,聲音很甜美。賈施初說,是的。女人說,賽家樂要關(guān)張了,趕緊去要回進(jìn)場費。賈施初的耳朵“轟”地響了一下,心臟與手都顫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手機使勁往耳朵上擠,手機的翻蓋發(fā)出“咔”的聲音。

你是誰?賈施初問。

女人說,我是商場內(nèi)部人員。

“啪”地對方撂下了電話。

這是個周末,賈施初正開著車,他要到解放路百貨大樓去,解放路百貨大樓是賈施初生意做得最火的商場。賈施初是去享受快樂的。周末生意會很好,每個周末賈施初要去享受這種快樂。

賈施初一腳剎車,車就停在了馬路中央,他的快樂在車輪與地面間倒斃。天空中飄著細(xì)雨,雨刷器在勤奮地工作著,后車的喇叭聲震耳欲聾地響起來。

賈施初把車在路邊停穩(wěn),腦子把有關(guān)賽家樂商場的所有信息都調(diào)出來,逐一地篩了一遍,不愿斷定這消息是準(zhǔn)確的。呆呆地坐著想了很長時間后,賈施初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去證實一下。他拿出手機撥通了賽家樂商場招商處的電話。他自稱是一個茶葉經(jīng)銷商,想要一塊一千平方米左右的地方開專柜,不知行不行。招商處的人說,可以啊,不過條件比較高,要先交八十萬的進(jìn)場費。賈施初沒有再聽那人胡扯,就把電話給扣了。據(jù)他所知,茶葉經(jīng)銷專柜早就有人承租了,那是一個浙江人,錢交了,不是八十萬,而是一百五十萬。明打明地現(xiàn)在商場是在圈錢了。

賽家樂商場是個即將要開張的大商場,什么規(guī)模?五萬多平方米。黃龍市第一大商場。無所不包的商品,看不到頭的貨架,微笑的售貨員,像賓館一樣的裝飾。當(dāng)你逛完了想回家時,你感覺到腳不聽使喚了,因為你走累了。出資的兩大股東一個是毛巾廠,一個是奧良集團。提起毛巾廠,那是黃龍市沒有人不知道的大企業(yè),工人有好幾萬人。雖說這些年效益不太好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這不,它要走出困境,把靠五筆路的那塊地皮劃出,與奧良公司合作建造賽家樂商場,這可是大手筆。奧良集團雖說沒有多少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但聽說背景很硬。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國人對背景很硬這句話,總是覺得玄機深奧,很有感召力的。

為了進(jìn)賽家樂商場,賈施初動用了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人物。這樣的人物他一般是不輕易動用的,關(guān)系就是人情,動用就得付出。動用的理由有兩點,一是只要進(jìn)了賽家樂商場,他的事業(yè)將是一次飛躍;二是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要進(jìn)賽家樂那是癡人說夢。賈施初成功了,當(dāng)他知道自己能進(jìn)入賽家樂了時,他不知多少次向朋友與同行牛氣地描繪過自己的美好前景。

賽家樂商場的大樓早就蓋好了。

按現(xiàn)時開商場的慣例,商家只要把大樓蓋好,實際上等于已經(jīng)完成了大部分的資金投入。接下來是蜂擁而至的廠家、經(jīng)銷商會把進(jìn)場費交進(jìn)來,把各種各樣的貨物充滿貨架,商家只要擇個逢八要發(fā)的日子開張就行了?？墒?賈施初描繪的美好前景就要變成春秋大夢了?賽家樂商場要關(guān)張了?

這讓賈施初難以置信。

賈施初在賽家樂商場交了八十萬進(jìn)場費,屬進(jìn)入賽家樂商場的中等客戶。八十萬對賈施初來說也是個中等數(shù)目,失去這八十萬,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但這足以讓賈施初的心像被人捅上一刀。賈施初想起

了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祥林嫂》,賀老六對祥林嫂說,我不做強盜不做賊,你道我八十千錢從哪里來?……八十千錢是多少?賈施初不大知道。但賀老六的另一句話卻是賈施初心情的真實寫照了:我老六是一場歡喜反成悲。

賈施初垂頭喪氣地在車?yán)镒艘粫?決定明天去找一個人。

2

賈施初要去找的人姓詹,賈施初要恭敬地叫他詹經(jīng)理。當(dāng)然背地里叫他什么都有,有叫老詹頭的,有叫詹老頭的,有人直接些,就叫老詹。

賈施初是不抽煙的,但他遞煙。到商場去,他的包里都裝著小字中華煙。第一次見面,他總是先扯去塑封,然后,揭去封口的泊金紙,抽出來發(fā)一支。發(fā)完了便把整包煙放到辦公桌上,說我不抽煙的。熟悉到不用遞煙了時,賈施初的生意一般是做穩(wěn)了,或是這種方式表示遠(yuǎn)遠(yuǎn)不夠了。

今天,賈施初又把煙從包里拿出來,向詹經(jīng)理重復(fù)了一次派煙的過程。詹經(jīng)理看起來很忙,跟賈施初打了聲招呼后,就一直沒有理他。除了喝喝水,賈施初不時地起身看看窗外的風(fēng)景。他要等著詹經(jīng)理,他有話要對他說。

一連幾天賈施初沒有閑著,一直打探著有關(guān)商場的一切。賈施初套過詹經(jīng)理的口風(fēng),想從他口里證實一下自己的推斷是不是對的,但詹經(jīng)理只字沒露商場沒錢了。賈施初還向幾個熟悉的人打聽過,他們同樣也沒這方面的消息。賈施初斷定商場要關(guān)張的消息之真?zhèn)?是與干活的民工聊天后得出的。他問為什么干得這么慢?民工說,我們是來掙錢的,誰愿意干得這么慢。是商場說沒錢了,我們都三個多月沒有領(lǐng)工錢了。

賈施初是與詹經(jīng)理吃完中午飯后回到辦公室,才開門見山地對詹經(jīng)理說,詹經(jīng)理,近來手頭資金周轉(zhuǎn)困難,我想退出不干了。賈施初自以為話說得很婉轉(zhuǎn)了,詹經(jīng)理知道他是誰介紹進(jìn)來的,應(yīng)該會給他這個面子的。

詹經(jīng)理說,小賈呀,你不干了多可惜呀,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進(jìn)來嗎?就這么點地兒,這個托那個求,這些天我都煩死了!

賈施初聽著太不是個滋味了,口氣一變說,是嗎?我是覺得時間拖得忒長了,這八十萬我放到別的地方,早就能掙回來了。都快兩年了,生意人時間拖不起的。

詹經(jīng)理盯著賈施初說,時間是長了點,這主要是對開這么大的商場的工程量估計不足,一拖再拖。我聽你的話好像是在怨我,我給你的地兒多好,當(dāng)時有多少人想要這地兒?

賈施初在詹經(jīng)理眼中成了忘恩負(fù)義之輩、小人!賈施初便沒有多說了,他走到走廊里打電話。電話是打給那個關(guān)鍵人物的。賈施初盡管覺得憋氣,他要罵人了,但他不能罵人!電話一打就通,那人說,有這種事?讓我了解一下。過了一會兒,電話就打過來說,商場資金周轉(zhuǎn)確實遇到了些麻煩。賈施初問,到底還能不能開張?那人說,很難說。賈施初說,我想退出。電話里那人說,你自己定,有什么困難找我吧。

賈施初與詹經(jīng)理吵翻了。本來賈施初是不想與詹經(jīng)理吵翻的,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可以說吵翻就吵翻的時候。但是詹經(jīng)理的臭架子越擺越大,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那種動不動就教訓(xùn)的口氣,嗆得賈施初火冒三丈。反正不想干了,受你這鳥氣,賈施初當(dāng)然不干。他在心里說,你現(xiàn)在算是哪根蔥?賈施初現(xiàn)在就要把這根“蔥”給撅了。賈施初在一個快下班的下午,把詹經(jīng)理堵在辦公室里,挑明了要回錢的話。話不投機,再說賈施初本來就沒打算給詹好顏面,所以,他說話一點也不客氣。最后一句話是,你不給錢我就找人揍你。詹經(jīng)理氣得發(fā)抖,一邊抖一邊抽著賈施初甩在桌子上的小字中華煙。賈施初神定氣閑地坐著看他抽煙,在看他做戲。他認(rèn)為詹經(jīng)理是在做戲的,他邊看邊扯著手指上的倒刺,摳指甲里的污垢。最后,詹經(jīng)理用總結(jié)性的方式說,我現(xiàn)在不跟你多說,你要是覺得我們商場不守信用,違反了合同,你可以去法院告?，F(xiàn)在請你出去,我要工作了,不然我叫保安了。賈施初在心里輕蔑地說,哼!他偏坐著不動,眼睛盯著詹經(jīng)理的眼睛,盯得詹經(jīng)理的目光逃逸。詹經(jīng)理沒有叫保安,是賈施初覺得這樣坐著也要不回錢,他得另想辦法,所以,他最后自己出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賈施初只要有空就會來到詹經(jīng)理的辦公室。盡管賈施初讓關(guān)鍵人物出面的話,肯定能把錢要回來,但他不想這樣做,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的。有時候詹經(jīng)理在,有時候詹經(jīng)理不在;有時候是詹經(jīng)理見賈施初來了,他就走了;有時候是賈施初在辦公室坐著時詹經(jīng)理從外面來了,見賈施初在,不理不睬的做著自己的事。賈施初每次來,都是自己倒茶,看著茶香一縷一縷地裊裊升起來,手里把玩著小字中華煙。詹經(jīng)理看見了賈施初手里的煙,還聞到了煙香。詹經(jīng)理還很忙,接電話呀,寫報告呀,秘書來找呀,區(qū)里來人接待呀等等等。賈施初不管詹經(jīng)理忙不忙,全然我行我素,干脆坐在詹經(jīng)理的位置上,詹經(jīng)理來了他也不讓。嬉笑地說,你的位置坐坐很穩(wěn),讓我也坐一會。這樣,詹經(jīng)理就會沒有位置坐了。賈施初被自己這種胡攪蠻纏的做法常常逗樂,這也太無理了吧,他自己問自己?？墒?他的八十萬足以使他覺得理由十足。誰能給我賈施初八十萬,我可以裝修出比這大好幾倍的辦公室給他坐。

讓我去法院告?傻子才上法院去。賈施初想,最好是想個法子出來,弄得詹經(jīng)理要上法院去告他。

在詹經(jīng)理的辦公室坐膩了,賈施初便去其他辦公室轉(zhuǎn)轉(zhuǎn),并不是每個人都像詹經(jīng)理這樣對賈施初不友好。賈施初總是興致很好地與他們天南海北地神聊。賈施初很想找出那個打電話的女人到底是誰。辦公室里的幾個女的都很年輕、很動人,要是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是叛徒的話,那么,這個人是可以與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相媲美了。

賈施初還會到裝修著的樓層去轉(zhuǎn)轉(zhuǎn),工人們照常懶散地干著。他去看預(yù)定給他的那塊地方,看看有多少錢已經(jīng)貼上去了,錢一旦貼到墻上撕下來就不是錢了。老家有句老話:錢有呀,就是貼在墻壁上。

就這樣,賈施初與詹經(jīng)理耗上了。

3

賈施初清楚,像這樣常來辦公室坐坐是不可能要回錢的,這樣做頂多是讓老詹頭惡心一下?，F(xiàn)在看來老詹頭是不怕惡心的,這一點賈施初也清楚了。所以,賈施初醞釀著各種要回錢的方式。

賈施初激動地想到了一個辦法:鬧事!鬧回事,讓老詹頭去告。再細(xì)想想,又有些猶豫,覺得有點難辦。因為事鬧了,既能要回錢,又能不出大亂子,做到能功成身退太難了。因為鬧事一鬧過頭,鬧出事情來的情況多了,就像戰(zhàn)爭,一旦發(fā)動了,誰也無法把握它會帶來什么。萬一事鬧了,錢卻拿不回來,那真是抓瞎了。畢竟鬧事是手段,要錢才是目的,要錢不能要進(jìn)班房里去。

賈施初經(jīng)過周密的思考,認(rèn)為在這件事上,鬧事還是最好的手段。他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在賽家樂商場轉(zhuǎn)悠的人越來越多了,看來不止是他一個人發(fā)現(xiàn)商場出問題了。是不是那個自稱內(nèi)部人員的叛徒通知的呢?賈施初不知道,反正在詹經(jīng)理的辦公室里倒茶喝的人,不管賈施初什么時候去都有了。

大家見了面相互打著招呼,倒是詹經(jīng)理總是一來了就走,好像這不是他的辦公室。許多時候電話都是賈施初他們接的。電話里的人一般會問,詹經(jīng)理在嗎?接電話的人會說,你是某某某吧?快點來,我們早就來了。電話那頭就會說,哈哈哈,你們又在值班了。電話這頭也哈哈大笑。旁邊就會有人問,誰呀?是長虹家的?鄂爾多斯家的?胸罩家的?旁邊的人就說,趕快讓他過來,就說是錢可以拿了。

賈施初就是要把這些零零星星走進(jìn)詹經(jīng)理辦公室要債的人都集合起來,組成一個聯(lián)盟,與賽家樂商場戰(zhàn)斗。共同的目的會讓這個聯(lián)盟水到渠成。

誰來出頭呢?賈施初自己不想出頭。

上學(xué)時的賈施初,爭強好勝,動輒拳頭捋出想揍人?，F(xiàn)在不了,生意大了,人很怕死了。他曾給別人打這樣的比喻,一個富人與一個窮人吵架,窮人可以與你拼命,但富人是連傷個手指頭都會覺得不值當(dāng)了。美國佬為什么不敢動咱中國,只常常與我們打打嘴仗,就是這個理兒。還有一點,賈施初覺得壓根兒就沒有必要去沖鋒陷陣。

誰來為頭呢?賈施初覺得是件很重要的事,物色再三,他覺得讓老方為頭來操作是很合適的。

老方是在詹經(jīng)理辦公室認(rèn)識的。老方五十多歲,老是瞇縫著眼睛說話,笑時露出蛀牙,下瞼耷拉在皮紋累累的面頰上,顯得官員派頭十足,一副富貴之相。聽老方自己說交進(jìn)賽家樂的進(jìn)場費有八百萬。賈施初絕對可以認(rèn)定這是個大牛B,估計吹大了好幾倍,至于到底是多少,賈施初沒有必要去考證。都是生意人,這點還不有數(shù)?人家要牛B就牛吧,無關(guān)賈施初的事。

老方與賈施初一樣是來要錢的,坐在老詹頭的辦公室里喝茶聊天。但老方說的最多的不是怎么要錢,而是大談女人。只要走進(jìn)老詹頭的辦公室的女人,老方都宣稱他是認(rèn)識的。在別人表示吹牛時,他頭頭是道的講述,讓人不能不相信他與這些女人是真有瓜葛的。細(xì)枝末節(jié)惟妙惟肖,點到為止,卻讓人意猶未盡。他宣稱他的絕活是,只要女人給他一個背影,他就能用眼睛量出她兩瓣屁股之間縫的尺寸。說,女人在他的眼中,穿不穿衣服都是一樣的。他的原話說“一般光景”。有人開玩笑說,那你在大街上看女人都是光著身子的。老方回答說,你最好不要把你的女人帶來給我照X光。

有人問,那么你有沒有跟老詹頭的女秘泡過?老方當(dāng)即表示了輕蔑,說你去把她叫來。那人真的去把那女秘叫來了。老方先是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人家姑娘的名字,女秘答應(yīng)了一下。老方說,今天早起你被子有沒有疊好。女秘說,疊好了呀!老方說,那枕頭底下的那條毛巾呢?眾人哄然大笑。老方說,別笑,有什么好笑的。讓你們這幫孫子服氣,不拿出鐵證來,還不磨破我的嘴皮子。老方最后還對女秘說,早點回家去,聽話啊。女秘笑著走了。

所以,只要有老方在,老詹頭的辦公室人氣很旺,似乎大家不是來要錢的,是來聽老方說書的。

不過,賈施初知道了老方大談女人的秘密了。那天,來老詹頭辦公室只有四五個人,有人提議一起去吃頓飯。就去了。喝酒當(dāng)然離不開談?wù)撘X的事。賈施初問老方,他是怎么會知道賽家樂要倒閉了的。老方說,接著了一個女人的電話才來的。賈施初說,我也是接到這個特務(wù)的電話才來的。老方說,特務(wù)?這種人配稱特務(wù)?應(yīng)該叫叛徒!然后老方發(fā)了通特務(wù)與叛徒的高論。說,特務(wù)與叛徒都讓人心有余悸,似一把刀子,在你熟睡著時尋找著對你下手的刀口。不過,特務(wù)與叛徒是在品質(zhì)上截然不同的。特務(wù)是堅強的,他去執(zhí)行任務(wù)前知道,抓住了要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過電,或是通紅通紅的烙鐵燙會讓他的皮肉吱啦吱啦地冒煙。只有視死如歸的人才能叫特務(wù),讓敵人憤怒地叫囂:你他媽的真是屎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就像我們常常說的地下共產(chǎn)黨員,讓人尊敬的。特務(wù)投降了才叫叛徒,那是懦夫。最后,老方讓賈施初猜猜,那個女人打電話的目的。賈施初說,我不知道。老方說,不知道了吧!嫩了不是。我猜這個人可能是一個婊子,被男人玩了后想報復(fù);也可能是一個窩里斗快要完蛋了的家伙;說不定呢還是一個為了爭權(quán)奪利不擇手段者的陰謀的一個小卒。

賈施初說,我們得感謝這個叛徒。

老方說,我們只是需要叛徒。

賈施初說,要想要回商場的錢,看來比登天還難!

老方又表示了輕蔑,說,怕事了?別的咱不吹,我老方想要回錢來,沒有人敢不給。雖說我是個郊區(qū)的,但人還是認(rèn)得幾個的。只是呀,只是呀,老弟呀,官場也好比生意場,回報是要付出的,說是人情,欠下了就是錢情。

賈施初頓生老方與自己英雄所見略同之感,老方在他心目中也算是個人物了。而老方也對賈施初既聰明又謙遜的為人大表贊賞。

這桌席的結(jié)局是,在賈施初的刻意引導(dǎo)下,大家統(tǒng)一了思想:鬧事,用鬧事的方式逼迫商場還錢。

散席后,賈施初與老方走在最后面。

賈施初問老方說,老方,我們?nèi)ネ嫱?

老方說,算了算了,費錢的事少做。

賈施初說,別高尚了,就憑你這女人經(jīng)念得那么好,我也想學(xué)習(xí)幾招。

老方說,什么呀!逗他們的,我都患前列腺炎十幾年了,家伙不肯出力,玩什么玩。

賈施初對老方肅然起敬。同時認(rèn)定由老方來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是最合適的。這樣,在賈施初的計劃中,已經(jīng)不需要和平的方式了,一場大戰(zhàn)就要來臨,只是賈施初不知會揭開一場什么樣的風(fēng)暴。

4

在一個咖啡屋里,賈施初他們集中在一起了。咖啡屋不大,有人只好站在了門口。老板見一下來了這么多人,很是高興,忙不迭地忙著。有許多人嫌慢,自己到處找杯子,找不著呱呱大叫。有上廁所的,人一多,就排起了隊。絕大多數(shù)人是在嘰里呱啦地與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聊天。賈施初嘟囔了句,這幫人,素質(zhì)太低。賈施初仔細(xì)地觀察了一下,嘰里呱啦的這幫人,大多是錢數(shù)比較少的人,但卻是最起勁的,也難怪,錢少更損失不起。賈施初是同情他們的,也是需要他們的,他也沒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想當(dāng)年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幾個大戶都是安靜地坐著,等老板把茶泡來,有的人呷一口后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看別人在聊天;有的人讓杯子在手里隨著音樂跳舞,等待著眾人安靜下來。在嘈雜的聲音有點兒安靜時,老方說話了,說大家來這兒不是來聊天的,更不是來喝咖啡的,有話大家說,有計大家出,把錢要回來才是正事。

有人說,把詹老頭的家找著了,我們大家上他家吃飯去。賈施初聽了微微一笑。又有人說了,我們使個美人計,打電話給他老婆,說如何如何的,讓他后院起火,不怕不給。一說完就眾人大笑,這是經(jīng)驗之談嘛。

一個女的說,我們不可以打官司嗎?她的話立即招來一片埋怨聲,說誰不知道打官司呀,可是誰愿意打呀!不說打贏打輸,就是肯定贏了,你贏了官司能拿回錢嗎?老方發(fā)表高論說,現(xiàn)在的社會里打官司是愚民之舉。除非你是明星,官司越打越會紅。一個男的大概是被這蠢舉激怒了,大聲地罵了聲:真是個傻B。那女的不干了,你媽才是傻B呢,你罵誰呢?眾人一看不好,都一齊勸開。那男的也知道錯了,不響了。

上檢察院告他去,這么大的一個工程,里面肯定有貪污受賄什么的。有人這樣說。

賈施初覺得這倒也有些道理,可是這與他們能要回錢來好像沒有一定的因果關(guān)系,檢察院抓了人后,他們的錢一定能要回來?再說了,要是這個班子一倒,以后還到哪兒要錢去?這一來猴年馬月才能要回錢來。

這他媽是個餿主意。

賈施初把自己的想法對老方說了,老方深以為然地長時間地點著頭!

這時有人罵娘了,說如果我這錢要不回來,我活不成,他媽的老詹頭也得立刻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賈施初聽了哈哈大笑,眾人也跟著大笑了起來。就這樣議論來議論去,沒個主意。沉悶時只聽見唏利唏利的喝水聲,這聲音只有這咖啡館的老板聽著高興。賈施初倒是受到了剛才去檢察院的說法的影響,盤算著:雖說不能去檢察院,但這貪污賄賂還是不可能沒有的,如果事情鬧大的話,按理說商場方面也是不愿意看到的,因為,事情應(yīng)該說還不會到商場不怕事情了的地步。要是商場這樣都不怕了,那么這錢真的是絕望了。不去老詹頭的家里,可以去詹老頭的辦公室,那地方大,比這咖啡屋大多了,也名正言順。這么多人一起去,那場面可是大了,起到的效果應(yīng)該要比去檢察院告發(fā)效果大得多。

賈施初又把這想法對老方說了。老方說,就是呀,鬧點事,鬧出事兒來我就不相信解決不了。我們是要求拿回我們自己的錢,走到哪兒這理都輸不了。

怎么鬧?有人問!

只要不出人命,我們愛怎么鬧就怎么鬧?賈施初說!

去鬧事的車隊,像一枚要去炸開堡壘的炸彈,這枚炸彈在沿著中河大道這條彈道,向前向前!賈施初的車走在中間,CD機放著凱麗金的《回家》,薩克斯旋律悠揚舒暢,賈施初聽著這不知聽了多少次的音樂卻心潮澎湃,眼睛竟有些濕潤了起來。已經(jīng)能看見賽家樂商場那龐大而死氣沉沉的大樓了,現(xiàn)在的賽家樂在賈施初的心中就是死氣沉沉的。

炸彈射向它也無聲無息。

一個賣皮鞋的溫州人一腳踹開來了老詹頭辦公室的門,沖了進(jìn)去。老詹頭正站著接電話,被這氣勢鬧得六頭不清,賈施初覺得這種時候他理所當(dāng)然、當(dāng)仁不讓地要用具體的手段把前些日子所受的非禮之怨刷清。他把明顯懵了頭的老詹頭逼到墻角,說今天來我們只有一個目的,要錢,要回我的錢。眾人受到賈施初的影響,紛紛七嘴八舌又指指點點,把自己要說的話都砸向老詹頭。老詹頭總算有些明白過來了。他說,你們這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的話立即被淹沒在一片謾罵聲中。

老方舉臂一高呼:大家安靜,聽我說。

眾人安靜下來了。

老方說,老詹頭,你說我們這樣做要付出代價的,我們要付出什么代價?我們還沒有付出代價嗎?我要對你說明白,我們只想要回我們的錢,走遍天下這理也說得準(zhǔn)的。你不是覺得我們老上你辦公室來喝茶影響你工作嗎?好呀,閑話少說,給錢,給錢呀,給錢了,我們就不會來了。不然,我們坐在這兒等著你的代價。老方掉頭對大伙說,同志們,你們說我們今天來干嘛來啦?

要錢呀!大伙說。

老詹頭氣得眼珠子脧出,拍著桌子大罵,你們這是脅迫,只要我在,你們休想拿到一分錢。

一個河北佬火了,他是賣毛衣的,說你嚷什么,你他媽再拍一下桌子,我就把它從這窗口扔出去。

河北佬的意思賈施初沒有聽明白,是要把桌子扔出去,還是要把老詹頭扔出去。老詹頭不響了,他怕河北佬真的把他扔出去。老詹頭坐了下來,氣呼呼地喝水,腦子里好像是在想辦法,又好像是沒有想。眼睛過一會兒看看他面前的這幫人,帶著怨恨。實際上,他腦子里什么也沒有想,想不出一點兒鳥來!有人把能找著的茶杯都找出來,沏好后很客氣地遞給旁邊的人,老詹頭的辦公室徹底成了茶室。人多坐不下,大伙便三三兩兩地坐到了別的辦公室去。

這時候,大伙聽到警笛長鳴,老方把頭探出窗口一看,三輛警車“嘎”、“嘎”、“嘎”地停在五筆路上,車上下來好多全副武裝的巡警。老方說,大家不要慌,沒事的。我們大家一起下去,來,把他帶下去,讓他去說。

老詹頭被雙腳雙手抬著下了樓。

誰是這個地方的負(fù)責(zé)人?警察問。

老方把老詹頭一推,老詹頭就到了警察的面前。

你是?警察說。是,老詹頭說。

怎么回事?那么多車,把路都堵死了。

馬路上橫七豎八地停滿了車,差不多堵了大半條馬路。老詹頭起先還以為是內(nèi)部人員報了警,警察是來救他的,警察這么一問知道不是了。但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他對警察說,快救救我,這幫人是來鬧事的。警察們也嗅出點鬧事的氣味來了,眼睛把眼前的一切通過腦神經(jīng)后,腦神經(jīng)發(fā)出命令讓警察的每一寸肌肉充滿了對敵人可以致命一擊的力量。

大伙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老方,老方腦子里充滿了當(dāng)仁不讓的想法。面對警察目光的盤詢,老方沉著地說,這幫腐敗分子,你們得管管。警察聽了后說,你請慢慢說。老方說,您請看看,我們像鬧事的樣子嗎?我們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生意人。我們受騙了,兩年多前,賽家樂商場招商,我廠子交了五百萬進(jìn)來。商場說,去年的八月十八一定會準(zhǔn)時開張。于是廠里安排加班加點趕活。誰想到,拖到現(xiàn)在商場還不開張,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開張?，F(xiàn)在,廠里被迫停產(chǎn)了,幾百號工人都失業(yè)了,產(chǎn)品大量積壓。這個損失誰賠?這個責(zé)任誰負(fù)?有工人對我說,廠長,這錢讓我們?nèi)ヒ?我們就不相信要不回來。我怕出事,我攔著,擋著,我對他們說,可別鬧出什么事兒來,我來想辦法,會有辦法的。警察同志,我們是公民,我們得守法不是,我們不會鬧事的。我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也是廠里幾百號人的養(yǎng)命錢,如果拿不回去的話,不知有誰能救救我呢?

老方掉頭對老詹頭說,詹經(jīng)理,你別喊救命,要喊應(yīng)該是我喊,是我們大伙一起向你喊,求求你救救我們。

警察的報話機響了,老方停止了說話。賈施初乘空送去對老方贊許的目光,大伙都很安靜地圍在老方的旁邊,老方所處的位置就是一把折扇的插扭。老方自己的感覺是他是一群南飛的大雁陣中的頭雁,越飛離溫暖會越近。

警察說,你們這是經(jīng)濟糾紛,希望大家能保持相互克制,協(xié)商解決,不要鬧出事來?，F(xiàn)在請大家把各自的車去停好。大伙各自去把車停好了,賈施初與老方最后去停車的,他們要看住老詹頭,他跑了的話怕他就會永遠(yuǎn)消失。

上樓時都興高采烈。老詹頭被挾在中間涌上樓,重新被按到椅子上接受大伙的詢問。

有人發(fā)現(xiàn)水喝完了,去邊上的幾個辦公室看了看,也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人說,讓送呀!于是,便按著水桶上的電話號碼打。對方說,是哪個單位呀?打電話的人說,是賽家樂。對方說,是賽家樂,好的,要幾桶?打電話的人說,先送個十桶吧!邊上有人說,太多了吧!打電話的人用手捏著話筒看了看眾人詢求意見,有人便說,十桶就十桶吧,指不定要喝多少天呢?來十桶,打電話的人在電話里堅決地說。

有幾個人在跟老詹頭論理,眾人也就不去打擾了,反正是集體行動,一人有錢可拿,就全部可拿,老詹頭的嘴大概是沒有力氣了,聲音很小地跟那幾個人在說著話,和顏悅色的,不知情的人以為在商量什么秘密之事呢!這時,賈施初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老婆打來的,是到吃中飯時間了嗎?一看還真是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

賈施初走到了走廊上給老婆說話,老婆先問,事情辦得怎么樣?沒出什么事兒吧?賈施初說,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辦事。賈施初老婆說,人家也是出于關(guān)心才這么問的嗎?賈施初說,這我知道。不過警察來過。賈施初老婆覺得好奇了,連忙問,警察來了,有人報警了?賈施初想逗逗她,賣關(guān)子說,這事一時說不清,麻煩著呢,還是回來跟你說吧!我掛了。把電話給扣了。

賈施初路過會計室時,發(fā)現(xiàn)他們在吃快餐,問道,這快餐是自己下樓買的嗎?答道,是虹橋公司訂的。賈施初聽了后,趕緊對老方說了這事。老方說,他們能訂,我們也訂,反正不花我們錢。

老方喊來一個賣文具的,說你打個電話給虹橋公司,就說賽家樂商場要兩百個人的飯,讓趕緊送來。二十幾分鐘,虹橋公司的車就到了,大伙兒一人一份端在手里吃了。虹橋公司的人回頭要錢時,眾人說,去財務(wù)部要。財務(wù)部的人去請示老詹頭,老詹頭揮揮手說,付了吧!

賈施初有個習(xí)慣,每天要睡午覺。對老方說,我有件重要事,得先走開一會。老方說,有什么事比這兒還重要,吃過飯要商量商量,事情鬧了,辦公室也圍了?？蠢险差^的陣勢,要錢的事八字兒沒有一撇呢,要是這樣鬧了還不能把錢拿回來,以后就甭想拿了。賈施初想想也是,事情已經(jīng)開了頭,開弓沒有回頭箭。大伙商量的結(jié)果是,犯法的事不能做,違法的事不能不做下了?？醋±险差^,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看著,吃飯、上廁所都看著。把人分成十個組,一個組二十來人,一天分四個班,輪流倒。直到老詹頭拿出錢來。

這樣的局面已經(jīng)僵持到第六天了,老詹頭被“隔離審訊”著。讓賈施初他們驚奇的是,竟然沒有任何部門、任何有頭有臉的人物出面說上幾句,包括賽家樂商場董事會。

老詹頭接受著老方他們的盤問與聲討。老方說,你再不給款子,我們可真要上檢察院去告發(fā)你了,到那時候,你就會身敗名裂,身陷囹圄。想想吧,這么些年你自個兒掙也掙了,撈也撈了,掙下這份天下也不容易?，F(xiàn)在只不過是一群革命群眾在義憤填膺,如果真讓檢察官坐到你面前來審問,那還不是老鷹啄小雞,一啄一個準(zhǔn),給你查個萬兒百千出來,還不是“啪”的一聲響總結(jié)了你的過去,劈斷了你的將來。這一席語重心長的話老詹頭聽了后,老方在他臉上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臉上有什么東西要表示,也猜不出他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在產(chǎn)生。老方想,難道是這幾天連軸轉(zhuǎn)的“審訊”把他嚇壞了?老方對賈施初說出自己的想法,賈施初說,絕不可能的。把老詹頭的過去對老方說了一下。老方也斷然認(rèn)定老詹頭是絕不可能嚇壞的。

六天來,看管的人措施是嚴(yán)厲的。每當(dāng)老詹頭的眼睛要合上尋找的快樂時,就有一只手、一只腳或者一聲大喝把他攆出快樂的天堂,讓他回到?jīng)]穿警服的看守者面前。老詹頭無數(shù)次在半醒半夢中向往那片樂土,在快要飛翔起來的時候被摁住。他的臉越來越黑,眼瞼越來越陷。他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體發(fā)著一種很不舒服的熱量,微微的熱量,讓他的四肢發(fā)軟,頭腦發(fā)脹、發(fā)昏、發(fā)愁,內(nèi)心發(fā)慌,胸口發(fā)悶,兩眼發(fā)黑。脖子好像是一根鎢絲,頭癱在了肩膀上了。

賈施初在這六天里值過兩次班,一次白天,一次是凌晨三點。凌晨三點那次,天氣很熱。剛好有個老鄉(xiāng)來電話,老鄉(xiāng)說,報紙里說今天有流星雨,你看不看?流星雨?賈施初也聽人說這幾天是有流星雨。便說道,你過來,來我這兒,我們一起看。報紙里說,一點多是流星雨最多的時刻,但到兩點多,賈施初他們才看見了一顆流星?；貋砗?賈施初向老詹頭卻是繪聲繪色地描述流星雨的壯觀與絢麗。老詹頭那天精神還很好,大概是剛被前茬看管的人推醒,聽著賈施初對流星雨的描述,燦爛得一臉幸福,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沐浴在陽光下了,對空曠無限地向往。賈施初的講述讓他的心也曠達(dá)得如一顆流星在太空中飛速地行進(jìn)。

天亮了,賈施初與老鄉(xiāng)一起去吃飯,飯這些天來一直是商場管的,賈施初覺得這飯吃得有點兒兇,吃的是強盜飯。不計人數(shù),不計價錢,只要來人,就可人手一份。賈施初發(fā)現(xiàn)這兩天一些民工也混進(jìn)來吃了,虹橋公司要送好幾趟了,那幾個民工是趕早不趕晚,倒比賈施初他們吃得還早。賈施初也帶幾個老鄉(xiāng)來吃過,因為老鄉(xiāng)好奇,聽說有這樣的事,一定要來看看。好多人是自己吃了還往家里帶,這幫人,素質(zhì)就是低,賈施初對這事是嗤之以鼻的。

5

第六天的傍晚,賈施初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老詹頭進(jìn)派出所了。他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為什么?賈施初問。那人說,快去五筆路區(qū)派出所,老方說了,什么事都到那兒再說。

賈施初趕到時,大伙差不多都趕到了,在行哄行哄地鬧著,還看見了一大幫蹭飯的民工也在,場面大亂。人們用最激昂的情緒激昂地說,這個所謂被解救的人是個大騙子、大貪污犯。有人還威脅說,派出所如果只保護(hù)一個大騙子、大貪污犯,對老百姓的正義要求置之不顧的話,就在派出所里抹脖子。派出所沒有想到事情有這么復(fù)雜,他們是接到一個求救電話,說,有人要謀害他,就出警了。帶回了老詹頭,也帶回了看管的五個人,那五個還正在吃虹橋公司送來的飯,聽到警笛響還沒去注意呢。警察沖進(jìn)老詹頭的辦公室說,不許動,警察。這幾個人就乖乖地被抓了。放人肯定是不行了,很明顯這是個民憤極大的案子。于是,派出所決定,查清楚了再說。老方在派出所所長的辦公室里鴻篇大論地把對巡警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又著重強調(diào)了老百姓的正義要求這一老目標(biāo)、新用詞。

他說,警察是公民的保護(hù)傘,我們請求你們保護(hù)我們的利益不受到不法的侵害。

派出所所長說,在沒有弄清事情原委之前,誰都是我們要保護(hù)的公民,你們的行為是錯誤的。

老方說,他就是一個大騙子、大貪污犯,我敢肯定他的結(jié)局是一聲槍聲。你去瞧瞧他的房子,那房子的裝修,至少值個四百多萬。他哪兒來那么多錢?

派出所所長說,你是法官?你是檢察官?說話不要信口雌黃,有罪與無罪只有法律說了算。我要奉勸大家,不要再有過激的行為,有什么事通過法律渠道解決。

旁邊人聽了一片哄鬧,他們因為老方的話受到批駁而不滿,覺得派出所的人是在打官腔。派出所所長聽到有人用鼻子連續(xù)發(fā)出哼哼的聲音。老詹頭成了大伙的出氣筒,被推來推去。

賈施初一看局勢有點兒要僵,便說,那么所長,依你看,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

所長說,人肯定要放,另外,你們唯一的要錢方法是向法院起訴,法律才能給你們公平,不能胡鬧。

老方聽著這話很不樂意,心里說,這狗娘養(yǎng)的是個賊,肯定與這老詹頭有關(guān)系。就說,在這兒我就沒有享受到法律的公平,這兒難道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嗎?

所長打斷老方還要說的話,他覺得老方有意在挑起眾人的情緒,他要阻止這種情緒的蔓延,厲聲說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安機構(gòu),決不容許任何藐視與觸犯法律的行為,現(xiàn)在大家立刻退到外面去。

大伙兒騷動起來了。

有人說,你們派出所難道就只會這樣壓勢嗎?剛才還說法律會給我們公平的喲!

有人說,我們又沒有鬧事,我們藐視與觸犯法律了嗎?你這人說話怎么一點也沒有所長的樣子,你是所長嗎?

有人說,就是,什么派出所,什么破所長,想放人,沒門,只要老詹頭敢走出這個大門,我們立馬打折他的腿。

有人說,我們上公安部去告去。

有人說,我們上中南海告去。

老方受到了鼓舞,說,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所長,就是公安部長也得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想嚇我們,你給我準(zhǔn)備一間牢房,我想在里面了卻一生,要不回錢,我反正一無所有了。

所長“呼”地站了起來,用一個非常職業(yè)的動作取出手銬砸在桌子上,貼面的三夾板懸了,發(fā)出的聲響是“嘭”的一聲悶響。

他責(zé)問道,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老方也呼的一聲站起來,抓起手銬甩了一下,說,我要要回自己的錢。

對,我們要要回自己的錢。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天不知不覺已經(jīng)黑了,有人拉開了燈,站在大院里的人有些已經(jīng)買了飯在吃了,電風(fēng)扇“刮刮刮”地扇著,一點兒也不涼。有人來叫所長吃飯,所長沒有說話。邊上就有人說,所長,飯總要吃的,事情也總要解決的。所里的人也說,所長,先去吃飯吧。所長就去吃飯去了。老詹頭從進(jìn)派出所就一直坐在這個辦公室里沒動,現(xiàn)在所長走了,他看上去很是緊張。賈施初說沒人會要你的命,要你的命會要了我們的命,但你不拿出錢來,你的命就很難說了。老詹頭的臉便更灰了,那熒光燈的光線照在他臉上,發(fā)白又發(fā)綠。過了一會兒,老方進(jìn)來了,遞給賈施初一盒飯。賈施初說給我們的詹經(jīng)理也來一盒,他可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呀!便有人也遞給了老詹頭一盒飯。老詹頭很餓了,呼嚕呼嚕地吃起來。

大家吃完了飯等所長來,所長卻一直沒來。問其他警察,說,有事去了。眾人說,會不會向上級匯報去了?有幾個人看上去明顯膽兒小起來。賈施初對老方說,不可能的,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一般是不愿把問題上交的,對他們沒有好處。老方對大家說,大家不要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不就不想拿回錢,不想拿回錢的就請回,想拿回錢的就頂著,今晚大家就在車?yán)锼?只要我們齊心協(xié)力,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一個警察過來對老詹頭說,你跟我來。

老詹頭被帶到了一間朝東的小屋,大概是一間平時用來關(guān)小偷和強奸犯什么的,里面只有一條小方凳,燈是一盞大概只有十五瓦的白熾燈,光線很暗。老詹頭一走進(jìn)去就有種自己變成犯人了的感覺。而外面的人往里看時,老詹頭很朦朧,反倒是他的影子很清晰。

天色越來越暗,夜色中大家都安靜下來了。老方忽然想起賈施初提到過詹老頭的身世,兩個人便聊起他的身世來。老詹頭的老家是寧波余姚,賈施初聽過詹老頭聊家事,還是很滄桑的!詹老頭說,他們家還算是一個名門望族。外公是海員,走國際海運,每年帶回家很多金銀珠寶。母親陪嫁來很多嫁妝。他們家有兄弟姐妹八人,從來沒有覺得生活困苦過。直到“文革”到來,外公的一個仇人在京城發(fā)達(dá)了,仇人要報復(fù)了。仇人的指示從京城傳到黃龍市,從黃龍市傳到縣里,縣里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到村里,只用兩個多小時。外公被逼死了,父親被斗死了,母親的嫁妝被抄走了。那時詹老頭看得清清楚楚,有整整一斗的珠寶被抄走。詹老頭是老大,那年是十八歲,造反派沒有放過他。他每天被押著去大隊部的毛主席像前低頭認(rèn)罪一個小時。與他一起認(rèn)罪的是村支書,一個詹老頭認(rèn)為全村最好的人。認(rèn)完罪后又被押著去田里干活,有人專門看管他們干活。有天,村支書感冒了,在田里干著干著倒下了。詹老頭把他扶起來,那看管的人過來給了他一腿,說不許扶,你們這是走資派維護(hù)走資派。詹老頭火了,人都這樣了,還不讓人家去治病,你們還是人嗎?那人說,對走資派是決不能手軟的。說著又給他一腳。詹老頭所有的仇恨一起發(fā)作了,他抄起一條扁擔(dān)把他給劈了。他逃回家中后,母親拿出僅有的十塊錢,叫他到上海大伯家躲躲。他不肯走,他說這樣要連累你們的,我去自首。母親說,你難道忘了你外公怎么死的?父親怎么死的?他們會整死你的。詹老頭說,那時到上海的船票是三塊六角,他記得很清楚。在上海一躲就是幾年。聽到仇人死了他才回家。那時全國人民也沉浸在毛主席去世的萬分悲痛中,無人來管他了。那個被他劈了一扁擔(dān)的人并沒有死,所以這事兒也沒有再追究。他對母親說,我要去看看仇人的死相是什么樣的。母親不讓去,擔(dān)心要出事。老詹頭堅持要去。詹老頭站在仇人的面前了,仇人很安詳?shù)靥芍?化妝師的化妝讓老詹頭看到仇人像活著一樣。老詹頭渾身發(fā)抖,不是恨而是恐懼,夾在觀瞻的人群中,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恐懼,他的恐懼在人群流動的沉寂中沒有一絲的縫隙讓他發(fā)泄。他的恐懼和他的人一樣渺小得沒有意義。他要抗?fàn)?他覺得他沒有理由恐懼,他是因為憎恨而來的。他在京城呆了五天后決定回去了,因為他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那人說,一個人面對歷史的車輪,渺小得不如一只螞蟻。你為什么不能原諒你外公的一個仇人呢?你知道你外公可能會是怎么樣傷害了他呢?老詹頭竟無言以對,他不了解外公與仇人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恩怨。

大伙兒還在等派出所所長,而派出所所長一直沒有來。大伙除了偶爾地往小屋里看一眼,全部站在大院里。夜先是在大伙的鬧哄中不聲不響,只是靜靜地包圍著老詹頭的小屋。后來,大伙都覺得困了,夜便想把眾人也圍進(jìn)自己的懷抱,但是,有人閑得無聊時,打開了車燈,踩幾腳油門,倒是把夜嚇了一跳。夜驚慌地跳到有燈光的窗口把自己隱藏起來,與坐在辦公室里的警察一起,時不時地掃視幾眼大院子。

大院子里的人很少了,大伙都在各自的車子里,是不是睡著了不知道,大概是沒人睡著的,頂多也就是迷糊一會兒又醒來。他們總是常常沉浸在短暫的美夢中。其實,身為商人,好比大海中的船,船代表著成功,海卻決定著船的一切,甜美總是在飄蕩。在這種靜謐中,有人走進(jìn)了老詹頭的小屋里。老詹頭坐在小方凳上睡著了,那人擠進(jìn)夜的領(lǐng)地,把老詹頭從夜對人自然的守護(hù)中撥醒。他對老詹頭說,你的錢呢?是不是都存到國外去了?老詹頭不答。那人又說,是不是讓你賭光了?老詹頭還是不答。那人想了想說,你是不是玩女人玩光了,女人這東西碰不得的,瞧你,多憔悴。說著用手摸了摸老詹頭的頭發(fā)。老詹頭一驚,他沒想到會有人摸他的頭發(fā),他驚慌地回到了老家那場對他來說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人又緩緩地說,你不要怕,只要你答應(yīng)把我的錢給了,我保你出去,沒人敢動你。真的?老詹頭的腦子活了一下,他甚至于立刻渴望了下出去了后的美好,但他馬上很現(xiàn)實地回來了,他知道這是假的。他說了句話,我真的沒錢。那人聽了,低聲地罵了句,你犯賤,活該找死。

出去了。

老詹頭又快要睡著了,他撐不住地要睡著了。

這時,又進(jìn)來了一個人。他也把老詹頭撥醒。他對老詹頭說,詹經(jīng)理,這些天對不起你了,我是不想這樣做的,可是大伙都這樣,我不能不跟著。我的錢也不多,你就給了吧,你不知道這些人都瘋了,你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派出所我有人的,找個機會我讓他們放了你,我是不會讓你吃虧的。老詹頭說,我真沒錢。那人說,人家都說你家產(chǎn)就有上千萬,你沒錢,誰信呀!老詹頭說,那都是他們瞎說。那人說,那你不想出去,愿意在這兒受活罪?老詹頭不響了。過了很長時間,那人又說,你真不想出去?老詹頭無言。那人又說,你也不想給錢?老詹頭無語。那人也無語。突然,那人飛起一腳把老詹頭坐著的小方凳踢得離開了他的屁股,老詹頭不曾提防,一屁股墩到了地上。

那人出去了。

老詹頭流下了眼淚。然而,這夜并沒有結(jié)束,在老詹將夢非夢間,黑暗不時地讓來人扒開。

天亮了,派出所所長來了,來得很早,早得眾人都沒有料到,就像昨夜大家不會料到所長居然一夜不來。來了后,就一直坐在辦公室里喝茶,似乎在這個院子里沒有任何事發(fā)生著。天亮得不用電燈了,有人把燈給關(guān)了。老詹頭的小屋是正對著陽光的,早起的太陽出來了,大伙往里面看,老詹頭佝僂地坐著,陽光就從他的兩條胳膊縫里射過來,老詹頭被陽光釘在了墻上。陽光也從小方凳的底下射過來,然后是老詹頭的腳擋住了一部分陽光,另外一些則照射在了離老詹頭目光很近的地方。大伙從外面往里面看老詹頭,老詹頭的整個身體被陽光與塵土包圍著,陽光經(jīng)窗欞射向他,像一排箭。

吃早飯時,仍然有人遞給了老詹頭一碗稀粥與兩個淡包,還有一碟咸菜。老詹頭沒有吃。大伙吃完了早飯后,仍然不知道今天該怎么做,很茫然,很無奈,很惆悵。這和坐在辦公室里所長的平靜很不協(xié)調(diào),大伙覺得所長是個高人了,高到他們沒有辦法了。如果是一場武林爭斗,那么,至少他們是在大聲地喘氣了,而所長卻是神靜氣閑地看著他的對手,他們的每個破綻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他摘一枚樹葉,就能飛葉傷人。

賈施初也感受到了這種氣味,他覺察到了危險,這樣磨著很危險的。這種危險是大伙的意志會被磨掉,如果有人覺得這樣做沒有能要回錢的可能的話,這個聯(lián)盟馬上就會不復(fù)存在。但賈施初又是沒有辦法的,他只能等,等到有人出面。有人會出面的,因為賈施初在這里面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還有好多人要錢的欲望要強烈得多,必須要回錢的處境比他嚴(yán)重得多。再說了,派出所現(xiàn)在要一下子放人,也是一廂情愿的,如果所長真與老詹頭有關(guān)系的話,是根本不可能放人的,因為老詹頭在這兒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派出所要堅持放人的話,反而能證明老詹頭在這里面是沒有人的,派出所讓他出去是因為,實際上派出所對這個問題是不可能解決得了的,是想早點脫離干系。

所以,賈施初倒并不是很急,這個聯(lián)盟最大的凝聚力就是大家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派出所是想要放人的,賈施初的判斷是對的,老詹頭與派出所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這里有兩個原因,一是老詹頭剛來賽家樂商場;二是以賽家樂這么大的商場,不是他老詹頭要來與派出所搞關(guān)系,而是應(yīng)該派出所去主動與商場協(xié)調(diào)轄區(qū)的警務(wù)工作。

時間慢慢地過著,大半個早上過去了,連最后一個睡在車上的人也醒來了。瞇眼惺忪地問,事情有進(jìn)展嗎?然后在別人的搖頭中失望一下。其間,派出所把老詹頭叫到過所長辦公室一回。所長說,你可以走,我們會負(fù)責(zé)你的安全的。老詹頭說,我不走。所長說,你呆在這兒干什么?老詹頭說,我回去又要被他們看管起來的,我受不了。所長問,你真的把他們的錢糟蹋完了?老詹頭說,沒有,這是商場的事。所長說,你不是經(jīng)理嗎?老詹頭說,我是經(jīng)理不錯,但我只對董事會負(fù)責(zé)。所長說,把錢還了不就得了,你遭這份罪。老詹頭便有了一種不與認(rèn)同的表情,是表示對所長的輕蔑的表情,只不過所長沒有看出來。因為這個表情隱藏得很深,只有能認(rèn)識到無知是一種羞愧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所長讓一名警察把老詹頭又送到了那間朝西的小屋里。這名警察回到辦公室時,所長說,這叫什么事兒,一方把我這兒當(dāng)法院了,一方又把我這兒當(dāng)成避難所了。

老詹頭在白天里覺得這間小屋還是對他很有利的,還不知不覺睡著了一會兒,沒有像昨夜那樣被撥醒。窗戶是開著的,一上午都有風(fēng)吹進(jìn)來,比他辦公室的空調(diào)還舒服呢!但這時,事情又有些新變化了。昨天晚上第一個與老詹頭交談的人又走進(jìn)了老詹頭的小屋。他大聲地說,老詹頭,你把錢都放哪兒去了,是不是存到國外去了?沒在意老詹頭理不理他,又說,把錢拿到澳門去賭,賭得輸光了吧?眾人大笑。那人又說,這錢沒有存到瑞士銀行,也沒到澳門去賭,難道是養(yǎng)情人養(yǎng)掉了?眾人更是一陣大笑。老詹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眾人是注意到了的。所以有人又在開玩笑了,金屋藏嬌,詹經(jīng)理你很有情調(diào)呀!該不會是俄羅斯妞吧?話音未定,有人幫腔說,聽說你剛從泰國回來,應(yīng)該是從泰國帶回來的吧!那人最后的話是,詹經(jīng)理,你把我的錢給我,我保你出去。

老詹頭因受非人之辱而憤怒不已,這憤怒沖向窗外。窗口擠滿了腦袋和無數(shù)目光,詹老頭的憤怒被一道道目光割開后,又扔了回來。老詹頭困獸般低下頭;猛然,覺得屁股底下又空了,那條小方凳又被人踢掉了,會是誰呢?老詹頭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警察聽到動靜大了,過來一人,對眾人說,要錢可以,但也得把人家當(dāng)人看吧!你們這樣太不人道吧?賈施初便也覺得太沒有人道了。竟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老詹頭,這把年紀(jì),真可憐!然而,老詹頭的噩夢僅僅是開始。不斷有人這樣走去對他說,你的錢真存到瑞士去了?你真的到澳門去賭博過?真有情人,還是異國的?有的是因為覺得閑著沒事,像遛鳥一樣來遛一圈。有的人是剛來的,聽說有這事,想圖個新鮮。花樣也多了出來,有的人會用手招招,讓老詹頭接受他的問話,老詹頭也只能走過去。有的人干脆用一個揪的動作,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老詹頭提弄過去,到他的指定地點接受問話。都真真假假地要重復(fù)那幾句話。每一個墻角都聽到過這句話了,這幾句話在把老詹頭埋沒后,又從后窗口溢了出去。弄得動靜太大了時,警察會大聲地從窗口扔句話過來,像一塊趕鳥爭食的石子,這石子一扔過來,鳥兒便會“哄”的一聲驚走。過一會兒,又停下來偷食。有時警察也會踱出來看看,這樣,大伙就好像把警察當(dāng)成手里捏著一根竹竿的看場子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小屋,三三兩兩地各自去說些話兒。

賈施初聽到有人在埋怨了,埋怨是誰出的這個餿主意。看人家派出所的態(tài)度還不知道,看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錢要徹底泡湯了。而老方與幾個人在商量。聽到一個消息,毛巾廠的上級主管單位是紡織局,毛巾廠年年上交管理費的,還聽說,這次毛巾廠本來還想讓紡織局也入股,紡織局沒有同意。在這種僵持不下的情況下去找找他們,說不定事情還會有其他結(jié)果。有人說,這樣事情不是要鬧得更大嗎?老方說,我們怕什么?赤腳的還怕穿鞋的嗎?那人便支吾著不說了。賈施初感覺出這個人想打退堂鼓。這個叛徒!賈施初把叛徒這個詞用到了他身上。老方把這個想法又對許多人說了,好多人沒有同意去。老方說,你們這幫人能成什么大事,事兒還沒做,就怕成這樣。老方與賈施初,還有幾個大戶還是決定去找紡織局,如果到明天這兒還沒有什么進(jìn)展的話。用老方的話說是,我們走到那兒,就會送去一個緊箍咒。

但老方他們不用去紡織局了,老詹頭要投降了。

老詹頭的噩夢做到他自己想結(jié)束時,結(jié)束了。經(jīng)過又一個黑夜的顫抖,老詹頭決定要讓這群鳥到另一個地方去啄食了。他對大伙說,我告訴你們一個要錢的地方。大伙問,哪兒?老詹頭說,五筆區(qū)工商行政管理局。老詹頭說出這話時,鎮(zhèn)定自若,大伙兒看到老詹頭捋了捋他額前倒掛著的一綹頭發(fā)。有人問,憑什么相信你?老詹頭說,把電話給我,我把電話給辦公室,讓人送一份公司章程來。有人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賈施初就把手機遞給了老詹頭。不一會兒,老詹頭辦公室有人送來了公司章程,賈施初第一個把章程搶到手,迅速地看到了第三條:

賽家樂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入股各方:奧良集團……毛巾廠……黃龍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第三章出資方出資比例寫著,黃龍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出資一千五百萬,出資方式是現(xiàn)金,占注冊資本總額的10.5%。白紙黑字紅章,沒錯,賈施初說,我們有救了。

賈施初興奮地說。

然而有人馬上提出,這是一份非法的合約,不受法律保護(hù)的。再說了,大家都是生意人,去這種地方要小心,我們不得不防呀!賈施初說,不管怎么樣,賽家樂的營業(yè)執(zhí)照是真的,這事兒要鬧起來應(yīng)該是工商局吃不了兜著走。老方說了句話,政客們可以不懼怕手槍指著他的腦袋,但絕對害怕撤走坐著的椅子。走!上工商局去。大伙很興奮了,迫不及待地上了車,關(guān)門聲像溪水沖擊深潭地連綿著。等派出所的人出來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時,院子里只剩下老詹頭遲緩地拖著身子正在走出院子,以及陽光下很短的影子。老詹頭走得仍舊體面而穩(wěn)重。那個警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想不明白這幫人怎么會像蒸汽一樣蒸發(fā)了。他回去時,所長問,怎么回事?警察說,不知道。

老詹頭邊走邊想,先回家還是回辦公室呢?最后,老詹頭走進(jìn)了一家理發(fā)店,他要先理一理頭發(fā)。

6

去工商局前,在老方的提議下,大伙又在咖啡屋里集中過,老方等幾個大戶總結(jié)出結(jié)論還是一個字:鬧!!!!!并呵斥有人提出的可能會遭到報復(fù),還是用法律的手段來解決比較好的說法時說,當(dāng)官的最怕什么?最怕的是丟官!他們最仰仗的是什么?是法律!我們只要心齊,理在我們這邊。如果有人還想逃三走四,請現(xiàn)在走人,別他媽的關(guān)鍵時刻當(dāng)孬種!拿錢的時候當(dāng)好漢!這話很管用,再沒有人開口提這事,也沒有一個人說不想去的,畢竟,拿回錢是大家的心愿。車隊起動了,這個炸彈又對準(zhǔn)一個目標(biāo)發(fā)射而去。

黃龍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大院比賽家樂商場的大,比派出所的也大,足夠這上百輛車停的。但是為了大張聲勢,在門衛(wèi)的驚慌失措中,車橫七豎八地把門口堵得鐵實。早就打探好了,傅局長辦公室在十二樓,出電梯朝南方向走到頭靠左手邊那間就是。打探的人說,傅局長正好在?！芭椤钡囊荒_,開始了在賽家樂商場經(jīng)歷過的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沒有一絲慌亂,沒有一點兒余地,對傅局長說,我們是來要錢的。傅局長很沉著,在沒有搞清緣由之前,以他這樣的身份的人是不會很貿(mào)然發(fā)火的。他說,大家不要這樣,有事慢慢說。他在想,能到這里來鬧,還來了那么多人,這個事兒一般是個很棘手的事。為官多年,他深知,公怒難犯。而且關(guān)鍵的一點是,他仍不知道是什么事,了解這一點很重要。局里有人馬上報了警。警察踩著堵在門口的車,在警笛呼嘯中沖上十二樓,動作敏捷。警察沖到辦公室門口了,圍在門口的人群像被鯨魚翅羽劃開海面讓開道來。老方他們正與傅局長在說明為什么要來這兒的理由。

警察說,誰在鬧事?

老方說,沒有鬧事,有點兒事情要與傅局長商量,也要傅局長幫忙。

警察發(fā)現(xiàn)是認(rèn)識的老方,說,你們怎么又到這兒來了?

老方說,這兒能真正地解決我們的問題了,我們以前是走了彎路。

警察問傅局長,是這樣嗎?

傅局長說,是的,我們正在商量把這事情給解決了!

警察說,那么為什么報警?

傅局長說,可能下面人不了解情況,不好意思。

傅局長一臉的歉意,讓警察相信了他的話。

警察說,既然這樣,很好,不就是一場經(jīng)濟糾紛嗎?不出人命,不觸犯法律,我們也是主張協(xié)商解決。

警察又走了!

賈施初遞給傅局長賽家樂商場的一份章程,孫子云: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哉也。賈施初深知事情不宜久拖,更不能讓傅局長看到反擊的一絲機會,要讓傅局長知道,還想在傅局長這個位置上坐下去的話,給錢是唯一的辦法。關(guān)鍵是這也是賈施初他們最后的機會了。果然,傅局長的表情一波三折,他想起來了,賽家樂商場成立之初,老詹頭開玩笑說,局里能加入的話,生意肯定會非常興隆。當(dāng)時,傅局長就順口說,這還不簡單,只要不讓我出錢。本來是個玩笑,想不到老詹頭真的要求他參加股東會,并且再三向他保證說,你就做個甩手掌柜,等著分紅利吧。傅局長在當(dāng)時想過無數(shù)個理由,結(jié)論是不能加入。但是最終還是加入了。老詹頭說,我知道你清正,你廉明。但是你清苦呀,你的部下也辛苦呀!再說啦,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會害你嗎?我是想,這么多年了,你幫了我多少,可我呢,這么多年來我又幫了你什么?你就別推了,這是我最后報答你的時候了。傅局長記得清楚的是,當(dāng)初指示辦公室蓋三產(chǎn)辦下屬的一個公司的章的,現(xiàn)在怎么成了局里的公章呢?傅局長氣得發(fā)怒!這是個大笑話,工商局給人騙了,就像貓讓老鼠咬了。在憤怒中傅局長嘩啦嘩啦地來回地翻看了好幾遍,眼睛里的火燒著了手中章程。這章程就像著了火的塑料,黑糊糊地燃燒著,變成了液體的塑料一滴一滴地燃燒著流向傅局長的手,傅局長感覺到了疼痛,他想甩掉它。著火的塑料是無法甩掉的,它會黏住你的皮膚,讓皮膚一起燃燒。于是傅局長的手好像在做一道“拔絲香蕉”了。這道菜做得傅局長滿頭大汗,心力交瘁。而賈施初他們卻吃得津津有味。

眾人看到了傅局長的手在發(fā)抖,這是敵人要潰敗的了,他們要勝利了。

傅局長開始撥打老詹頭的手機,手機里說,你所撥的號碼不在服務(wù)區(qū)。傅局長又撥,不通,按下免提鍵又撥,還是不通。大伙兒都在看著傅局長撥電話,有人說,傅局長是叫人送錢來嗎?傅局長還是撥著他要撥通的電話。又有人說了,傅局長,還是先撥一下虹橋公司的送餐電話吧,我餓了。傅局長還是埋頭撥他的電話。有人就自己撥了虹橋公司的電話,讓他們快送飯來。虹橋公司人問,你要送哪兒?送黃龍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傅局長撥通了多少電話大伙不知道,只是看見他不斷地在發(fā)火,對每一個撥通了的人說,給我把老詹頭給找來。傅局長的話像把透著寒光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像小日本掃蕩游擊區(qū)時捅秸稈堆。大伙相信,如果傅局長能把老詹頭找回來的話,那么,老詹頭一定是這刀尖上帶血的老母雞了。

但傅局長沒有找著老詹頭。傅局長只好苦口婆心地勸大家,安慰大家。大家在傅局長的安慰中吃完了午飯,又吃完了晚飯,記不清喝完了多少茶水,要了多少回礦泉水,直到傅局長在眾目睽睽中搖搖晃晃地墜倒下去,壓垮那條很脆弱的椅子,頭撞在墻上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有人一摸出血了。大家趕緊把傅局長送到醫(yī)院。

傅局長在醫(yī)院里蘇醒過來,看到賈施初他們后說,大家不要急,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答復(fù)的。

老方說,現(xiàn)在事情怎么解決?

傅局長說,我指派人專門負(fù)責(zé)處理你們的事,請你們相信我。

賈施初點了點頭,到這個時候,他相信,只要傅局長還想保住他的位置,自己的錢是沒有問題了。所以當(dāng)老方提出來要像看守老詹頭一樣看住傅局長時,很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察到這很冷酷。不過他沒有表示反對,盡管他覺得很冷酷。沒有人能保證他們不這樣冷酷的話,這錢能不能要回來。

傅局長派了一個甄副局長來處理這件事。甄副局長說,大家不要呆在醫(yī)院里了,影響不好,既然傅局長答應(yīng)了給解決,大家應(yīng)該相信他,你們沒看到他都急暈過去了嗎!經(jīng)過商議,大家認(rèn)為看守還是有必要的,現(xiàn)在還不是可以放松的時候,要的就是趁熱打鐵,至少是保持強大的威懾力。

情況發(fā)展還是比較滿意的。甄副局長那兒不斷傳來正面的消息,說,通過多次協(xié)商,富朋購物中心有意從賽家樂手里接過攤子,就是對價格還不滿意,局里會想辦法做通工作的。富朋購物中心是黃龍市商界的航空母艦,只要在黃龍市做買賣的沒有人不知道,也沒有一個人不想進(jìn)的。本來,如果賽家樂開起來,那將不得不讓出龍頭老大的地位。這應(yīng)該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如果真能談成,那么,要回錢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了。大伙被這個消息鼓舞得很是興奮,甚至對傅局長的智慧表示敬佩。所以,當(dāng)甄副局長再次提出說,能不能不要在醫(yī)院鬧時,大伙也作了讓步,病房里不留人了。人撤到走廊上,看守著的人或是想知道傅局長最新情況的人,時不時地從門上開著的小方框向里瞄一眼。更多的時候更多的人都聚在大院里,現(xiàn)在大伙兒談?wù)摰脑掝}也慢慢轉(zhuǎn)向了什么時候錢能到手的了,似乎錢到手是一定的了。飯還是局里負(fù)責(zé)解決,只是不是虹橋公司送餐了,黃龍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在醫(yī)院邊指定了一家飯店,只要來要錢的人都可以在那兒就餐,不過做得更規(guī)范,就是把就餐的人員作個登記,這樣,倒是讓蹭飯的民工無機可乘了。

來看傅局長的人很多,大伙都沒事兒就猜著,這個人僅僅是來看傅局長的,還是傅局長請他來支撐場子的。這個人估計是稅務(wù)部門的,那人可能是審計部門的。反正大家覺得,傅局長雖然想到了與富朋購物中心商談接管是個了不起的、能切實解決問題的最好主意,但要行使起來,也還是有難度的。所以,傅局長肯定會請各個部門協(xié)調(diào)與幫忙。有人開玩笑道,最好是市委書記、市長都來。有人便說,這點屁事,他們也管,還管你撒尿嗎?眾人大笑。有人提出異議,話不能這么說,要是鬧到信訪辦,鬧不好市長、市委書記還真得管。說這話是個女的,就是那個主張去法院告狀的。所以有人立刻譏諷說,你現(xiàn)在敢鬧了?哎,說不定信訪真能給你一個公道。這樣吧,你可以去試試。跟我們一起要鬧的話,不要說錢要不回來,可能還要吃官司的。女的倒沒有像在咖啡館那樣吵起來,而是豪爽地說了句,對不起各位,前事不說,等要回了錢,天門飯店我請客。

富朋購物中心要接管賽家樂商場的障礙是價格,能在這個問題上做文章的只有讓毛巾廠降低租金。富朋購物中心提出,承租租金要由原來的兩千五百萬減至一千五百萬,算是收購黃龍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股份。這樣毛巾廠當(dāng)然不干,廠長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說憑什么這樣做,這算不算國有資產(chǎn)流失?甄副局長向傅局長匯報這情況。傅局長打電話給毛巾廠廠長,說,你老了,我也老了,不要出事,拿出錢來把這事兒給了了吧!毛巾廠廠長沒給面子,說,你工商局拉了泡屎讓我來擦,你說擦我就給擦嗎?傅局長也沒有多說,只說一句,那好,等著吧!傅局長心里在罵,媽的,這是拉屎嗎?我是在吃屎,比吃屎還惡心!他便想到了老詹頭,老詹頭在干什么呢?居然這么多天了,愣是沒有跟他聯(lián)系上。一定要把他給找著了,并不是要讓老詹頭真的成為尖刀上的老母雞,而是,即使能付錢了,沒有老詹頭是分不成的。所以,氣就氣在這兒,傅局長的刀并不能把老詹頭一刀刺死,恨恨的、癢癢的只能像一條獵狗,對躲在洞里的獵物低聲吼叫。

對于毛巾廠愿不愿降低租金之事,傅局長并沒有多花心思去考慮,那還不是風(fēng)箱里的老鼠一只,不足為慮。傅局長現(xiàn)在重新理了一下思路,覺得富朋購物中心提出的收購一說,對工商局是有問題的,如果收購一事成立,那么等于說工商局確有與毛巾廠、奧良集團三家合股成立賽家樂商場一事了。所以,傅局長覺得他要做通富朋購物中心的工作,原來的賽家樂商場注銷了,重新成立一家新公司,這樣,工商局才能徹底從賽家樂商場的圈套里解脫出來。對,一定要注銷賽家樂商場的營業(yè)執(zhí)照。傅局長自言自語了一句。

7

賈施初接到電話,說是可以去領(lǐng)回進(jìn)場費了,這讓賈施初覺得很是突然,戰(zhàn)斗就這樣結(jié)束啦?他問道,到哪里領(lǐng)?!電話里的人說,下午兩點到賽家樂商場辦公室,請不要跟其他人說。賈施初噢了一聲,腦子想得很遠(yuǎn)了。戰(zhàn)爭真的可以結(jié)束了嗎?電話里怎么說來著,叫他不要跟其他人說,這其他人不用說,就是曾是一個戰(zhàn)壕里戰(zhàn)斗了這么多時日的生意人們,他們發(fā)誓過的,要生死與共的。賈施初很是矛盾了,老方他接到通知了嗎?做人是講點良心,其他人可以不管,老方的腦子借用了這么多日,應(yīng)該給個回報的。所以,賈施初便給老方打了個電話。老方說他也接到電話了,非常感謝賈施初給他去電話,說賈施初真的是可以肝膽相照的朋友。賈施初很是輕松了許多,其他人就不去管他們了,或許都接到了電話,或許沒有,去看了再說。

會議在賽家樂商場四樓的會議室召開。主持會議的是甄副局長,富朋購物中心也來人了,毛巾廠廠長也在。令人意外的是老詹頭也竟然露面了,泰然自若地坐著,恢復(fù)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悠閑。甄副局長宣布的一個消息讓人感到意外,說是老傅局長已經(jīng)離休了,希望大家以后對他的工作多多支持,非常感謝云云!賈施初突然想到了那個叛徒,以及對叛徒的鄙視。

賈施初仔細(xì)瞧了瞧到會的人,像老方這樣的大戶來了幾個,鬧得最兇的人來了,像自己算是背景復(fù)雜的人,這樣的人也有好幾個。大部分卻沒有來,聯(lián)盟已不復(fù)存在。結(jié)盟是因為爭取利益不受侵犯,瓦解是為了利益分享不受侵犯。同是利益則是彼一時此一時了。

賈施初感嘆著。

賈施初常常還會接到那些沒有拿到錢的人打來電話,要求結(jié)盟。賈施初嘿嘿嘿地發(fā)笑,結(jié)個鳥盟。不過,賈施初倒常常向別人提起這事,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膽大妄為事,很是有必要向朋友們炫耀一下。

老詹頭沒有一點兒經(jīng)濟問題,這讓賈施初意外至極。所以,賈施初覺得是對不起老詹頭的,對老詹頭他們這幫人是犯了錯的。他想過些日子去看看老詹頭。是老詹頭最終讓賈施初他們?nèi)匀豢梢杂梅傻拿x來保護(hù)自己正當(dāng)?shù)臋?quán)力。盡管,法律并沒有讓他們覺得可以信賴。

老詹頭在富朋任副總,賈施初覺得很是安慰。

對于為什么老詹頭會出賣傅局長,賈施初有了自己的解釋:老詹頭是覺得有人出賣了他。讓他做了騾子與魔鬼生的傻子。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