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從棚子屋里窄小破爛的窗戶望出去,越過空闊的廣場和幾幢待拆遷的房子,就能看到翠苑小區(qū)院墻上爬滿的紫藤。棚屋里的女人把身子往上掙了掙,弄得腳鏈子嘩啦啦的一陣響。
正埋頭收拾工具的男人注意到女人的動作,走了過來,把頭伸到窗前。窗子的下面,是一塊地,上面種著玉米,雖然草長得幾乎要遮蔽了莊稼,但這并不影響玉米的茁壯成長。男人看了一陣,說,“再過些天,就要收玉米了?!闭f著回頭看了一眼女人,又向前面望了望,看到了翠苑小區(qū)的房子,就說,“我知道你為啥總喜歡趴在窗戶上了。”
男人說完,拉開門,刺眼的光線射了進來,原本陰暗的屋子仿佛撒滿了黃金,躲在空氣中的灰塵有些不自然的扭動著身子,幾只簸箕蟲在陽光里四散奔逃,有一只差點跑到她的腳上。男人看了女人一眼,猶豫了一陣,還是把門關(guān)上了。
棚子屋的外面是一大片空場,現(xiàn)在變成了菜地,上面種著絲瓜,南瓜,西葫蘆,菜豆角,小白菜等一些常見菜,還有幾株向日葵。男人干了一陣,太陽曬得頭上直冒汗,有些氣喘吁吁。男人就罵自己,這身子骨是咋的了,以前在家里一干就是一個整天,氣都不喘,中午還是送飯到地上的,可自己這才到城里幾年,這身體可就不行了。還咋回去伺候那幾畝地呢!
雖是這樣想的,男人還是歇了下來,他坐在鋤把上,鋤是自己制造的,把一個鐵片嵌在一根木棍上,就像原始人的工具。年初來的時候,本想從老家?guī)б话唁z頭來,但考慮到上車下車,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而城市里是不可能有賣鋤頭的。他只在一個商店里見過一個類似鋤頭的東西,但非常小,倒像是一件兇器。沒有辦法,他只好自己想辦法,制造了這么一件粗糙的東西,但還算實用。就是靠它,把這片地弄出來了,而且種上了很多菜,這些菜足夠他吃的了,如果有剩余,他還可以利用閑下來的時間,拿到市場上去賣,賺些小錢來。去年就賣了五百多,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如果再加上吃菜節(jié)省下來的,就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了。他甚至想,如果不是這片地,他或許早就卷鋪蓋回家去了。
他坐在鋤把上,四下里看,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而且這地也種不了多長時間了,人家說來就要來的。兩個月前,人家就已經(jīng)來通知了,讓他抓緊時間搬走,說工程馬上就要施工了。但也說不準(zhǔn),城里人說話似乎總沒個準(zhǔn),就像這個地方,開始自己和工友們一起住,這些工棚雖然簡陋但不用掏錢,還是讓人興奮的不得了。一年過去,人家來人催他們搬走,說要蓋房子了,原來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工友們都搬走了。他因為回家,沒有及時搬,回來后還住在這里,房子也沒見蓋,也沒有人再來催,他就這樣住下來了。所以,他們上次的催促,也是不必當(dāng)真的。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自己,除了有些寂寞,男人覺得其他都是挺好的。
他坐了一陣,覺得有些渴,就進屋去倒水,看見女人坐在床上,直直地看著那抹耀眼的陽光。屋子里的潮濕使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想了想說,“你想到外面去?”
女人嘴里塞著毛巾,點了下頭,他想了一陣,搖著頭說,“那可不行,讓人家看到就麻煩了?!闭f著就要往門外走,可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女人正在看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說,“那你就坐到門邊,看著我干活!”
他說著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搬了一把破藤條椅放到門邊,把鐵鏈子扣在門檻上。女人坐下后,他把毛巾重新堵到她嘴上,“你看我干活不用說話的,再說,你真喊起來,那可就麻煩了?!彼f著亮了亮始終纏在他手腕上的那個錚亮的小鏟子,那本是用于清除地上污物的工具,現(xiàn)在卻成了威懾的兇器。
女人掙了幾下身子,嘴還是被堵上了。
男人重新在地里忙碌起來,因為熱,他的上半身赤裸著,汗水順著脊背流下來,仿佛一條小溪,一只土蜂落在他的肩膀上,翅膀隨著他胳膊的甩動而上下左右地扇動著。
干了一陣,他停下來,把身子俯在鋤把上,看著她,又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些菜足夠我吃一年的了,南瓜吃不完可以切成南瓜片曬干,冬天再拿出來吃。冬瓜、西葫蘆和絲瓜這些東西無法保存,吃不完的可以拿到市場上去賣,至少能賣好幾百元錢,幾乎就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呢?!彼f著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直直落在遠(yuǎn)處的某個地方,似乎對他的話沒有興趣,他接著說,“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住在那個小區(qū)的人都不會在乎這些,我去過那里,去看一個朋友,知道那里的人都住著別墅,男人出門都有自己的私家車,女人沒事就在家里看電視嚼口香糖,”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口香糖真的很好吃嗎?”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有些呆滯的目光越過雜草叢生的空地,越過歡暢的人流、車流,落在翠苑小區(qū)里,落在那些寬大的陽臺上。那里,每天下午都會有女人坐在寬大的陽臺上染腳指甲,今年新流行的一種紫色蔻丹成了這個城市上層女人最為推崇的一種顏色,用這種顏色染腳指甲更成一種時尚,如果不是那該死的口香糖,她一定和她們一樣一邊討論著這個季節(jié)最流行的時尚,一邊染著腳指甲,可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
“可我最討厭口香糖,我討厭人們把口香糖隨意吐在地上,那些口香糖粘在地上,腳一踩或者車一碾,變成一團污漬,怎么都弄不掉,即使我們用鏟子都鏟不下來,一個口香糖就需要我們忙活半個鐘頭,我看見嚼口香糖的女人就生氣!”
絲瓜秧伸著胳膊,隨便抓住什么就摟到懷里,嫩綠的頭眼鏡蛇一樣的昂著,尋找著新的攻擊目標(biāo)。幾株南瓜花半隱半藏在粗大的枝葉里,恣意地笑著。
他看著她,突然說,“你種過莊稼嗎?”
她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有種過莊稼的,城里人咋會種莊稼呢,種莊稼都是農(nóng)村人干的活,種莊稼累死累活,一年下來也收不了幾個錢,所以農(nóng)村人都出來了,都想到城里來,可城里有啥好的呢,掙的錢少,還要受氣。說實在的,我真是受夠了,受夠了,我真的想回家去,和那些莊稼,麥子,玉米待在一起多舒心哪,它們是我的朋友,它們不會罵我,不會威脅扣我的工錢,不會朝我的臉上吐唾沫。跟你說句實話,有時候晚上做夢我都想著回家了,早上起來眼睛都是濕的,真是?。 ?/p>
女人的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他說,“你想說話嗎?”
他看到女人點了點頭,可他跟個暴君似的武斷地擺了擺手,“那可不行,不過,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跟我說什么,你都跟我說不下十遍了,你和她們一樣惹人討厭,你那天追著我罵,從廣場一直追到我這里,罵得好兇啊,罵得我藏都沒地方藏,如果有個地洞的話,我一定會像螞蟻一樣鉆進去,不就是因為一個口香糖,我真的生氣了,那一刻,不瞞你說,殺人的心都有了,我就是想,你憑啥罵我呢,我只是在干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把廣場打掃干凈,阻止你們把廣場和街道弄臟,阻止你們把口香糖隨地亂扔,可你們做了錯事不但不認(rèn)錯,反而要罵人,我就真的想不通,現(xiàn)在你知道錯了,是不是!”
他說著轉(zhuǎn)身回了屋,給自己倒了杯茶,他看著她,她也正在看他,他回去又倒了一杯,遞給她。她嗚嗚了幾聲,脖子往前伸著。他放下杯子,把她嘴上的毛巾取掉,她呼呼地喘著粗氣,把杯子里的水一下子喝光了。
“你說那究竟算不算個事,我真弄不懂,”他擦了把汗,“昨天,我又因為這被隊長罵了一頓,扣了十塊錢,就是因為一個女孩子把一塊嚼過的口香糖吐在廣場上光潔的大理石上,我去阻止她,要她把口香糖撿起來放到垃圾桶里,可她眼一瞪,說你管得著嗎,你個鄉(xiāng)巴佬,你說,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咋就說出這樣的話。這事正好讓我的隊長發(fā)現(xiàn)了,他指著地上的口香糖,不容商量地說,罰十塊錢。我們的隊長就是這樣,和那些扭屁股嚼口香糖的女人一樣霸道,根本不給你辯解的機會?!?/p>
太陽已經(jīng)很高,地上蒸騰的熱氣濃烈起來。她的臉上布滿了汗珠,她用力四下里看,希望尋找到一個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可她失望了。其實,她不用看就知道,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的,也不會有人來的。在那些舒適的日子里,她躺在自家寬大的陽臺上,慵懶的目光會在這片空地上逡巡,那里生長的茂盛的莊稼曾引起她的注意,它的空曠和濃郁在她的心頭掀起一點點的漣漪,但也僅是一瞬間的感覺。她從沒有想到,這個偏僻的地方會和自己有什么聯(lián)系。在這個地方,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的,她看著前面的小區(qū),突然哭了,她說,“你就把我放了吧!”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平靜地看著她。
她輕聲哭著,“求你了,我以后再不會罵你了,真的?!?/p>
“不行,”他干脆地說,“你現(xiàn)在說不罵我了,可你那天咋不說呢,如果你那天說了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你讓我放你,”他搖頭,“那不行,你出去就會說我強奸你的,那天你就是這樣說的,你不但罵我,打我,還說我強奸你,你會找人打死我,還會報告派出所,如果你回去真那樣去說,我可就真麻煩了。”
“我不會那樣說的,”她哭著說,“我那天也是胡亂說的,你就放了我吧!”
他搖搖頭,“我不會信你們的,我咋會信你說的話呢!”
早上,他上班前,把洗凈的便盆放到床前,又把一個小收音機放到她面前。做完這些,他又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一本沒有封面的雜志,然后說,“我走了?!?/p>
隨著門嗵的一聲響,屋子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她閉著眼躺了一陣,目光才適應(yīng)屋子里的光線,她用力掙了掙,繩子拴得很緊,帶動著床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她四下里看,也沒有找到可以解除束縛的工具,她絕望得閉上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響。
一切都靜下來后,喜歡黑暗的動物開始活動起來,先是兩只老鼠在地上跑來跑去,然后是蜘蛛,把絲線扯得老長,就懸在頭頂不遠(yuǎn)的地方。它的網(wǎng)織得細(xì)而嚴(yán)密,它的勞動很快就得到了回報,一只蒼蠅落到網(wǎng)上,翻轉(zhuǎn)著,掙扎著,它得到訊息,迅速爬過來,把蒼蠅緊緊摟在懷里,就像是它的孩子。然后她聽到老鼠的尖叫聲,向地上望去,只見一條菜青色的蛇從墻角游了出來,迅疾咬住一只老鼠的脖子,活活吞了下去。邊吃邊往這邊看,小眼睛定定看著她。她驚恐地扭動著雙腿,拴在床上的鏈子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蛇又看了她一眼,重新游回墻角,消失了蹤影。
她坐了一會,又爬到窗子前,從這里望出去,就能看到自家巨大的陽臺,還有上面種植的綠蘿、朱蕉和白鶴芋。她喜歡綠蘿,細(xì)軟的蘿徑,嬌秀的葉片,常使她愛不釋手。每天下午,她會在陽臺上澆澆花,然后躺在綠蘿下寬大的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日子過得慵懶而且舒適。如果不是這件事,她想,她的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的,這種想法使她止不住淚流滿面。
她試著把頭探出窗外,但窗子太小,頭伸出一半就被卡住了。出不去,也縮不回來,臉都憋紅了。最后還是男人回來,除去一根撐子,她才把腦袋縮了回來。
“你想逃跑?!蹦腥丝戳丝创白?,又看了看她。
她喘著粗氣,逼仄的窗戶差一點沒把她憋死。
“如果不是我及時回來,恐怕你就被憋死了?!?/p>
她雙手捂著臉,肩膀不時聳動著。
他看著她,又說,“別想著逃跑了,你根本跑不出去的。”
他拿過來飯菜。午飯是盒飯,從便當(dāng)?shù)昀镔I來的。他吃了幾口,突然說,“你家人在找你了?!?/p>
她停下筷子,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啊的一聲。
“我看見了找你的尋人啟事,就貼在路旁的電線桿子上,還有附近的墻上,和那些小廣告貼在一起?!彼畔驴曜?,“那上面有你的照片,你的名字,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上面只是說你失蹤,我估計,你的家人恐怕也跟派出所的人說了,那就麻煩了?!彼@得憂心忡忡。
她撥拉著碗里的飯粒,目光從碗沿上看過去,注視著他的表情。
“如果讓他們知道你在我這兒,那我就有大麻煩了。”
她的心緊了緊,忍不住說,“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他把筷子在碗里劃來劃去,“事情咋會弄成這樣,”他說著回過頭看著她,眼里仿佛充了血,“你那天為啥說我要強奸你,還說要把我送到派出所,我本來就想把你放了,可你為啥要那樣說,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跟派出所一說我就完了,我不但要丟了工作,甚至還要被送進監(jiān)牢,你那天為啥要說那樣的話!”
她的臉漲得通紅,頓了一下,她試探著說,“如果我出去,我就跟他們說我出去玩了,我不把在你這兒的事說出來的?!?/p>
他看著她,突然笑了,“你又想騙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我才不信你們的鬼話?!彼f著用力搖頭,幾乎要把脖脛?chuàng)u斷了。
她忙說,“是真的,那天我都是跟你說著玩的。”
“玩的!”他笑了,“你知道你那天好兇啊,你打我的耳光,打得噼啪直響,跟炒豆子似的,說我一個臭出垃圾的,憑什么管你,那是玩的嗎?你都把我嚇傻了,我是真害怕啊,我們村子里最兇最難纏的婆娘也做不出來的?!?/p>
她低下頭。
她說,“是我錯了?!?/p>
他收拾好碗筷。轉(zhuǎn)去收拾他的收音機,收音機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他說,“這話你要是那天說該多好,那天我也就想,你罵我一頓,打我?guī)讉€耳光,出出氣就是了,可你竟然一直攆到這里,還說我強奸你,要把我送到派出所。那時,我真是害怕極了,我看見你那金色的小手機鬼火一樣在我眼前跳動,我知道我要完了,你把電話打出去我就完了?!?/p>
她說,“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
收音機里終于發(fā)出一個清晰的聲音,他說,“你那個樣子可不是嚇唬我,如果你那時手里有把刀,你一定會捅死我,我看得出來的?!?/p>
她的眼淚流下來,“那你準(zhǔn)備把我怎么樣?”
“我也不知道,”他抬起頭,想了會兒說,“如果你那時不說報警的話多好?。 ?/p>
“你就放了我吧?”
“那可不行,如果我這時放了你,他們一定會以為我綁架了你,那我就完了?!?/p>
“我不會說的,”她急切地說。
他搖搖頭。
她突然跳了起來,往門口沖去,大聲喊著,“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 币贿厞^力往前掙,帶得腳上的鏈子嘩啦直響。
他淡淡地看著她,說,“你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到的?!?/p>
她掙扎了一陣,捂著臉,蹲在地上,輕聲啜泣起來。
他還是起了小心,再上班時,把她的雙手也綁了起來,還把她的嘴巴堵上,他一邊做一邊對她說,“你不要亂動,不要惹我生氣?!彼f著亮了亮拴在手腕上的鏟刀。
鏟刀的利刃在昏暗的房間里發(fā)出冷冰冰的光!
再次下班時,他抱回來一個十四英寸的電視機,他興奮地搓著雙手,“這下你一個人待在屋里,就不會再寂寞了。”
他開始忙碌起來,用鐵棒焊了一個簡易的天線,爬到房頂上,用根棍子撐了起來。然后他開始調(diào)臺,把臉緊湊在熒屏前,兩眼閃閃發(fā)光,“這是我用五十塊錢買下來的,那家人非要一百元錢,我不同意,已經(jīng)跟他們磨蹭了兩天了,今天她終于答應(yīng)賣給我了。機子還是好的,我注意過的,他們一直在看。這個屋子,有個電視,就真像一個家了,我很早就想擁有一臺電視了,一個人下班回來,像城市里的人一樣,看看電視,才舒適呢!”
電視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響,熒屏上出現(xiàn)一片片雪花,偶爾顯個影像,也模糊得看不清。他重新爬上房,擺動天線的方向。最后,他索性把她嘴上的毛巾拽掉,說,“我上去活動天線,如果清晰了你就答應(yīng)一聲?!?/p>
她呼出一口氣,點點頭。
電視畫面還是不太清晰,但總算可以看了,他搬個凳子在電視前坐下來,手里拿著遙控板,一個臺一個臺的調(diào)換,遇到有很多女人的就稍微停一下,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
晚上,他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里拎了一塊豬肉,臉上滿是喜悅的表情。
“我們也該慶賀慶賀,”他搓著手說,“晚上你想吃點啥?”
她沒有說話。
他想了下說,“有了肉,做啥都會好吃的,我就做‘肉面,‘肉面你吃過嗎,就是把肉炒了,兌在面條里,好吃得很哪,我們那地方過節(jié)了都喜歡這樣吃。”他說著嘴里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要流口水的樣子。
說著話,他就開始捅爐子,等火燒旺了,在爐子上放上炒鍋,蘿卜和肉早已切好了。很快,濃濃的肉香味就彌漫過來,她用力吸幾下鼻子,喉嚨里發(fā)出難聽的咕嚕聲。他看了她一眼,說,“很快就會好的?!?/p>
她想把目光從鍋上挪開,但目光卻像黏蟲,牢牢粘在炒鍋上。
雖然極力掩飾自己的食欲,但她還是連吃了兩大碗,好像這是她這一輩子吃得最好的食物了。她吃飯的時候,他悄悄看著她,目光里有種說不出的復(fù)雜表情。
再上班時,他就把電視打開,把遙控板放在她的身邊。有時,她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電視里的人仍在說笑,可她渾然不知他們在笑些什么。
晚上,他會陪她看到很晚,主要是睡不著覺。他喜歡看電視劇,尤其是犯罪方面的電視劇,一邊看一邊嘖嘖感嘆,“那些人可真膽大,連富翁的女兒都敢綁架,”電視里這時正在演一個關(guān)于綁架的電視劇,富翁的女兒被綁架了,綁匪要很多錢,警察們一個個束手無策,他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些警察可真笨,綁票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他們竟然都不知道?!笨伤f著說著就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她正緊張地看著電視。
他突然說,“我這算不算綁架?”
她扭過頭,看著他。
“不能算的,”他急切地說,“我又沒有向你家要錢,綁架都是要要錢的,是不是,我只是怕你叫警察來抓我,才把你綁起來的,如果你當(dāng)初不說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把你綁起來,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你說是不,我這不能算是綁架!”
她把目光重新投向電視,電視上的女主人公的命運讓她牽腸掛肚。而過去,她是從不看這些肥皂電視劇的,看電視容易使人發(fā)胖,她的多余時間都打發(fā)在美容中心、健身中心和夜總會,那里有很多和她一樣的女人,尤其是晚上,她們相約一起去高級會所,看那些男人做裸體表演,真是讓人興奮。而電視里是根本看不到那些的。
電視上,綁匪最終被警察打死了,倍受折磨的女子被救了出來,她長出了口氣,甚至想笑一聲。可她很快就感覺出自己的不妥,轉(zhuǎn)過臉,看見他也正盯著電視看,槍聲響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他的身子側(cè)歪了一下,臉色也灰暗下來。
他關(guān)了電視,把席子鋪在地上,早早睡了。
半夜里,她做了一個夢,睡夢中,她被一個拿刀蒙面的男人追著,她拼命的跑啊跑啊,可男人還是追上來了,舉起手里的刀,狠狠砍了下來,她啊地叫了一聲,就醒了,睜開眼,看見他正站在她的面前,黑暗中,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看,她下意識的啊了一聲,身子往墻角挪,一邊舉起手護住自己的臉。
他站了一會,又躺下睡了,后半夜,她再也沒閉上眼。
電視帶來的喜悅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這天晚上,他們坐在屋子里看電視,電視上插播了一條尋人啟事,大意就是某女已失蹤多日,有知其下落者請與某警官聯(lián)系,定酬謝。后面是酬謝的標(biāo)準(zhǔn),提供有益線索獎勵一萬元,找到人(發(fā)現(xiàn)尸體)獎勵三萬元。啟事是當(dāng)?shù)嘏沙鏊l(fā)布的,連播了三遍。他突然上去把電視關(guān)了。
屋里靜寂下來,他定定地看著她,然后頹然低下頭,“連派出所都知道了!”
她看得出他的驚慌,她的心里閃過一絲快意,可僅僅是一瞬間,立馬被更深的憂慮所代替,她試探著說,“那你怎么辦?”
“怎么辦?”他重復(fù)了一句,神經(jīng)質(zhì)地抓著頭發(fā),“如果讓派出所的人知道了你在我這里,他們一定會以為我綁了你,那我就死定了??晌以撜k呢!”他在屋子里轉(zhuǎn)著身子,“一定不能讓他們知道你在我這兒,是的,一定不能讓他們知道你在我這兒,”他不住聲地重復(fù)著。
她恐懼地看著他。
“可我咋能讓他們知道你不在我這,”他說著盯著她看,他的眼里突然閃過一絲寒光。
仿佛受了襲擊,她的雙手抱住肩膀,身子蜷縮起來。
“你就放了我吧,我不跟他們說我在你這兒,真的,我會跟他們這樣說的?!?/p>
他搖頭,仿佛從夢魘中醒來,可他堅定地說,“我不能放你,我不會相信你的?!?/p>
她哭了一會,突然抬起頭說,“那你要多少錢,我讓他們給你錢,十萬,二十萬,怎么樣,不行,三十萬,好不好!”
他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了起來,仿佛被針刺了,激烈地擺著雙手,“我說過,我不是綁票,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可你還是把我當(dāng)綁票了?!彼f著突然哭了起來,“我真的不是綁票,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氣,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p>
他驚慌的樣子使她稍稍鎮(zhèn)定下來,她說,“不是綁票,你就把我放了,讓我去跟他們說。”
“你會這樣說嗎,”他說,很快又提出一個問題,“他們會相信你的話嗎?”
她仿佛從他的話里看出了一線光明,忙說,“我會把情況說給他們聽的,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在地上吐口香糖,更不該罵你,打你,還威脅你。我還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我跟你說過的,你讓我出去,我不說在你這兒,就與你無關(guān)了。”
“你真的會這樣跟他們說?”
她急忙點點頭。
“你說我會真的沒事?”他又說了一遍。
她不住點著頭,熱切地看著他。
他看著門外,想了想說,“讓我考慮考慮?!?/p>
又是一個星期天,他照例在忙自己的菜園。菜園里并沒有多少草,可他仍用力鋤著地。她看著他,幾天時間,他的背似乎竟有些駝了。
她仍坐在門口,她的目光在翠苑小區(qū)留戀了一陣,又落在面前的那些瓜瓜菜菜上。那些南瓜、絲瓜秧已經(jīng)遮蔽了地面,也遮蔽著他的身軀,很多次,他把身子隱在秧蔓里,她都以為他是消失了。
“你種菜倒是一把好手?!彼f。
他從枝葉里探出頭,看她一眼,說,“農(nóng)村人沒有不會種菜的。”
“能在這里種點菜,城里鄉(xiāng)下的日子你都過上了。”她討好地說。
她的話仿佛觸動了他的心事,他停了下來,看了看他面前的那片青菜,它們就跟一群聽話的士兵似的整齊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想了想說,“我還是喜歡鄉(xiāng)下,我想回家?!?/p>
“家里很好嗎?”她說。
“不好,”他說,“沒有錢花,可我還是想回家,在家里沒有人訓(xùn)我,那些莊稼呀,青菜呀,不會訓(xùn)我,不會扇我的耳光,不會扣我的工錢,那些豬呀羊呀不會看不起我,我給它們準(zhǔn)備了吃食,它們就會在我面前拱來拱去,牽牽我的褲腳,我知道它們是在感謝我。”
他又說起自己的遭遇,隊長又罵了他,原因是下水道堵塞,污水流到街面上?!艾F(xiàn)在隊長又給我指派了一份工作,就是清理廣場這一片的下水道,可沒有給我加一分錢的工資,我跟他們說,可沒有一個人回答我,我很有意見。那天,污水流到街道上,隊長把我罵了一頓,還不許我頂嘴,說頂嘴就要攆我回家。”
她有些憤憤不平,說,“那隊長也太可惡了,多干活當(dāng)然要多加工錢。再說,他憑什么不讓人說話?!?/p>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有溫暖的東西在蕩漾,“昨天還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人打了我一巴掌,可這次不是女人,是一個老男人?!彼f著摸了摸臉,似乎現(xiàn)在還感覺疼。
“為什么呀?”
“還不是為了口香糖,我不讓他吐在地上,他偏要吐,我讓他把口香糖撿起來放進垃圾桶里,可他卻用腳把口香糖踩在地上。我跟他說廣場上的管理規(guī)定,他一個勁地罵我鄉(xiāng)下佬,然后就抽了我一個耳光,好多人都在場,可沒有一個人替我說話,他們站在邊上只是哧哧笑。咋會是這樣呢!”
她的臉木木的,眼光移向了別處。
“你說,城里人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
她沒有說話,一只蝴蝶飛了過來,在她的頭頂盤旋,然后落在她的肩膀上,撲閃著翅膀。
腳下,扔著一枚發(fā)銹的小鐵片,她悄悄撿了起來。
再次抬起頭時,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從公路那邊下來一個人,徑直向這邊走來。他也看到了,急忙把她推到屋子里的床上,重新把她的嘴堵上,用被子蓋起來。
來人是他的工友,是來通知他去加班的。工友說完并沒有馬上走,而是把頭探進屋子,說,“這幾天是不是嫂子來了?”
他說,“沒有啊?!?/p>
“沒有?”工友笑了一下,“前一天我從你這過,聽見你屋子里有女人說話的聲音,不是嫂子會是誰。”
他額頭上的青筋暴了出來。
工友看著他笑了,說,“我知道了,好你個家伙,你竟敢干這事,把女人召到家里干,看我不回去跟嫂子說?!?/p>
有汗從頭發(fā)叢里鉆出來,他用手抹了一把,強笑著說,“胡說呢,我咋能干那樣的事,一定是你聽錯了,我這咋會有女人呢!”
“可我分明聽見女人的說話聲?!惫び巡灰啦火埖卣f。
他突然想了起來,“那可能是電視機的聲音,你不知道,我買了一臺電視機,一定是我走時忘了關(guān)電視,電視上女人的說話聲讓你聽到了?!?/p>
工友哦了一聲,臉上有些遺憾的樣子,探頭往屋里看了看,看到了那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可他似乎仍有些不相信,說,“你這小子這幾天可有些不對勁,聽工友說你現(xiàn)在中午還要回來,有時還買兩人的飯,你小子究竟是在搞啥鬼?!?/p>
“能搞個啥鬼,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不就是活多了,容易餓,中午要睡會覺,不然,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誰受得了!”
“這倒也是的,”工友說,又往屋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也沒有,工友說,“那我們還是快點走吧,隊長在等我們呢?!?/p>
晚上,他沒有回來,第二天見到他時,他顯得又累又乏,他放下塑料袋里的食物,把她的雙手解開。然后歪在椅子上,很快就睡著了。
他給她帶回來的是過橋米線,她很快就吃完了。吃了飯,她有了些精神,活動一下仍有些酸困的手腕,拖著腳上的鏈子走到他面前。他睡得很沉,眉毛緊緊攥了起來,臉上的肌肉不時跳動,仿佛在睡夢中仍有不順心的事在困擾著他。她順手抓起身邊的一個小板凳,高高舉了起來。
她還是把凳子放了下來。
外面?zhèn)鱽砩成车穆曇?,原來是下雨了。她看向門外,細(xì)密的雨絲如織一般落下來,天也變暗了。她靜靜坐了一會,看著手腕上被繩子勒出的印痕,她想起前天藏的那一截鐵片,急忙從被子下面拿出來,在鐵鏈的環(huán)上剜起來。
雨越下越大,石棉瓦開始漏雨,地上積起一個個小水坑。他的身子正好處在一個漏子下面,漏下來的雨水悉數(shù)澆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把身子動了動,又睡去了。
有一陣子,他仿佛被夢魘住了,肩膀不時抖動,嘴里發(fā)出嗚嗚的痛苦的聲音。她不得不停下來看著他。
剜了一陣,一只腳鏈上的卡扣被她捅開了,她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赴下身子,剜另一個腳上的鏈子。
就在她快要成功時,他醒了,她急忙把腳藏在身子下面。
她的異樣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身子濕透了,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他抬頭看了看屋頂,說,“該修房了?!闭f著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然后對她說,“我去做飯,中午你想吃點啥?”
她操心著即將捅開的鐵鏈,就說,“隨便?!?/p>
她說話的口氣使他禁不住看了她一眼,他說,“那我就去下面條了,還有一點肉,也一起炒了?!?/p>
飯端上來了,是撈面條,她吃了一口,肉已經(jīng)有些變味,但他吃得很香,兩大海碗面條進了肚,他抹了下嘴唇,說,“真把我餓壞了,也把我累壞了,有飯吃有覺睡就是好啊!”
他跟她說起昨天晚上的事,“廣場下面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流到了街面上,把路都給淹了,隊長讓我們?nèi)デ謇?,雖然不愿意,可也沒有辦法。這是我第一次進下水道,說實在話,開始進去,還真把我嚇壞了,根本沒想到外表光鮮的城市下面竟然是這個樣子,一條又一條通道,就跟雞腸子似的,連接在一根大通道上,那根大管道,有三間房子那么大,開始我們不知道堵在哪里,就沿著蛛網(wǎng)一樣的下水道往前走,腳下都是淤積的污泥,和散發(fā)著惡臭的污水,成群的老鼠吱吱叫著從我們的腳邊跑過,它們長得幾乎有貓一樣大,一點也不怕人,由于吃慣了死貓死狗的尸體,眼睛有些發(fā)紅,直直地看著我們,隨時準(zhǔn)備撲過來,咬我們一口,我們不得不揮舞著手里的鐵锨,把它們趕走。再往前面走,污水越來越深,很快就漫住了大腿。水上面漂浮著各種各樣的垃圾,就是我們每天扔掉的那些垃圾,口香糖包裝紙,塑料袋,廢紙盒,還有避孕套,糞便。還有一些死貓死狗,它們的肚子泡得雪白,腫脹得像個氣球。一些毛落下來,松散地連在皮膚上。它們的上面,站著那些討厭的貪吃的老鼠。我們趟著水繼續(xù)往前走,你知道接下來我們看到了啥,”他說著突然抬起頭,目光有些恐懼,“我們看到了一具尸體,一個年輕女人的尸體,尸體已經(jīng)腐爛了,但我仍能看出,她很年輕。我想,她一定是被人謀害了,扔進了下水道,在這里,是不用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即使發(fā)現(xiàn)了,人已經(jīng)腐爛得認(rèn)不出了,也不會認(rèn)出是誰來,那些罪犯可真聰明??晌耶?dāng)時被嚇壞了,我沒想到,光鮮的城市下面竟有這樣骯臟的地方,我捂著嘴跑開了,我蹲在一個地方嘔吐不止,幾乎要把膽汁吐出來?!?/p>
他們相互看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她突然說,“你會不會也把我殺了,然后丟進下水道里?”
“殺你!”他搖了搖頭,“不過,那些家伙可真聰明。”他說著對著她笑了一下。
他的笑使她感到恐懼。她的手仍在腳上摸索,然后她聽見嘎嘣一聲,另一個卡扣也被解開了。
趁著他出去小便,她跑了出去,但腳上沒有完全除去的鐵鏈妨礙了她的行動??目慕O絆跑了一陣,回過頭,看見他站在后面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她。她一下子蹲在地上。
他拉她起來,她掙扎著,突然摸出口袋里的小鐵片向他的臉上劃去,小鐵片劃過的地方,血流了出來,她看著他被血染紅了臉,慌亂地把手里的鐵片扔到了地上。
他撿起地上的鐵片看了看,然后扔到了門外。他找來了止血藥,敷在傷口處,又用水把臉上的血污洗去。做完這些,他向她走去,她蜷縮在床腳下,瑟瑟發(fā)抖。他撿起鐵鏈看了看,手摸著裂口的地方。然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說,“看來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要殺我了?!彼f著摸了摸臉,疼痛使他的面容有些扭曲。
“不,”她哽咽著說,“你就放了我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說過不能相信你的,城里人永遠(yuǎn)不值得信任,城市里女人更不值得信任?!?/p>
他重新把鐵鏈套在她的腿上,把她的胳膊用繩子綁上,嘴巴也堵上了。臨走時,他突然回過頭,“本來我是要放你的,差一點又被你騙了!”
他開始修理屋子,他說要把屋子修得跟城堡似的,誰也別想跑出去。他說這些話時看著她,她木然地別過臉??粗浵佀频奈堇镂萃獾呐軄砼苋?,心里的晦暗又增加了一分。
說是修房子,不如說是加固門窗更合適,由于沒有原料,他只是找來一些木棍,在門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釘上去,咯吱咯吱響的聲音改變不了,但比過去確實是牢固多了。他還想把窗戶也封起來,可看到她的眼神,他停了下來,只是在上面加了幾根木條。他還爬到房頂,把漏了的石棉瓦拆下來,重新?lián)Q上好的。一切都妥當(dāng)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這就好了,就是警察來也不用怕了?!彼f著把門關(guān)上,做個撞門的姿勢,然后嘿嘿笑了起來。
仿佛是迎合他的話。上午剛吃過飯,他坐在門檻上,看見從公路那邊下來一個人。
他急忙進了屋,把她的嘴巴堵上,讓她躺在床上,警告她不要弄出聲響。他做這些時,手不住發(fā)抖,她意識到,有什么事發(fā)生了。
他把門重新掩好,站在門邊,那人已經(jīng)走到門前。這個警察他認(rèn)識,就是他們這一片的片警,平時就在這一帶轉(zhuǎn),這里的人大都認(rèn)識他。
“你在忙啥呢?”片警說。
他抹了抹頭上的汗,然后指了指門前的菜地,嘴里咕噥一聲。
“你的菜種得真不錯,不過,天太熱了,可要小心中暑?!逼f著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說,“你最近見過這個人嗎?”
他拿過照片,認(rèn)真看了一陣,正是她的照片,他感覺到熱氣一股股地從脊背上冒出來,額頭上汗津津的,他抓了把汗,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沒見過?!?/p>
這話似乎在片警的意料之中,他擦了把臉上的汗,罵了句這該死的鬼天氣,隨手拉過一個小凳子,坐了下來,說,“現(xiàn)在的事真是奇怪極了?!?/p>
他用附和的目光看著片警。
“就說這女人吧,”片警接著說,“晚上出來倒垃圾,然后就消失無影蹤了,她丈夫親自看她出的門,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都找了半個多月了,也沒有一點消息。說是劫財劫色吧,人也該回來了,說是綁架吧,總該有個消息,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仿佛就沒有這個人,也沒有發(fā)生這件事似的,真是奇怪極了?!?/p>
他說,“也許是出門玩了,比如說出去旅游了。”
片警說,“出門玩也該給家里個信,至于說出門旅游,哪有晚上出門的,不可能的?!?/p>
他試探著說,“是不是被綁架了?”
“這倒最有可能,”片警說,“我們都是這樣想的,住在那個小區(qū)的人都很有錢,犯罪分子整天都在盯著他們呢??善婀值氖?,現(xiàn)在人都沒影半個月了,綁匪連個電話也沒有?!?/p>
他說,“也許人家還沒想好呢!”
片警把照片當(dāng)扇子,呼呼地扇著,一邊說,“真是煩人,這么熱的天,一個突然失蹤的女人,讓我上哪兒去找她!”
他沒有順著片警的話題說下去,突然問,“如果抓到那些綁架犯,該咋處理他們?”
“咋處理,”片警鼻子里哼了一聲,“起碼判他個十年以上,后果嚴(yán)重的,像撕票了,還要槍斃他們呢!”
他擦了把臉上的汗,說,“也是的,把人都綁了,肯定要殺頭的。”
片警又坐了一會,起身去推門,隨口說,“大白天的,你關(guān)著門做什么?”
他急忙說,“我也是剛回來,還沒來得及進屋呢,就看見你過來了?!?/p>
片警噢了一聲,說,“本來是想進屋弄杯水喝的,你連門都沒開,恐怕也不會有茶了,算了。不過,你以后有這個女人的信息,立馬告訴我,”片警說著抖了抖手里的照片,“忘記告訴你了,有獎勵的,最高三萬元,數(shù)目很可觀呢?!逼f完就走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一句話都沒有說。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他生病了。在地上躺了半天,他搖晃著出去打了個電話,大概是請了假,買了點藥,又在地上躺了下來。
到了中午,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去做飯,兩次都把水盆打翻了。
她看著說,“讓我來做飯吧。”
他看了看她,沒有說話,解開她手上的繩子,趔趄著把身子讓到一邊。
還有一些米,青菜是現(xiàn)成的,考慮到他的身體,她煮了米湯,炒了個茄子。他只喝了半碗,剩下的飯菜她全部吃光了。
以后的幾天,飯菜都是由她來做。他看著她拖著腳上的鐵鏈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就扭過頭,仿佛不忍心看似的。做好了飯,她先給他盛一碗,然后才是她自己的。就仿佛是他鄉(xiāng)下的婆娘。
他突然說,“你為啥要嚼口香糖呢?”
她端著碗,愣愣地看著他。
“如果你不嚼口香糖,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p>
她未置可否地看著他。
“你不嚼口香糖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彼种貜?fù)了一遍,頭慢慢垂了下來。
在她的照顧下,他的病漸漸好起來。
病稍好一點,他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懷里抱著幾本書,立刻趴在桌子上研讀起來。
她側(cè)過頭看,竟然是法律方面的書,其中有一本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他看得很下工夫,下班一有時間,就拿出書來看,有時正看著,他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眼神呆滯,仿佛剛從墳?zāi)估镒叱鰜淼慕┦喼卑阉龂槈牧?。他看了她一陣,搖搖頭,又把頭埋在書本上。
有時晚上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他仍在看,瞌睡時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的表情隨著看到的文字而變換著。更多的時候,他的表情陰郁,做啥事都心不在焉,那上面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好的消息。
城市的東邊還是雨霧蒙蒙的,這邊的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雨滴掛在嫩綠的枝葉上,在陽光下晶瑩閃爍。他從屋角拿起鋤頭,向門外走。她小聲說,“能不能也讓我坐到門外?”
他看她一眼,猶豫了一陣,拿了一把椅子,放到外面,然后把拴在床腿上的鏈子移到門框上。他說,“你可不能再想著跑掉?!彼f著晃了晃綁在手腕上的那把小鏟子。小鏟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小鏟子引起她的好奇,她說,“為什么要把小鏟子拴在手腕上?”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小鏟子,隨手甩了甩,“這樣用來方便,用了一拉就出來,不用了就隨手放進口袋里,也不用怕丟掉?!?/p>
她活動一下身子,甩了甩手?,F(xiàn)在,她已經(jīng)有了些自由,他不再綁她的手,堵在嘴巴上的毛巾早已拿開了,她甚至可以拖著鏈子在地上走來走去。
其實,地里也沒什么活,又剛下過雨。他拿著鋤頭在豆架下鉆來鉆去,瓜秧下有些泛黃的青草,他隨手拔掉了。他的頭上戴著鄉(xiāng)下人常戴的草帽,一邊的帽檐扯了,松垮垮地下垂著。
“你買那些書干什么?”她突然問。
“隨便看看?!彼剡^頭看她一眼。
“你不用擔(dān)心的,如果我出去,我什么也不會跟他們說。”
“可你還是想方設(shè)法從這兒逃走?”他不相信地看著她。
“我只是想早點從這兒回去?!彼f。
“我也想回去,我早就想回去了。”
“回哪里?”
“回我的家?!?/p>
“那你就回去好了,誰會阻攔你!”
“可我現(xiàn)在恐怕回不去了!”
她看著他。
“我看了那書,書上說,綁架至少要判十年刑,警察也是這樣跟我說的?!?/p>
“你這不能算是綁架,你又沒跟我家里要錢?!?/p>
“可書上都是這樣說的?!?/p>
“至多也就是限制人身自由,再說我也不會跟他們說的。”
“誰知道呢!”他扯著手上的兔絲草,青綠色的汁液把他的手染綠了。
“我真的不想坐牢,”他想了想說,“我坐牢了我媳婦咋辦,我的孩子咋辦,還有我的父母,他們都六十多歲了,還指望我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呢,如果我坐牢了,他們還能指望誰呢!”他說著捂住了臉,汁液把臉上弄得一道一道的。
“你不會坐牢的,你按我說的去做,就一定不會坐牢的?!?/p>
他沒有說話。他有些累,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手里抓著一枚葉子,神經(jīng)質(zhì)地攥在手里。
“讓我來幫你忙吧。”
他看著她,猶豫了一陣,還是走過來,打開她腳上的鏈子,她忍不住踢了踢腳,做出一個奔跑的姿勢,但她立刻把這個危險的姿勢收回來了。
警察圍過來時,他正在地里松土。他聽見周圍有聲響,抬起頭,那些荷槍實彈的警察從玉米地里鉆出來,圍住他的小屋。立在警察身邊的,是他的工友。
兩個警察沖進屋,把她從屋子里架了出來,向外走。她回頭看他一眼,他只看到了她散發(fā)中那目光的一瞬,有慶幸,有怨恨,或許還有別的東西。
他的手下意識地插進口袋,摸出一把東西,突然向她的方向跑過去。他的手直直向前伸著,綁在手腕上的小鏟刀左右擺動,在陽光下閃著冷艷的光。他把晃動的小鏟刀攥在手里,就像攥著一把兇器,直直向她沖去,警察的厲聲呵斥和鳴槍他都沒有停止,他的嘴里發(fā)出嗷嗷的聲音,瘋了似的向她沖去。
警察的槍口直直地瞄著他,就在他的手要觸到她的身子時,槍響了,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手也松開了,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連同小鏟子落了下來。
那是一把口香糖,是她那天晚上吃剩下的口香糖!
責(zé)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