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文
村東一條溝,村南一條溝,村西一條溝,村北還是一條溝。倘若把這些溝們相互溝通,再注滿水,那村子就是一座純粹的孤島。之所以不說是孤島是因為溝與溝之間還夾著一條路呢,村子的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各有一條路穿溝而過通向村外,就像村子的四條腿。是腿就會忙個不停,最忙的是村西這兩條路,一條通向縣城,一條通往市里,運磚的車輛整天來來往往,車輪滾滾,灰土狼煙,弄得跟備戰(zhàn)似的。
其實村子四周沒有溝,原本是平展展綠油油的莊稼地。不知哪一年,也不知是誰率先在村東開起了磚廠,用他娘的最不值錢的泥巴換錢,那感覺就一個字,爽!再就是快,瘋快!鈔票就像沙塵暴卷著雪片子一樣滾滾而來,想擋都擋不住。平展展綠油油的莊稼地就給挖了個大窟窿,窟窿越挖越大,越挖越深,就成了個坑,成了條溝。管它呢,坑就坑唄,溝就溝唄,有錢就行,有錢啥買不來?誰稀罕那幾畝破地打糧,大米白面有的是。于是,又有人開起了磚廠,又有人開起了磚廠,村東,村南,村西,村北都是磚廠,村東,村南,村西,村北就有了四條大溝。為叫著方便人們給溝們起了名兒,村東的管它叫東溝,村西的就叫西溝?,F(xiàn)在只有西溝還在繼續(xù)向深度和廣度進軍,其余三條溝全都成了荒溝,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那三個磚廠都先后沒土吃了,兩個吃到了臨村的地界,人家不讓吃,一個吃到了沙層,沒得吃。沒得吃就遷走,總不能在一個地方餓死,天底下大著呢,尋別的也許不行,土泥巴有的是。
只留下一條條空洞洞的荒溝茫然面對著長天,像老奶奶張大的嘴巴。
村長的小車像個土耗子一路上左沖右突,輾轉騰挪,從車縫里躥來躥去就躥回村來。村長說,停,停,車子就停在了溝沿邊。村長喝高了,村長說俺去放,放放水。背過去,可,可不許偷看噢。村長在女司機的白腿上掐了一把,砰地關上車門,一團黃土煙霧一樣卷進車廂。女司機干咳著說,誰沒見過你那破玩意兒!
村長的水放得很雄壯,村長像座肉山屹立在溝沿邊,水就從肉山上一瀉而下,劃了條長長的弧線直人溝底。直人溝底的還有村長的目光,村長的目光在溝底舔了一遍,又舔了一遍,收回來的時候村長的眼睛就亮亮地像通上了電,直放光。村長眼睛亮亮地問女司機,你猜俺剛才靈機一動冒出個啥好主意?
女司機斜了他一眼,嘴一扯說,說吧,你又冒啥壞水兒?
正經點,村長搬過女司機的臉,對著她的耳朵說了一陣就把她給搞笑了,村長也笑了,村長的笑像只喜鵲喳喳喳地飛進溝里。
在那個火熱的夏天,一個更加火熱的消息就在村子里傳開了,村長給爭取回個好項目,用城里的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填埋村里的溝。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填了溝叉可以種莊稼了!自從少了三個磚廠,村里閑下不少人,有的已出去打工,有的不能出去打工,窩在那兒發(fā)愁呢。這下他們不用發(fā)愁了,又有地種了。到多會兒種地都是咱莊稼人的正理兒,老漢們說,土地是咱的命根子,沒有了土地還不得喝西北風去?
喝那玩意兒?誰愿意喝誰喝去!俺不攔著。高音喇叭里村長的聲音多豪邁,村長說,咱有的是大米白面。從這個月起,每家每戶發(fā)一袋白面、一袋大米!
很快,四個溝口就豎起了四幅巨大的廣告牌,東溝和西溝的牌子上寫:建筑垃圾填埋場;南溝和北溝的牌子上寫:生活垃圾填埋場。白底紅字,像一面面旗幟迎不迎風都在招展。還沒等垃圾運來,白面大米先來了,多數(shù)人家都領到了,沒領的下月補齊。村里人這個高興啊,這哪里是四條溝啊?分明是他娘的四個聚寶盆!還是村長說得好,村長說這叫城市反哺農村,村長也是現(xiàn)蒸熱賣,聽人家城里開發(fā)商說的。
還沒等白面大米吃完,人們就感覺不對勁,最先感覺不對勁的是建生媳婦。她清早起來出去倒尿盆,尿盆是倒了,可那尿騷味卻又跟了回來,她打開門窗好一陣通風,感覺還在,就抓起褂子往外煽,煽了半天使勁嗅嗅還在,又好像不是尿騷味,是臭雞蛋味?是腐肉味?是茅坑里的味?反正說不清是啥味,聞著叫人直想吐。她是個結婚才兩年的新媳婦,屋里有了這氣味,那還了得,她又羞又急,臉都紅了。她抬眼環(huán)視了一遍屋子,屋子被自己收拾得整潔光鮮,哪會有這種氣味?她走出屋子,想到院里歇歇,吸口新鮮空氣,不料這一口氣吸得差點沒把她嗆暈過去。這才意識到不光是她家,整個村子都這樣了,是空氣出問題了。
運垃圾的車比運磚的車還多,一輛緊跟一輛,從早到晚源源不斷。源源不斷的都是些運送生活垃圾的車,運建筑垃圾的車倒沒見一輛。南溝和北溝的溝底很快就堆起兩座垃圾山,山下臭水環(huán)繞,山上鋪滿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白天溝里轟轟轟,黑夜溝里嗡嗡嗡,轟轟轟的是蒼蠅,嗡嗡嗡的是蚊子,那里已成了蚊蠅們的天堂,耗子的樂園。臭氣從溝里升上來,南北夾擊籠罩了整個村子,人們再也吸不到一口新鮮空氣。蚊蠅們也開始肆虐,它們有吃有喝卻并不老老實實在溝里呆著,而是像日本鬼子似的成群結隊硬往村里闖,成心搗亂。那是怎樣一種威力巨大的氣味啊,看不見,摸不著,卻說不出的嗆人,熏得人頭昏腦脹,心神不寧,焦躁不安。五黃六月的大熱天,家家門窗緊閉,好像外面有個無形的噬人怪獸,一有縫隙就會鉆進來。人們悶熱難耐,夜不能寐,備受煎熬。這種氣味源自西溝的建筑垃圾填埋場,一輛輛的悶罐車往溝沿一停,再一調腚拉下一通黑水就頭也不回地跑了。溝底積了一大坑稠糊糊的黑水,咕咕咕冒著氣泡,滿溝洶涌著嗆人的氣味。黑水滲入地下會不會污染地下水,會不會流到井里去,人們在擔憂,人們終于去找村長了。
人們三三兩兩地往村委會大院里聚,越聚越多。有人說,我們不要白面大米,我們要喝喝西北風,甜甜爽爽的西北風!說話的是建平。
村長不在村委會,村長也不在家??撮T老頭兒說,村長的家早搬走了,村長在市里買了商品房,村長偶爾來村里視察,順便看一下他不愿搬走的爹。
村長躲了,咱沒法兒躲,咱得想辦法頂住,不能叫熏死。建平說。建平帶人把住西溝溝口,又叫建設、建利他們分兵守住南溝和北溝,絕不允許放進一車垃圾。垃圾車就給停了。停了的垃圾車并不往回返,而是在路上排起了長隊。其它車輛不想也跟著排長隊就在隊伍里鉆來鉆去繞著走,繞來繞去就亂套了,繞成一團堵死了。兩條路都給堵死了,一條通向縣城,一條通往市里,堵了幾十公里。交警來了,市里的,縣里的,來了也只能干瞪眼。
開發(fā)商被叫來的時候村長還沒露面,開發(fā)商說,奶奶的,我投了一千萬呢,憑啥不讓倒?問你們村長去!開發(fā)商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說,村長呢?村長呢?找你們村長,我只跟他說話。
在,在,村長大聲應著,誰也不知村長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村長覷著大肥臉,賠著笑,稍等,稍等,馬上就通。村長回頭掃了建平他們一眼,臉一沉,頭一勾說,你們幾個跟我來一下。
建平他們幾個被村長勾去一小會兒就給放回來了。放回來就不一樣了,建平沖大家揮揮手說,散了吧,散了吧,各人忙各人的,咱不能影響人家交通。人們看見建平說這話時眼睛賊亮賊亮
的,手揮得不是很無奈,是很有力,就知道他被村長收買了。頭羊一散,羊群也就散了,人有時候跟羊一樣,人們散得很無奈。
開發(fā)商拍拍村長的肩說,我就知道老哥你行。走,老地方,洗洗去。來新貨了,鮮著呢。
再次堵車是因為村里幾個游手好閑,閑著還嫌不舒服,不干光吃,吃還得吃香喝辣的主兒,他們在溝口設卡收費,明碼標價:每車兩元。這次堵得不嚴重,沒有驚動交警,開發(fā)商自個兒就解決了,開發(fā)商也沒去現(xiàn)場,開發(fā)商只一個電話就搞定了。不就兩塊錢嗎?你先墊著,甭嚇!不用你出,回頭公司給你結算。事實上開發(fā)商也沒多出這份錢,羊毛出在羊身上,用的還是那一千萬,是村長的錢少了。
僅存的那個磚廠也遷走了。村里人也開始往外搬遷,今兒一戶,明兒一家,遷走的都是些有權有錢的,再不就是有兩下的,剩下些沒權沒錢也沒兩下的只有苦熬。也有熬不住的,搬門弄窗,投親靠友也要往外走。偌大的村子都有一半的房院空下了,沒人住了,要是擱以前光那片兒建房的地皮就金貴得不得了,更別說這么好的房子了。房子都是清一色的青磚紅瓦四合院,也有集裝箱式的樓房,反正這村人最不缺的是磚。磚是他們的衣食父母,磚是他們的生財富路,一個“磚”字幾乎關乎村里所有的人,開磚廠的窯主,磚廠受苦的村民,開農用車運磚的個體戶,磚廠門口開飯店的,修車補胎的,所有男男女女,所有大大小小無不與磚息息相關,休戚與共。磚曾那樣親密地維系著他們的生活,而今,磚又讓他們一個個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和巴望著背井離鄉(xiāng)。
建生媳婦熬不住回了娘家。她娘家在內蒙商都,離這兒遠著呢,那里天出奇的藍,云棉朵樣白,水草肥美,空氣清新,能敞開了呼吸。在老家時說起村子的事,弟弟給她出主意,說,怎么能由著他們胡來呢?得告他們。性急的弟弟甚至都替她寫好了狀子。弟弟說得對,房子是自己的,村子子也是自己的,自己不爭取誰爭取,自己不管誰管呢?她心里惦著自己的家,只小住了幾天就回來了。
她同來的時候見鄰里們遷的遷搬的搬,四下里空空蕩蕩只剩下她一家住戶,心里好生凄涼。她和建生雖說是經人介紹的,但他們一見如故,一往情深,建生無父無母,對她百般恩愛,她也是從心里愛著這個敦敦實實的后生。建生手巧能干,又肯吃苦,原先在磚廠背窯,收入還算可以,只是有點苦重。背窯是磚廠最苦最重的活兒,因此工資也就最高。背窯包括出窯和裝窯兩項,一窯磚要經過半月二十天的燒制,然后熄火,淋水,再晾上一天就開封往外運磚,叫出窯。咋個運法?就是背。此時的磚窯雖經熄火淋水風晾,但仍然是個大烤爐,熾熱逼人,有的磚還炭火一樣通紅。背窯人一律背縛一張膠皮墊,手戴膠皮護手,腳上一雙黃膠鞋。他們麻利地碼好一摞摞磚,迅疾地背起再迅疾地往外走,他們的勞作用火中取栗、虎口奪食來形容再貼切不過,不同的是他們得一次次地,不停地,周而復始地火中取栗、虎口奪食。他們臉頰、手臂,身上一切裸露部位一律的皮皮糙糙,一律的焦黑,只有眼窩通紅,牙齒雪白。裝窯是把曬干的泥磚坯背進窯內再按一定的尺寸碼好,縫隙大小是有嚴格規(guī)矩的,一窯磚要裝多少塊是有數(shù)的,縫隙大了裝不下,小了火焰上不來,燒不透,磚的質量就不行。這時候磚坯是生的不燙人,但窯膛是熱的,炙人,又不能馬上離開,更叫人受不了。建生背了幾年窯,錢沒少掙,把爹娘留下的舊窯院推倒,翻新為一座花園式的居所,還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婦。
建生原先是打算蓋樓房的,媳婦不同意,那時候媳婦還沒過門就指揮上了。媳婦說,平房好,展盈盈的,寬敞明亮,又向陽窩風,冬暖夏涼。樓房好是好,夏天好,冬天就不好了,能凍死人。建生說,咱不會裝暖氣?媳婦說,裝哪種?土暖氣,又費炭又燒不熱家,裝鍋爐,咱能燒得起?建生泛不上話,一咧嘴憨憨地笑了。就蓋平房吧,媳婦說,咱不蓋四合院,要那么多房子有啥用?她眉毛一挑,想說啥又打住不說了,露出一排小貝牙咬住花瓣樣的下唇,側了側臉兒,低了頭羞澀地一笑啥也不說了。建生故意把臉探到她面前看著她嬌羞的紅臉兒說,說吧,有啥不好意思呢,俺不聽你的聽誰的呀?媳婦就勢輕輕親了他一下,然后沖著他的耳朵悄聲說,俺想蓋個大花園。建生故意掏掏耳朵搖搖頭說,哦,你想戴個大花朵?媳婦就貼住他的耳朵大聲說,俺想蓋個大花園!建生趕緊捂了耳朵喊,媽呀,打雷呀,要下雨了!兩個人的笑聲就在院子里追著飛。
這也不對,那也沒味,鬧了半天,原來蓋啥樣的房子媳婦早已成竹在胸。建生也并不是非要蓋樓房,他也不喜歡那千篇一律的四合院,又沒有別的樣式可選,這會兒瞌睡給了個枕頭正合了他的心意。房和院子都是按著媳婦的規(guī)劃設計建造的。媳婦愛看書,愛看電視,喜歡里面的亭臺水榭、曲徑花影。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夢幻家園,很小的時候她就開始編織自己的夢幻家園,夢里無數(shù)次的流連在那亭臺花影間?,F(xiàn)如今,她的房院就像是她從夢里移來的,只是小了些,簡潔了些,卻顯得精巧,別致,美輪美奐。院子呈四方形,原是七間窯的地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四周用高高的圍墻圍起,里面緊貼北墻根兒是一排住房,青磚紅瓦,古色古香,門窗卻是塑鋼材質,窗明幾凈,透著現(xiàn)代氣息。房子的正面貼了象牙白的瓷磚,室內也是瓷磚鋪地,光可鑒人。鵝黃色的印花壁紙,粉紅色的窗簾,蓮花形的吊燈,大紅的真皮沙發(fā),雙人臥床,冰箱,彩電,一應俱全。房檐前是三米寬的水泥臺階,比園子高出一米多,只在中間留了個一步寬四級兒的小階梯,下了階梯就是園子。園子呈田字形格局,豎著分東邊兩個園子,西邊兩個園子,橫著分北邊兩個園子,南邊兩個園子。建生媳婦可沒這么分,她分春夏秋冬。她按春夏秋冬四季分別給園子們起了名兒,東邊上頭的園子叫春,下頭的園子叫夏,西邊下頭的園子叫秋,上頭的園子叫冬。園墻是低低的花欄墻,剛好半人高,一翻身就能跳進去。卻不用跳,有園門呢。四個園門高高拱起卻又各不相同,各是各的樣兒,各具各的形。春園的門洞是個花瓶形,旁邊用磚雕了個大大的“春”字,又用紅漆涂了,涂得紅艷艷的;夏園的門洞呈月牙形,旁邊鏤個大大的“夏”字,用綠漆抹了,抹得綠茵茵的;秋園的門洞圓圓的,既像月亮,又像太陽,那個大大的“秋”字金黃金黃的;冬園的門洞砌成個宮燈形,“冬”字天藍色。
園子中心是個亭子,琉璃瓦的頂子流光溢彩,八根柱子鮮紅透亮,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頂花轎掩映在綠葉紅花間?!盎ㄞI”不大,卻挺高,坐在上面能瀏覽到園子里的每一片花木。春園里是灌木花類,冬園里是草本花類,花們爭妍斗奇,滿園芳菲。秋園則種了幾畦菜,唯有夏園別出心裁是個水池。水池圓圓的,水面清清的,幽幽的,像是一枚月光寶鑒丟在了花園里。池邊綠草茵茵,野花繽紛。池中央也有個亭子,應該說是兩個,一大一小兩個雨傘樣水泥亭子,它們依偎著,小的有一半掩在大的下面,就像水里升出的一對蘑菇。池里沒養(yǎng)魚,是專門休閑洗澡的地方。水不深,坐下來剛好淹到脖子,水清粼粼地能看見池底。池
底也是用水泥抹的,抹得光溜溜的,還用紅的綠的瓷磚拼了個大大的并蒂蓮花圖案,水里看,很好看。
建生每晚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脫掉他那身行頭然后迫不及待地跳進池里。曬了一天的池水,溫溫潤潤,把他身上的勞累、汗?jié)n和塵土全收走了,帶給他浸透肌骨的舒服和愜意。他潛在水里,只把臉露在水面,望著深邃的星空,吸著花香水氣,單等媳婦喚他吃飯。晚飯通常是在屋里吃的,若是月光好的晚上,晚餐就會擺到園中的八角亭里,因為亭子里沒安燈,月亮就做了他們的燈。不安燈不是為省錢,是安了也不能開,園子里飛蟲多,夜里飛蟲趨光,招架不住就往碗里栽。實際上那里更適合吃午飯,中午天熱,亭子上涼快,可他們的午飯從沒在亭子上吃過。建生忙,中午根本不回家,廠里管飯,丟下媳婦一個人也懶得上去。午飯是她一個人的飯,自個給自個做飯總打不起精神,老是糊弄自個,啥省事做點啥,啥方便吃點啥。但早飯和晚飯從不糊弄,不僅不糊弄,而且做得很上心,很投入,很有興致,天天變著花樣兒地做,好讓她的建生吃飽吃好,建生受那么重的苦,不吃好了咋能行呢?建生早上走得早,她比建生還要早,天不亮就起來了,緊張而又快活地張羅好飯菜,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吃過,建生穿戴好就要走了,媳婦把他送到大門外。她天天都這樣把他送到大門外,直到他走遠了,看不見了,她才返回來。
建生走后這一整天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愛串門,別人也不來她家串門,但她一點也不孤單,花兒、鳥兒、蝶兒、蜂兒都是她的好伙伴。她兀自這個園子轉轉,那個園子看看,侍弄侍弄花草,打理打理菜們,修修枝,除除草,松松土,澆澆水,累了,乏了,就獨自上亭待會兒,看看書,做做針線活兒,或者啥也不做就那么靜靜地待會兒,想她的心思。她想得最多的是孩子,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要是有個孩子多好啊,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她都會把他打扮得花枝招展,領著他閻園玩,帶他捉迷藏,教他認字教他畫花。她甚至能想象出孩子的可愛模樣,可結婚兩年了咋就懷不上呢?去醫(yī)院查了兩次都說是宮冷,月經不調,吃了好多調經藥也沒管用。
建生說,俺給你調。
你咋調?媳婦以為他說正經話。
建生壞壞地笑了,勤澆水,多下種唄!
媳婦剜他一眼,說,你還嫌不勤呀?
別看建生白天受得人困馬乏跟剔了骨似的,到夜里如狼似虎地總沒個夠,有時候白天還老想。在水里擁著媳婦溜光水滑的身子到底是啥感覺呢?不用想,肯定好,想著都好。最好是趁晌午人們午睡的時候。嗨,想也是白想,晌午連家都不能回哪能干成那好事。要不夜里干也行,可媳婦不行,再著了涼,那還了得,更有不了孩子了。
晌午的池子是媳婦一個人的池子。她沒有午睡的習慣,草草扒拉完幾口飯,沒事干就把自己變成一條魚鉆進池子里。園子很靜,熾熱的陽光讓一切都靜下來,鳥不再叫蟲不再吟,只有陽光流淌的聲音。她白白的身子魚一樣在水里游來游去,清亮亮的池水柔柔地不斷從她身上滑過,有種隱約的快感滲入心里,又從心里長出來。真好啊,她在心里說,她真想變成一條魚,就這樣美美地游來游去,一輩子都不出來。她還想讓自己變成蝴蝶,變成蜻蜓,變成蜜蜂,飛來飛去,徜徉在花叢間,或者變做一棵花樹也行,迎風迎雨向太陽,默默地開在自己的家園里,任寒來暑往,日月更迭。事實上,她已經是一條魚,一只蝴蝶,一棵花樹,建生不在的時候她就是一條魚,一只蝴蝶,一棵花樹,建生回來她是他的媳婦,他的女人,給他洗衣做飯,和他說話,陪他睡覺。她想起小時候奶奶講的鯉魚精的故事,這會兒自己真成了鯉魚精了。
她若知道早有漁夫瞄上了她,就不會再把自己變作魚了。
一個陽光流火的中午,村長站在自家的陽臺上操起孫子的望遠鏡隨意巡視,不料有意外收獲,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魚,一條美人魚。村長的目光被狠狠電了一下,瞬間火光四濺,眼前一片空白。村長的目光再次伸過來的時候就在魚的身上急急地舔起來,舔著舔著就變成了鉤子將魚牢牢鎖定。不料,那魚竟甩掉鉤子,躍出水面展翅朝他飛來。村長趕緊揉揉眼,眼沒花,是心花了。
園子里的花們也經不起熏,全都蔫了,葉子也打起了卷,風一吹,花瓣和枯葉紛紛飄落,落在地上被風卷到墻角、地洼,池水里也漂了一層,好像秋風瑟瑟了。
在磚廠受的人大都又跟著磚廠走了,建生沒走,他到市里站鼓樓去了。鼓樓廊檐下有片空地,村里人想到市里找活干就在那兒等,叫站鼓樓。那里每天扎一堆出賣苦力的村里人,他們各自帶著干活的家什,或站或蹲或躺或臥卻都睜大了眼,眼巴巴地尋找雇主。一有雇主走近,他們就一哄而上,潮水般涌去,迅即將其淹沒。那陣勢就像狼群里進來只羊。待到鬧明白人家要的是泥瓦工,不會泥瓦活兒的才會往后退。建生干的是粉刷房子的活兒,競爭更激烈,有時一連幾天等不到一宗活兒,有時運氣好一天就能掙個七十八十的。他騎個自行車早出晚歸天天往返在城鄉(xiāng)間,人比以前更瘦了。
媳婦整天被困在屋里,坐牢一樣,她快要憋瘋了。她伸出兩條胳膊蛇一樣纏住建生說,我要瘋了,建生,咱也走吧,再不走,我真的要瘋了。每晚建生同來她都這樣,一雙淚眼凄然望著建生。那天,她竟伏在他的肩上嚶嚶地哭出了聲,邊哭邊狠狠地咬住他,咬疼了他她也不管。
她一哭,建生心里也酸酸的,有東西要涌上來,建生努力不讓它涌上來,建生緊緊抱住媳婦柔軟瘦弱的身子,心里猛的一酸,嘩的一聲有東西從眼里涌出來,落在媳婦的頭發(fā)里。
建生好難啊,建生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這些年雖說掙了些錢,但蓋房子、娶媳婦一下子全花光了,不僅花光了,還欠了一些債,現(xiàn)在總算還清了債,磚廠又遷走了,連個掙錢的地方也沒了,別說遷居,就是維持生計都難!今后的日子怎過呀?建生嘴上不說心里都快愁死了。眼見著一家家地往走遷,村子快成個亂荒灘了,自己一籌莫展,媳婦能不急?想到媳婦,建生心里好痛。爹娘死得早,自己初中沒上完就出來受苦,在磚廠沒日沒夜地干??柿耍煌ɡ渌?,累了,一鋪涼炕,一身臟衣四季里穿,四季都不洗,也沒有必要洗,天天都在泥水磚灰里。一天天從早到晚,一年年從春到秋,只管悶頭一個勁地受,只盼掙夠娶媳婦的錢,娶個心地善良的好媳婦,恩恩愛愛過一生。也許是冥冥之中爹娘在幫他,也許是命運的安排,也許是機緣巧合,他真的如愿以償娶到了他想要的人,這個人不僅善良賢淑而且貌美如花。第一次見面他心里就輕輕痛了一下,痛得很舒服,總想把心交給她,決心好好待她,好好愛她,一輩子待她好。他也知道她沒有嫌棄自己是個沒爹沒娘的受苦人,她也真心愛著自己,真心待自己好,這讓他很感動,能夠與她相伴一生他覺得是他今生最大的幸福,他被這最大的幸福感動著,鼓舞著,從不覺得累,渾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原以為日子就這樣會一天天地過下去,誰承想出了這種事?好好的房子不能住,好好的日子不能過,真是天災人禍啊。只可惜了咱這么好的院子!蓋的時候有多辛苦且不說,自己整整
一夏天沒去磚廠受,誤了多少錢電不說,最讓他心疼的是拖累上媳婦也跟著受,工程雖說包出去了,但媳婦為省幾個錢硬要頂個小工跟著受,搬磚和泥,上高爬低,累得汗止不住一道道下,腰都直不起來,她還有心笑呢,這個灰女子!這灰女子能著呢,她可不是為圖省錢才受的,她有更主要的目的——監(jiān)工。她要讓每一塊磚,每一鏟泥都放得不偏不倚嚴絲合縫恰到好處,她要讓自己的精心設計得以完美體現(xiàn)。這些個泥瓦工們平時干活凈糊弄人,得時時操心,處處留意,稍不留意他們就偷工減料。媳婦人機靈,心細,那一對毛眼眼能明察秋毫,他們不敢有絲毫怠慢,干得小心謹慎,提心吊膽,他們怕推倒重來,媳婦好幾次讓他們推到重來了。他們就說,建生啊,你這媳婦可真難伺候,也不知你夜里是咋伺候的?媳婦臉一紅,背過身去。建生就跟他們急,甭瞎嚼,俺們還沒結婚呢,瞎嚼個甚?氣壞了俺媳婦,不付你工錢!媳婦還從沒受過那樣的苦呢,也沒瘦,這些日子卻瘦了,瘦多了,瘦得跟換了個人似的,臉也不顯得圓了,也沒了光澤,像園子里被熏著了的花葉子,蔫黃蔫黃的,頭發(fā)也懶得梳,從早到晚就那樣亂蓮蓬的。更讓建生受不了的是,她的脾性也在變,有時一連幾天不和他說話,也不做飯。建生每晚同來還得自己動手做,做好了再哄媳婦吃,哄也是白哄,她不吃不喝,眼皮都懶得撩一下,就好像有多累似的。都是睡覺給睡的。整天憋在家里暈頭漲腦的能干啥呢,就是個睡覺了,睡了再睡,睡了再睡,能不累嗎?睡覺的確是個累人的活兒。不能再睡了,再睡會睡垮的,建生說,要不你也跟我進城站鼓樓去,咱倆一起干,又能多掙點,白天又不挨熏。媳婦懶懶地瞟他一眼,嘴唇動了一下但啥也沒說就又睡去了。她不吃,建生也不想吃,也睡了。這樣睡著睡不踏實,半夜里往往會猛然驚醒,一睜眼看見歪在那兒的媳婦和她跟前的早已冰涼的飯菜,一股悲涼倏然襲來,心里空蕩蕩的竟說不出的難過。他輕手輕腳收拾下飯菜,再為媳婦蓋好被單,他是流著淚做這一切的。
媳婦卻很少半夜醒來,媳婦是太累了,但不是給睡累的,媳婦那么精明的人哪會天天悶在家里睡覺。她去找市長了,村子成了這樣子,上面不會不管的。她先找的是縣長,縣長說,有這回事?這個問題很重要,你先回去,我們馬上派人調查解決。等了好多天也不見縣長派的人來,她又去找縣長,縣長忙,縣長在開會。再去,縣長不在,縣長外出檢查去了。再去,縣長還不在,縣長可真夠忙的,她就再也沒見著縣長的面。市長她也沒見著,縣長都見不著市長就更見不著了。市長的助理卻很熱情,市長助理很熱情地接待了她,還給她倒了杯茶,讓她坐下來慢慢說。市長助理是個白白凈凈的年輕人,說話聲音柔柔的,細細的,女人似的,一手托著腮聽著,一手做著筆錄。媳婦悄悄嘆了口氣,心說又白跑了,看來找誰也是白找,只得找建生了。
她找建生可不是說這事的,建生膽小怕事只會悶頭受苦,跟他說那是找麻煩。她是找他離婚的,她說,建生,要不咱離了吧,建生不想離,她就跟他鬧。建生就當自個兒沒長嘴,任她鬧。
建生沒長嘴,可建生長心,建生的心天天都在流淚,流得都能裝滿園里的池子了??蓤@里的池子就要干了,媳婦好久沒有給池子換水了,她不變魚了,她要變鳥,她想飛。建生終于明白她不再是魚了,可自己還是水,是養(yǎng)不活魚的水,他恨自己是養(yǎng)不活魚的水。魚離開水不能活,鳥得離開水,鳥泡在水里能活嗎?建生說,你飛吧,只要你能好活,飛得越遠越好。媳婦笑了。媳婦笑著做了一桌好飯,媳婦好久沒有做這樣的好飯了。媳婦笑著給建生斟滿一杯酒,然后笑盈盈地說,咱不離了。建生嚇一跳,以為她真瘋了。那一晚,媳婦纏著他,又是倒茶,又是遞水,那眼神一個個直勾勾地撞過來,建生心熱了。他喝了酒,酒還沒喝完,媳婦就斜著身子鋪床了。
建生不知道關鍵時刻有人幫了他,幫他的這個人就是村長。村長在市里還有一套房一直空著,就送給他了,說是不用給錢,空著也是空著。能白送嗎,村長的東西可不是說送人就送人的,何況又不是東西,是房子,城里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商品房。能敢要嗎,將來拿啥還呀?建生不敢要,可媳婦敢要,她知道村長最不缺的就是錢,他的錢多得數(shù)不清,一套房子算個啥?是有才家的來給她說的。有才家的還擠了擠眼,然后趴在她耳朵上說,送你這房子還是縣長的意思呢,你明白嗎?村長說你就別鬧了,鬧也是白鬧。早上建生前腳剛走,有才家的后腳就進來了,有才家的早就想來給她說了,村長說再等等,還不到說的時候。有才家的說的時候,媳婦眼睛一亮,心里暗自盤算,嘴上卻一迭聲說,不行,不行,這哪能行呢?臉卻紅了,紅到了耳根。有才家的看出她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得了便宜還賣乖,幾句話就把她給搞定了。媳婦納悶有才家的怎么也沒走?她可是村長的紅人兒啊,臨出門忍不住問了一句。有才家的笑了笑,說,你不走我能走嗎?
媳婦走了,建生沒走。建生不走,媳婦說,也好,我先去,你過些時再去。建生才不去呢,建生哪兒也不想去,建生只想狠狠喝一頓,再好好睡一覺,建生先把自己喝成一灘爛泥然后就摔在炕上睡了。醒來的時候,建生不知是啥時候,只知道也是個白天,日頭白花花的晃得建生睜不開眼,房子在轉。房子干嘛老是轉,揉揉眼,還在轉。他扶著墻出了屋門,看見春、夏、秋、冬四個園子也在轉,返回屋里舀了半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打個激靈它們才不轉了。
建生手里抓著瓢一動不動地戳在那兒,戳了好久,突然仰頭“啊一一”地大吼一聲,震得房子嗡嗡響,吼聲里帶著哭音,可他沒有哭。
建生獨自上了亭子,亭子還是從前的亭子,卻和從前不一樣,感覺空蕩蕩的,上面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個小方桌。他一眼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只鞋墊,一只未做完的鞋墊,兩朵蓮花繡了一朵,兩只鴛鴦繡了一只,鞋墊被孤零零地撇在那兒,上面落滿灰塵,還有片枯葉打算在上面長眠。鞋墊是媳婦落下的,是媳婦一針一線給他做的,他的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媳婦坐在這兒做鞋墊的樣子。他輕輕拿起鞋墊,雙手捧著,猛地一下捂在臉上,眼淚刷就下來了。
建生也走了。建生去哪兒了?建生能去哪兒?建生是水,水往低處流,建生去了東溝。東溝是最早的溝,東溝是最深的溝,建生到了東溝最東端的一處溝灣,頭也沒回就跳下去了。
建生沒死,溝壁的野柳棵子和溝底的蒿草救了他。建生跌落在蒿草叢里又睡去了。這回他想醒也醒不來,聽得有汩汩的流水聲,感覺有清新的氣息一陣陣撲面而來,可就是醒不來。眼皮好沉啊,怎么用勁也睜不開,等到終于睜開時,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蒿草,滿溝灣都是茂密的蒿草,綠茵茵的蒿草,足有一人多深。還有泉水,一股清清亮亮的泉水正歡快地從他身邊流過,空氣仿佛水洗過似的清新甘洌。真好啊,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
建生有些奇怪,咋這個地方沒被熏著呢,這么好的地方咋沒人知道呢。
建生沒再回家,他在崖壁挖了孔窯洞,住下了。洞口向陽,陽光照進窯洞里很亮,也很暖和,冬天到了也不怎么冷。他把窯前的蒿草除盡開出塊地來,展盈盈好大一塊地哩,種啥好呢?正當建生不知種啥好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搬下來跟他做了鄰居。這個溝灣是東溝的一個支溝,溝底寬闊,雖然跟東溝相通,但拐了幾道彎離主溝離村子相去甚遠。再者,東溝還未開始倒垃圾,因為從西來的車繞到東溝不方便,又因為那些個氣味輕浮,往上飄,熏高不熏低,這里倒自成了一個世界。陸續(xù)還有人遷過來,他們鑿崖做窯,安門窗,裝玻璃,有的干脆起房蓋屋準備常住,牲畜們也被弄來了,雞鳴犬吠羊叫,儼然有了村子的模樣,電也通上了,夜里燈火通明,但不能看電視,窯洞里沒信號。
建生不去城里站鼓樓了,但他還去過城里,他想媳婦。他去過好幾次,媳婦住的地方都是把鐵鎖。聽人講,媳婦跑了。也有人說,媳婦把房子賣了,還在告村長。找了幾次,眼見得媳婦是見不上了,建生心寒了,又回到溝底。他眼光垂得很低,每天佝僂著個背,不到半年,好像老了十歲。
建生的那塊地種了蕎麥,后來人們開出的幾塊地也全都種上了蕎麥,時令只允許種蕎麥。蕎麥適應性強,長勢快,發(fā)芽,抽枝,長葉,眨眼間就綠汪汪的一片了。又似乎是一眨眼間,蕎麥花開了,如雪似絨,白茫茫望不到邊,煞是好看??諝饫镲h蕩著蕎麥花的芬芳,建生的心思活泛了,想著等收割完了,得再去找找媳婦,給她送點她愛吃的蕎面。
收割的時候,建生看見對面溝沿上站著個人,建生沒理他,彎倒腰繼續(xù)嘶嘍嘶嘍割蕎麥。割一會兒,抬頭嘹,那人還在那兒,挺個大肚子,是個女人。定睛一瞅,很面熟,呀,是俺媳婦。建生心里一驚,差點割傷手。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