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叢談》
鄭逸梅是一位著名的文史學者,也是熟悉掌故、著作等身的前輩。由于他的撰著,很多是短篇,又多佚事趣聞,刊登在報刊末尾,因而稱他是“補白大王”。其實他也有文史方面的專著,那就是《南社叢談》。
南社是辛亥革命時期柳亞子、陳去病、高天梅等發(fā)起的進步文學團體,1909年11月13日在蘇州虎丘成立,社員所作,輯為《南社》。
《南社叢談》將南社的醞釀、成立、糾紛、斗爭以及后期活動、紀念會各篇敘述外,列有《南社大事記》、《南社叢刊》的內(nèi)容、南社社友事略、南社詩選簡注,末后《附錄》、《南社社友姓氏錄》、《南社社友著述存目表》、《南社社友齋名表》等。不但匯集了大量南社的原始資料,而且提供了很多人物和事跡,如《南社社友事略》,寫了南社社友175人的傳略,其中頗有鮮為人知的事跡。如蘇報案發(fā)生,鄒容入獄,這是人所共知的,但從病死獄中,為他埋葬華涇,卻不是盡人皆知,有的也不知劉三其人。《南社叢談》就有劉季平小傳,“劉季平,原名鐘龢,行三,又取龔定庵詩意:‘劉三今義士,別署江南劉三,上海華涇人”。鄒容去世,“上海劉三葬之華涇”,記載了劉三一生事跡。
中華書局出版《近代史料筆記叢刊》,內(nèi)有許指嚴的《十葉野聞》和《復辟半月記》,讀者不知許指嚴為何人,也許因為許指嚴是武進(今常州市)人,和我是同鄉(xiāng)吧!有人來信、來電相詢,我確實知道許指嚴其人,他是我父親的老師,他的著作我從小就看過,家中也藏有許國英(指嚴)署名的條幅和對聯(lián),也聽到父親講過他嗜酒家貧的佚事,還聽說許家離我武進舊居很近,其他就不清楚了。《南社叢談》卻有許的小傳。他不但記載了許指嚴的仕履生平,還講述了《石達開日記》作偽的始末。鄭老久居上海,熟悉文壇情況,再加文字生動,讀起來也很有趣味。
《南社叢談》還有《南社詩選簡述》,搜集了南社詩人一百余位的詩詞,其中不乏知名人士,也有一些佚詩,他一一作注,功力很深,對研究近代文學史的讀者提供了方便。
《南社叢談》可說是研究中國近代史和中國近代文學史的一本很好的參考書,不可因其“叢談”而忽之。
擺事實,講道理
鄭逸梅認為:“社會新尚,任何什么事情,都得擺事實,講道理。我卻以為兩者相輔而行,不能劃分得似楚河漢界,最好把講道理融化在擺事實中,不著痕跡。否則單講道理,一般讀者往往認為教條式,枯燥乏味,所得的效果較差”。他的文章,也是這樣做的。試以他所著《文苑花絮》為例,書名就與眾不同,內(nèi)容也不枯燥乏味。為了弄清清末“活財神胡雪巖”的生卒期,他特地詢問胡的曾孫胡亞光,“亞光家備有列祖列宗的生辰死忌表,載明死于一八八五年乙酉十一月初一日,即清光緒十一年”,“當然不會錯的”。他接著又查閱胡雪巖“手創(chuàng)的胡慶余堂藥鋪的《鋪史》,也說死于乙酉十一月初一日,更是確切無疑的了”,從而辨正了死于“光緒十二年九月”的舊說。
《孽海花》為常熟曾孟樸所著,這是人所共知的,《續(xù)孽?;ā返淖髡哐喙壤先藚s不是盡人皆知了,鄭老寫有《〈續(xù)孽?;ā底髡邚堷櫦捌溲鄨@》一文,一開始就說:
常熟曾孟樸撰了一部《孽?;ā?,轟動一時,可是沒有完筆,同鄉(xiāng)燕谷老人,因有《續(xù)孽?;ā分?,這書的真實性,更較曾氏所作為強,是一部有價值的歷史小說。
接著,介紹“燕谷老人”的真姓名為張鴻,“他是江南名宿,書香世家,一八八九年鄉(xiāng)試中式,援例報捐內(nèi)閣中書,遷戶部主事,一八九六年考取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章京。一九○四年賜進士,廷試居三甲一名。在京為官時,與李文田、文廷式、曾孟樸等經(jīng)常往來,與常熟的徐兆瑋(少逵)、沈鵬(北山)交誼甚密。其妻翁氏,是翁松禪的堂侄孫女,故與翁家關(guān)系也非一般”。“他曾任外交部主事,由郎中記名御史,擢為出使日本長崎領(lǐng)事和仁川領(lǐng)事。一九一六年,謝病回里,購置辛峰巷一宅,居住近二十年。他與曾孟樸等創(chuàng)設(shè)了塔前小學,又辦中學和苦兒院。主持建設(shè)了圖書館、紅十字會和佛教會等?!边@些記載,應(yīng)該都是言之有據(jù)的。
鄭老的“擺事實”,還有很多,這里就不一一舉例了。
往事如煙
鄭老和我神交已久,而相晤卻遲。
1979年,我編寫的《章太炎年譜長編》出版,他在1980年5月15寫信給我:
頃讀尊編《章太炎年譜長編》,甚為詳贍,欽佩無量,其中涉及“任授道”,“恐為任援道之誤。又涉及‘血兒,未注。血兒,名裕,徐姓,字天復,《民立報》編輯,南社社員,一八九二年生,一九一四年卒,輯有《宋漁夫》一書。
不僅指出了排校錯誤,并且告知了“血兒”生平,我復函致謝后,他又于8月6日復我:“大翰誦悉。尊撰《太炎先生年譜長編》,考證詳贍,條理井然,委提意見,游、夏固不敢贊一辭也?!毕旅嬖斒鏊吞紫壬蛉藴珖杞煌侣?,并謂:“曾編《永安月刊》,湯夫人為撰《李義山錦瑟詩考釋》,迄今猶在目前?!边@也是我前所未聞的。
鄭老精通文學,熟諳掌故,我曾請他為孫輩提名,也曾托他為拙稿題名。
1983年到1984年,我應(yīng)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的邀請,到日本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講學,適小孫誕生,請他代為題名,取名“循周”。返國后,又請他為外孫題名,取名“子緗”。鄭在《藝林散葉續(xù)編》記其事:
湯志鈞生于甲子歲,其孫亦甲子生,委題一名,我為取名“循周”,謂循環(huán)一周甲也。又其外孫同生于甲子,再提名為“子緗”,因志鈞女服務(wù)圖書館,緗帙、緗素,均與典籍有關(guān)也。
還在8月7日復我:
囑為令外孫取一名,姑取“子緗”何如?乞酌之。今年為鼠年,天干為子,令嬡夫婦均服務(wù)圖書館,而緗帙、緗素、縹緗,悉與書籍有關(guān)。況緗屬形聲字,容易識得也。
我從日本歸來,將旅日時所寫論文、所輯資料以至康梁書札、遺跡調(diào)查等匯為一書,內(nèi)容以清季為多,題為《從戊戌到辛亥》。又因它是旅日期間積累撰成,似乎還得有個“書名”,但腹笥甚虛,苦無佳稱,經(jīng)商請鄭老,他即函復:
壯游歸來,摭拾文獻殊多,聞之莫名欣羨。委題良名,迄無適當者,姑擬之如下:野獲新編、晚清野乘、乘桴錄、瀛海逸輯,似乎均不妥善,鄙意不妨即將副題《從戊戌到辛亥》為正題,較為直截了當也。
接信后,商請謝稚柳先生,題為《乘桴新獲》。又因字數(shù)多,訂數(shù)少,直到1990年10月才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出書后,我經(jīng)人陪同前往他的長壽路寓所,只見“小小的一間,堆滿了書籍圖書以及雜志報刊,幾乎床榻左右,層層疊疊都是精神慰藉品”。彼此暢談古今,歷時頗久。不知這竟是最后一次晤談,次年,他就與世長逝了。
往事如煙,鄭老的音容笑貌,卻歷歷在目。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肖阿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