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夢

摘要：導演陳英雄的越南三部曲《青木瓜之味》、《三輪車夫》和《垂直日先》以抒情的方式抒寫了越南民族與越南人的生存境遇，這也正是三部影片貫穿始終的主題。本文通過對三部影片的文本分析，發(fā)掘其主題思想和社會、文化意義。

關鍵詞：陳英雄越南三部曲生存

當跳動的鏡頭連綴成一幅幅精心描繪的越南社會浮世繪時，陳英雄用鏡頭帶著我們走進他光影斑駁的越南世界，一個讓人慨嘆原來越南之為越南也可以是除了殖民、除了戰(zhàn)爭以外，如此詩意、如此生活化的越南。和亞裔法籍的陳英雄一樣，生活在別處的我們遠遠地審視和觀望著越南，自有一份超然物外的心境。然而不一樣的是，我們沒有他感同身受的童年回憶和飽蘸深情的故土情結，當我試圖帶著一份理解、一份體驗、一份真情去解讀這位導演的三部代表作——被稱為“越南三部曲”的《青木瓜之味》、《三輪車夫》和《垂直日光》時，我看到的是一雙關注的眼睛，是一個去鄉(xiāng)多年的人回過頭來凝視本民族和生活在故土上的人們。凝視這個苦難的民族，凝視苦難中的人們何以平靜淡然從容地對待苦難，并以他獨特的電影語言抒寫越南民族和越南人的生存境遇，其中不乏對殘酷現(xiàn)實、深層社會問題和嚴重精神危機的憂慮，但更多的是對越南人面對困難頑強而堅毅的精神的頌揚。陳英雄曾說：“三部曲所描繪的越南完全不同，但是它們都存在，是從不同的角度看越南，所有這些構成一個關于越南社會現(xiàn)狀的萬花筒。”總而言之，作為一個來自第三世界的藝術家，陳英雄是愛越南的，否則就不會有那么清美、那么淡雅的《青木瓜之味》和《垂直日光》，哪怕是暴力血腥的《三輪車夫》也處處涌動著溫情與詩意。

一、純凈唯美的生存抒寫——悠悠青木瓜

故事發(fā)生在1951年的越南，正是那個《印度支那》和許多越戰(zhàn)片中的烽火越南，那個戰(zhàn)火紛紛、民不聊生的越南，陳英雄并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將戒嚴警報和飛機轟鳴搬到了后臺作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而前臺呈現(xiàn)的卻是另一個生動的越南——濕熱的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熱帶植物的氣味，鮮翠欲滴的樹葉，蟲鳴蛙叫，女人黑濕的秀發(fā)一絲不亂地緊貼在額前，青木瓜被剖開泛著珍珠般光澤的瓜籽……畫中的一切仿佛要流溢出來，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青木瓜香味。

僅僅把它看作是“一部唯美主義的愛情童話劇”或是“東方灰姑娘的愛情故事”不免流俗和膚淺。陳英雄說：“我的電影主要不是為了反映女性問題。在《青木瓜飄香》里，我力圖表現(xiàn)意志堅強、但又勇于做出犧牲的一類女人，同時也表現(xiàn)了她們的悲劇美……”念佛經的姥姥、支撐一家的少奶和安然自樂的梅，三代人共同譜寫出一首平淡之中見隱忍、隱忍之中見堅韌的悲情詩。年邁的姥姥青年喪夫，她放棄被唐先生追求的幸福，帶著一家老小到處奔波，自從孫女死后便不再下樓，終日在昏暗的閣樓和高大的神柜前默默為死去的親人們念經祈愿，淡雅雛菊、燭臺青燈、低沉的木魚聲伴其終老……中年的少奶賢淑能干，主內又主外，獨自扛起整個家庭的重擔，還要默默忍受丈夫每次拿光家里的存款離家出走。她平靜地面對和承受一切苦痛，終于在懂事的兒子的體諒理解中掩面痛哭，然而哭過之后依然是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固守和支撐著這片屬于自己的家園。少女梅顯然承繼了姥姥和少奶身上的平和從容與無奈順從、默默忍受，卻少了姥姥終日祈求佛祖的勉強執(zhí)拗和少奶生活重擔的壓迫與心靈遭受創(chuàng)傷的煎熬，多了幾分無所祈求的淡然和面對苦難時的超然，永遠是一臉的安之若素，一切安知天命，無所謂追求、掙扎、反抗，安靜地活著就是幸福，就像那個老仆人一樣，能做夢也是幸福。每天處在戰(zhàn)爭的威脅下，生活是夠艱辛的，而一切卻又是那么平淡自然，在艱難苦痛中究竟需要怎樣的堅強才能有如此的從容?這樣的堅強中又包含著多少無奈與痛楚?陳英雄不是在講述一個簡單的故事。不是在訴說愛情，而是讓人看到越南這樣多難民族的民族韌性，這種韌性不是如參天大樹一樣堅挺不拔，而是像蒲葦般韌如絲，因為它既不表現(xiàn)為反抗，又不表現(xiàn)為激進。而是表現(xiàn)為訴求于一種東方式的內斂和隱忍，一份恬淡而處之泰然的心境和一群外柔內剛的越南女性。男性在陳英雄的影片里往往表現(xiàn)為缺席或無能，《青木瓜之味》里整天撥弄絲竹、離家出走的丈夫，《三輪車夫》里黑幫詩人的那個暴虐無用的父親，《垂直日光》中變心的丈夫，或許越南缺乏的正是這么一個具有雄性力量有責任感的“父親”和一段能扛起整個民族重任的脊梁。

二、殘酷現(xiàn)實的生存抒寫——三輪車夫的生涯

如果說《青木瓜之味》像一片飄搖不定的雪花那樣清雅柔沽的話，那么從攝影棚回到越南本地拍攝的《三輪車夫》就像一把利劍直刺越南的社會現(xiàn)實；如果說《青木瓜之味》是對過往越南的憶昔，是陳英雄內心深處對故土的美好回憶和童年情結的釋懷的話，那么《三輪車夫》就是對當代越南的正視，是陳英雄帶著一份關懷和責任直面和審視越南社會問題：“畫面充盈的是泛著惡奧的街道、辛苦麻木的三輪車夫、陰暗街角的挑釁、搶劫、暴力、兇殺、性變態(tài)、黑社會……一幕幕堅硬、粗礪的場景肆意打磨著人們脆弱的神經，活動在這一幅幅畫面上的是不堪重負的人的種種生存狀態(tài)”。這次陳英雄選擇了生活在最底層的一群人，三輪車夫、黑幫大哥、妓女……或許正是這樣的下層人最能代表現(xiàn)實中越南人的生存境遇，也正是這樣的生存境遇才能讓陳英雄不遺余力地將攝影機對準當代越南的許多個角落——街道巷里、房屋建筑、風土民情等。車夫一家四口全靠一輛三輪車度日，不幸三輪車被盜，車夫不得已進了黑幫，車夫的姐姐也淪為妓女。簡單的情節(jié)勾勒出一幅黑暗王國之圖，貧窮逼迫人殺人放火、走私販毒、妓女賣淫、貧富懸殊……對于這些血淋淋的社會現(xiàn)實，陳英雄用幾近寫實的鏡頭記錄下來，影片自始至終光線不夠明亮，即使車夫踏著三輪車穿梭在越南街頭時的陽光也沒有《青木瓜之味》、《垂直日光》中的那樣明媚。影片充滿黑暗、罪惡、暴力、血腥……同樣貧窮、苦難，同樣無奈，卻不再平淡，不再安然，而是隨時處于死亡邊緣的掙扎。

然而絕望絕不是陳英雄的終極關懷，一抹詩意的光芒為影片平添了幾分人文關懷的色彩。梁朝偉扮演的黑幫詩人槍殺了奸污其女友的暴徒，暴力和詩意交織，道德和人性相沖突。小學生整齊地端坐在教室里唱歌，高昂的歌聲和一雙雙眼睛象征著越南的希望和未來。車夫最后用三輪車拖著全家人行駛向前，也意味著他們一家人重新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影片前后共出現(xiàn)八首詩之多，穿插在故事情節(jié)中卻并不顯得突兀，因為該影片畢竟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黑幫片而是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片。陳英雄的海外身份令他能夠站在遠處而不是身在其中地看越南，不免多了些超然地以詩意的情懷來對待現(xiàn)實的苦難，這也正是陳英雄眼中的越南——被賦予了希望和生機的越南。

“沒有名字的是人/沒有名字的是河流，沒有顏色的是鮮花/芳香撲鼻/萬籟無聲……”這首詩是在三輪車夫遭痛打后黑幫詩人作的第一首詩，很難想象面對那樣惡劣的

生存環(huán)境采取這樣的對待和表達方式，令觀看的人在悲傷憐憫之情油生的同時從心底升起一絲絲暖意。“詩歌可以是由一個個意象組合而成，你完全可以把它們想象成一幅幅以每秒24格快速移動的動畫，也可以直接是情感和思想的堆砌，后者可能意境要更高一些。電影只能是一個個具體的影像和聲音的組合，無法直接體現(xiàn)抽象的情感和思想。所以，《三輪車夫》中出現(xiàn)的八首詩也許算是對影像和聲音的一種補充”?？傊?，詩歌的參與給整部影片抹上了一層濃濃的詩意色彩。

三、精神層面的生存抒寫——《垂直日光》的照射

一如《青木瓜之味》中明媚溫暖的陽光照射，只是地點從西貢搬到了河內；一樣是《三輪車夫》中對當代越南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寫照，只是從物質上赤裸裸的貧困狀況轉向精神層面的關注探討。《垂直日光》展現(xiàn)的是一個普通家庭三姐妹的人生故事，實際上也是陳英雄由于《三輪車夫》在越南被禁映后不得不做的題材上的調整——回歸日常生活狀態(tài)。影片采用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前面用了大段時間介紹人物及其關系作為后一部分的鋪陳，三姐妹蘇、凱、蓮，她們的兄弟海、蘇和凱的丈夫及家庭，主要的人物一一登場，他們的日常生活、職業(yè)等也得到了解，小妹蓮和海住在一起，姐弟妹四人開了一間咖啡館，蘇的丈夫庫愛好攝影，經常出門拍攝，凱的丈夫基是個作家，正在寫作一部小說，小說還差一個17頁的結局……故事的真正開展卻是在后一部分，小妹蓮和兩個男孩之間的感情隱隱地帶出，而蓮對哥哥海似乎有種超越兄妹之情；凱的丈夫為了完成小說結尾在飛機上邂逅了一個漂亮女人，差點與之發(fā)生關系，被已經懷孕的凱發(fā)現(xiàn)，凱很痛苦，去向姐姐傾訴，沒想到夜闌人靜時大姐蘇對她說出自己的秘密，她在外和一個叫唐的男人約會，丈夫蘇也在四年前去西貢攝影時和一個女人同居并生下一個孩子，影片中還借三姐妹之口和母親的祭典穿插了母親的舊情往事……

對于這部《垂直日光》，有的評論說它圍繞著“忠誠”這個主題，挖掘“倫理傳統(tǒng)的越軌和道德的失落：重婚、外遇、亂倫，還加上誘惑、誤解、疑惑種種，細膩地描寫其中的忠實與信任，背叛與懷疑種種，在展現(xiàn)生活的破壞與重建中吞吐出了人生的況味”。有的評論說它是一部“女性題材”的作品，“用三姐妹各自現(xiàn)階段的人生書寫了一個女人人生中的情感歷程，初戀、婚姻、外遇”。我認為陳英雄是由《三輪車夫》中對社會的普遍關注轉而有針對性地面對某一類社會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深層次的挖掘和抒寫，抒寫當代越南人的精神層面，挖掘人物的深層心理，這是不同于前面兩部作品的對越南另一個層面的反映。在談到《夏天的滋味》的創(chuàng)作動因時，陳英雄說：“本片講述的故事，來源于兩個越南老婦人和我的交談。她們是經歷過兩次越南戰(zhàn)爭的婦女，因為戰(zhàn)時從事破壞活動而入獄，先后多次受到法國人和美國人嚴刑拷問。她們曾經親口告訴我，這種拷問對于她們來說，就像是看菜單一樣。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們向我傾訴時，是那樣的平靜安詳，使我一點也不能把她們講話時的樣子和那些她們曾經遭受過的非人折磨聯(lián)系在一起。而我在自己的影片中要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種平靜和安詳。沒有人喜歡暴力，但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暴力似乎又是可以忍受的了，由觀眾自己去觀賞和評判。這其實也是當今越南社會的真實寫照?！边@種在平靜安詳中默默忍受苦難和折磨的生存方式在前兩部片中給予了充分的表達，而在這部《垂直日光》中則表現(xiàn)為波瀾不驚的外表和隱藏的危機相共處。由回憶走向現(xiàn)實。由外部進入內心，至此，陳英雄也完成了三個層次上的自我認識的轉變，“從回顧中的圓滿之下隱藏的焦慮、感傷，到面對現(xiàn)實時由觸目驚心所帶來的殘酷的詩意和痛苦的清醒，最后回歸于自悟在現(xiàn)實之間的游弋……”，表達了一個知識分子對故土的深深思考。

陳英雄的越南三部曲，讓人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越南，也讓人對越南民族和人民的生存境遇有了深刻的了解?？嚯y中的隱忍，平淡中的堅強，恐怕不僅僅是屬于越南的。作為一個導演，陳英雄是有民族責任感的。他用他的電影實踐向全世界展現(xiàn)了本民族獨特的民族文化，以冷靜平和、含蓄詩意的東方式的風格傾向詮釋了一個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眼中的越南。他關注越南現(xiàn)狀和社會問題，不回避現(xiàn)實黑暗，卻又不失溫宛希望。

參考文獻：

[1][2][7]與陳英雄對話．國際電影．世紀中國·星期文萃，2002，5，(B)．

[3]朱潔．漂泊在沒有名字的影像河流上——陳英雄的電影世界．電影，2005，(4)．

[4][5]http://www.filmsea.com.cn/.

[6]陳黛曦．河內的煦日，夏天的滋味——讀解陳英雄《垂直日光》．后窗看電影．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

[8]崔軍．東方傳達與無法“凝視”的困局——回顧陳英雄的電影歷程(續(xù))．電影文學，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