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明
對欒紀曾和他的詩歌的丈量,首先產(chǎn)生的問題是尺度把握的困惑。但在剝開詩性表層的文字建構(gòu)之后,會慢慢觸摸到一個內(nèi)在的生命,以一種非常的狀態(tài)持續(xù)地躍動著:“海唱著歌挽留天空/天空卻越升越高了/葉子捧著心事挽留太陽/太陽卻越走越遠了”(《秋思》);“枝葉間,一只喜鵲的巢/在傾聽風雪奔跑/媽媽說,那是鳥兒的城堡/爸爸說,那是星星的路標/奶奶說,那是一座天堂/爺爺說,那是一筐柴草”(《冬之舞》)。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種生命越來越顯現(xiàn)為一種自覺,一種意義的連續(xù),一種文體符號標識。我不能完全去除這種發(fā)現(xiàn)與詩人自我意義之間可能存在的錯位,但我相信,由此出發(fā),我們不僅擁有了一種尺度把握的參照,也獲得了意義解
讀的坐標。
1
與同時代的許多詩人不同,欒紀曾似乎是一個對世界特別關(guān)切卻又有意與之保持著某種距離的行者:“我的船在遠航,詩也在遠航/它們屬于長天,屬于大海/世界,一會兒落在后面/一會兒駛在前方”(《我的船在遠航》);有時則“因為走進了大霧,心/便將心燃成一支紅燭,世界/在燭光里搖來搖去/影子,一會兒很清楚/一會兒很模糊”(《獨白》);“閃電匆匆穿過云頭,/變成一道彩虹就站住了;/詩走進花園里,/找到愛情就回去了。/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卻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夏天的故事》)。在欒紀曾的創(chuàng)作中,個人的思想和歌詠,似乎在極力去除那些表層的具有明顯時間印記的標識,始終在生活深層不懈地探尋什么,并力求用最精粹的詩歌語言表達出來。這意味著詩人在選擇了獨立性的同時,也必然使自己陷入哲學的深淵。這種非激情化的清醒狀態(tài)對一個詩人而言是有著巨大危險的,它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需要具有一種連續(xù)的創(chuàng)作沖動與詩意化之間的平衡能力,當現(xiàn)實的源泉不能完全成為創(chuàng)作的情感誘因和動力時,詩人必須能在一種個人的精神化創(chuàng)造和想象中得到補充。在創(chuàng)作時間截止到1990年夏天的《欒紀曾抒情詩選》中的322首詩作,我們這種判斷得到相當意義上的印證。整個詩集的寄情、詠物、觀海、尋蹤、問天(本文歸納)五個部分,除卻數(shù)量極少的幾首詩作外,兒乎是將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到對自然、生命、歷史這三個古老命題及其關(guān)系的探尋與追尋上,鮮見游離其外。這本詩選的時間上限為1977年,從1977年到1990年的13年,正是中國思想界、文學界乃至整個社會一個具有爆發(fā)性特征的活躍期,經(jīng)歷這一時期的作者能持續(xù)地保有一種冷靜,一種詩化的獨立,一種不懈的精神慎思,殊為不易,何況他還是一位必須常年對社會熱點發(fā)言的新聞記者。
進入到20世紀最后10年,旗幟林立的中國詩壇喧鬧異常。欒紀曾卻一如他1986年在廬山寫的一首詩:“岸上那么熱鬧/垂釣者又說又笑/只有他不聲不響/日影在草帽上走動/心在浮子上坐著”(《釣》)。由于“心在浮子上坐著”,對水上水下世界的反應自然極為靈敏,追求詩化的獨立的創(chuàng)作個性更為明顯,與此同步的則是思想的標識性更為隱秘。如在1994年7月《詩刊》發(fā)表的《世紀風景》:“夕剛敲打著樓窗/熱帶魚在陽臺上游來游去/股票指數(shù)還沒有找到最后的位置/艾滋病患者在電視屏幕上說/歷史已經(jīng)很潮濕”。這種片段的短句所表達的情緒,令人不能不透過看似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個個特征明顯的只像信息的表層,去窺探詩人精神深處的一種困擾與不安。顯然,對詩人而言,在20世紀的最后時刻,這種不安與憂慮不是間歇性的,更不是一時的靈感,而是一種來自意識深層的警覺:“病毒走山洞穴/黑色的路徑四通八達/于是,所有的終端/開始大面積壞死。”詩人甚至說:“在哭聲與哭聲之間/人人上演完自己/并且懂得了,所有的劇目/都是以哭聲開幕/以哭聲謝幕”(《人民文學》1994年12期)。這些沉重的圖景只了了數(shù)語,字義更是一目了然,但意境卻深邃無窮,而且包含著巨大的容量。在欒紀曾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有時也顯現(xiàn)出歷史基因在延續(xù)中變異和在變異中延續(xù)的某些形態(tài),但較之同時代的若干詩人,他身上詩意化的浪漫和山野精神情結(jié)又在頑強排除各種流行語式,堅守著中國古老哲學與詩學的精髓和現(xiàn)代文化的前衛(wèi)意識。這使我們確信:欒紀曾的世界中實質(zhì)上存在著一個較為封閉的精神自足體,這是—個可以自為的文化內(nèi)核,其生命力令人吃驚的持久且富于變革性。我們發(fā)現(xiàn),欒紀曾晚近10年的某種可以捕捉的轉(zhuǎn)變,更多的并非是基于不斷變化的外部世界的影響,而有其根脈漫長的內(nèi)在意識邏輯。這種邏輯造就了他,也使得他顯現(xiàn)出其最具個性魅力的一面。而這也正是作為詩人的欒紀曾的最為重要的意義。
2
從一般意義上說,一個自足體應是一種能夠完成自我調(diào)節(jié)和循環(huán)的有序系統(tǒng)。但在欒紀曾身上,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這一理論的缺失:一個自足體又同樣是一個矛盾體。顯然,用以支持欒紀曾詩歌精神的內(nèi)在動因,是一種與人類同樣古老的思想傳統(tǒng):持續(xù)的懷疑與探詢。他透過各種不同主題、不同題材的創(chuàng)作,持續(xù)不斷地往返于外部物理世界和精神化自身之間,并試圖在這兩者間建立一座可供自由往返的橋梁:“誘惑在枝頭眨眼/紅花點點,黃花點點,白花點點/一部大自然,人類已讀了幾萬年/太陽,又把它打開在我的面前”(《春之思》)。然而,“老人和孩子/都用一根絲線垂釣大海/孩子將歲月拋進浪里/老人將歲月拖到岸上”(《二月的?!飞綎|文學1998第1期)。這樣的橋“也許只有太陽曾見到過/可太陽已焚燒了自己的記憶//也許只有月亮曾記錄過/可月亮已把案卷丟失”(《海與岸》春風1990年第4期)。無疑,這是一場接近宿命的驗證,一種思想的對抗。由于這一過程的過于個人化和很大意義上的不可交流性,結(jié)果便使詩人深陷入自己的思維向性而不能自拔,并在近乎固執(zhí)的探詢中,留下許多讓我們可以做出各種不同解讀的詩句。詩人常站在一幕幕迷離的歷史活劇邊緣獨白:“熟悉的漸漸陌生/陌生的漸漸熟悉/歲月在世界的旋轉(zhuǎn)中變異/不變的只有模模糊糊的歷史”(《殉馬坑》);“一枚宇宙的卵/……孕育了一個謎/也生長了一個謎//……世界為此而苦苦尋覓/太陽為此而點燃了自己”(《讀河圖洛書石雕》)。而對現(xiàn)實人生有時又那樣投入和專注:“詩的地圖已經(jīng)模糊/已經(jīng)無法分辨陌生與熟悉/而你是一座流浪的山,太陽/滾動在頭頂,海/漲落在心里/你卻平靜如無風的空谷/只有一首詩在眉宇間思念自己”(《秋天,同一位老詩人會見》)。終于,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在存在與自我之間,在亙古不變的生與死之間,詩人哲人般的站出來直言:“或許,穿過時間的隧洞/生與死,千萬年都在互相張望/并且互相參照,互相論證/互相營造著彼此的夢境”(《參觀洛陽古墓博物館》1998《江南》)。也就是在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矛盾出現(xiàn)了。因為,在欒紀曾的一些詩作中,樂觀性和對情、物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吟詠,是最容易被識別的意義標識。這也很容易讓人們匆匆詮釋為一個容易與自然、自我達成和諧的達觀者。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是一種誤讀。我相信,在詩人早期的一些看似歡愉的輕松流暢的文字背后,實質(zhì)上蘊含著一種沉重的壓力。排除掉年齡和時代因素的影響,我相信這只是詩人內(nèi)心一種短暫的精神平衡。這種平衡緩解了困擾帶來的巨大壓迫,使心靈得到部分意義上的安歇。而在歡樂與慎思之間,文字與意識之間,表層與內(nèi)里之間,有著懷疑和探詢精神的詩人的心靈,始終在矛盾的交織中伸動著詩的觸須。
3
作為詩人,欒紀曾在他開始創(chuàng)作的相當長的時段中,主流文學和主流文學理論倡導的是一種被革命化了的浪漫主義,其幾近無節(jié)制的泛濫已是不爭的事實。也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之下,欒紀曾吟唱有致的浪漫詠者的形象才顯得格外醒目。詩與浪漫如同魚水,這是常識。但是在常識之外,人們卻很容易忽略浪漫其實也極易滑向濫情,濫情之中,詩人往往會走失自己,部分的或全部的。所以,欒紀曾的這種姿態(tài)其實是站在穩(wěn)固的經(jīng)典的基石上。這種風格的理性,使得他在具有濃郁浪漫風格的詠物、言志、追懷、抒情之作中,留下了遠離濫情的大量文本。即便是在詩人早期的詩作如《在遠方》(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心之河》(青島出版社1988)、《虹》(學林出版社1989)中,詩人也呈現(xiàn)出了一種與同時代的創(chuàng)作風潮迥異的詩風。甚至,在更早的時候,詩人已以一種濃烈的詩情將自己展示出來:“呵,大路,穿過山林湖海,/坦坦蕩蕩,向天邊伸去;//呵,大路,跨過溝壑川谷,/山高水急,呼喚著戰(zhàn)士的腳步”(《大路》1965年);“它沒有漂亮的翎羽,/卻有戰(zhàn)士一樣的樸素和威嚴;/它沒有悅耳的歌喉,卻有大海一樣的豪邁和樂觀”(《海燕》1972年)。以后,他沿著自己的路一無返顧。1981年,他對故土的那些龜裂的歲月和難以割舍的離別之情表達得是那樣委婉:“于是,走出母親的淚珠/大地開始收藏我的腳步/春送秋阻,人生多苦/故鄉(xiāng)小路,豎起來/是我生命的標桿;伸開去/是我步履的尺度”(《離別》)。5年之后,詩人則以一種更為厚重的聲音唱道:“遠遠地就聽見你在叫我/布谷/……在河邊扯開長長的歲月/一聲聲叫著我的名字”(《布谷聲聲》)。作為一個在城市中長大的批評者,我相信我對欒紀曾熟悉的鄉(xiāng)土生活保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敬意,這種敬意既源于一種陌生,也因了一種現(xiàn)實。這時候,我愿意將作為詩人的欒紀曾視為一個智者。閱讀詩界智者,是一種歷險,也是一種幸運。
欒紀曾196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時,曾以長詩《永生的戰(zhàn)士》、《大路》風靡一時。30多年來,他一直為將詩真正寫成詩孜孜以求。除了詩歌,他還有散文、理論、舊體詩詞和翻譯作品見諸報刊。他無論寫什么,都有自己富有詩性的語言磁場?!昂F鸱鼮橐皇赘裱裕脚帕袨橐皇赘裱裕zt盤旋為一首格言/詩沉靜為一首格言”(《海鷗與?!?,起伏,排列,盤旋,沉靜,隨處可見,但要成為格言,尤其是成為一種詩性格言,卻絕非輕易能夠抵達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