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十七年”是一個開天辟地的嶄新時代,表現(xiàn)出了相當激進的進化論思想。對于這一時代而言,它與過去的關系不是一種繼承的關系,而是一種徹底決裂的關系?!笆吣辍鞭r村小說中呈現(xiàn)出的歷史態(tài)度無疑是對時代氛圍的反映,但同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并不能與傳統(tǒng)完全分道揚鑣。在這里,我將抽取兩個方面來闡釋這一問題:一是農民與自然的關系,因為自然(土地)無疑是最能反映農民本源的東西;二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道德模式的變化,基于個體的道德標準到基于集體的道德標準的轉化過程使我們有可能窺見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那種錯綜復雜的關系。
[關鍵詞]十七年;農村小說;歷史疏離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738(2009)01-0069-05
[收稿日期]2008-11-25
[作者簡介]吳玉玉(1982-),女,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2006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一、引言
在“十七年”時期,歷史之于人們往往不是所珍愛的對象,反而是急于疏遠和擺脫的對象。由孝到忠的傳統(tǒng)觀念轉變,實際上表現(xiàn)出的正是對歷史的一種掙脫。歷史在此遭致的疏離,相當于對個人情感的某種遏抑,其實是在為集體主義觀念的輸入創(chuàng)造便利的條件?!肮糯r業(yè)社會是建立在道地的傳統(tǒng)主義上的,在這種社會中,只有那些長期延續(xù)的事物才最有存在的理由?!保?]而馬克思主義所倡導的唯物史觀強調的是“螺旋式上升”,“螺旋”意味著舊之阻力存在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上升”則意味著新事物到來的必然性——無論是“十七年”農村小說中所透露出的農民與自然關系的嬗變,還是新的時代條件下鄉(xiāng)村道德體系以及標準的轉化,都體現(xiàn)出了這種前進方向單一卻矛盾而復雜的態(tài)勢,可以這樣說:“革命是一段資源豐富、頭緒復雜的歷史,而革命卻不贊成那種過于復雜的歷史敘事?!保?]激進的歷史觀所帶來的是一種除舊布新的態(tài)勢,上一代的觀念無論曾經怎樣輝煌,在面對新的技術或思想之時,就不免露出可笑之處了。從家庭內部的主宰來看,也早已不復是當初的老一輩了。在這里,經驗被一定程度地扭曲,它代表的時間印記被一種全新的價值判斷所代替。
二、農民與土地——從依靠到征服
20世紀20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將目光集中于鄉(xiāng)村的落后和愚昧上,將鄉(xiāng)村作為譴責的對象加以描繪。鄉(xiāng)村背后的巨大保守勢力成為滲透一切的因素,人在鄉(xiāng)村中處于被包裹的地位。
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壇涌現(xiàn)出了兩種不同風格的鄉(xiāng)土小說:一種是以沈從文、廢名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充滿浪漫氣息的鄉(xiāng)土小說;另一種則是隸屬于左翼作家群創(chuàng)作風格范疇內的現(xiàn)實意味較濃的鄉(xiāng)土小說。在這里,人與自然的關系開始呈現(xiàn)出不同的姿態(tài):一方面,從前者那里來看,人與自然之間表現(xiàn)出了一種和諧的態(tài)勢。雙方互為對方生存的要素,自然被人化的同時,人也成為了自然的一部分——舉例來說,《邊城》中個體的生死愛欲與自然風物是同一化的,“虎耳草”(翠翠愛情萌芽的標志)等意象的出現(xiàn)與人的命運息息相關。另一方面,從后者那里來看,鄉(xiāng)村的氣質逐漸由靜謐向激烈轉化。在這一過程中,主、客體位置開始發(fā)生轉移。在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上,大多數的作品都有著矛盾的闡釋基調:景物描寫所蘊含的主體感情是正面的;同時,自然作為人類的改造對象被客體化,承受著放逐自我的命運。這種闡釋基調可以被視為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是一種歷史的產物。
20世紀40年代解放區(qū)的農村小說無疑承襲了左翼作家群鄉(xiāng)土小說的某些風格,卻又對其有所延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直接導向了“十七年”農村小說主體風格的形成。隨著社會條件、時代氛圍的變遷,“十七年”農村小說中的鄉(xiāng)村景象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于集體規(guī)劃和派定的勞動取代了個體勞動,個體農民不再固定地在一塊土地上勞動,于是他們與土地之間由熟悉而產生的感情因素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另外,占據主導地位的由自然的力量變?yōu)榱巳说牧α?,即集體的力量。集體代替自然成為了新的依靠,個體的出現(xiàn)往往伴隨著批評的語氣,并將最終獲得改造和歸隊??腕w化的結果使自然變得軟弱無力,自然被完全忽視,只能作為期待占有的對象。集體意味著另一種意義上的服從性和紀律性。追問的權利被剝奪,個人所做的一切在于結果的達成,原因則成為了秘而不宣的被集體隱匿之物。所有個人的行為都導向一個相同的結果,于是他們的單獨作用力并未受到重視。在結果的顯現(xiàn)之下,原因的忽略成為了紀律和服從的保證。集體以其絕對的精神感召力消弭了差別,相同的信仰必然指向相同的追求——這一推論成為了寫作之中的隱含線索。
從20世紀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20世紀30~4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十七年”農村小說,作品中農民的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了明顯的改變,他們由悲哀的、充滿傷痛的個體轉變?yōu)槌瘹馀畈囊蝗?,繼而又裂變?yōu)榱顺錆M戰(zhàn)天斗地意識的一群?!笆吣辍鞭r村小說無疑充滿了樂觀主義的情調,這“既與中國人一向缺少根深蒂固的悲劇觀有關,也與當時的現(xiàn)實情狀有關:中國終于結束了被他人蹂躪的恥辱,也結束了似乎永無休止的內戰(zhàn)而帶來的混亂。它空前地向人們顯示了令人歡欣鼓舞的局面?!保?]精神狀態(tài)的千篇一律構成了這一時期農村小說集體形態(tài)的內在指標。在面對困難時,猶疑和彷徨幾乎是非法的,因為集體早已被籠罩在昂揚的氛圍中。
王汶石的《嚴重的時刻》反映了大躍進時期人與自然的關系。對于干旱、冰雹等天災所引發(fā)的沮喪情緒,作者暗指了它的危險性?!皣乐氐臅r刻”不僅指物質層面的損失,更指的是精神層面的渙散,這意味著集體賴以形成的精神根基有著動搖的危險。在這時,陸蛟的主要任務就是“從各方面,從各個角落,把晦氣沖開,把畏懼心理打掉,把悲觀情緒掃出去”[4]283,之后的生產任務卻并不是最重要的。在“一大二公,力大無窮”[4]287和“人定勝天,公社勝天”[4]290信念的支撐下,人們的樂觀是沒有邊界的——因為責任被平均化了。喜氣洋洋的結尾反映的仍是一種精神上的勝利。在浩然的《泉水清清》中,劉炳志尋找水源的行為一方面以人力破壞了自然的神秘性,一方面又被作者賦予了一種政治性,這使得人類對自然的改造被納入到了政治的范疇中:“喊聲滾動在這個神秘的山洞里,開天辟地以來,這里第一次響起人類的聲音,這第一聲,是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喊出來的!”[5]
在沙汀的《你追我趕》中,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甚至超越了主、客體之間的界線,而一躍成為了敵、我雙方的斗爭關系:
“……龍唯靈……用洪亮的嗓音不斷同干部們談著下一段的工作計劃,滿口兵家術語:‘據點、‘戰(zhàn)線、‘集中火力等等。他沒有打過仗,但他懂得,他們是在同大自然作斗爭。
自從大躍進以來,實際所有農村干部,幾乎都是這樣談莊稼生產的。”[6]
值得注意的是,“十七年”農村小說中人類能夠成功征服的自然領域是無所不在的,它不僅包含自然的物質層面含義,還包含有自然的抽象層面含義——“時間”便是一個很重要的考察維度。農業(yè)的合作化進程本身就是重視速度的產物,這將導致精神對現(xiàn)實的駕馭,因為前者的生發(fā)更具備一種擺脫羈絆的特征。在快速變動所帶來的震蕩中,個體的精神始終處于躁動之中,這必將導致一向以保守為特征的農村除了激奮之外還體味到一種不安的情愫,秦兆陽在他的《在田野上,前進!》中將創(chuàng)造性簡單地歸結為與時間的競賽、與不可能的斗爭:“要爭取時間,爭取快。爭取——這個字眼太好了!我們今天的一切不都是爭取得來的嗎?……一個看起來是不可能的事情,想辦法創(chuàng)造一些有利的條件,不可能就會變成了可能。這就叫爭取,這就叫創(chuàng)造性,這是最了不起的東西!”[7]這實際上是將創(chuàng)造的主體與所依靠的客觀條件完全割裂開來。保守是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速度感的喪失,阻礙了未來的來臨。首先,時間成為了束縛人的、與人相對立的事物。在集體所制造的偉大人類的構圖中,時間由一種本有之物變?yōu)榱艘环N有待于生產之物,這也就是說,它不再是被給予的,而是由使用者自行產出的。通過提高速度、縮減睡眠確實能夠使人在單位時間的勞績增多,但這只不過是將生命時間提前預支——短暫的亢奮之后即將有深深的疲憊到來。由于作品中對前一階段進行了過量的描寫,同時卻又對后一階段只字不提,所以文本表現(xiàn)的是一種斷裂的現(xiàn)實。其次,由不可能到可能之間的關鍵被簡化了,人不再試圖向自然表達自我的心情,而是開始片面地理解自然。人們在“勞動萬能”的心態(tài)下不再視收獲為一種禮物,而是將它看作斗爭的成果。
“一件物質客體,一旦服務于一種用途,或從屬于一處背景,就被裹上了一層形式的外衣,對我們掩藏起了它的赤裸形骸?!保?]在“十七年”的農村小說中,土地的自然屬性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被掩蓋了。一方面,作者表達了對于土地的喜愛之情,作品中人物的活動范圍和全部生命價值都存在于土地的基礎上,以此為評價標準的人物性質顯現(xiàn)于文中。這種評價雖然依從于農民傳統(tǒng)的實用理性原則,卻又被置于政治的框架中(農業(yè)合作社)。另一方面,土地不僅僅是被贊美和倚靠的對象,同時也成為了可征服的對象,這兩方面是相互關聯(lián)的——土地之所以獲得贊美是因為它擁有可以被改造的特征,即,它的人工性是它存在的最大價值。在此,人的原則代替了自然的原則,農民在某種力量的支持下可以創(chuàng)造出自然的原則,這本質上是一種控制論的思想,它來源于機器工業(yè)文明所占據的城市。我們可以看到,城市在小說中雖然并未獲得被直接書寫的機會,卻以另一種方式滲入鄉(xiāng)村之中,使鄉(xiāng)村變成了混合氣質的獨特景觀。耕作于土地之上的機械(拖拉機)不僅不會破壞土地,反而會發(fā)掘出它新的生命,它們之間的層次等級應該說是比較明晰的了。對于土地的態(tài)度反映了個體農民生存狀態(tài)的改變,由個體聯(lián)合所組織起來的集體生產單位的確具有比較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人不可能再對自然持以往的敬畏態(tài)度,置身于集體中的個體會希望借助他人的力量去追逐懸念色彩濃厚的未來。
三、歷史新景觀的形成——農民精神狀態(tài)和道德模式的轉變
在“十七年”農村小說作家筆下,“集體”的形成縱然與地理位置有關,但從本質上來說并不是一個空間的概念,更重要的判斷標準在于生產資料占有程度所決定的階級劃分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思想一致性。農民由土改時革命的主力到后來農村合作化運動以及人民公社運動的革命對象,他們所經歷的不僅僅是物質生活狀態(tài)的嬗變,更是精神世界的一場變革。這場變革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將社會主義變成為農民自身的內在要求”[9]。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想對農民由外→內的植入過程中,它也開始由一種外界的規(guī)定轉變?yōu)榱吮蛔非蟮膶ο蟆^r民新的精神氣質和道德品質的浮現(xiàn)成為了他們與自我過往告別的依據之一,而這也恰恰是國家所倡導的“翻天覆地”式的農村改變格局的圖景折射表現(xiàn)。文學作品開始描畫一種新的歷史景象,值得注意的是,“新”作為一種必然的結果而出現(xiàn),卻又往往被融合入“除舊”的過程中;它們之間的對峙是明確的,卻又不能被截然分裂開來。
梁漱溟認為,“中國制度似乎始終是禮而不是法。其重點放在每個人自己身上,成了一個人的道德問題?!保?0]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道德體系中,富人承載著一定的道德期待,社會主義時代條件下這一道德體系被徹底顛覆了。在浩然的《艷陽天》中,地主馬小辮被作者描繪成了“魔鬼”一類的人物:“……馬小辮……把自己打扮成‘慈悲圣人,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是個地道的吃人魔王!”[11]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利用和置換——“魔鬼”的虛幻性被一種實有性所代替,但它的邪惡和黑暗卻是恒定的。另外,在此種意寓下,集體得以使“人”、“鬼”之分貫穿于其內部的評定標準中,同時也使調和這一舉動變得沒有意義了,永恒的矛盾必須以斗爭來解決。這是將階級與人性掛鉤的一種巧妙的寫作策略。同時無可否認的是,它也是一個時代對于”人”的普遍認知方式,不可能不在作家的心里投影。于是,在寫作行為的內、外兩重環(huán)境中,反面人物擁有了他們的固定命運,這與傳統(tǒng)小說的“大團圓”結尾方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同時也更加重了“十七年”農村小說的教化功能。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它既保留著鄉(xiāng)土小說的地理風物特征,又從中分離出來,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一種政治的宣傳工具。
道德與制度之間的關系在“十七年”農村小說中被因果倒置了。本來應該是由道德去修補制度之弊,在這里制度卻反過來成為了凈化道德的過濾器,使好的、善的自然而然歸并入集體;不好的、惡的被澄出來,接受眾人的審視并選擇改正或自我毀滅兩條道路之一。然而,實際一點說,“人民公社的政治理想與農民緣于自身利益而生發(fā)的經濟動機,在根本上是不能相容的?!保?2]247從此種意義上來說,作家們筆下的正面人物形象往往會顯得比較虛幻和刻意,并不具備人道主義的價值。浩然的《艷陽天》中,地主馬小辮殺死了蕭長春的兒子小石頭,這一事件有助于使蕭長春的集體主義情懷更加祛除私人性的情感,達到一種純粹的境界。但他高大卻虛偽的冷靜使我們無法更進一步體味他在道德上的正面意義。
我們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中間人物身上。在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以中間人物為描寫重心的小說敘事結構往往同人物的轉變過程并行不悖,隸屬于“改造故事”[13]的模式范疇之內,“暴露缺點→被教育→成為社會主義一員”的故事發(fā)展線索是極為普遍的。但差異并不是不會產生,它的位置往往在教育以及教育結果的闡釋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出來。有的作家會基于現(xiàn)實的考慮而避免直接給出具體結果,相反地,有的作家卻會加強自己作品中教育手段的表現(xiàn)力度,從而使小說的結構趨向完整??偟膩碚f,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歷史斷裂發(fā)生在文本之外,他們在文本中以較恒定的形象出現(xiàn),于是我們的考察就必須結合新的時代背景下道德與政治的關系;而中間人物的被教育過程使他們的歷史斷裂發(fā)生在文本內部,這使文本呈現(xiàn)出了一種新舊交錯的內在豐富形態(tài)。
西戎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些道德進化過程的不完善事例?!顿嚧笊分械馁嚧笊┑乃枷氡憩F(xiàn)方式在前、后呈現(xiàn)出了兩種不同的姿態(tài)。在小說的前半部分,賴大嫂自私的心理活動被作者用直接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而后半部分賴大嫂的轉變卻并沒有獲得直接的心理上的表露機會,僅僅通過一些間接的描寫來預示人物的一種變化。但這取決于個體與集體之間利益的一致層面,而非相悖層面,甚至可以說,集體對個體有一些妥協(xié)和遷就,于是賴大嫂的思想轉變就不具備一種徹底性和穩(wěn)固性。
陳殘云的《前程》中,水滿叔在集體的壓力下,“自覺地覺得越來越不順手,像有一股什么力量束縛著他,他想不通,卻開始感到疲勞與孤單?!保?4]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是大多數農民走向集體的原因之一,自我的責任承擔與思考被集體以一種輕松的許諾卸下,個體開始放下一切現(xiàn)實的打算,將目光投向更遠的未來,這也正是標題“前程”的寓意。將人性簡單化→將人的轉變過程快速化→將人的轉變結果樂觀化三個步驟的銜接是大多數“十七年”農村小說的敘事結構,在銜接之間擔任觸媒角色的往往都是黨的“干部”或“工作員”。寄希望于由上而下的啟蒙實際上反映了現(xiàn)實的蒼白和無力,這是以現(xiàn)實主義為創(chuàng)作準則的作家創(chuàng)作行為內部的一種悖論。谷峪的《拖拉機》中,以老梗為代表的守舊、固執(zhí)、自私的舊式農民形象是被改造的主要對象。他對于拖拉機的不信任反映了傳統(tǒng)的農耕文化與機械工業(yè)文化之間的隔閡。在文中,老梗一度處于被孤立的地位,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使他與眾人有了距離,他掙扎于一種自尊的矛盾之中。當他人與自己存在較大差異的時候,自我就很容易動搖,并開始試圖想象被關注的方式,這實際上是一種無意識向集體靠攏的心理。一旦認知自我的角度完全從他人的目光出發(fā),距離也就消逝了,個體融入集體的過程便完成了。老梗由不信任拖拉機到讓兒子小環(huán)去學開拖拉機,其中的轉變是巨大的,盡管作者將其中的原因歸于老梗的悔悟,但文末老梗的一句話才真正說明了緣由:“……我知道了,現(xiàn)在不信新事,才是頂受罪的人。”[15]“受罪”指向了一種集體給予的心理壓力。集體施加的壓力包括孤立狀態(tài)帶來的精神上的空虛,這往往會導致個人對自我立場的放棄。這不僅反映了個性在集體所塑造的生活環(huán)境中無以為繼的現(xiàn)狀,也反映了一種個人的彷徨心態(tài)。
馬烽的《三年早知道》中,趙滿囤是典型的個體農民,自私心理很重。從入社的動機、入社后的表現(xiàn)來看,他是很“公私分明”。這樣的人物形象在“十七年”農村小說中具有典型的意義,因此他的轉變就不僅具有宣傳意義,更具有預言的作用。由“人入社了心沒入”到“人、心皆入社”,表明了集體要求深入個體內心、洞悉一切思想的意圖。趙滿囤改變后宛如另一位趙大叔,這說明集體對于個體的塑造有模式化、同一化的一面——這也正是這個短篇頗受好評的原因,正如王世德所說:“趙滿囤的變化也說明了新的品德的養(yǎng)成是兩種思想展開不調和的斗爭的結果……他是整個向前行進的集體中的一個?!保?6]將農村描畫為道德烏托邦的企圖使馬烽的小說有著相對較強的教化色彩。書中普通農民的思想境界之高令人不禁有些半信半疑,與此同時,農業(yè)生產的意義被無限擴大了,“農民的勞動是為了意識形態(tài)的凈化,還是為了物質利益?”[12]137成為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也是農業(yè)集體化的秘密所在。在個人的手段與目的之間,對應變得不再理所當然,它隨時都與一個更龐大的群體掛鉤——個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都不再屬于自己所有,而是須得經過一個上交→再分配的過程。道德感召就在這里起到了強迫命令之外的潤滑劑功效。
私有制的產生是由歷史決定的,歷史的慣性從一定意義上支持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以政治的規(guī)劃來改變私有制的現(xiàn)實存在狀態(tài)無疑反映的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心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共產主義也不再首先是經濟發(fā)展的產物,而主要成了某種政治-道德的理想,共產主義新人不再是全面發(fā)展個性潛能的人,而成了道德高尚、意識‘純潔亦即‘政治覺悟高的圣賢?!保?1]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作為實現(xiàn)共產主義的必要階段,對于個體的道德要求主要是從兩方面提出的:其一是個體需要服從統(tǒng)一的號召;其二是個體要對集體作出奉獻?!笆吣辍鞭r村小說中對這兩方面的處理亦是理想化的——前者是后者得以實現(xiàn)的原因,后者是前者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另一方面,農村長期以來個體經營的現(xiàn)實與集體的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之間必將產生歷史慣性與現(xiàn)實狀態(tài)層面的一系列矛盾?!笆吣辍鞭r村小說作家對此的表現(xiàn)充滿了現(xiàn)實主義的意味,然而他們那種普遍的對于小說敘事結構的完整性企圖卻使他們傾向于制造光明的結局,這一方面反映了政治意圖制造現(xiàn)實在文學領域上的對應形式,另一方面又反映了作者對于集體的烏托邦式的認知方式——個體內心與行動之間的和諧充滿了集體內部的和諧。盡管仍有矛盾,但完全可以在道德的層面上加以克服,這是符合鄉(xiāng)土中國的處事法則的,也使這種理想得以與現(xiàn)實更好地融合,產生出一種奇異的美感。費孝通在他的《鄉(xiāng)土中國》中寫道:“在差序格局(指中國的社會格局)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lián)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所構成的網絡,因之,我們傳統(tǒng)社會里所有的社會道德也只在私人聯(lián)系中發(fā)生意義?!保?2]由此視之,作家們在小說中所透露出的對于傳統(tǒng)人倫美德的重視也就不難理解了。唯物主義歷史觀與“尊老”的傳統(tǒng)道德觀之間結合的結果便是雙方的共同妥協(xié)——激進的不顧一切的革命態(tài)度變?yōu)闇厍槊}脈的勸說,頑固的守舊的保守立場也變?yōu)槿菀赘脑斓娜彳浶再|。集體的幾乎無不成功的改造事例使“十七年”農村小說作家為我們營造出一個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界線頗為晦暗不明的世界。
四、結語
綜上所述,新的歷史條件下摒棄舊有社會基于年齡、物質因素而建立的“等級”后所制造出來的“平等”現(xiàn)實實際上產生了相反的結果,被打倒的階級使人與人之間的天平朝相反的方向傾斜,而不是平衡。土改→互助合作對于農民最大的誘惑在于個人利益的獲得,從經濟的層面來說,個體與集體之間的張力是無法彌合的。于是政治的介入就顯得尤為關鍵。在政治的支持下,個人權力與上級的關系變得愈加密不可分,服從和施壓使大多數農民失去了話語權,令“平等”更加形同虛設。政治所賦予的權力意識代替了財富所賦予的優(yōu)越心態(tài),但結果卻大同小異。大多數人并沒有得到他們理想中的平等。于是在“平均化”的籠罩下,怨恨心理產生了?!八那濉币约昂髞淼奈幕蟾锩倘皇怯缮厦姘l(fā)起的,但與農村中壓抑著的一種破壞情緒是分不開的。革命帶來的是權力的改弦更張,是循環(huán)的變易?!霸旆磁伞迸c“保守派”的更迭反映了秩序的不合法性,也說明了一切的道理只是相對而言,由立→破,再由破→立,循環(huán)的規(guī)律似乎在嘲笑著進化史觀。[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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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Historical Concept of the Novels about Chinese Country World from 1949 to 1966
WU Yu-yu
(College of Humaniti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The 17 years from 1949 to 1966 were a new beginning in history, which witnessed radical evolution in ideology. As a result, that period was not cherished but was discarded. The historical concept in the novels about Chinese country world from 1949 to 1966 was a kind of admixture of tradition and reality. Two aspects will explain this question: one i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countrymen and nature, because nature (land) can reflect the countrymen's fountainhead; the other is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morality in the country.
Key words: the 17 years from 1949 to 1966; novels about Chinese country world; historical Alie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