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水
崽兒自斷手指那天,正逢皇甫口兩月一會的大集。
當(dāng)時鎮(zhèn)東南六里橋畔的曠野處,臨時搭了個戲臺子。扮演趙子龍的須生,一身銀色鎧甲,手中木制銀槍在臺上舞得風(fēng)響,字正腔圓地唱得歡實。臺下密麻麻云集了四鄉(xiāng)八鄰的鄉(xiāng)親,個個仰脖凝神聽得端詳。突然崽兒上了戲臺,右手舉起明晃晃的東洋刀,剁去了自己的兩根手指。伴著“嚓”的一聲,血花點子飛進(jìn),不但濺了他自己一臉,臺前有些鄉(xiāng)親臉上、身上也像點了丹砂。一時間,驚叫聲混亂一片。
這事發(fā)生在崽兒爹死后不久。
風(fēng)雪俠女
皇甫口鎮(zhèn)并不大,卻是山里與平原交界的一個出行要道,走南闖北的人不少。
崽兒爹是皇甫口出了名的實誠人,自小到大,沒誰見過他說甚多余的話,鄰居有事招呼來,總悶不吱聲的賣力氣死干。據(jù)說他前幾輩有人在朝為官,才置得鎮(zhèn)上的宅基。不知從哪一代起,宅子主人嗜了大煙,家境敗落。到崽兒爹的爹一代,只剩兩間小房和一個不大的院子,另有一壟山坡凹田。鎮(zhèn)上人家尤其臨街住戶,除了農(nóng)忙都做些小生意,有些人家干脆棄農(nóng)務(wù)商。崽兒娘在世時曾在鎮(zhèn)上擺過茶水?dāng)?,因遇麻煩崽兒爹再沒做過大小買賣,盡憑力氣伺弄田地。
與崽兒爹粗眉小眼寬臉闊肩的相貌比,崽兒娘是皇甫口數(shù)得著的美女,柳眉鳳眼,窈窕俊俏,一聽口音便知是外地人。據(jù)說武功十分了得,十多個強人也靠不到身邊,平素她見人總掛一臉笑,順眉善眼,未曾親眼所見說甚也不信她能施展拳腳。
崽兒娘留在崽兒印象中除了那把掛在爹床頭墻上的東洋刀外,就是娘撫摸他的那雙溫暖的手掌。那感覺后來他在香翠樓的粉姐小紅魚那兒也遇到過,但娘的印象要模糊得多。除了溫暖的撫摸,還有滿眼滿腦子的紅。那紅,他在小紅魚屋里也曾驚醒過某種記憶。崽兒一生最熟悉的倆女人,其實只算熟悉小紅魚,娘的面貌如霧似影的縹緲。
崽兒爹認(rèn)識崽兒娘是一個大雪的早晨。
一夜鬼哭狼嚎的風(fēng)刮到黎明才安寧下來。崽兒爹趕早掃雪,開了門便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縮了回去,把門板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院里躺著一個人,血淋淋的,手邊扔著寶劍。背倚門框的他心跳如鼓,半晌沒動靜,才哆嗦地把耳朵貼在門縫傾聽,然后偏頭用一只眼隔了門縫上下移動著朝外看。這人會飛?院門閂著,咋進(jìn)來哩?一點聲響也沒?
里間的娘問他做啥哩,他怕娘的說話聲驚了外邊,急沖娘“噓”,然后摸了摸門閂快步到娘耳邊一陣低語。媽呀,娘叫了一聲,便也隔門縫貼上耳朵細(xì)聽,沒啥動靜!娘決定出去看個究竟,兒子勸不住只好攙著娘輕手輕腳開門,沒想到門卻“吱”的一響,嚇得兩人退回屋再次把門緊閉。又是一陣無聲無息,娘一咬牙反正豁出一條老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開了門試探著把腳伸出門檻一瞧,像是躺個女人?這下母子倆膽兒大了些相挽著湊近打量,真是女的,胸口一上一下喘氣,血還在流……
不管咋說,救人要緊,他不顧血跡背起傷者回屋放到床上,娘急急地為她捂了棉被。女子臉發(fā)青,牙關(guān)緊咬,昏迷不醒。崽兒爹收藏了七星劍,掃凈帶血的雪倒進(jìn)地窯,突然想起啥便開了院門,外面路上沒甚痕跡,只是厚厚薄薄的雪,或許風(fēng)的緣故。關(guān)了門還在琢磨,女人咋進(jìn)的院?接下來,母子倆為是否請郎中而矛盾。請吧,不知此人來歷怕惹了麻煩;不請,擔(dān)心血流多了丟命。
誰知經(jīng)過一陣取暖,喝進(jìn)娘喂的熱水,人家自己慢慢蘇醒過來,還喃喃自語:藥,藥……她的手吃力地向衣襟下伸去,娘便替她掀起衣角,見是一個系了紅絲線的葫蘆,取下來,依女子示意打開,倒出藥粉,敷了傷口。不久,女子氣色漸緩,能以微笑致謝。其實傷不重,頭后受了一擊,肩頭被刀口劃過。除了用藥,還做一種什么功,經(jīng)過幾天調(diào)養(yǎng),基本恢復(fù)元氣。問了根底,才知是走江湖的,遇了仇家爹舍命保她逃出重圍……兩女人相擁抹淚。
無家可歸的女子暫時留下,稱老人為娘,稱崽兒爹為哥,做起家務(wù)似在自家手腳勤快,娘越發(fā)瞧著人家俊俏喜愛。起初稱他哥,崽兒爹竟有些羞氣臉紅泛熱。后來田間壟頭耕種,心里裝多了一件事,有時想呀想的把甚都忘了。在家里怕累著女子,他也搶著做事。女子天天笑盈盈地洗洗涮涮,讓他享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情。做夢都在想,有這個女子過一輩子好美呀!
不久,女子果真成了他的女人,她便是后來的崽兒娘。
紅色初夜
娶了女人不到一年,母親病逝,夫婦倆愈發(fā)相依為命。
慢慢地知道了女人的爹和爺爺是義和團,練就一手義和神拳,還打殺過洋毛子。義和團失敗后,他們轉(zhuǎn)入秘密,主要鏟除曾背叛義和團充當(dāng)洋鬼子走狗的漢奸。時間一長,畢竟人單力薄,上次與同黨打散,仇家苦追猛打,爹舍命救了她,叮囑逃命后不要再問天下世事。
對于崽兒爹來說,安寧日子沒能持續(xù)幾年,本希望一個新女人的進(jìn)入,能重新興旺發(fā)達(dá),敦料卻遭徹底敗落。他把一切的一切都?xì)w咎于新婚之夜……
直到成婚,崽兒爹還在懷疑眼前貌若天仙的女子真是他的媳婦。女子平素穿著質(zhì)樸,臉上透著一股清爽秀氣。揭了蓋頭,紅色的艷裝,一屋紅色映的人面桃花,果真面似熟桃紅中有白、白里透紅,豐盈的雙唇像滴露的草莓。他醉癡地盯著新娘不知所措,雙手搓來搓去。時間靜止一般,還是她的一聲“哥……”把他喚醒。他問:做甚?
終究跑過江湖,女子含羞邁著碎步到桌前斟好酒,喚哥。他忙伸手去接,她剛開口說愿你我白頭偕老……他的手一抖,“啪”的一聲,酒杯竟落地四碎八塊。新郎官臉色驟變,以為不吉利。新娘嘴巧說是歲歲平安。于是,換新杯共飲交歡。他反復(fù)念叨,妹子日后我一定待你好……
酒后兩人再度陷入沉默,至半夜三更。他不知現(xiàn)在該咋待妹子,哈欠連連!
女子紅著臉低頭輕聲道,困了睡吧!便自己鋪了床先脫鞋上去。他不停地搓手說,不困,不困!女子已不管他,微閉雙眼慢慢脫衣,很輕巧,繡花似的……
女人知道有雙眼睛在慌亂中盯著她,還是從從容容不急不慢把衣服褪下,像一層層剝?nèi)スS的外衣,一片雪白在紅色中讓他的眼恍惚起來。繡了金線牡丹及鴛鴦戲水的紅裹肚,被尖尖的鼓鼓的呼應(yīng)的兩坨圓高高頂起……崽兒爹那一刻聽到自己的心跳山響,一股血流涌至頭頂,繼而狂風(fēng)驟雨般掃蕩了身體的各個角落,汩汩咆哮,與心跳匯聚成山洪似的地崩天裂。像被吸空的殼兒,他放縱自己的意識一步步移到床邊,嗓子干渴,頭頂起火,粗糙地一躍,便餓狼似的準(zhǔn)確而有力地?fù)湎蛩?,用茁壯的身子忘乎所以地蓋上……是她聲輕如游絲的“疼”讓他睜開了眼睛,女人如凝脂的雪白胸口引發(fā)他險些眩暈。背上兩只小手輕輕滑過,癢癢的,麻酥了他周身的骨頭。她的軟舌如春風(fēng)般在他的臉上喚醒了冬日的沉睡,他張開粗糲的嘴,一口擒住再不舍得放松一絲一毫、一分一秒……
天亮女人收拾床鋪,男人無意瞥見那抹兒紅色血跡,憐愛地問她是否還疼。新娘低眉在他肩頭輕搗一拳,一副無辜的男人實誠地說真的不知道哎!
多少年后,新婚初夜在崽兒爹印象里,只剩下紅色。
茶水西施
崽兒娘在鎮(zhèn)上擺茶水?dāng)?,男人本不大愿意,莊稼人種好田是本分,又覺得女人畢竟走過江湖在家待著恐怕也難,上天把這么好的女人賜了他,當(dāng)然她高興做啥就做罷。
茶水?dāng)傄婚_張,十分紅火。都說老板娘長得俏,到底怎個俏,只有吃茶時才能美滋滋瞟她幾眼,她還必須笑吟吟的。一傳十,十傳百,來瞧老板娘的人越來越多,崽兒娘就成了鎮(zhèn)上的名人,得了“茶水西施”的號。生意好了,人氣旺了,也招來幾個平日游手好閑的無賴地痞。
來的都是客,生意做八方!崽兒娘不管誰來都笑迎笑送。無賴們見了老板娘,不喝茶口水都夠一茶碗。崽兒爹老實巴交的一個種田人,憑啥娶了這么個仙女媳婦,簡直是牛糞與鮮花嘛!他們不時給崽兒娘遞著醋語酸言。每遇此景崽兒娘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自去別的桌上續(xù)水。
無賴們自己找話,這個對那個說,這等樣的美人怎能在這光天化日下拋頭露面?心疼啊,心疼!另一接道,那你把人家娶回家,天天神樣的供了,哪能做這些粗活計?咋舍得這張臉蛋?還有接話,好啊好啊,俺娶俺娶……于是,一陣?yán)诵Α?/p>
遇到實在不得不理會,崽兒娘便大哥長短,鄉(xiāng)親鄰里行個方便,吃茶盡夠吃,不算錢。一來二去,無賴們覺得老板娘沒像樣的男人撐臺,如此軟話是怕他們。過嘴癮自然不夠勁,有時禁不住動起手腳,想占點便宜,崽兒娘只敏捷地閃開……
好心的鄰里提醒崽兒爹,媳婦漂亮在外生意久些說不定要出啥事。崽兒爹也擔(dān)心勸過女人,回說再忙些日子娃兒出世了不歇也得歇。其時,崽兒居娘腹中三月有余。
說著話,真出了事。
太陽毒辣辣簡直要把一切都烤得生煙出汗,逢集,遠(yuǎn)近八鄉(xiāng)趕集人熙熙攘攘。崽兒爹一早去鋤玉米地,歇下,眼皮咚咚跳,閉了眼雙手不停地揉,還疼!女人茶水?dāng)偳?,常來的無賴們醉醺醺地叫喊要茶,快點啦!七八無賴暢懷袒胸,腳踩條凳罵咧咧要涼茶嫌熱茶燙人。結(jié)果端來涼的,又要熱的……
其中之一說,小媳婦,要用嘴把茶給咱暖熱,喝了才解酒發(fā)汗。同伙全都齜牙咧嘴色迷迷壞笑,鬧得茶客紛紛離去。崽兒娘臉通紅,好話說了一籮筐,人家今天是硬挺。一位手指摳牙縫呸了一口喊道,茶水值幾個錢?要說請,俺請了,今天老板娘的茶水俺全包了,咋樣?不過,俺跟哥幾個打了賭,這幫狗目的說俺不敢摸你。嘿嘿,你就讓咱摸一下?許多趕集客已圍了來瞧熱鬧,女人裝作沒聽見心里卻在默數(shù)十個數(shù),不急,不怒。
對方并未罷休把茶碗往桌上一暾,滿嘴酒氣晃向她身后,奸笑著伸出臟兮兮的手……十,女人是喊到這個數(shù)時一個轉(zhuǎn)身如燕子輕靈,閃電似的出手擒拿對方頓時化作鷹爪般的有力,猛一回收……只聽“啊呀”一聲慘叫,無賴早蹲下半個身子膝蓋跪地,嘴里還罵,婊子真有勁……
一伙無賴全體上陣,笑嘻嘻罵咧咧圍了個圓,娘的,裝熊?瞧爺們兒的!十多只手四面八方伸向她,彈丸之地,崽兒娘無可躲之隙,若不先發(fā)制人必受其辱,于是施展身手,閃展騰挪不出三招,她身邊已倒下一圈。哎喲喲,娘的,這么疼,咋回事?回過味是被平時總笑吟吟的茶水西施放倒后,惱羞成怒再次聚眾撲上。結(jié)果如前,三番五次,個個嘟嚷著既然起來了還要躺下就不起來了,揉屁股捂腦袋叫著疼,引來觀者一片叫好。平時沒人敢惹,這回崽兒娘算給大家解了氣!
茶水西施的傳奇身手在皇甫口大集上洪水決堤般傳開,一時間生意更加興隆。人們都想瞧瞧老板娘生三頭加六臂?雖說“百聞不如一見”,可真的一見,都像撥浪鼓搖頭不信,就這女人細(xì)皮嫩肉,能放倒七八個壯漢?開甚玩笑?不信不信!打死俺也不信!有人爭執(zhí)說笑,甚至打賭都不信。
入夜,兩口子正嘮白日的事。院門拍得啪啪響,崽兒爹隔門縫一瞧,黑壓壓的人影,白天吃了虧的無賴們找來幫手!他渾身顫抖,一句完整話都沒了。女人平靜地說,沒事,這幫家伙吃硬不吃軟,白天動了手,現(xiàn)在只能進(jìn)不能退。男人淚如雨下,既如此由他出去拼命,也不能讓媳婦懷著娃兒去。女人勸他莫哭,幾個毛賊不算甚,只仗人多,憑她幾年觀察,皇甫口方圓沒武功了得之人。
崽兒爹哭道,不能出去,要去一起去,死也死在一塊兒!
怎說不吉利的話,對付這幫仗勢之徒,她一人足夠……女人說話間已換了緊身衣鷹嘴鞋,腰扎紅絲帶,對男人一笑,忽地閃身到院,雙臂左右開門。一陣混亂叫聲,女人飛腳揮掌放倒四五人,高呼跟我來,黑壓壓的人影舞動棍棒吆喝著浪濤似在狹窄的街道涌向遠(yuǎn)處……院外恢復(fù)寧靜像什么事都未曾發(fā)生,崽兒爹傻呆地依靠在門框。
半頓飯工夫,女人完好無損歸來,崽兒爹如夢方醒摟住她,渾身上下摸了幾個來回,欣喜地說,真沒事,哎,真的沒事!
據(jù)傳當(dāng)夜無賴們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起誓再不來惹事一定重新做人。有傳得更玄,說女人有神功根本不到你跟前就能把你放倒。還有說,自個都不明白是咋被人家打趴下的。
血濺橋畔
崽兒出生后,爹說如今世道混亂還開了戰(zhàn),起名崽兒吧,名賤些娃兒好養(yǎng)活。
一晃三年過去,崽兒娘再懷有喜,卻意外小產(chǎn),夫妻傷心不已。
崽兒娘養(yǎng)息不足月余,天降大雪,接連數(shù)日,道路堵塞。這一天,突然崽兒家門外來了人,胡須長及胸前,緊身衣外罩長衫,白面,瞇眼。門環(huán)扣響時,崽兒娘身上一陣驚跳,開門見了來人不禁一句:你還是找上門來?對方“嘿嘿”干笑兩聲說,早知你在此,我是等娘子五周年祭日才拿你去祭祀。崽兒娘冷笑,我爹的祭日也需祭品……對方一抖外罩,請!崽兒娘擺手制止,慢著,鎮(zhèn)外六里橋見……
在屋里逗兒子的男人隔窗問誰呀?女人說一個熟人。這句話驚了男人,女人以前從未用“熟人”這個稱呼。再問咋不進(jìn)屋?回聲有些事要到外邊說。女人進(jìn)來,兒子撲入娘懷。三歲多,還是孩子!女人手撫小家伙的豬耳朵頭發(fā),淚光盈盈。
咋?一股不祥涌上心頭,新婚夜那碎的杯子再次驚閃男人的腦海,禁不住心驚肉跳追問,到底是誰?是誰?
瞞是瞞不住。女人說,仇家上門了!男人驚呆一旁,她說莫怕,與你們不相干,不管天地要看好咱的崽兒,他是咱家的唯一血脈。切記,切記!
男人淚流滿面一時無語。崽兒也啼哭起來,娘用那雙令他一生都難忘的手掌撫去他的淚花,而后輕拍他的后腦勺說,沒事,不怕,我兒!緊緊地?fù)б幌滤?,娘起身進(jìn)了里屋,崽兒要追被爹一把緊緊抱在懷里。
稍許待崽兒爹掀起里間門簾,哪見女人蹤影。父子倆匆匆出門,眼瞅大雪茫茫,哪里去?一時迷昏。跌跌撞撞到鎮(zhèn)中石街,聽說六里橋有人打架,忙折身奔去。爹的一只鞋丟掉也顧不得回頭尋找,一路抱著兒子只顧狂跑……
六里橋是座有些年代的古橋,周圍地域開闊,趕大集時常擺戲臺之類,便于匯聚眾人。雪后的橋身像座雕塑看不出本來的質(zhì)地,河面失去汩汩水流而冰封凝固。橋畔曠野刀光劍影,鏗鏘來往,殺氣
騰騰。橋下的冰面橫七豎八地躺的死傷者,血液蛇似蜿蜒流淌在白色的背景下鮮艷奪目。
崽兒娘衣衫血跡斑斑一敵三打斗正酣,周圍幾個持東洋刀的黑衣人,一邊說笑一邊指指點點。崽兒娘的七星劍如游龍上挑橫刺,時而騰空,時而臥冰,寒光閃爍,身輕如風(fēng)。對手也不手軟,刀刀相逼,步步緊扣。刀劍相遇,火星四進(jìn)。畢竟好漢難敵四人,對方明顯是“車輪”戰(zhàn)術(shù),崽兒娘漸漸氣力不支。突然一聲慘叫,崽兒娘的七星劍深深地刺入對手心窩。另兩人趁此一橫一豎刀鋒朝崽兒娘中路、上路劈來,說時遲那時快,崽兒娘輕移身形躲去一刀,再順勢四兩拔千斤化解了另一刀,待欲用力從敵身上拔出劍卻被一飛物擊中面門?!鞍?”她一聲出口,趔趄著倒退幾步,額頭鮮血涌流。另一飛器“呼”聲再來,崽兒娘疾退以劍阻擋不料被冰面的尸體絆倒。對手撲上一陣刀落……
崽兒娘從亂刀中躍起,如一只滑翔的大鵬雙臂展開一聲長嘯,劍走似半牙月光,一敵手倒地滾出數(shù)米,另一敵手腹部被刺卻雙手緊握七星劍死死不松,一口血噴成線,喃喃而語,了,了……崽兒娘一退一進(jìn),手一擰力,劍鋒在敵腹里成了麻花,黑衣人慘叫聲驚動樹上的落雪,渾身痙攣往后一倒氣絕而亡。
握東洋刀的黑衣人怪叫著全圍了上去,數(shù)刀并舉剁向受重傷側(cè)臥冰面的崽兒娘,霎時間血線飛濺,卻沒一刀致命。眼見敵手一刀撩開她的衣襟,另一刀再挑開衣衫,“嘶啦”聲響,衣服扯出去很長,她的胸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雖無力還手,她卻明白東洋浪人的意圖……
崽兒娘突地直起半個身子,一手擒了兩把東洋刀,另一手揮掌劃一個弧線……一圈敵手或撞向橋欄,或反彈到橋下,蜷曲身子,口出鮮血,動彈不得。崽兒娘遠(yuǎn)遠(yuǎn)地向崽兒父子投去留戀的一瞥,嘴角的笑未及掛上便直挺挺倒下……
撲向娘的崽兒,從那一刻起眼前常常罩著血霧,在未來多少年一直對紅色有著特別的感覺。他爹則對女人的慘死心痛不已,如果不是崽兒要他養(yǎng)活,如果不是答應(yīng)了女人的要求,他肯定要與東洋鬼子拼命,可他只能痛痛的活著。
失蹤之謎
東洋鬼子在中國戰(zhàn)敗那年,崽兒年滿十六。
那一天,人們奔走相告。爹前前后后把家里的往事講給他,崽兒一個大小伙子哭得要嚼碎牙,發(fā)誓一定追殺東洋鬼子,哪怕追到東洋去。
爹滿面淚水勸他聽娘的話好好活下去,如今兵荒馬亂,小日本雖敗了可戰(zhàn)場留給了中國自己人。戰(zhàn)亂紛紛能躲就躲能藏就藏,等天下太平再好好謀個營生?;钕氯ゾ褪菍δ镒詈玫膱蟠?。
爹并不知道,崽兒曾跟著日本浪人生活了三年。
崽兒九歲那年從皇甫口失蹤,那天也逢大雪,風(fēng)刮得尖利如哨。燒飯的爹聽到崽兒開院門與人搭話,后來沒了動靜,只是門板門閂被風(fēng)刮得相互打架,連喊崽兒崽兒,沒回聲。爹出了門,遠(yuǎn)眺滿街的雪和亂七八糟的腳印,卻無人影。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心里的僥幸徹底毀滅。
鎮(zhèn)里鎮(zhèn)外找個遍,三天過去仍沒絲毫消息。心如火炙的崽兒爹才悟得,兒子失去的日子與女人到他家恰為一天,難道兩件事有某種瓜葛?他一夜白頭,但立誓死也要尋得兒子的準(zhǔn)信,不然咋有臉面見九泉下的女人?
崽兒再回皇甫口已是六年后,雖然只有十五歲卻一副成人的模樣。從天而降的驚喜讓爹悲感交集問長問短。崽兒說跟了一位娘親原來的熟人跑商事,那人被日本飛機炸沒了,自己才得以跑回家。
爹心生疑慮,六年來,又是跑張家口、太原,又是出沒于滄州、青州,甚至遠(yuǎn)去開封、寶雞,怎識得回的路?兒子不愿多說,他只好作罷,待日子長了慢慢問不遲。不管咋說兒子回來就好!這些年爹每到農(nóng)閑便外出尋子吃盡苦頭,咋也想不到有一天兒子這么高像桿玉米挺立眼前,做夢樣的!這六年像個不解之謎,以后的日子驚得爹常常夜半醒來,擔(dān)心兒子會像突然回來哪天又沒了影。
多年來,皇甫口雖地處偏僻卻不斷受到各種隊伍騷擾,都說要保衛(wèi)和平卻拿著刀槍火炮。崽兒回家時已不見東洋鬼子的蹤影,但不久皇甫口張貼了蓋有官府大印的布告,說近聞一江湖神偷流竄至這一帶,希望人人注意緝拿,提供線索或直接擒獲報官的賞大洋,私通賊匪者以法論處。至于神偷甚樣?布告沒說,令人納悶,不像以前有畫像之類。于是人們傳說神偷像傳說當(dāng)年崽兒娘的神奇,說,神偷可以在你睜眼與他對視時就能偷去你手里的東西,你卻分毫未曾覺察……無論誰家要是偷你,再防也無濟于事。還說,神偷手臂特長如猿一般。還說,神偷有特殊的殺人手段不留見過面的活口,所以多年沒人識得他的模樣。如此等等,讓有錢財?shù)娜思揖o張得夜不能寐。
半年一晃而過,皇甫口沒聽說誰家被盜。日常忙碌,很快人們淡忘了神偷。
紅粉驚夢
香翠樓是皇甫口經(jīng)營了十多年的妓院,兵荒馬亂的世道,生意雖時好時壞卻一直延續(xù),紅火的時候多,落寞的日子少。
小紅魚是長相平平的粉姐,仗著年輕隔三差五接兩三回客,雖未能掛單叫牌也勉強過得去。一晚閑來無客,想起自家身世借酒消愁難禁傷感,不久在抽泣中迷糊睡去。子夜時分,窗戶拐彎的“吱”音輕似風(fēng)過耳,還是驚醒了她。一個黑影突閃床邊把她狠狠地壓在床上,手掌捂嚴(yán)實了她的嘴。
玩的哪一出?小紅魚心驚肉跳。本來嘛,不會有誰到此劫財,應(yīng)該到樓下找她們的媽媽;也不會有人用這種方式要她的身子……也沒給誰結(jié)下殺身之仇惹得人家來索命,到是別人欠了她的命。這時樓下不少人跑過,街道傳來竊竊低語。她掙扎了幾下,來人警告:別出聲,沒你的事……
待重新安靜下來,松開她的嘴,小紅魚張口大喘半天,她知道是道上的人,心早放下來,可人家不放心她,險些把她憋死。還在喘氣那會兒,一身青衣的強人正輕啟朱窗,她說哪里去?現(xiàn)在外面危險……青衣人回頭一望,蒙著面,兩眼賊亮,雙手抱拳示謝并不搭腔,縱身一躍而去。
似曾相識
崽兒到香翠樓是第一次!以前少年不識其中深淺,幾年外出,自然明白了這燈籠高懸、白門柳梢的奢華建筑吃的哪碗飯。一群花紅柳綠圍上來,崽兒點名要二樓西向臨街十三窗的姐兒。媽媽一怔,還沒見過這樣點粉姐的,不過管他咋點銀子來了不咬人!夸張的叫聲穿過廊道,老鴇樂顛顛跑上跳下,心里還嘀咕太陽打西出來,小紅魚都有客點牌哩!
小紅魚自是有眼色識相的主兒,官爺長官爺短地喚著,不時湊上身子軟軟地一碰客人,甜甜的笑臉,閃著媚眼半攙扶崽兒往樓上牽引。進(jìn)了門讓崽兒坐定,殷勤地倒茶遞水問寒問暖,很會疼人。崽兒打量這小紅魚,眉彎月細(xì)唇紅臉潤,雖身處紅粉卻不顯太多妖艷,一副特別的自然溫柔、小鳥依人,便心生幾分喜歡。小紅魚的屋內(nèi)擺設(shè)掛飾以紅色為主,讓崽兒身心產(chǎn)生了神奇的反應(yīng),覺得一切似曾熟識又陌生。
原來小紅魚也曾飽飲人間苦水,爹隨主人外出丟了財物便被主人毒打致死,她被人幾次倒賣終淪
風(fēng)塵。
問起以往一下子勾起小紅魚的傷心事,忍不住悲悲切切一通泣訴,抹淚的楚楚可憐相讓崽兒心里沖動。想自己少小跑江湖,饑一頓飽一頓,東洋浪人性格怪異,語言不太通,他小小年紀(jì)要學(xué)會察人臉色,稍有不慎可能招致毒打……唉,崽兒心窩發(fā)酸,兩眼泛潮,立刻決意幫她脫離苦海去過正常人的日月。
小紅魚止住自顧自的傷痛,回過勁來,還有客人呢!覺得怪怪的,與一般進(jìn)門急急要她身子不同,這客人沒幾句就說這?反過來一想,這樣的王孫公子官爺客商并不少,都說要贖她其實開心玩戲,天亮去了再無回音,大概又給別的女人說去了……起初她信過,慢慢死了心,不想想平白人家誰愿意娶個青樓女子?富門匪盜對她這樣沒有絕色的女人也不會感興趣。想到此,她變換顏色,手搭他的肩頭嫵媚一笑:官爺取笑,今個兒陪好您,明個兒再來,俺就知足哩!
“嘩啷啷”,崽兒把錢丟在桌上還在滾動脆響著便起身準(zhǔn)備走人。亮光光的銀元,小紅魚知道遇到有錢的主兒了,哪肯放過,這是她的生意!趕忙從背后摟住崽兒嗲道,怎么見我連身子都不沾?用胸蹭來擦去,惹得崽兒身子一陣發(fā)麻,急說,不是不是,我不是這意思……崽兒有氣無力的嘴早被兩片丹紅噙住,一個滑嫩的小泥鰍便慢慢地擠呀擠,突地沖進(jìn)他嘴里,翻來攪去尋找著,沒幾個回合,崽兒便難以自持任人擺布了……
雖外出經(jīng)年,崽兒從未有過女人經(jīng)驗,何況遇到小紅魚這樣成精的女人?
小紅魚倒在崽兒懷里時覺出他是初次!她佯裝著欲倒不倒之際,他的懷便向她徹底敞開。而后,她的身體慢慢地一點點發(fā)力,把他與她一同帶到床邊。那迷迷的香床綢被,加上她的柔滑小手在他背部的曼妙游動,他的手也被她握了同樣輕緩地游走在她綢緞似的身上,似無意又有意的一碰一閃,就溜到她聳聳誘人的胸口。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了,胳膊硬硬的直直的……小紅魚一邊保持小手與崽兒身子的聯(lián)通,使他的手能在她的胸和腰肢不離不緊,然后漸漸用臂力示意他上來,待他與她身子相抵,她的手悄然滑了下去一碰一觸,但握了他的命根把玩起來。那挺舉如柱的東西早悄然啟動,急急地要找一個去處。崽兒能聽到自己全身血液囂張地滾動,氣喘吁吁幾近窒息。他的身子被灼烤得要焦干了,瞬間由小紅魚送到一處沼澤,便顧不著許多一氣扎到水的深處……
那一夜的代價是崽兒丟了魂似的天天找小紅魚,他眼里小紅魚便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大把大把銀子流水進(jìn)了香翠樓。同時,崽兒決意贖她出身,不能讓別人再碰她一指一毫。
狼窩偷生
青樓女子向來對錢不對人,只要有錢不問官宦匪盜商賈兵民,像集市上其他生意錢物倒手而已,她們做的皮肉生意。起初小紅魚不問崽兒來龍去脈,見他扮相推測商賈之家,見崽兒真動了贖她的心思,再三思忖,借一夜侍候崽兒六神飄揚之際突發(fā)奇招,淚水漣漣要問個究竟。先是自我表示:你真心待我好的話,不論你做甚都隨你,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服侍你,來世來生服侍你,就算你要飯行乞,俺給你捧碗帶路。但必須說出真實的來路,否則誰敢跟你去?
崽兒早感動得家底一窩端出。九歲他被人用麻包捂走,在山里跟山匪學(xué)藝,燃燒的香火上掐火苗,滾燙的熱水鍋里取鋒利的刀片……動不動吃頓毒打。不僅有狼狗日夜守著,還養(yǎng)了狼專吃抓回來的那些被搶了錢財?shù)母簧?。山匪還一再唬他,若哪天頭人不高興,或是下山空手而歸,就可能把他喂狼。于是崽兒天天盼他們下山能有收獲,日后隨著下山他從沒空手。
起初不知為啥綁他,慢慢地他只跟一個師傅。聽說這伙山匪與日本鬼子有來往,不少人幫日本軍隊倒賣軍火,山上不斷出現(xiàn)東洋浪人。因天分高,師傅對他不錯,不出半年,他就成了師傅最得力的幫手。他們只偷大戶,至于錢財如何處理,他從不問。知道了師傅是江湖上聞名的神偷,驚得他不知所措。師傅笑說,將來你便是我的單線傳人!最后一次師傅出手張家口,酒醉的師傅說出了真相,崽兒娘與山匪頭人是仇家,綁他是要強迫他干這行。崽兒心痛如裂,決計報仇。不料遭遇飛機轟炸師傅身亡,待他幾經(jīng)曲折回到山頭,早沒一個人影。據(jù)傳都跟日本浪人走了。再沒見著其他山匪,他便自己干起來成了神偷!
至于如何稱神偷,是有一種絕世偷功,當(dāng)然不能隨意道出玄機。有一點千真萬確,正像人們傳說,他可以在別人明眼盯著輕易取走人家手拿之物,身上的東西更不在話下。
小紅魚聽得嘴半天合不攏……突然她放聲號哭,其悲傷與先前判若兩人。崽兒后悔告訴她真相,看來她反悔了,誰愿意嫁給一個賊?何況是被官府重金緝拿,性命幾乎早不是自己的了。
小紅魚平生最恨賊,正是賊人盜了她爹的財物,才使她家破人亡爹爹慘死,自己淪落青樓??抟魂噰@一陣,嘆一陣哭一陣……
崽兒痛下決心,從此再不為盜,與她一起種田謀生,只是這樣怕過分清貧讓她受罪。小紅魚止了涕泣說,只要安安分分過日子,吃糠咽菜爛衫破衣不在乎!
次日告知媽媽,老鴇喜不自禁,小紅魚這樣相貌平常的女子多的是,有人贖她,快快掙幾個現(xiàn)錢拉倒。太陽真打西邊出來!不過,狡黠的老鴇嘴上還是叨叨著小紅魚如何如何好,她怎樣怎樣疼她,花了多少心血錢財才調(diào)教養(yǎng)大成人。崽兒只一句,多少銀子?
崽兒出門前一再叮囑媽媽,不許小紅魚接客!媽媽連聲道,官爺放心,她就是您的人啦,我們好好侍候,官爺盡管放心!再說啦她是我的女兒,我也心疼不是?她有了好的出身,誰不高興?是不是?
別過小紅魚,崽兒盤算借錢不可能,只有做最后一手,相信日后她知道了也能原諒他。以前罵別人賊性難改,現(xiàn)在果真如此總為自己找理由,哈哈一笑,崽兒自語,為了小紅魚就做最后一回……
重現(xiàn)江湖
崽兒離去不久,皇甫口風(fēng)傳首富被盜,丟失不少財金,官府懸重金拿犯。據(jù)現(xiàn)場勘察,與半年前的神偷案并案。官府一貼布告,住家行客人人岌岌可危。
果真乃崽兒所為!一般不會打本鎮(zhèn)的主意,上次因爹病而手頭緊才第一次在皇甫口下手,恰逢自己腿傷結(jié)果失手,多虧在小紅魚屋里躲過一劫。這回實乃迫不得已……香翠樓隨著外人傳說,江湖重現(xiàn)的神偷兇神惡煞一樣,驚得有些人夜間覺都睡不踏實。小紅魚雖心生竇疑,想想不會是崽兒,畢竟他曾以手指起誓,何況這些天不見他人影,應(yīng)該是到外地湊錢了。
當(dāng)崽兒把一包銀元放在香翠樓媽媽的眼前時,老鴇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面貌不揚的小子這么快湊了錢來,心悔當(dāng)初沒再狠些抬贖金。她安頓崽兒樓下吃茶,一邊嘮叨,您瞧小紅魚在我這吃最好的穿最好的,養(yǎng)了這么多年,剛指望賺錢又要被官爺領(lǐng)走,唉,我命咋這苦?她一屁股坐下來,叨叨個沒完,只不提喚小紅魚的事。
崽兒再取了腰間另一個小袋,往桌上一扔厲色道,喊人,否則……他一拖音,目光兇狠起來。媽媽兩眼放光:天哪,不會吧,不會吧,金光閃閃……她仰脖朝樓上大喊,紅兒紅兒,神星到了,官爺接來了,快快收
拾走人……那聲音顫巍巍在樓道傳來傳去,引來一幫姑娘們唧喳喳羨慕得了不得,有的干脆抽泣落淚,慨嘆小紅魚命好!
小紅魚本來心已涼了,覺得崽兒像先前的客一樣也一走了之。當(dāng)姐妹們紛紛道喜,她才擰一把自己,敢情不是做夢,三步并作兩步下樓來。媽媽抱住她頭肩假模樣擠出幾滴淚說,走了去享福吧可別忘了俺呀!小紅魚回屋草草收拾個小包袱,隨了崽兒便走,好像晚走一步,擔(dān)心他會變卦再也走不了似的。
這時,皇甫口神偷的傳聞愈發(fā)驚了人們的日子。連晚間小孩啼哭,娘都會說,再哭,神偷就來了。小孩立刻止住,驚恐的小眼睛盯著娘……
失之毫厘
崽兒把小紅魚領(lǐng)回家那天,爹平生第一次對他發(fā)了脾氣。咋把這么個女子帶回,讓他咋給死去的女人交代?讓他咋有臉見先人?爹痛心疾首……
低著頭等爹罵個夠的崽兒,突然被安置在里屋的小紅魚的哭聲驚擾了。唉,不是說好了爹說話再難聽,也要忍嗎?咋又添亂?他本想不理小紅魚,卻感覺她哭得異樣,忙進(jìn)屋問個究竟。不料,小紅魚是拿塊繡花綢巾,看一看便哭,哭一哭再看看。抬頭與崽兒疑惑的目光相遇,她也不顧滿臉的淚水鼻涕,只阿綢,巾來歷。她那兇相讓崽兒全身一個激靈。那是他第一次隨師傅偷一富商的財物,因喜歡這條綢巾上的梅花,師傅就留給了他。小紅魚一聽原委,哭得更加悲切,崽兒根本勸不住,直到她哭得暈死過去。一崽兒爹才知這女子剛烈,忙端水與崽兒一起施救,等小紅魚緩過氣昏迷中接連喚爹,崽兒悟出些其中的緣由。
其實小紅魚一見綢巾早猜出幾分,那是她親手給爹繡的……老天爺啊,剛出苦海,咋跟了致她家破人亡淪落恩塵的仇人?真恨不得一口吞吃了崽兒。她可以容忍自己嫁給一個賊,絕對不能寬容那個偷了她全家性命的賊……
半晌,小紅魚說自己累了要歇,讓他們出去,臉便朝墻躺下……
父子倆再次落座;崽兒干脆把自己這些年的往事一股腦講了出來。啊?……這時崽兒爹才想起,女人當(dāng)年有過交代,無論如何要看好娃子,不能讓他成了賊盜。仇家曾與她因此賭過誓。否則,她一家武功再強,僅兒子一點便徹頭徹尾輸個精光。爹不聽則已,一聽前因后果,兩眼瞪圓,聲音忽地沙啞道:偷?我們幾輩……老實做人……咋能偷……你娘一世英名……你……你……爹倒在床上不醒人世,待找來郎中,身體早涼透了。
抱著爹失聲痛哭,鄰人勸說眼下要緊的是辦后事,崽兒忽然想起小紅魚,一拍腦袋飛跑幾步挑了門簾,見梁上懸一身影舌頭吐出多長。他兩眼一黑悶頭栽倒……
崽兒為爹和小紅魚先后辦了兩樁在皇甫口轟轟烈烈的喪事,其氣派足令觀者咂舌。人們議論到底是俠女的后人。不久有人質(zhì)疑,這么個窮小子哪來的錢財?做甚生意,先前外出,回家坐吃山空,還贖了香翠樓的粉頭,聽說是大把的銀元,還有金錠。難道撿了寶貝?或是與江湖大盜有干系,做得如此滴水不漏?難道是……是神偷?天啊,他要是神偷,皇甫口的富家咋過日子?
絕塵桑梓
傳說四溢,神偷是崽兒?崽兒是神偷?
正好,逢皇甫口兩月一會大集,鎮(zhèn)外六里橋邊搭了戲臺,臺下人頭黑壓壓的,臺上“趙子龍”高唱《長坂坡》,搖頭晃腦揮槍打馬,要去救出劉皇叔的兒子阿斗。“趙子龍”囀了幾圈,便與悄然出現(xiàn)他面前的崽兒照了面。咋回事?“趙子龍”想不明白戲還這樣唱,本想問話!一眼望見崽兒手里閃亮的東洋刀,唱了半截的臺詞咽了回去,哆哆嗦嗦退向一邊。-臺下“嘩”的大亂……
崽兒站在道具桌前,面無表情掃視一周四鄉(xiāng)八鄰來的鄉(xiāng)親,放聲高喊:我就是你們說的神偷。
臺下再次混亂,有人縮脖子覺得有涼風(fēng);有人踮腳后跟想看清神偷胳膊到底多長。等大家安靜下來,崽兒如數(shù)家珍講述了近年來自己在哪兒偷了誰多少財物……都是些名望不脛而走的大戶。突然,崽嘰舉起左手兩指向大家示意說,我曾給小紅魚以這兩指起誓,如今大家見個證。然后舉起從爹手里傳下來的娘親奪得的東洋刀,狠狠地剁向自己放在桌面的手指……
臺下傳來男男女女的驚叫,一片散亂擁擠。
官府全員出動緝拿,鎮(zhèn)里搜了個遍,也不見崽兒半點影子。為此,皇甫口的官員功過參半。功是總算曉得了神偷的模樣,過是神偷久居鎮(zhèn)上竟沒發(fā)現(xiàn),待神偷自家暴露又未能緝拿歸案。于是,功過相抵,急急四處緝拿,再論功說過。
若干年后,親眼目睹了崽兒戲臺斷指的一位外鄉(xiāng)人路過皇甫口探友,說曾在東洋一艘船上見過崽兒。人是老啦,還是能認(rèn)得出來!兩人搭訕,提起皇甫口生出幾分親切,崽兒問他可聽說過數(shù)年前皇甫口的神偷,他沒敢說知道,崽兒瞅瞅自己的斷指便默不作聲。
這事在皇甫口再次刮起不小的一陣旋風(fēng),不過多是些上了年紀(jì)的人神道道地傳說,年輕人聽后僅笑笑而已,幾乎沒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