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較量

2009-04-02 10:05:56李春社
章回小說 2009年3期
關鍵詞:廠子標準件黃柏

李春社

黃萬生偶然看見了小香子的乳溝。小香子低頭在院子里洗頭發(fā),彎著腰,面對著洗臉盆,兩手撩著水,他從旁邊過,無意中,朝她那里一瞥,瞥見了她正在顫動的乳溝,雪白的晃眼的乳溝,嚇得他不敢再看了。回到屋里,他的眼前還是像看見了太陽般一片漆黑,直到他開動了機器,打出了標準件,他的視力才恢復了正常。

眼恢復了正常,可他的心再也不能恢復正常了。他覺得那美妙的乳溝向他的泄露,是一種暗示,一種預言,表明他黃萬生也有權得到那美妙的乳溝。

他為自己這樣的想法而心燒火燎。

但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得到小香子的,小香子早在幾年前就跟堂哥黃大日訂了親,而黃大日父親黃柏年就是自己的老板。他害怕老板黃柏年,雖然他是伯父,可伯父身上總有一股老板的派頭,震懾著他。

黃柏年走進車間,又來震懾他了,他趕緊低頭看機床,生怕伯父老板看見了他的心事。沒想到,老板輕聲地對他說:“今天中午,你跟大日哥一塊,去陪派出所的武所長喝酒?!?/p>

黃萬生以為聽錯了,老板又接著說,武所長喝多少酒他不怕,他就怕他喝酒講求平等,他喝多少,要求黃柏年也得喝多少,喝不夠,他就從腰間掏出手槍,槍口對著黃柏年的腦門,逼著他喝。黃柏年嚇憷了,他怕武所長的二拇指一勾,就要了他的小命兒。

原來黃柏年這個伯父老板,也有自己的所怕。

黃萬生什么都怕,就不怕喝酒。到了酒館,沒等黃柏年示意,他搶在大日前,先與武所長干上了,猜拳,把武所長打敗了,唬寶兒,又把武所長干輸了,一對一,一杯一杯地硬喝,把武所長喝得直翻白眼。武所長臨走時,伸出大拇指,對著黃萬生說:“小子,你行。”

酒本來正在黃萬生的肚子里東撞西拱,他一聽這話,肚子里的酒呼地從腦門里往上冒出火氣,把藏在心里壓抑了好幾百年的黑色霉氣也帶了出去,他驟然覺得頭輕了,身壯了,便朝旁邊的堂哥黃大日說:“哥,兄弟我怎么樣?”

“行啊?!?/p>

他又朝黃柏年說:“伯父,你說侄子中不中?”

“中?!?/p>

得到了他們父子的肯定,黃萬生覺得自己對小香子的幻想不是一個純粹的幻想,他笑著問大日:“你看,我能配上小香子嗎?”

黃大日看他醉醺醺的樣子,便說:“你喝醉了。”

“我沒有醉。”黃萬生說,“我除了沒有錢外,我什么地方都配?!?/p>

黃大日生氣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p>

黃柏年趕緊把黃大日拉到一旁,怕他們兩個打架,他勸兒子不要生氣,說黃萬生喝醉了,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我沒有喝醉,我清醒著呢!”黃萬生喊。

黃大日本來被父親拉到了酒館門口,聽了黃萬生的喊叫,他拋開父親的阻攔,沖到黃萬生跟前,當胸給了他一拳。黃萬生跌倒地上的時候,仍舊朝黃大日喊他沒有喝醉!氣得黃大日用腳踹他,黃大日踹得很疼,疼一次,他笑一下,因為他看見黃大日踹他一次,他的大嘴就氣得咧一次,而黃柏年的黃眼睛氣得就像牛眼一樣瞪一次。黃大日一腳一腳不停地踹,他就一下一下地笑。他的笑聲讓黃柏年心驚肉跳,不敢再讓大日踹了。黃萬生在離開酒館的時候,朝大日喊:

“小香子在我心里,你是踹不掉的。”

黃萬生是被廠里的人背回家的,見他渾身是泥和血,他娘杜胰子心疼得不行,大罵那個打他的人。當她聽說是被黃大日打的,她不敢吭氣了。不敢吭氣也不行,來人說,黃柏年讓捎話了,從今天起,黃萬生就不要再到廠里上班了。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兒子弄到床上,給他脫了臟衣服,洗凈臉上的血,累得她滿頭大汗。當她收拾完想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一扭頭,發(fā)現(xiàn)丈夫黃柏松拄著雙拐,正站在屋地中央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于是,她氣不打一處來,朝黃柏松喊:

“看什么看?我跟著你受了別人一輩子氣,輪著兒子又受別人的氣?!?/p>

黃柏松把雙拐往地上咚咚地搗,搗得地上鋪的磚都壞了,又被杜胰子罵了一通,他才不搗地了。

杜胰子從衣柜底層拿出了她那件紅綢上衣,這件上衣已有二十年了,中式,盤扣,上面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這件上衣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穿,當她換上了上衣,在鏡子前梳頭時,背后站著的黃柏松說話了:“又去找黃柏年?離了他咱就不能過了?”

“就能嘴硬,你能給家里屙出錢來,我就不去?!?/p>

黃柏松又用拐杖搗地。

杜胰子沒有理會他,她前后照了照自己的身子,就出門了。廠里的工人都已下班了,走進黃柏年的辦公室,見黃柏年正在接電話,她上前把電話給掛斷了。黃柏年正想發(fā)火,一看是她,氣馬上消了。黃柏年問她什么事,她抬手給了他一個巴掌:

“為我兒子報仇!”

黃柏年捂著臉嘻嘻地笑。她仍舊一臉的怒氣,要讓黃萬生明天接著上班。黃柏年說萬生上班也行,可得讓萬生明天過來向大日賠禮道歉。她朝他臉上啐了一口:“呸,道歉的應該是大日,是他把萬生打了?!?/p>

黃柏年一邊擦著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邊把門插住,然后,將杜胰子一把摟進懷里,要與杜胰子親吻。杜胰子把他的臉推開了,說孩子都大了,往后不能再這樣了。他說不行,他想她想得不行,他知道她的脾氣,她總是說不行??梢粍邮?,她就身子軟了,她的嘴里連不行的話也軟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到了床上,在她還在說不行的時候,她的身子真的軟了。

她的身子雖然軟了,可她的心沒有軟,她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為了萬生,這是最后一次。

此時,躺在床上的黃萬生,半分醉意半分清醒,他能感覺到爹用拐杖搗地的那種憤怒和無奈,也能感覺到娘找到黃柏年后會干什么。要在過去,他還會暗暗流淚,讓淚水順著眼角慢慢地流,浸濕半個枕巾,現(xiàn)在,他不想流淚了,他只是用牙咬住枕巾的一角,使勁地咬。

他真想把過去的一切全部都咬掉。

但過去的一切,咬也咬不掉,爹拄著雙拐在地上呱噠呱噠地走,好像在向他不斷地敘述過去的一切。過去的一切,都始于生產(chǎn)隊的一次崩山修渠。那時,黃柏松還很健壯,健壯如山,村里人給他起外號叫“紫山”。就是在紫山崩石頭的時候,一塊巨石從山上滾了下來,他哥黃柏年站在山腰,眼看著巨石沖著他滾來,卻不能動,雙腿嚇得發(fā)軟,怎么用勁也不能動。就在巨石將要砸向他的那一刻,黃柏松一聲吼叫,把他推開了,黃柏年脫險了,而黃柏松的雙腿卻沒能脫險,被巨石碾過。

那年,黃萬生才五歲,他正在雨后的大街上與小香子玩著泥巴過家家,看見爹被人抬了回來,從那一刻起,他就在爹喊疼的叫聲中過日子了,再也沒有心與小香子玩過家家的游戲了。在爹喊疼喊得最厲害的那段日子里,被爹救了性命的伯父黃柏年天天來看爹,他跪在爹面前,向爹發(fā)誓,說他一定要把弟妹和侄子當做自己的親人一樣,好好照顧。他痛哭流涕,捶胸自責,哭得爹連疼都喊不出來了,爹拉著他的手說:“有你這樣的好哥哥,兄弟我認了,我不后悔?!?/p>

黃柏年當年發(fā)的誓是真的,他親眼看見生產(chǎn)隊分糧食的時候,黃伯年把自己分的一半背到了他家,親眼看見黃柏年在月夜之下,光著脊梁,在他家的自留地上掄著镢頭一下一下地刨地。他在學校與同學玩,有誰喊他一聲是瘸子的孩子,他回家告訴伯父,黃柏年就會找到學校,狠狠地揍那個同學。那時,他既為爹成了瘸子而自卑,又為有一個好伯父而自豪。

娘從黃柏年那里回來了,黃萬生清清楚楚地聽著娘邁著輕快卻又帶著些許酸楚的步子。娘的手在他身上輕輕地拍著,好像在安慰他:“咱靠啥攢錢?靠啥為你娶媳婦?靠在標準件廠上班呀。不要再惹大日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坐起來,抱住娘,哽咽著對娘說:“娘,我一定好好上班?!?/p>

黃萬生又到永恒標準件廠上班了,他依舊在車間的機器旁做標準件,院子里的小香子又脆又甜的聲音依舊不斷地撩著他的心,但他的心卻不再為之所動了。他全神貫注地做標準件,他只希望他做出來的標準件,帶著他的某種情念,傳到小香子手上,由她把螺絲擰到螺絲桿上,如此而已。

小香子坐著黃大日的摩托車,從縣城買回來一條牛仔褲。她穿著牛仔褲,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她的頎長的腿和飽滿的臀,在門口晃來晃去。隔著牛仔褲,他知道她的腿和臀有多美,但那美雖然近在咫尺,卻離他非常遙遠,他是永遠夠不到的。

小香子不像一塊干活的娘們兒,干累了就坐到裝標準件的麻袋上休息。她總是四處走動,她好到京廣鐵路邊上,看來來往往的火車,她好到廠子外面的麥田里解手,走得很遠很遠,然后在一望無際的麥田里唱著歌走回來。她也常到大屋子里來,看黃萬生做標準件。她走到哪里,就把那里照亮了。她把鐵路上的火車照得像龍一樣飛動,她把院子里的一群女人們照得像水花一樣飛濺,她把黃萬生的車床照得有了魔法一般,再硬的鋼材也能啃動。

小香子,是一盞風景之燈。

在這樣的風景之燈下干活,再累再苦,黃萬生也認了。

派出所武所長又來喝酒了,這一次,黃柏年沒有叫黃萬生一塊去,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一塊應付。武所長問為什么沒叫黃萬生來,黃柏年撒了個謊,說黃萬生有事沒在廠里。武所長狡黠地嘿嘿笑了,就與黃柏年一塊唬起了寶兒。三十盅酒下肚以后,輪著與黃大日唬寶兒了。黃柏年盼著兒子能贏,可黃大日偏偏輸,輸?shù)靡凰?。眼看著漸漸招架不住了,黃柏年裝做解手,跑到車間,叫黃萬生快點去。

黃萬生不去。

黃柏年氣得跑出來,回到酒館,他最害怕出現(xiàn)的一幕真的出現(xiàn)了,武所長拿著手槍,正用槍口對著黃大日。他不敢上前,怕激怒了武所長,又不敢走開,怕一走開,槍正好響了。這時,他看見小香子正在廠門口,讓她再去叫黃萬生。

“千萬叫他過來?!彼啊?/p>

小香子跑進車間,一把抓住黃萬生的手,拉住他就朝外走。他問什么事,當他聽說是去救黃大日時,他遲疑了一下,小香子的手攥得更緊了,好像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心。他已身不由己了,他被小香子揪進了酒館。

黃大日在槍口下一盅盅地強喝,喝得口吐白沫,一見黃萬生,身子就軟了,萎縮到了地上。武所長笑了起來,說他的手槍根本沒有裝子彈,他讓服務員拿來兩個水杯,倒?jié)M酒,要與黃萬生一對一地硬碰:“兄弟,我這次就是沖著你來的。”

黃萬生端起酒杯,與武所長的酒杯一碰,兩人一飲而盡,武所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夠朋友,說永恒標準件廠有你這樣的朋友,誰敢來這里找事,我一槍崩了他。他又倒?jié)M兩杯酒,兩人又干了,當喝第三杯酒時,黃萬生發(fā)現(xiàn)酒館已被小香子照得很亮了,他舉起杯,走到黃柏年跟前說,這一杯,不是為你喝的,他又對躺在地上的黃大日說,這一杯也不是為你喝的,他走到小香子跟前:“這一杯,是為你喝的。”

小香子并沒有把黃萬生的話放在心上,她只惦記著黃大日,她讓人把黃大日背回家,給他洗吐臟的衣服,給他熬綠豆湯醒酒,一直折騰到晚上,黃大日才清醒過來。但黃大日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卻出乎她的意外,他要她往后少跟黃萬生接觸:“他對你沒安好心?!?/p>

她不同意他的說法,她說他是好人,是她今天叫他到酒館喝酒的,兩個人拌起了嘴。吵到最后,小香子氣呼呼地離開了黃家。走到街上,小香子忽然覺得自己沒來由地為黃萬生說了一晚上的好話,難道黃萬生值得自己為他說好話嗎?

他家窮,她在心里否定他,還住著幾輩子的老石頭屋子,他娘不正經(jīng),他爹瘸,還有……她使勁地找他的不是,最后,她覺得,他長得不好看。睡覺的時候,就對自己說,要把他忘記,可是,在夢中,她不斷地夢見他,夢見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正站在一棵槐樹上,夠著槐花,一朵一朵地給她往下扔。

第二天,她到廠里上班后,老是覺得背后有黃萬生一雙眼睛賊溜溜地看她,她不敢扭回頭,怕與他的眼光相碰。后來,她的背實在被他眼睛看得癢癢得慌,她扭過頭了,背后,卻沒有黃萬生的眼睛。她到車間門口看了一下,黃萬生正在低頭車標準件。

她忽然臉紅了,為自己的背在作怪而臉紅。

但她仍然確信自己真的被黃萬生盯上了,被黃萬生盯上了的乳房有些發(fā)脹,被黃萬生盯上了的發(fā)梢有些飄逸,特別是,被黃萬生盯過的心情有些酸酸的,甜甜的。她忽然希望被黃萬生盯上了,每天一上班,她往院子里的一堆標準件前一坐,就希望黃萬生從背后盯她。但是,有一天早上,黃萬生因為要求伯父為他長工資,伯父不答應,他辭職不干了。

她站在廠門口,一直看著黃萬生的背影漸漸走遠、消失,等她返回身,想到廠里再也沒有了黃萬生的眼睛時,感到整個永恒標準件廠忽然變得一片蒼白。

黃萬生辭職回到家,一進門,就跪在娘面前。娘先是罵他沒出息,后來哭,再后來,叫他起來。他起來后對娘說,他已想好了,去收購破爛和酒瓶子,比在標準件廠掙得多。看見娘不生氣了,他笑著說,他要娶的媳婦,一分錢不用花,就能娶到家。

娘說他跟爹一樣,就能吹牛。

其實,他還有更多的想法,沒敢跟娘說,怕娘又說他是吹牛。那個想法是他在永恒標準件的車間里一邊干著活、一邊偷偷盯著小香子的背影想到的:他不能就這樣一直干看著小香子,他要娶下小香子。要娶下她,就得有錢,比黃大日還要有錢,而在這里給黃柏年打工,打一輩子也不會有錢。就在那一刻,他決定要辭職,要興辦一個自己的標準件廠。

他不敢跟娘說小香子是他辭職的理由,更不敢說他有心要娶小香子,娘聽了會揍死他的。他偷偷地跟爹講了,爹把手中的拐杖朝空中一掄,朝他說:“干!我要不是雙腿瘸了,也跟著你一塊干?!?/p>

黃萬生在自行車后座上馱了兩個荊條筐子,每天出去收購酒瓶,回來后,把啤酒瓶里沒有被人喝完的啤酒倒出來,與爹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就著半碗花生米,一邊喝著,一邊聊著。他不敢叫娘喝,他覺得這酒是剩酒,對不起娘,但他沒有想到,有一天,娘也端起半碗酒,喝了,娘一喝酒,臉飛起紅暈,非常漂亮,竟像小香子一樣漂亮。

黃萬生每賣一次酒瓶就換一家廢品收購站,幾個月下來,把全市幾十家收購站轉(zhuǎn)了一個遍,仍舊沒有找到他夢寐以求的舊機器。每次從外面回到家,他不敢面對坐在院子里正沖門的爹,爹天天坐在那里,眼望著大門,期待著他有一天拉著機器回來,爹的期待漸漸超過了他心中小香子給他的壓力。

有一天,爹看見他又敗興著臉回來了,爹把拐杖往地上一搗,朝他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收購站外,難道別的地方就沒有舊機器了?有,國營大廠里有,他朝爹反唇相譏。沒想到爹朝他吼道:“那就去國營大廠看看。”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二十公里外的國營大廠看了,在廠子后院,露天扔著四五臺銹跡斑斑的舊機器。當他用手撫摸那機器時,他竟然發(fā)現(xiàn),爹的笑臉在機床的銹跡上朝他發(fā)笑。廠里按廢鐵價賣給了他。當他拉著舊機器往回趕的時候,他在車上一遍遍地親吻機器,那鐵銹味很香,分明如小香子的乳溝那般香。

機器運回家的那天夜里,他一夜沒睡,一直在燈下擺弄機器,爹就坐在機器旁邊,看著他擺弄。他要用扳手,爹給他遞了過來;他要用錘子,爹又給他遞了過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爹竟能知道他需要什么。

“我還知道你心里想著小香子。”爹朝他笑了笑,說,“可惜,爹不能給你拿小香子,這要靠你自己了?!?/p>

小香子無數(shù)次地勸黃大日不要喝酒,黃大日仍舊無數(shù)次地喝,一喝就喝醉,喝醉了胡說八道,等客人一走,他就吐,吐得到處都是酒氣,吐過了,他又開始不停地說話。

她討厭他的醉話。

他不停地說,說他爹黃柏年的不是,說黃柏年把持著廠里的一切,把他當做一個高級打工者,廠里究竟賺了多少錢,他不知道,也不讓他看賬目。

“我恨他?!彼麑π∠阕诱f,“等咱們結了婚,咱們與他分家、分廠?!?/p>

小香子知道他爹黃柏年在隔壁辦公室,操著這邊的心,怕他的話讓他爹聽見了,勸他小聲點,他反而大著嗓子,朝隔壁喊:“黃柏年,我要跟你分家!”

黃柏年聽見他的話了,從隔壁過來,問黃大日:“剛才你說什么?”

黃大日嚇得不敢大口喘氣,小聲說:“沒……沒說什么?!?/p>

黃柏年見兒子服軟了,朝小香子說:“我對你說,你現(xiàn)在還沒過門,還不是黃家的人,就是以后過門了,有我在,你也當不了這個家!”

黃柏年一摔門走了,氣得小香子咬著牙朝黃大日罵道:“軟蛋!”

黃萬生用那臺舊機器,鍛出了第一批標準件,他雇了一輛三輪車,運到標準件市場,但哪個標準件門市都不接收。正在他灰心喪氣的時候,碰見了伯父黃柏年,他想低著頭繞過去,但黃柏年喊住了他。

黃柏年跟門市老板說了說,把他的標準件收下了。出來后,黃柏年要給他現(xiàn)金,他說,他不要現(xiàn)金,他是代售的。

“叫你拿住就拿住?!秉S柏年說,“你剛開張,正缺錢,就算我提前買下了?!?/p>

黃萬生用手中的錢從縣城買了二斤娘最愛吃的驢肉香腸,買了兩瓶爹愛喝的叢臺酒,回到家,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好好地慶賀了一番。爹說黃柏年這回算辦了一回人事,也算過去沒有白救了他一命,他還算有一點良心,并叫萬生以后多去他那里走走,好好學學人家怎么做生意。爹喝得多了,話也多了,說了一晚上的話。娘一直沒吭聲,黃萬生讓娘說點什么,娘苦笑了一下,只說了一句話:“好好干,娘在背后支持著你?!?/p>

杜胰子在背后的支持,沒有讓兒子知道,更不敢讓丈夫知道,她推說去鄰居家有事,悄悄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趁著夜色,來到了永恒標準件廠,在與黃柏年親熱的時候,黃柏年問她又有什么事來求他,她說沒有什么事求他,黃柏年笑了:“沒有什么事,你是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p>

她氣得幾乎要哭,但她沒有讓自己哭出來。黃柏年說得一點不錯,多少年來,每次她來找他,都是有事求他,種田的送糞、耕地、播種、收割自不用說,蓋房子拉磚、用人,離了他辦不成,被人欺負更得靠黃柏年給做主。甚至去娘家趕廟會用車,她也得靠他。只不過,那時是去生產(chǎn)隊的隊部找他,現(xiàn)在是在廠里找他。每次找他,他都爽快地答應了,他很會辦事,也很有床上功夫,但他嘴上也不饒人。他說過,他早已把他弟弟黃柏松救他命的恩報夠了,他給她辦事,就是看在她與他好的份兒上。當黃柏年聽說要他明天到標準件市場幫助黃萬生推銷標準件的時候,他又爽快地答應了,她問他:“你不怕萬生發(fā)展起來,搶了你的生意?”

“他是誰,他是我的侄子,我巴不得他發(fā)展起來呢?!?/p>

她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從他的臉上,她嗅到了一股令她感到莫名的得意。

那得意來自黃柏年的內(nèi)心,他得意杜胰子又一次落入了他的手掌之中,他以為杜胰子不會再來找他了,沒想到黃萬生要辦標準件廠,而辦標準件廠離不了他黃柏年的幫助,那么,杜胰子就必須來找他,他就可以像過去一樣擁有她。

他幫助黃萬生推銷了第一批標準件,是讓黃萬生先入套,入了他的套了,往后的事都會由著他來了。但兒子不理解他的苦心,黃大日埋怨他,說他是養(yǎng)虎為患,叫他往后不要再幫助黃萬生了。黃柏年對兒子說:“咱不幫助他,還會有別人幫助他,你不能看那么小?!?/p>

黃大日還是想不通。他也不想讓黃大日想通,想通了,黃大日反而會小瞧他這個當?shù)?,他依舊幫著黃萬生一批批地推銷著他在家里生產(chǎn)的標準件。他把這批標準件當成他自己廠子生產(chǎn)的,高價賣了出去,從中還賺了差價。這回黃大日想通了,對他說:“原來你是讓他為咱生產(chǎn)的?!?/p>

他笑了笑,沒有說什么,他只是想著今天夜里杜胰子肯定又會來找他,叫他給幫著劃片地方,因為黃萬生掙了點錢,肯定要想法辦廠子。果然,晚上杜胰子來了,她剛剛洗過澡,皮膚上還帶著香皂的胰子香味,可能是有了錢,吃的好了,日子過得比過去舒心了,她的皮膚更加光滑細膩了,她的精神頭和氣質(zhì)越來越漂亮年輕了。他沉進她的光滑之中,讓自己忘卻所有的功利。當她開口要說話時,他捂住她的嘴,對她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會幫著萬生劃片地方的?!?/p>

她一聽,高興地用雙手摟住他。

那段日子,黃萬生覺得黃柏年真像一個伯父。伯父把村干部們請到家,陪著他們喝酒,敲定了建廠占地的事。伯父與被占地戶談好了占地補償費,又是伯父跑縣城,給他辦好了土地使用證。當“萬生標準件廠”建成開工后的那天晚上,黃萬生把伯父、大日和小香子一塊請進酒館喝酒慶賀。當他舉杯與大日碰杯時,小香子告訴他,她與大日已經(jīng)定了結婚典禮的日期。

他驟然覺得自己所干的一切失去了意義。

那天晚上,他喝了個爛醉,是被人抬回家的。爹一看他喝酒喝成了這個樣子,提起半桶水潑到他的臉上。他睜開眼,看見爹站在他面前,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爹這樣,他剛坐起來,爹揮起拐杖,照準他的肩頭,打了一拐杖,說,這一棍,是讓你醒酒的;然后,又照準他的另一個肩頭打了一拐杖,說,這一棍,是叫你長心眼的。

娘過來攔爹,不讓爹打他,爹把娘推出去,閂住了門,然后,爹用拐杖打自己那雙不能走路的腿,他爬過去,不讓爹打,爹說:“我的一生都是被它耽誤了,我不打它打誰?”

他摟住爹,哭著對爹說:“兒子知道了,往后再也不喝醉了。”

爹也哭了,爹的蒼白的頭發(fā)在他眼前顫抖,爹脫去上衣,讓他看自己因為長年累月拄雙拐,他的手掌和腋窩上磨出了樹皮一樣的老繭;爹又讓他看自己比胳膊還細的雙腿和比腿還粗的上肢,爹咬著牙說:“這些爹都不怕。你知道爹最怕什么嗎?最怕你娘去求黃柏年的時候,爹在家里守著孤燈苦熬的時光。”

他撲通跪到了爹的面前。

萬生標準件廠開工僅三個月,卻不得不停產(chǎn),因為產(chǎn)品只能通過代銷出售,而代銷方不給現(xiàn)金,黃萬生已沒有資金周轉(zhuǎn)了。他不敢讓娘知道,他怕娘再去找黃柏年。他天天跑銀行,希望能再貸出款來,但銀行要他找黃柏年做擔保人,他放棄貸款了。他求人借錢,沒人敢借給他,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看見,娘又站在穿衣鏡前,悄悄地打扮自己。

當娘穿上那件中式紅綢上衣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娘真的很漂亮。當娘往臉上搽上粉,他忽然覺得娘很像小香子,小香子就是娘年輕時候的模樣,娘就是當年黃陸莊最美的女人,就像現(xiàn)在小香子是黃陸莊最美的女人一樣。爹那個時候愛上娘,就像如今自己愛上小香子一樣。他忽然心里一陣顫抖,娘是爹一輩子的痛苦,難道小香子也將是自己一生的痛苦嗎?

娘打扮好了,說她有事要到鄰居家走一走,輕手輕腳地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娘回頭望了他一眼。只在那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娘漂亮的雙眉間有一絲哀傷,那哀傷像涼水一樣,在他心里汩汩地流。他不禁朝爹的房間瞧了一眼,在一扇壞了玻璃的窗戶口,他看見爹一雙絕望的眼睛映著天空的星光,正在盯著娘的背影。那絕望像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他快步跑到院子,沖到娘的面前,攔住了娘:

“別去找他,娘,我求你?!?/p>

“你說什么呀?”

“娘,咱們能渡過這道難關的。”

“孩子,你……知道……”

“娘,過去我們求他,是因為我們離了他沒法過;現(xiàn)在,我大了,我們能過?!?/p>

“怎么過?”娘坐到院子里的石頭上,“你大了,有多大?有他大嗎?娘不能看著你被逼死?!?/p>

爹忽然拄著雙拐一邊搗地一邊往外走,走到他們兩人面前,把地搗得顫抖了起來:“借高利貸!”

黃柏年聽說萬生去借高利貸,先是吃了一驚,然后在心里發(fā)笑,借高利貸等于自殺,不僅他還不起,還得把廠子搭到里面。他不動聲色地等著杜胰子再來求他。

但一天天過去了,杜胰子沒有來找他。他到標準件市場了解了一下情況,得知黃萬生正與北京一家國營大廠洽談生意。他趕緊讓兒子黃大日去賓館找那位姓王的采購員,黃大日正在縣城陪著小香子購買結婚用的東西,就跟小香子說明情況,要去賓館。

小香子拉著黃大日不讓他去:“黃萬生談筆生意不容易,我們不該去壞他的事?!?/p>

“現(xiàn)在壞他的事還能壞,將來他的廠子辦大了,想壞也壞不成了。”

“這是小人做的事。”

“生意場上沒有好人?!?/p>

黃大日匆匆忙忙地走了,丟下小香子站在縣城的大街上,呆了好久。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她忽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讓她驟然與黃大日拉開了距離,從遠處看黃大日,越看,越覺得那個叫黃大日的人非常地陌生,與這樣的陌生人結婚,讓她覺得街上的陽光白得沒有一點味道。

她沒心思接著買東西了,坐上回家的三輪摩的,在村口下了車。走到黃萬生家門口時,看見萬生娘杜胰子正在院子里喂豬,沒有多想就走了進去。她站到正彎腰倒豬食的杜胰子身后說:“叫萬生多長個心眼,有人要搶他的生意。”

杜胰子直起腰,回頭盯著她,問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說:“你就甭管了,快把我的話告訴他就行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朝外走,杜胰子跟在她身后,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小香子沒有回頭,邊走邊說:“為了不讓小人得志?!?/p>

黃萬生正與那位姓王的采購員在賓館洽談生意,姓王的采購員接到一個電話后,就不跟他洽談生意了?;氐郊?,聽到娘說小香子來找過他,告訴他有人要搶他的生意,他對娘說:“是黃柏年,肯定是他,是他壞了我的生意?!?/p>

“不可能的?!蹦镎f,“他一直幫助你,怎么會再去破壞呢?”

“他幫助我,就是為了今天能破壞?!?/p>

“這不合情理。”

黃萬生沒法說服娘,他也不想再說服了,他想到的是高利貸快要到期了。如果放高利貸的人來要錢,他怎么說?他不怕再接著加高倍的利息,他怕的是黃柏年一旦插手這件事,與高利貸者聯(lián)手,他的廠子就保不住了,會被高利貸者收走,再轉(zhuǎn)手到黃柏年的手中,等于自己給黃柏年又建了一個廠子。

那天晚上,他看見娘又要出去,他想起身,過去攔住娘,但他沒有動,他感到自己沒有力量起身;他想說娘不要去,他沒有說,他感到自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就那樣看著娘,娘邁著看似像小旋風一樣的步子,實則裝著千重心事的步子,幽幽地溜出了家門。

等娘走出好長時間了,黃萬生身上才有了點力氣,他揮起手,照自己的臉上左右開弓地打。

黃柏年看見杜胰子像一陣風兒一樣邁著輕柔的步子走進屋子時,他笑了,他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要與她親熱。她輕輕地把他的手推開了,她問他:“告訴我實話,是不是你把萬生的生意搶走了?”

黃柏年臉一沉:“說哪里話?我巴不得萬生能談成生意,那樣我就省心了?!?/p>

“我告訴你,過去你干一千次好事,我都一千次地還了你,如今你敢在萬生身上干一次壞事,我就一千次地不饒你。”

“萬生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半個兒子,我怎么會打他的壞主意呢?!?/p>

在兩個人親熱的時候,黃柏年感慨地說:“要是大日和萬生永遠不長大該多好?!?/p>

“不?!倍乓茸诱f,“我盼著他們快快長大。”

“長大了有什么好,長大了咱們就不能在一塊了?!?/p>

“這正是我所盼望的?!?/p>

黃柏年沒有再與她爭論下去,他明白,他與她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系,一旦一方?jīng)]有利用的價值了,他們的關系也就結束了。他決不會讓她不再需要黃柏年,黃柏年過去有利用的價值,將來永遠有利用的價值。

第二天一早,平常很少說話的大日走到黃柏年跟前,甕聲甕氣地說:“爹,你以后不要跟杜胰子在一塊了。”

“你小子還沒有當家,還沒權管我的事?!?/p>

“有!”大日喊,“我沒有當家,是因為我尊你是我爹,廠里什么事不是我干的?進貨是我跑的,銷售是我聯(lián)系的,生產(chǎn)是我管的,你干什么了,你只在辦公室里想些鬼點子,你既壞萬生的生意,又跟他娘好,你算什么當家的?”

“反了你!”

黃柏年脫下鞋,追著大日要打,大日跑出門,黃柏年掂著鞋,光著腳追出門,在門口,正與剛要進門的小香子撞了個滿懷。他忽然聞到了小香子身上的氣息竟與杜胰子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樣,他怔怔地看著小香子,從小香子漆黑的瞳孔里,他看見了年輕時的杜胰子,那種青春、那種活力和那種誘人意亂心迷的魅影,既讓他為兒子高興,又讓他為兒子擔憂。

黃大日總想在小香子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大度,他對她說:“你使勁要彩禮吧,我要你要黃陸莊的女人沒有要過的東西?!?/p>

“我要你在廠里擁有自己的股權?!?/p>

一聽這話,黃大日不吭聲了。這是他的心病,他何嘗不想擁有股權?永恒標準件廠是他與爹一塊創(chuàng)建的,可是,幾年下來,他成了一個打工者,廠里的大權在他爹手中掌握著,絲毫沒有交給他的意思。按說,爹跟他是一家人,誰當家都行,可是,爹畢竟是爹。手中沒有股權,就永遠是一個打工者,即使是給爹打工,也仍然是一個打工者。從省城回來的路上,他一直不開心,他知道,小香子要他爭股權是為他好,爭不到股權,他覺得對不起小香子。可是,爹會同意嗎?

那天晚上,趁黃柏年剛剛與杜胰子在一塊混過,心情高興,大日找到爹,跟爹說了自己的想法,他低下頭,等著爹向他發(fā)火,但黃柏年沒有發(fā)火。黃柏年點上煙,一口一口地抽著,忽然問他:“你爹我老了嗎?”

“沒有?!?/p>

“你要錢,我沒有給你嗎?”

“給了?!?/p>

“那你還爭個股權干什么?肯定是小香子的主意,我告訴你,從現(xiàn)在起,你要控制住小香子,要是控制不住,你就別跟她結婚,免得將來后悔?!?/p>

黃大日告訴了小香子這一切,然后,低下頭,等著小香子發(fā)火。她只是冷冷地說:“你覺得你能控制住我嗎?”

“不能?!?/p>

“那你就別跟我結婚了?!?/p>

“不,我要控制住你?!彼偷負ё∷?,在她嘴上親了一口,“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你別想跟任何人好。”

小香子用力把他推開了,他再撲過來,兩個人推來推去??赡苁切∠阕佑昧^猛了,一下子把大日推倒地上,大日跳起來,上前扇了她一個耳光。她捂著臉,吃驚地望著他。

他忽然跪倒在她面前:“原諒我,我離了你不能活?!?/p>

黃萬生好幾頓飯沒有吃,他吃不下去,娘把碗端到他面前,說,黃柏年已經(jīng)與放高利貸的人說好了,寬限咱們一個月的時間。娘的話讓他稍稍松了一口氣,他一連吃了五個饅頭和一碗菜,吃飽了,爹把他叫了過去,爹用拐杖搗著地說:“世界上沒有活人讓尿憋死的,出去找客戶,低價賣,我就不信賣不出去?!?/p>

黃萬生背著一個口袋,里面裝著標準件的樣品,到縣城北邊的標準件市場找客戶了。這里是全國最大的標準件市場,全國各地的客商在這里來來往往,他在市場上一看見是外地人,就攔住人家,推銷他的標準件。但沒有一個外地人細看他的標準件,跑了一天,也沒有結果?;貋碜叩酱蹇诘臅r候,他坐到路邊不走了,他覺得沒有臉回家見爹和娘,他就怔怔地坐在路旁的一棵榆樹下發(fā)呆。天色發(fā)暗的時候,一輛警車猛然停在他面前,派出所武所長從車上下來了,問他干嗎坐在這里,他苦笑了一下。武所長拉起他,非要跟他一塊到酒館喝酒,他不去。

“你再說不去,我一槍崩了你?!?/p>

黃萬生心一橫,喝酒就喝酒,爹說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他就坐上警車,來到107國道旁的酒館,與武所長喝了起來,兩個人先唬寶,后劃拳,然后硬碰硬地干杯。當武所長夸獎他能喝的時候,他號啕大哭起來,武所長問他哭什么,他把自己的苦楚講了出來。武所長把裝標準件樣品的口袋提到手里,對他說,他給他找客戶。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帶著渾身的酒氣倒頭就睡了。爹在他身旁一聲聲地訓斥他,罵他是個廢物,娘跟爹吵,不讓爹訓斥他,他把爹和娘的吵鬧聲一概排斥在腦后,就著酒勁,讓自己沉浸在一片暈黃的感覺中。漸漸的,在那片暈黃中,他看見小香子了,她提著一個包袱,面帶著微笑,朝他走來,他趕緊起來迎接她,當他快要接近她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站在床頭前面的,竟是武所長。

武所長告訴他,通過標準件市場一個門市,已為他聯(lián)系好一筆生意,要他事成之后按約付給他百分之十的中介費,他從床上跳起來,拉住武所長的手往外走,要與他一塊喝酒,武所長說不喝。

“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p>

結婚典禮的日期一天天臨近了,小香子仍然找不到將要出嫁的感覺,娘找來好多鄰居給她做被子,做了十幾條被子,足夠她一輩子用的,可她總覺得一輩子對她的婚姻時間太長了,她不能想象與黃大日過一輩子的時光。娘看出她的心事了,勸她不要想得那么多,人沒有長前后眼,人只能看見眼前,眼前黃大日家是黃陸莊最有錢的,這就夠了。

“有錢是黃柏年有錢,黃大日只不過是一個高級打工的。”

“將來那錢也是大日的?!?/p>

“將來還早著呢,黃柏年要活八十歲,還有三十多年?!?/p>

“就算是一個高級打工的,那不是還有一個高級嗎?也比別人有錢。”

小香子聽從了娘的話??墒?,當她與大日在一塊的時候,她總感覺大日的背后,有黃柏年的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好像大日不是她的對象,那雙眼睛才是她的對象。她坐到大日摩托車背后的時候,那雙眼睛盯著她的背;她與大日在廠子的房背后說悄悄話的時候,那雙眼睛從窗戶偷看她;她與大日去縣城逛街的時候,那雙眼睛好像也在背后跟著她。

大日說:“那是我爹,我已經(jīng)面對那雙眼睛二十多年了,將來你也要天天面對這雙眼睛呢?!?/p>

那天中午,她在廠子里跟大日說話,猛回頭,正看見黃柏年那雙眼睛盯著她,她把臉朝黃柏年跟前一伸:“想看,就讓你好好看個夠。”

黃柏年在黃陸莊以能說會道著稱,可他此時竟無言以對,只好紅著臉灰溜溜地走了。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黃柏年并不是不可一世的,這個名叫永恒標準件廠的當家人,也有軟弱的一面,那么,一旦過了門,就有可能掌握這個家庭的財政大權,她終于為自己嫁給黃大日找到了一個可信的理由??伤龥]有想到,剛有了理由,卻在廠子門口碰見了黃萬生。他朝她喊:“我有了訂單,我有救了。”

她問旁邊的派出所武所長,武所長告訴她,黃萬生已經(jīng)跟客戶簽訂了一份三十萬元的合同。

她平靜的心一下子亂了,她不敢再看黃萬生神采飛揚的臉色,不敢再聽黃萬生充滿磁性的聲音,當黃萬生伸出手要與她握手時,她急急忙忙地轉(zhuǎn)身回了廠子。大日問她哪里不舒服,為什么不說一句話,她忽然朝他吼叫:“你和你爹都算干什么吃的?”

大日問她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問你們,干嗎要叫黃萬生成功呢?”

在得知兒子把訂單拿在手里的那一刻,黃柏松像孩子一樣在院子里又哭又笑,他把雙拐扔到地上,瘸著雙腿在院子里走了好幾步,要不是黃萬生在旁邊趕緊扶住他,他還要再朝前跌跌撞撞地走,他用力地拍著兒子的肩頭,哽咽著說:“你爹我這十幾年沒有白活?!?/p>

黃柏松給兒子講十幾年前的那次自殺。那是一個晚上,他娘去找黃柏年了,鄰居胡奶奶要他拄上雙拐到地里捉奸,他不去。胡奶奶說,你要不去,她可以叫幾個小伙子去捉奸,他也不讓胡奶奶去。胡奶奶臨走時對他說:“唉,曾經(jīng)多么強壯的硬漢子,就這么毀了,還不如死了的好呢?!焙棠条谥∧_漸漸走遠了,他抱住頭大哭,哭夠了,到茅廁的墻頭上,拿下農(nóng)藥,來到床頭,擰開藥瓶的蓋,舉瓶要喝時,他瞥見了躺在床上睡覺的黃萬生,萬生睡得很香很甜,嘴角還掛著一絲涎水,正在做著一個甜美的夢。他似乎看見兒子香甜的夢境了,他把手中的藥瓶子扔了出去,他不死了,他要活著,屈辱地活著,艱難地活著,兒子的夢境就是自己的夢境,兒子的夢總有實現(xiàn)的時候,他要親眼看見兒子的夢境。

他似乎忘記了面前站著兒子,動情地說:“我兒子的夢實現(xiàn)了。黃柏年,你也應該還我的杜胰子了!”

杜胰子正在黃柏年的廠子里與黃柏年幽會。這是她多少年來第一次快樂的幽會。過去許多年,她與黃柏年幽會,都是帶著無奈的心情,去求黃柏年,這次,她不是來求他的,是來報恩的。多少年來,她一直夢想著這一天,夢想著兒子有了出息,她就可以快快樂樂與黃柏年過一個晚上,不用在他身下求他,而是向他表明,她,杜胰子,也有熬出頭的這一天。她勾著他的脖子說:“該你向我祝賀了?!?/p>

他趕緊向她祝賀,當杜胰子的手伸到他男人的下處時,他驀然發(fā)覺,他竟然沒有辦法起來了。

這個東西,他在心里罵道,都是為了你,你卻不給我爭氣!

等他起來的時候,杜胰子已經(jīng)沒有多少激情了,面對他的狼狽,看著他大汗淋漓,杜胰子第一次用強者的口氣對他說:“你已經(jīng)老了,不行啦?!?/p>

小香子正在炕上擺弄她出嫁時的嫁妝,炕上擺滿了被子、毛毯和衣服??匆婞S萬生進來,小香子抬了抬眼皮,又低頭擺弄她的衣服了。他冷冷地問:“你是不是真心要嫁給黃大日?”

“是。”她眼皮沒有抬,話語是從她手上的衣服中發(fā)出來的。

“告訴我,你不是?”他站起來喊。

她抬起了眼皮,怔怔地盯著他,他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她想從他的眼里,看看這個名叫黃萬生的人,是不是從她十二歲起,就在她許多夢境里出現(xiàn)的那個男人。夢境里的那個男人雖然有些飄忽不定,可她知道那個男人是一根竹竿,是一根可以放心地讓人扶的竹竿,而不是一根柔軟的井繩??戳税胩欤荒艽_定,可她基本可以確定,黃大日是一根井繩,她害怕的是,她舍卻了一根好的井繩,換了一根賴的井繩。但黃萬生在盯著她的時候,卻愈發(fā)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再舍卻她了,舍卻她,就等于要了自己的命,她是他的命根子,比命根子還要珍貴。

她把眼皮又放了下去,她知道就是這個叫黃萬生的男人,當她聽說他已成功的時候,她的心被攪亂了。本來,她已鐵定了要嫁給黃大日,他的小廠子的出現(xiàn),表明了在黃陸莊,還有男人可以建成廠子,而這個男人卻又偏偏長著一個黑黑的、瘦瘦的臉型,這個臉型在她十二歲的夢境中第一次出現(xiàn)過。后來,她與黃大日定親后,這個臉型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正是這個臉型和他的小廠子的出現(xiàn),讓她煩亂的心現(xiàn)在恨他,他干嗎要出現(xiàn)呢,如果他不出現(xiàn),她會一直沉浸在黃陸莊人人羨慕的幸福女人的心情中,是他讓自己不幸福了。

她說:“你走吧,我與黃大日定親五六年了,我與他的感情不會動搖的?!?/p>

他說:“你會動搖的,我在等著?!?/p>

“等也是白等?!彼埃澳憬o我滾出去。”

她恨他,更恨她自己。黃萬生承受著她的恨,咬著牙幫骨,在黃陸莊長長的大街上一邊走,一邊對著黑暗說,擋不住我,誰也別想擋住我。

這幾天,黃大日天天打聽黃萬生廠子里的消息。聽到他的機器壞了,他就心情高興;聽到他正常開工生產(chǎn),他就心情沮喪。這讓他非常惱恨黃萬生,自己每天心情的好壞,竟然決定在黃萬生的手上。那天下午,他打聽到黃萬生生產(chǎn)的標準件質(zhì)量非常不錯,生產(chǎn)進度完全可以按合同交貨時,他跑進爹的辦公室,跟爹吵了一架:“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幫助黃萬生,現(xiàn)在可好,黃萬生大干起來了,你想按住他也按不住了?!?/p>

“那是我不想按住他,我要按住他,他馬上就得停產(chǎn)。”

“你跟杜胰子好,不想按住他,我不問這個。我要知道,你怎么能把他按下去?”

黃柏年嘿嘿笑了,他順手把屋里的電燈開關一拉,燈熄了。

黃大日恍然大悟:“爹,在這點上,兒子還是佩服你。”

黃大日知道了對付黃萬生的辦法,心情馬上高興了,他騎著摩托車去找小香子,想帶著她到107國道上飆車,沒想到小香子卻不愿意去。

“去吧。”大日拉住她的手,“我今天高興,有了對付黃萬生的辦法了?!?/p>

小香子一聽有了對付黃萬生的辦法了,心里也馬上高興了,自從黃萬生來家里找過她之后,她恨上他了,她覺得在黃陸莊,有一個黃大日辦廠子做丈夫就夠了,不能再有一個黃萬生也辦成了廠子,追求著她,讓她心焦。她馬上跨到摩托車后座上,在飛奔的路上,聽黃大日說了那個辦法,她很高興,她閉住眼,讓自己在風的吹動下,在無限延伸的國道上飛馳,她多么希望這樣的飛奔永無盡頭。沒有盡頭,就意味著沒有阻擋,沒有人追得上,那多好啊。

但摩托車在飛奔了幾十公里返回來后,停在了黃陸莊時,她覺得那個對付黃萬生的辦法有些卑鄙,在卑鄙者與被卑鄙者之間,她同情上了黃萬生:黃萬生雖然可恨,但可恨得磊落,可恨得光明正大。

她不再讓自己多想,快步朝黃萬生家走去。

“不可能吧?”杜胰子說,“他大伯怎么會斷他的電呢?”

“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是我親自聽人說的?!?/p>

杜胰子生氣了:“是誰,你告訴我,我要問問他,他怎么能造謠生非,挑撥萬生與他大伯之間的關系呢?”

小香子也生氣了:“是黃柏年。你不是經(jīng)常去找他嗎?去問問他好了。”

杜胰子見小香子跑走了,心里還有一股惡氣,她不明白小香子快要成黃柏年的兒媳婦了,怎么會在背后說黃柏年的壞話?她最恨人說黃柏年的壞話了。她跟黃柏年好了多少年了,她知道黃柏年是什么人。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是黃柏年幫她渡過了難關,那幾年一到春天,家里就斷糧了,她自己就是天天吃野菜也能對付,可孩子和瘸腿的丈夫不能整天不吃一口糧食,關鍵時候,是當生產(chǎn)隊長的黃柏年派人往她家送來救濟糧,讓孩子和丈夫度過了饑荒。那年月,生產(chǎn)隊一年才分給家里三斤食油,怎么省著吃,也吃不到年底,還是黃柏年深夜提著一罐子油送到了她家,讓她家也有了一點油的香氣。每逢過年,肉、粉條和白面,哪一樣不是黃柏年給送來的?可以說,沒有黃柏年幫著她這一家子,這十幾年她家是過不過來的。但瘸腿的丈夫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幾日天天跟她慪氣,要她跟黃柏年斷絕關系。

“不許你再去找他了。”黃柏松舉著拐杖,在她面前揮舞著,“再去找他,我跟你沒有完!”

“怎么沒有完?”她朝前一伸頭,對他說,“我養(yǎng)了你幾十年,養(yǎng)得你有本事管到我了?”

“可你是我的老婆,不是黃柏年的老婆,我雖然腿瘸,可我也是一個男人。”

“男人要養(yǎng)老婆,你養(yǎng)了嗎?男人要睡老婆,你睡了嗎?”

黃柏松猛地把拐杖摔到地上,把拐杖摔成了兩截,他顫抖著雙腿,把臉頂?shù)綁Ρ谏洗罂蓿贿吙?,一邊說:“過去我沒養(yǎng)你,我沒有資格跟你睡,可現(xiàn)在我兒子養(yǎng)了你,我有資格跟你睡了。”

“你能睡了?”

黃柏松把臉上的淚一把抓在手心,朝地上一摔:“在你跟黃柏年頭一回睡的那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就能睡了,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忍著……”

杜胰子上前一把抱住他,把他扶到院子的石臺上坐下,她拍著他的肩頭,哭著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

“我把自己不當成男人看了,當成一個只能活著吃飯的肉墩?!?/p>

她把臉埋在他懷里,放聲大哭,他雙手拍著她的背,哄著她,叫她別哭了,可他自己也在哭,一邊哭。又一邊笑,笑的淚與哭的淚,在他臉上混合著,滿臉橫流。

那天晚上,兒子萬生吃過晚飯就往廠子走了,他們兩口子早早閂住門,在院子里的熱水缸里洗過澡,就到炕上睡了,當他抱住她依舊又白又亮的身子時,他對著窗戶外面的月亮說:“我終于把你要回來了?!?/p>

她說:“除了腿,你的一切還是像紫山一樣?!?/p>

按照慣例,每隔十天半個月,杜胰子就該來找黃柏年了,可是,將近一個月過去了,杜胰子沒有來找他,這讓他心里憋悶得慌。村里的電工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當上電工的,只要他一聲令下,黃萬生廠子里立馬停電,他遲遲不下這個決心,是擔心黃萬生的廠子一旦完蛋了,杜胰子就再也不會來求她了。黃大日天天催他,叫他快下這個決心,他一天天地推托著,等著杜胰子的出現(xiàn),但杜胰子沒有來,等來的卻是他的弟弟黃柏松。

黃柏松拄著雙拐,呱噠呱噠地走進了他的廠子,他走得很自信。

黃柏年一看是弟弟黃柏松,趕緊迎進屋,倒茶遞煙。黃柏松把拐杖往地上一搗:“哥,我給你的恩,都讓你給我的恩抵消了,往后咱們不說了。只是恥,在一個男人的心里,很難一筆勾銷啊?!?/p>

他拄著拐杖呱噠呱噠走了,黃柏年站在廠門口,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話,半天回不過神來。直到小香子叫他,他才回到了廠子。小香子告訴他,黃萬生的廠子已經(jīng)生產(chǎn)了訂單的五分之三,再不采取措施,一切就晚了。黃柏年一咬牙,對小香子說:“停電,就叫他們永遠記著什么是恥吧?!?/p>

黃萬生一次次地往電工家跑,一次次地說盡好話,但電工只給他一句話:我的電只能用于農(nóng)業(yè),不能用于工業(yè)。他找過農(nóng)電局,找過縣、鄉(xiāng)相關部門,他們讓他回來與電工協(xié)商,在電工家里,他與電工干了一架。把電工打得滿臉鼻血。他雖然沒有流血,可他心里比流血還疼?;氐郊?,他見了娘朝娘發(fā)脾氣,見了爹,又朝爹發(fā)脾氣。

娘怯怯地說:“真是你大伯在背后搗的鬼?”

“娘,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相信他?”

娘又怯怯地說:“這么說,小香子那天來家里報的信兒是真的?”

黃萬生一聽小香子來家里報過信兒,就埋怨娘為什么不早早告訴他,杜胰子不吭聲了。她忽然覺得那個叫小香子的姑娘,有一對眼白很少、眼黑很大的眼睛和淺淺的小酒窩,很像年輕時的自己。年輕時的自己,就像小香子一樣,本來早就說好了婆家,可在一次修渠工地上,看見了一臉黑紫糖色的黃柏松為了賭贏一包煙,扛著一輛排子車從爛泥的渠底趟了過去,就暗中愛上他了,半夜里來找他。小香子也肯定暗中愛上了黃萬生,不然,她不會平白無故地來報信的。她叫萬生快快去找小香子,他不去。

“我這會兒哪有心思找她?!?/p>

“沒心思也得去,因為她有心思來找過你?!?/p>

她給萬生拿來一件干凈衣服換上,用梳子給他梳了梳頭,告訴兒子,見了小香子,先替娘給她道歉,她又為兒子拉了拉衣服的四角,把萬生推出了家門。

萬生走了,她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發(fā),換上了那件紅綢子上衣,弄平展了自己的衣服,正要出門時,一抬頭,黃柏松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告訴我,是不是去找他?!?/p>

“是?!?/p>

“你答應過我,不再去找他了?!?/p>

“是答應過你,可我這次找他,純粹是為了咱們的廠子?!?/p>

他挪了挪身子,讓開道了:“你是我的老婆,我相信你?!?/p>

她走進永恒標準件廠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廠子里的工人一個不剩地下班走光了,好像這個廠子知道她要來,專門靜靜地等著她的來到。果然,她一推黃柏年的屋子,那門啞然而開,之后,黃柏年伸開雙臂,把她抱在懷里,用他的顯然已經(jīng)精心準備過的嚼過口香糖的嘴,朝她的嘴唇撲來。她用手擋住了他的嘴,他噴著滿口的糖意:“我真怕你不來,可我知道你肯定來?!?/p>

“這么說,是你精心準備了這一切?”

“哪一切?”

“電?!?/p>

“如果我不停電,你就真的不來了?”

“我告訴過你,上次是最后一次。”

“不,我們之間沒有最后一次,如果有,那真正的最后一次,是我老了,想你想不動的時候?!?/p>

她轉(zhuǎn)身要往外走,他在她背后說:

“你忘了你來這里,是為了通電?”

她停下腳步了,那一刻,她仿佛看見丈夫拄著雙拐正在家門口盯著她;她正要抬起腳步,又看見兒子那雙焦急憂郁的眼睛和小香子那對裝滿心思的酒窩。她對自己說,不能讓小香子為她將來的丈夫再走自己的老路了,還是讓自己吞下這杯恥酒承擔到底吧,她再次停下了。黃柏年從背后把她攔腰抱起,放到了床上??匆娝樕蠏熘鴾I花,他輕輕為她拭去,用甜甜的嘴說:“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小香子聽說給黃萬生停電了,她忽然覺得心里安穩(wěn)了,她真盼著快快與大日成親,讓一切都成為定局。但那天晚上回到家,她最害怕的那個人還是出現(xiàn)了。

黃萬生聲音低沉地說:“謝謝你到我家報信。”

“我沒有去你家報信?!?/p>

“可你已經(jīng)報了,那信兒已裝進了我的心里?!?/p>

“裝進你心里又怎么樣,你照樣停產(chǎn),我照樣嫁給大日?!?/p>

“我不會停產(chǎn)的,三天后你就知道了,你也不會嫁給大日的,我在等著,等到最后一秒鐘?!?/p>

她先來到廁所,解過手,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到院門后,輕輕地拉開門閂。門無聲地打開了,她探出身子朝街上瞧,身子剛一探出,就被人從后面抱住了。她嚇得剛要喊叫,那人捂住了她的嘴。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正是眼里閃著星光的黃萬生。

“跟我走。”

“我得回去告訴大日一聲?!?/p>

“回去就出不來了?!?/p>

他拉著她的手,朝無邊的黑暗中走去。

黃大日躺在床上,克制著自己渾身充了電的激情,等著小香子解手回來。等了一會兒,身上的激情悄然退去了,操勞了一天的疲憊和瞌睡悄然降臨,竟沉沉睡去。他打著呼嚕,睡得很香,直到睡醒一覺后,睜開眼,望著新房想了半天,才明白這是新婚之夜。他急忙朝身旁摸小香子,摸了一個空,這個時候才想起,小香子是去解手了。他慌忙跳下床,到廁所找小香子。他打著手電,在廁所細細地找,把廁所的四個角和每一片地方搜索了好幾遍,又用攪茅棍攪了一陣茅坑,仍舊沒有找到。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的心直往下沉,他站在院子的黑暗中,望著天空,呆呆地發(fā)怔。怔了一會兒,聽見爹的屋里有了撒尿的動靜,他才喘了一口氣,去敲爹的門,告訴爹,小香子找不到了。

黃柏年穿衣起來,到屋里看了看,猛地轉(zhuǎn)過身,照大日的臉上打了一個耳光:“我怎么囑咐你的?新婚之夜,把新媳婦丟了,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黃大日捂著臉,胸口一起一伏地喘大氣。

黃柏年背著手在院子里轉(zhuǎn)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突然想起該到院門看看,當他看見院門大開時,嘿嘿笑了,他勸兒子和老婆回屋睡覺,說小香子沒有事,跟人跑了。

大日問:“跟誰跑了?”

“在黃陸莊,除了黃萬生那個兔羔子,還能有誰?”

大日要馬上去找黃萬生算賬,黃柏年不讓他去,他怕兒子黑夜出危險,他用平淡的口氣對兒子說:“丟了一個小香子不算什么,天下女人有的是,大不了再張羅一次婚禮罷了?!?/p>

黃大日守了一夜空房。

第二天一早,黃大日來到黃萬生的廠子,只敲了一下門,門就開了。黃萬生走出來,語調(diào)平靜地說,小香子在他這里,他正要去告訴他,讓他知道這件事,不要再到處找小香子了。黃大日揮起了拳頭,那拳頭積聚了與小香子定親以來將近九年的能量,朝黃萬生的臉上打去。黃萬生閃開了,拳頭打在門上,把門板打出一個窟窿。抽出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拳頭流血了。紅色讓他狂暴,他撲過去,攔腰抱住黃萬生,把他摔倒在地上。他順手從院子里揀起一根鐵棍,要向黃萬生砸去,手卻被小香子抱住了。

“萬生快跑!”小香子朝地上的萬生喊。

黃萬生從地上跳起來,把大日手中的鐵棍奪去,扔到一旁:“我不跑,我敢做就敢當,你讓開,叫我與他好好干一架?!?/p>

兩個人來到廠子外面的麥田里,頭頂頭摔起了跤。那時,初升的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地平線,把麥田照亮了,麥苗尖上的露珠被兩個人的身體滾壓著。小香子站在一旁,彎著腰,不停地喊著、哭著,叫他們甭打了。她的嗓子喊啞了,兩個人全然沒有理會,依舊在麥田里滾來滾去地扭打著。當她發(fā)現(xiàn)大日的手受了傷后,她沖過去,把黃萬生拽到一旁,讓他先住手。她走到大日面前,對仍舊氣呼呼的大日說:“要打,你打我吧,是我自個跑出來的?!?/p>

黃大日望著她的臉,望了好久,那臉在他的夢里夢外出現(xiàn)無數(shù)遍了,他熟悉那臉勝過熟悉自己的臉。他不想打那臉,可他還是忍受不了那臉帶給他的恥辱,尤其是,黃萬生一直拉她,讓她不要承受他的打,他揮起巴掌,朝準那張嬌嫩的、讓他刻骨銘心了九年的臉打去。一下子,他感到了那臉的滑膩和美妙,他后悔了,他絕望了。可是,當他看見小香子的半邊臉凸起了他的五個手指的印,他又覺得這一掌,讓他在某種意義上得到她了,于是,他笑了,喊:“滾吧!”

小香子一點也沒有感到自己的臉疼,相反,她感到黃大日那一巴掌打得太好了,一下子把她憋在心里無法排解的痛苦打出來了。等大日越過京廣鐵路,不見影子了,她在麥田里跳起來,拉著黃萬生的手,手舞足蹈著,邊笑邊哭。黃萬生要看她的臉,她不讓,她哭笑著,對著爬上地平線的血紅色的太陽,朝黃萬生說:“你讓我贏了!”

黃萬生說:“你也讓我贏了!”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在麥田里滾,滾累了,兩個人才互相攙扶著,回到屋里。

屋里散發(fā)著標準件廠的鐵銹氣和油污味。昨天晚上,當她從大日家逃出來,跟著黃萬生走進這個屋子時,她就喜歡上這樣的氣息了。她覺得這味很香,有了這味,黃萬生才是現(xiàn)在的黃萬生,而不是過去的黃萬生了,她就是沖著這味來的。當黃萬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剪紙雙喜字貼在床頭,說要與她共度新婚之夜,問她愿意不愿意時,她竟哭了,她說:“我想過無數(shù)次新婚之夜的情景,獨獨沒有想過這樣的情景?!?/p>

那是一張鐵管焊接的床,床上鋪著沾滿油污的被褥,她躺在床上,望著屋頂上的水泥空心板,接納了黃萬生。她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用嘴吹著他的耳朵說:“將來,你要給我蓋一座什么樣的新房?”

“金鑾殿。”他說。

她讓自己從鐵管床上移到了黃萬生的金鑾殿里,屋里的鐵銹氣和油污味變成了金鑾殿豪華的紫檀床的氣息。在這樣的氣息中,她覺得黃萬生真如一個王子一樣,他的瘦瘦身材,他的黑黑臉膛,他的射著奪目之光的眼睛,讓她驟然感到了金鑾殿的金碧輝煌。當她喜極而泣、所有的意識和感覺不能自已,都被黃萬生這個小子推動著,朝向無邊的金色崩潰時,她雙手掐著他的背說:“你這個壞蛋?!?/p>

鑒于全黃陸莊人都知道了小香子的這次婚變,小香子也不背著人躲在廠子的屋里了,她讓萬生陪著她,干脆大大方方地從街上走一遭,明目張膽地走進黃萬生的家,讓村里人說個夠。黃萬生怕這樣做太張揚,太刺激大日了,沒想到小香子說:“你怎么這么膽小,當初勾引我的膽子跑到哪兒去了?”

他被小香子的話激怒了,干脆與小香子手挽手,并著肩,大大咧咧地走進了村子。他看見了伯父黃柏年,正站在還掛著紅燈籠的門口,那擰成八字的眉,讓他驟然覺得窩在心里多少年的氣忽然暢通了。他追上小香子,對她說:“你是我們家的勝利?!?/p>

那天晚上,杜胰子宰了三只雞,忙里忙外地為小香子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黃柏松拄著雙拐,一個勁地盯著小香子瞧,不停地說她與年輕時的杜胰子長得一模一樣。

黃大日與黃柏年父子兩個精心策劃了一張網(wǎng),動用了他的所有關系,決欲把黃萬生的廠子扼殺。黃柏年是為杜胰子,黃大日是為小香子,父子兩個決欲要報他們的恥辱。

但他們沒有想到,中國這么大,控制一個標準件市場并不能封殺黃萬生。相反,他一直依賴的一家大客戶,被黃萬生插進來了,當那家客戶派來的代表還在火車上時,派出所武所長安插的線人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消息傳到黃萬生這里,他馬上到前一站登上火車迎接,當黃萬生與客戶代表一同走出火車站時,站在出站口的黃柏年父子被驚得目瞪口呆。幸虧客戶代表并沒有舍卻他們,到了賓館,客戶代表耐心地聽他們父子談他們供貨的計劃和價格。聽完了,客戶代表微微一笑:“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講的是利益,下次我們再合作吧。”

黃柏年從賓館出來,頭就開始嗡嗡地響,回家的路上,他忍著頭里的響聲,不停地勸兒子想開點,說自從開辦廠子以來,從無到有,什么風雨沒有見過,失去一個客戶,還有別的客戶;黃陸莊多一個黃萬生的廠子,讓它多好了,咱還過咱們的日子。黃大日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了家,黃柏年渾身發(fā)冷,躺到床上,蓋了三層被子還冷,在被子里,他朝兒子再次叮囑,讓兒子不要去找黃萬生鬧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黃大日對著被子喊,“如果當初你聽我的話,不沾杜胰子那個娘們兒的身,不幫黃萬生辦廠子,哪有今天的事情出現(xiàn)?”

兒子的訓斥,讓黃柏年在被子里出了一身冷汗。

本來黃大日沒有那種念頭,黃柏年三番五次地勸說,讓黃大日心底深處產(chǎn)生了那個念頭。最初那個念頭就像毛毛蟲一樣,慢慢地蠕動,他根本沒有讓那個念頭浮到自己的意識中,直到聽說黃萬生與他家過去的老客戶簽訂了協(xié)議,黃萬生廠子又雇了十幾個工人,全部更新了設備,他才感到那個念頭對自己很重要??伤圆辉父吨T實施,他更愿意憑自己七八年生意場上的經(jīng)驗,在生意場上與黃萬生較量。那天晚上,他從標準件市場回來,心里有些苦悶,標準件市場的所有商鋪雖向他敞開,可都不給現(xiàn)金,他的產(chǎn)品實際上都積壓在商鋪里,眼看著廠里已經(jīng)沒有流動資金了。他知道爹手里還有錢,晚上回到家,他向病床上的爹要錢,黃柏年把自己多年的積蓄交給他,對他說:“本來我留著這些錢養(yǎng)老的,可既然你爹犯了錯誤,就叫你爹用這養(yǎng)老的錢補救吧。”

黃大日拿上錢要走時,黃柏年又把他叫了回來,語重心長地說:“雖說是養(yǎng)老的錢,賠了也不要緊。與黃萬生斗,來日方長?!?/p>

爹最后這句話,讓黃大日有些心酸,他忽然覺得爹有些可憐。他揣著錢走出家門的時候,在心里發(fā)誓,等渡過了眼前的這道難關,他一定要讓黃萬生賠個精光,跪到他面前求他。

黃大日把爹養(yǎng)老的錢最后用光的時候,是在半年后的一個半下午。由于產(chǎn)品還在積壓,廠子被迫停產(chǎn)了,他站在廠門口,從遠處看著黃萬生的廠子,那里車進車出,人來人往,機器轟鳴。當他看見小香子染了一頭黃發(fā)、穿著一身大開口的血紅色的旗袍、雪白的大腿在田野上一閃一閃時,那個像毛毛蟲一樣的念頭一下子進入了他的意識中。他想摒棄那個念頭,可那個念頭一經(jīng)進入意識,就再也趕不走了,他為這個念頭興奮,又為這個念頭激動,他返回廠里,一抬眼,就看見了他所需要的工具。他把工具收拾停當,就等著天黑了。

那天天黑得很慢,讓他等得有些焦急,但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到了天黑。等到了深夜,他穿過麥田,跳墻進入了黃萬生的廠子,蹲到發(fā)電機旁,把油箱與打火的裝置接通了,他像貓一樣,靈活地跳墻出來,回到自己的廠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動除了天上的星星知道外,地上沒有人知道。

其實小香子在三天前就有了那樣的預感。那天晚上,黃萬生在廠子里加班,婆婆杜胰子在廚房做飯,屋里只有她與公公黃柏松兩個人,在她彎腰支飯桌、擺碗筷的時候,猛抬頭,發(fā)現(xiàn)公公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她被盯得臉都發(fā)紅了,公公還在那里怔怔地盯著。她喊了一聲爹,公公才回過神來,用拐杖支起身子,對她說:“你很像你婆婆,看著你,老讓我想起你婆婆杜胰子年輕時的模樣?!?/p>

“黃柏年也這樣說過?!彼f了這句話就后悔了,怕觸動公公心里的傷口,沒想到黃柏松笑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注定是萬生的媳婦,不是大日的媳婦。但你比你婆婆杜胰子命好,萬生比我強。”

公公說完,就拄著拐杖呱噠呱噠出門了。她望著公公的背影,咀嚼著公公的話,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公公的背影中,她看出了婆婆的命運,也從公公的背影中,她似乎看出了萬生的背影,那背影令她對自己的命運也產(chǎn)生了憂慮。

她了解黃柏年父子,更了解黃大日狹隘的心胸,她不能讓自己的命運重蹈婆婆的命運。那天晚上,她一吃過飯,就到廠子里,找到萬生,告訴他,要防備黃大日,越是在得意的時候,越要防備。黃萬生在機器的轟鳴中,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說:“我早想好了,防備他的最好辦法,是讓他的產(chǎn)品也跟著咱的產(chǎn)品賣出去?!?/p>

“施恩給他?”

“是。以恩報怨?!?/p>

她踮起腳尖,在萬生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透過嘴唇,她感受到了萬生身上像制造標準件的冷墩機一樣戰(zhàn)勝一切的力量,那力量帶著大地的堅實,也帶著不拘小恩小怨的氣度,憑著這氣度,她為自己最終選擇了萬生而感到幸福。

那天早上,黃萬生往廠里走的時候,回頭朝她笑了笑,他一笑,就露出了一口白光閃閃的牙齒,那牙齒襯得他的臉更黑,那黑讓他顯得更加可愛。他跟她說好了,今天上午,他就去找黃大日,把黃大日的產(chǎn)品一塊捎帶著賣出去。在萬生的背影走出家門的時候,不祥的預感從她心里漸漸地消失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在二十分鐘后,從廠子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她一聽那響聲,就猜到萬生出事了,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十二

黃萬生在搖動柴油發(fā)電機的那一刻,就感到了異樣,當熱量和火光向他身體逼近的時候,他看見了在火光中黃大日的獰笑。他為黃大日惋惜,本來,他打算在搖開發(fā)電機、讓工人們先干上活后,就去找黃大日,替黃大日銷售產(chǎn)品,他一邊朝后跳,一邊喊黃大日你完了,但火的熱量不讓他喊了,一聲巨響,讓他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縣醫(yī)院病床上,第一眼看見的是小香子。小香子太懂他的心思了,告訴他,廠子已經(jīng)恢復了生產(chǎn),并且不再用發(fā)電機了,用上了供電局的電。之后,他看見了爹黃柏松,黃柏松把拐杖放到他的床頭,滿臉是淚,告訴他,今后,他可能要像他一樣拄上雙拐。

“不!”他坐起來,朝爹大喊,“我不能像你一樣,不能!”

杜胰子背轉(zhuǎn)臉,摟住小香子,兩個女人臉對臉,無聲地哽咽。

在女人的哽咽中,一雙大手輕輕地拍黃萬生的肩頭,他回過頭,是武所長。武所長告訴他,他已經(jīng)將企圖謀殺他的嫌疑犯黃大日正式逮捕,請他放心,他還會像過去一樣,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和他的廠子。

“我在你的廠子門口掛上了派出所報警點的牌子,誰再敢去廠子搗亂,就是跟派出所搗亂,我定饒不了他?!?/p>

武所長是看著他說這些話的,可他總覺得武所長的眼光不在他的身上,他順著武所長眼角的余光望過去,在一個只有8度視角的地方,他看見了妻子小香子從無袖上衣肩膀處、透露出了飽滿的乳峰,他的心不覺震顫了一下,回頭瞧了一眼武所長,武所長的臉竟然發(fā)燙了。

等他們都到醫(yī)院門外吃飯,病房里只剩下他爹黃柏松一人為他看守輸液瓶時,黃萬生問爹:“難道我跟你的命運一樣,小香子也跟娘的命運一樣嗎?”

“不會的。”黃柏松伸出一只大手,一只常年拄拐杖磨出老繭的大手,捉住兒子的手,“有你爹在,你的命運就不會跟爹一樣,小香子的命運也不會跟你娘的一樣?!?/p>

“爹……”

“兒子,相信你爹吧。你解放了你爹,你爹定會解放你的。”

黃萬生把臉埋進爹的手掌中,用爹粗糙的老繭,摩挲著自己的臉。

幾乎每隔一天,武所長都要開著警車來到萬生標準件廠,把警車停在廠門口,然后走進廠子,問小香子廠里有什么事沒有。小香子讓他把車開進廠子里,武所長說:“停在廠門口,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廠子是我武某人保護的廠子,沒有人敢再來搗亂?!?/p>

小香子在為武所長倒茶遞煙的時候,武所長的眼光就像槍口一樣,一刻不離地瞄著她的胸脯,她知道自己完全處于武所長槍口的射程之內(nèi),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笑盈盈地問武所長:“你的大恩,我和萬生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

“謝什么謝,我和萬生雖然是酒肉朋友,可他掙了錢,我也有份呀,所以我們不是一般的酒肉朋友?!?/p>

武所長望了一會兒她的胸脯,抽完一支煙就走了。但她知道,他不會永遠這樣只用槍口瞄著她,遲早有一天,他會向她開槍的。她把這種擔憂深深地埋在心底,不讓家里人看出來??墒牵换氐郊?,她的擔憂像寫在臉上一樣,就被拄著雙拐的黃萬生看出來了。黃萬生像他爹一樣,把拐杖使勁地往地上搗,搗得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坑,然后,掄起拐杖,在她面前一晃:“我告訴你,武所長不是一個什么好東西,你趁早把他趕走,讓他少來廠子里?!?/p>

每每這時,她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刷刷流出來了。婆婆杜胰子一見她流淚,就跑過來,護著她,為她辯解。杜胰子說,不讓武所長來,廠子就變成了唐僧肉,就會有好多人一窩蜂地圍過來,那更招架不住,廠子一旦完蛋了,這個家還靠什么支撐?小香子背轉(zhuǎn)臉,撲進婆婆的懷里,讓淚水一股勁地往婆婆的胸口上流,杜胰子也禁不住抽噎起來。

這時,公公黃柏松擼起袖子,朝兩個哭著的女人喊:別怕,還有我呢!他把雙拐扔到地上,跳躍著往前走,邊走邊喊:我就不信這個世道沒有我們家的出路!喊完這句話,他撲通跌倒在院子里了。

兩個哭著的女人被逗得破涕為笑了。

看見兩個女人笑了,黃柏松捂著被跌傷的額頭,也笑了,只有黃萬生沒有笑,他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黃萬生把武所長請到家里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很溫暖的下午,空氣中漂浮著榆錢盛開的榆香味。在院子里的大榆樹下支著酒桌,兩個人相對而坐,邊飲邊談。黃萬生借著酒勁,把對武所長感激之詞一盅盅地喝下去,表白著:“這一杯,是你上午搞定了質(zhì)監(jiān)局,這一杯是你前天搞定了環(huán)保局,這一杯是你壓制住了黃陸莊的那幫想吃掉廠子的餓狼……”

武所長一杯杯地喝著,等到黃萬生說完了,輪到武所長說了,武所長也是一杯杯地振振有詞。當武所長最后為黃萬生有一個漂亮的老婆而喝酒時,黃萬生一連干了三杯,他把手中的酒杯底朝天舉到武所長面前:“小香子是我的,這就是今天我請你來,必須鄭重告訴你的?!?/p>

“是……是你的……”

黃萬生哈哈大笑,笑罷了,酒勁也上來了,他身子一軟,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武所長跟小香子和杜胰子費了好大勁才把黃萬生弄到屋里。黃萬生往床上一躺,就鼾聲大作。武所長與他們一家人告辭,往外走,走到院子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小香子,小香子站在家門口的燈光下,是一幅側(cè)臉的剪影,那剪影視覺上是在門口,感覺上卻從他心底翻上來,像潮水一樣,一個大浪把他淹沒了,他扶著墻根,順著墻滑溜到地上。

依著小香子,非要打個電話,讓派出所來車把他接走,黃柏松不讓,說人家在咱家喝醉了,不能將人家趕走。三個人連抬帶拖,累得氣喘吁吁,才把武所長弄到屋里,與黃萬生并排放到床上,看著他醉得跟死豬一樣,三個人才收拾了酒桌,各自回屋睡了。

武所長醒來的時候,是在凌晨三時,他首先摸了摸腰間的手槍,手槍在,他定下心了,然后再看看四周,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一旦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忽然聞著了小香子身上的香味,看見了小香子那對挺拔的乳峰。他悄悄起來,找到小香子所在的房門,她側(cè)身躺著,肩與臀像兩個山峰,腰像一個山谷,與他所想象的一模一樣。他登上床,手剛剛觸摸到從8度視角見到過的乳溝時,小香子被驚醒了,她一聲尖叫,把寧靜的夜攪亂了。

他掏出手槍,瞄準小香子,命她別叫,她被嚇住了。之后,杜胰子進來了,他又用槍瞄住杜胰子,命她不許聲張,杜胰子也被鎮(zhèn)住了。之后,黃柏松拐杖的聲音呱噠呱噠地進來了,他又用槍瞄準了黃柏松。

黃柏松對著槍口笑了,說:“你開槍呀,不開槍你就是個龜孫!”

武所長握槍的手顫抖起來。黃柏松站得筆直,后來,他干脆把夾在腋下的兩根拐杖放開,武所長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這時,小香子忽然發(fā)現(xiàn)黃柏松能夠離開拐杖了,她尖叫道:“爹,你的腿好了?”

這一提醒,黃柏松彎腰拾起拐杖,朝武所長打過去。武所長往后退,黃柏松往前沖,混亂中,武所長的額頭挨了一拐杖。武所長捂著額頭喊:“別忘了,我是派出所所長?!?/p>

“就是皇帝老子,我也照樣打!”

武所長轉(zhuǎn)身奪門跑了,他趁著夜色,順著黃陸莊的大街,悄無聲息地跑了。

黃柏松返回家里時,兩個女人摟住他大哭,他把兩個女人推開:“你們該高興,我今個站立起來了?!?/p>

兩個女人高興得笑了,笑得滿臉淚水。

那天后半夜,杜胰子把小香子叫到自己的床上,把自己與黃柏松做愛的所有細節(jié)完完整整地傳授給了小香子,她說,她的這種愛是萬能良藥,用了她這種愛,一定會讓黃萬生的雙腿再站立起來。小香子聽了婆婆的話,渾身騷動,咯咯笑個不停。

在另一個屋,黃萬生靜靜地聽父親講他的雙腿是怎么站立起來的。父親說,向加在自己身上的恥辱挑戰(zhàn),即使是恩大于恥,也決不向恩低頭,就一定能站立起來。黃萬生聽了父親的話,把牙根咬得直癢癢,有一股熱,從牙根往下傳,像蚯蚓一樣,在雙腿上蠕動。

責任編輯 詠 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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