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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手泥人唐(三題)

2009-04-17 09:33李永生
章回小說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段祺瑞格格泥人

李永生

淶陽北關(guān)唐家,從老五輩開始捏制泥人,每一輩都能誕生一位“泥人王”。第五輩的“泥人王”叫唐拓。瘦瘦的唐拓是個“少白頭”,二十幾歲頭發(fā)便黑白一半,三十歲白多黑少,四十歲就幾乎全白了。他特意留了三綹胡須,很是飄然,就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架勢。舊時候,捏泥人的歸入“匠人”一類,人家管他們叫“師傅”。但唐拓童顏鶴發(fā),能給人一種很“藝術(shù)”很“另類”的感覺,加之他技藝高超,人家不叫他“唐師傅”,叫他“唐大師”,雖然一字之差,內(nèi)涵卻是大大不同。

唐家泥人,是對唐家泥制作品的總稱。這些作品種類繁多,有人,也有老虎、馬、牛及貓、狗之類動物。貨有粗細(xì)之分,粗貨用模具翻制,批量生產(chǎn)。細(xì)貨主要指“人”,多為戲曲中的人物,用手工捏制而成。泥團(tuán)在手中捏、擠、拉、抻,手中的剪子、刀子、撥子、梳子、壓子等工具隨時配合,勾、抹、挑、搓……一件作品便如行云流水般呈現(xiàn)眼前。捏制泥人,選料是第一關(guān),唐家取土,多是去拒馬河老鴰灘,那里有上好的膠泥。土取回來,先要濾去雜質(zhì),然后曬干,摻入棉絮,打制成坯,謂之“熟土”。打坯是個累活,非壯勞力不行,唐家要付雙份工錢,打坯人還享有一日三餐和主人一起吃白面饅頭的待遇?!笆焱痢泵繅K約十斤左右,用油布包好,放入地窖里存放,隨用隨取。

唐拓精益求精,努力把家傳技藝發(fā)揚光大,他捏制的最叫絕的微型作品是“老鼠嫁女”——群鼠中,放鞭炮的有之,抬箱子的有之,吹喇叭的有之,篩鑼的有之,扛旗的有之。鼠小姐半掀紅蓋頭朝外偷望,露出半個嬌羞的臉蛋。那蓋頭雖然只有玉米粒大小,但龍鳳呈祥的圖案卻描繪得精致。三十幾只老鼠只占了巴掌大一塊地,該是精品中的極品了。

唐大師另一得意之作是“知縣夫人”。

淶陽知縣姓崔,山東蓬萊人,剛二十多歲。崔知縣到淶陽第二年,夫人難產(chǎn),大人孩子皆死。知縣和夫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自然痛苦萬分。為解除思念之苦,他請?zhí)仆貫橥銎弈笾埔幌?。唐大師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完成了這一作品,那塑像和真人一樣高,給它穿上衣服,真如活人一般。知縣一見,一把抱住“夫人”,淚雨滂沱。崔知縣把“夫人”搬回縣衙,自此后,便每日和那泥人待在一起,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年后,崔知縣續(xù)了弦。新夫人是位年輕貌美的大家閨秀,但崔知縣有那泥人,很不把新夫人放在心里,婚后數(shù)月竟不同床。新夫人忍無可忍,便把那泥人毀了。知縣見了摔碎的泥人,怒火中燒。新夫人卻端坐在太師椅上,緩緩地對知縣說:“老爺,人不能總生活在回憶中,這樣只能加重你的痛苦。”知縣沒了那份寄托,開始淡化對亡妻的思念。沒多久,新夫人懷孕,第二年生了個大胖小子。此事,乍一聽似乎在說那泥人的不好,但細(xì)一琢磨,新夫人為何毀那泥人?還不是因為那泥人太逼真,就不由得讓人嘆出那泥人的精妙。

這一年,段祺瑞從北京來到了淶陽。段大帥是來視察他的十三鎮(zhèn)的?!版?zhèn)”是清朝軍隊的一級建制,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師級,鎮(zhèn)的長官叫統(tǒng)制。十三鎮(zhèn)到淶陽駐防已經(jīng)一個月。段祺瑞這次來還帶來了他的小妾。這小妾名叫彩兒,是個戲子,段大帥新討的,正當(dāng)寶貝疙瘩,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段大帥檢閱了部隊,訓(xùn)了話,晚上參加了將官們?yōu)樗e辦的接風(fēng)宴。酒足飯飽后,在眾人簇?fù)硐逻M(jìn)了戲園子,那晚的戲是武戲,很精彩,段祺瑞和彩兒看得興高采烈。戲散了,彩兒挽著段祺瑞的胳膊往外走,眾將官也隨了他們往外走。就在這時,忽聽彩兒驚叫一聲,說剛才有人摸她的屁股。

段祺瑞大怒,但這事好說不好聽,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發(fā)作,便狠狠剜了統(tǒng)制一眼。統(tǒng)制嚇壞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卑職一定查出元兇,嚴(yán)肅處置?!倍戊魅鸷辶瞬蕛簬拙洌瑲鉀_沖回了驛館。

一回到營房,統(tǒng)制便把所有看戲的將官們集合在一起,查找元兇。統(tǒng)制叉腰瞪眼,連問幾個“誰誰誰?”無人承認(rèn)。統(tǒng)制便挨個扇嘴巴,說要扇到有人承認(rèn)為止??墒终粕饶[了,仍無人承認(rèn)。統(tǒng)制頹喪地坐到椅子上。

天明,統(tǒng)制找段祺瑞報告,請求段大帥再寬限一天,晚上一定給他一個交代,段祺瑞點了頭。

當(dāng)天晚上,統(tǒng)制來請段祺瑞,說:“大帥,卑職要處置那件事情,本想帶手下來您這里,但又怕沖撞了內(nèi)眷,還是請大人去軍營為好?!倍戊魅稹昂摺币宦暎瑤献o(hù)兵去了。

段祺瑞進(jìn)了營帳,三十幾名將官一起敬禮。帳內(nèi)燭光昏暗,將官們的臉上寫滿恐懼。統(tǒng)制請段祺瑞坐好,立正報告說:“稟大帥,卑職無能,未能找出元兇,卑職只好這樣!”他轉(zhuǎn)身朝手下們挨個看一眼,連叫四個人的名字,四名將官立馬出隊站成一排。統(tǒng)制說:“那天你們四個離大帥和夫人最近,即便不是你們,但也有護(hù)駕不利失職之罪,罪不能恕?!彼蠛纫宦暎白詳匾皇帧彼拿麑⒐俪槌鲅?,“喳喳”幾聲,四只血手應(yīng)聲落地。段祺瑞驚得騰地站起。統(tǒng)制說:“莫驚著大帥。”事情到這種程度,段祺瑞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說:“這事就到這吧。”說完,走出了營帳。

送走了段祺瑞,眾人又回到營帳,統(tǒng)制說:“恩公,請現(xiàn)身吧!”唐拓從幕后走了出來,捋一下胡須,撿起一只血乎乎的泥手,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這泥巴確實質(zhì)量上乘,沒摔碎,只是這豬血有點艷,顯假?!?/p>

不錯,這幾只假手正是唐拓應(yīng)統(tǒng)制的請求而捏制的,假手綁在左臂上,外裹一包豬血,手起刀落,泥手噴血落地。也只有唐大師才會有這樣的杰作。

統(tǒng)制和眾將官一起朝唐拓躬身拜了下去。

補記:段祺瑞回到驛館,沒敢告訴彩兒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怕嚇著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就別提了。”彩兒卻撒著嬌告訴他,說壓根就沒人摸她屁股,還說誰敢摸大帥夫人的屁股呢!她這樣做是為了試試段祺瑞對她上不上心。段祺瑞一聽,想起那幾只斷手,“啪”地給了她個嘴巴子,彩兒便抽抽達(dá)達(dá)地哭個不停。老段無奈,又涎皮賴臉地哄她:“莫哭,莫哭,不就是幾只斷手嗎,幸虧老子沒……”說著便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砍頭的動作,彩兒這才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綁 票

抗戰(zhàn)初期,淶陽釜山一帶曾駐守宋哲元部隊的一個連。連長姓曹,叫曹大方,山東人,長得人高馬大,又有一手好槍法。他有長短槍各一支,短槍自己挎著,長槍由通信員給扛著,他曾用那長槍敲碎了四名日軍指揮官的腦袋,那長槍便被看成了寶貝。通信員給它裹上大紅綢子,曹連長在前邊走,通信員扛著裹大紅綢子的長槍跟在后邊,人和槍都顯得很威風(fēng)很榮耀。曹連長當(dāng)過土匪,是被“收編”到國軍的。他帶兵打仗的方法與別人不同,講究“重賞”,對打仗立功的戰(zhàn)士,獎現(xiàn)大洋。讓戰(zhàn)士們列隊,用筐抬過洋錢,高聲叫立功戰(zhàn)士的名字,報出獎勵數(shù)額,叫到誰,誰出隊自己到筐里取錢,有時候一場獎勵下來,能發(fā)出好幾筐錢。

這些錢大多是財主們捐的。但曹連長常打勝仗,獎金發(fā)得多,財主們多次捐錢,就有些吃不住了,曹連長的獎金就越來越?jīng)]著落。曹連長到底是土匪出身,脾氣很大,便開始給財主們挨家攤派。這樣做便得罪了不少人,財主們開始和他暗中較勁,曹連長從他們口袋里掏錢越來越困難。他很惱火,打聽出領(lǐng)頭跟他作對人的名字,那個老財姓金,外號金疙瘩。

曹連長決定拾掇他一下,綁他的票。

曹大方招來幾個親信,把想法一說,大伙個個大眼瞪小眼。有人說,咱畢竟是正規(guī)軍,怎么能干土匪的勾當(dāng)?曹大方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就要采取非常的措施。幾個親信不好戧他面子,點了頭。

一個深夜,幾個親信換上便衣,蒙住頭臉,扮成土匪躥進(jìn)金疙瘩家,綁了十歲的小少爺金旺。在門上貼了條子——限三日內(nèi)帶一萬大洋到釜山靈泉寺贖人,否則撕票。

接下來,曹連長開始耐心等待。他每天派兩個便衣到靈泉寺等金家來人,第一天,沒等著;第二天,還是沒來。曹大方只當(dāng)金家一時湊不夠錢,便耐心等到第三天。天半黑,果真等到了金家人。

來的是兩個年輕女人,一主一仆,女主人自稱是金疙瘩的三姨太,金旺的媽媽。三姨太面色潮紅、氣喘吁吁,她淚水漣漣地央求先見兒子一面。“土匪”問她帶錢了沒有。她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慌忙從手上擼下金戒指和手鐲,又摘下耳環(huán),用手帕托過去?!巴练恕闭f不夠。三姨太撲通便跪下了,淚如雨下?!巴练恕币娝龑嵲诳蓱z,拍拍手,另一“匪”拉著孩子從隱藏處走出來。三姨太見著兒子,一把摟過來又是一陣大哭?!巴练恕崩亓私鹜?,說:“快去湊錢吧?!比烫ǘㄉ瘢煅手f:“實不相瞞,幾位大哥,金疙瘩是不會贖這孩子的?!?/p>

“土匪”問:“沒錢?”

三姨太說:“到這時候,我也就說實話吧,因為這孩子是我和別人所生,不是金疙瘩的骨血。金疙瘩知道內(nèi)情,早有害這孩子的心。只是他多少有些怕我娘家哥哥,也就是孩子的舅舅,因為我哥哥在省城當(dāng)官。否則,老東西也許早就下了毒手。老東西巴不得你們撕票呢!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出來見你們,還是請幾位大哥把孩子還給我吧!”

兩個“土匪”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想了想,對三姨太說要回去商量商量,拉上“票”走了。

聽了兩個“土匪”的匯報,曹連長托著腮幫子琢磨了會兒,說:“說不定是金老財在玩把戲,想把‘票騙回去。再等兩天?!北闩扇嗣谠诮鸺业脑洪T上又貼了張條子,話說得更狠。足足等了兩天,仍不見金家來人,這下曹連長才相信三姨太說的話是真的。

曹大方發(fā)了愁。綁票的目的是為了嚇唬嚇唬金疙瘩,要他拿錢。錢沒得到,“票”怎么處理?他在房中轉(zhuǎn)了三圈,最后撓撓頭,罵聲娘,決定把“票”退回去。

天明,曹連長派一個姓張的班長帶幾個弟兄去送孩子。上次進(jìn)了“土匪”后,金家提高了警惕,大白天也要關(guān)緊大門,房頂上加了持槍的家丁。家丁見來了一伙當(dāng)兵的,忙向金疙瘩報告。金疙瘩上了房頂,靠在炮臺上向外觀瞧。張班長把孩子拉到前邊,朝他們喊道:“我們是國軍,剛才打散了一伙土匪,救下了你家少爺,快開門,把孩子接回去,你家主人該謝我們幾個大錢。”金疙瘩本來正盼望著土匪“撕票”,誰知金旺被國軍救了,很生氣,直直腰,朝外喊道:“蒙誰?我知道你們是土匪扮的,想賺開我家門,甭想!”說完示意家丁朝天放了一槍。張班長大怒,罵聲“王八蛋”,舉槍打掉了金疙瘩的帽子。

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哭聲,三姨太踉蹌著上了房頂,朝張班長他們喊道:“國軍老總,謝謝你們救了我孩子。”張班長說:“孩子放在這兒,我們走了。”剛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了,他經(jīng)歷了綁架金旺的全過程,知道小金旺的身世,他斷定金疙瘩是故意找茬不開門。他想,金疙瘩如此仇視金旺,說不定哪天金旺的舅舅不當(dāng)官了,老東西就真的敢害了他。張班長心腸一軟,決定把孩子還抱回去。金旺還沒走遠(yuǎn),張班長把他追了回來,一把扛在肩上,朝三姨太喊道:“我們先替你養(yǎng)著?!鳖I(lǐng)人回去了。

為什么國軍又把孩子抱走了呢?三姨太茫然不解,金疙瘩更是不明白。

曹連長望著退不回去的“小票”,哭笑不得。不過他很快又有了一個新想法:收留這個孩子。曹大方結(jié)婚多年,老婆卻不生養(yǎng)。他覺得這票綁得離奇,就注定了自己和這孩子該有段奇緣。他對金旺說:“有些事情你不懂,有人要害你,我們都在保護(hù)你,所以這段時間你見不著娘,但你要聽話,不許亂跑?!苯鹜鲩W著一雙大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曹大方拿來一件軍衣給他穿在身上,雖然是最小號的,但仍遮住了他整個屁股,從此后,曹大方隊伍里多了一個娃娃兵。幾天后,部隊轉(zhuǎn)戰(zhàn)北平,行軍時,金旺走累了,曹大方便叫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輪換著背他,遇有戰(zhàn)事,便把他藏起來。這樣過了兩年,曹連長和金旺竟培養(yǎng)出了父子般的親情,曹大方就認(rèn)金旺當(dāng)了干兒子……他親傳干兒子槍技。金旺悟性挺高,很快練成了“亂點鴛鴦譜”的神槍絕技,雙手打匣槍,爆豆子般點射,準(zhǔn)頭比干爹還高。后來曹大方當(dāng)了團(tuán)長,金旺也正式入了軍籍。這時候,曹大方告訴了金旺的身世,末了說:“別恨我!”金旺聽罷,呆了,接著便流著淚說:“我怎么能恨干爹呢,綁票是壞事,但對于我是好事,是干爹救了我?!睘榱吮磉_(dá)對干爹的感激,金旺改姓“曹”,成了曹旺。曹旺說:“我本來就不姓金?!庇捎谧鲬?zhàn)勇敢,十七歲那年曹旺便被破格提升為排長,打完日本后,十八歲的曹旺當(dāng)上了營長。只可惜,這時候干爹曹大方已經(jīng)犧牲了。

不久,曹營長調(diào)回淶陽駐防。他急切地想見自己的母親,要跟金疙瘩算算老賬。曹營長率領(lǐng)護(hù)兵們威風(fēng)凜凜地朝金家大院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曹旺百感交集。進(jìn)院見了母親,母子抱頭痛哭。這時母親告訴他金疙瘩早死了,曹旺恨很地?fù)u搖拳頭。金家的兒孫們聽說失蹤多年的金旺帶兵回來了,嚇得都躲在了房里不敢出來。護(hù)兵們喊出眾人,曹營長見他們個個體似篩糠,心中很是覺得痛快。

曹營長望著金家偌大的家業(yè),童年的記憶越來越清晰起來,他又想起了自己曾是干爹退不回去的“小票”。

他踱向金家大少爺,拍著他肩膀說:“大哥是不是受了風(fēng)寒,怎么渾身哆嗦?我和你們可是一個爹的親兄弟啊!”說完背過身去,倒翦著手,圍著院子開始溜達(dá),猛地又一回頭,說,“宅子里住這么多人,不擠么?”幾個護(hù)兵互相看看眼色,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趁機嘩啦啦拉起了槍栓。大少爺聰明,略一思索,忙說:“老兄弟在外辛苦多年,是該好好享受享受了!”其他人也終于恍出了“大悟”,忙齊聲附和,接著各回房中,拿了幾件衣服出了金家大門。

曹旺朝母親笑笑,又朝天作了個揖,高喊了一聲“干爹”。

潔 荷

民國初年的一天,淶陽清平客棧來了一老一少兩名顧客。老者是位男子,面白無須,聲軟音細(xì);少者乃一妙齡女子,體態(tài)綽約,淡香襲身。老者對女子屈膝打躬,諾諾恭謙,很容易讓人看出這二人是主仆。

二人被店家讓進(jìn)上房。稍事休息后,老者走出房門,沒多久便抱回一摞宣紙??粗昙覇栐兊哪抗?,老者一笑:“我家小姐要作畫?!?/p>

老者輕輕叩開小姐房門,進(jìn)屋后開始理紙研墨。待那墨香蕩漾開來,老者說一聲:“小姐,好了?!?/p>

小姐理云鬢,挽衣袖,又呷一口茶,開始作畫。

小姐畫的是荷花。只見她輕盈握筆,揮灑自如,很快,一幅嫩葉荷花便躍然紙上。小姐放下筆,端詳一會兒自己的畫作,在左上角題上幾個蠅頭小字:“潔荷圖”,落款為“芙蓉玉姐”,便又和老者一起將畫輕輕鋪放在地。接著再抻紙,調(diào)筆潑墨,便又是一池豐潤秀美的“映日盛荷”。小姐依舊題名“潔荷圖”……這小姐一氣呵成六幅“潔荷圖”……第二天,老者拿了這些畫作到淶陽大街賣。此時正逢淶陽大集,老者將六幅畫往繁華之處一掛,立刻引來眾人圍觀。這“潔荷”的世界確是大為精妙——無數(shù)的荷葉,遠(yuǎn)遠(yuǎn)近近,濃濃淡淡織成重幔層帳,一只荷踏潮起舞;兩只荷似情侶對視:三只荷錯落有致。盛荷嬌艷,彰顯了一種豁達(dá)。殘荷不殘,而是正氣凜然,不帶衰相。人群中不乏行家,有人問:“好畫,但不知這‘芙蓉玉姐是何人?”老者淡淡地說:“貨賣行家,賣畫不賣人,誰畫的又有何干系?”又有人問:“多少錢?”老者叉開兩指:“每幅二百兩紋銀?!碧靸r!眾人都吐了舌頭。

集散了,那畫卻沒賣出一幅。老者收畫回了客棧。

店家見老者一臉沮喪,湊上前問:“你二人靠賣畫度日嗎?”老者沒說話。店家話題一轉(zhuǎn):“老哥,我見你們是尊貴人,也不好意思打擾。敢問老哥,你們來淶陽是專為賣畫嗎?”老者猶豫了一下說:“你可知那位小姐是誰?”店家搖頭,又說:“一準(zhǔn)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崩险咭恍Γ骸柏M止是千金。我家小姐是格格,玉格格?!饺赜窠闶撬乃嚸?。她爹是正兒八經(jīng)的王爺,宣統(tǒng)皇上的叔?!钡昙覈樍艘惶?。

老者又問:“你又知道我是誰?”

店家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兒。

老者握住店家的手放到自己胯下說:“你摸摸看?!钡昙乙幻?,空空如也。老者接著說:“我是太監(jiān),是公公,專侍候格格的。大清國完了,王爺家敗了,要不然,我們家玉格格能流落到此?”老者哀嘆一聲,“我家格格,那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的畫,千金難求,連皇上都喜歡。要不是生活沒了著落,能賣?你們淶陽人竟如此短見,連‘芙蓉玉姐的大名都不知道?!?/p>

店家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小店中能住進(jìn)皇親國戚。老者拍他一下肩膀:“好好侍候吧?!钡昙译u啄米似的點頭。

玉格格到淶陽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清平客棧一下子熱鬧起來。雖然大清朝完了,格格已經(jīng)不是格格了,但畢竟人家曾是皇親國戚尊貴過,所以大家仍想一睹格格風(fēng)采。但格格卻緊閉房門,只顧作畫。

轉(zhuǎn)天,老太監(jiān)又抱上“潔荷圖”準(zhǔn)備去賣,雙腳剛邁出門便被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那些畫還沒有打開便被人搶購一空。老太監(jiān)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只十來天的工夫,玉格格掙的銀子便堆成了小山。二人算清了店錢,在城東買了套小院住了進(jìn)去。

玉格格依舊閉門畫荷。人們從老太監(jiān)手中買了畫,想見格格一面,格格卻不見,人們對玉格格就越發(fā)充滿神秘感,格格的身價也就越高,那畫也就越值錢。淶陽大戶人家不惜重金購買“潔荷圖”,一時間,“洛陽紙貴”。

就在這時候,老太監(jiān)放出風(fēng)來,說格格要選一個中意的男子下嫁。這消息一下子沸騰了淶陽城。富紳闊少紛紛請媒求親,玉格格家門前便更熱鬧了。老太監(jiān)替格格把關(guān),初定了六名年輕貌端的公子候選。六位公子初選入圍,滿心歡喜,彼此暗中較勁,都偷偷準(zhǔn)備了厚禮,單等見著格格以博她歡心。

六人心急火燎地等了半月,玉格格才見他們。六位公子被請進(jìn)廳堂,依次落座。玉格格朝他們莞爾一笑,要他們各自談?wù)劇皾嵑伞?。一位公子說:“出淤泥而不染,是為‘潔荷。”另有幾位公子齊聲附和。這時一位姓王的公子起身朗聲說:“一朵荷花,一片綠葉,不知在那黑暗的淤泥里孕育多久才能有今天之清麗,經(jīng)過了多少痛苦和磨難才換來今天之芳香,我等又怎能一語道出這潔荷的真韻?!庇窀窀疋袢恍膭印2贿^她很快又恢復(fù)了內(nèi)心的平靜,說:“但愿各位今天說的是真心話。既然各位對荷花理解得如此深透,我倒要向各位公子公布一樁秘密。”說著望一眼老太監(jiān),轉(zhuǎn)身回了內(nèi)室。

老太監(jiān)走上前,緩緩地說:“各位,實不相瞞。我家小姐并非什么格格,而是一名風(fēng)塵女子?!睅孜还雍喼辈幌嘈抛约旱亩?。老太監(jiān)又說:“我倒是個真正的太監(jiān),但大清倒臺后被轟出宮,因為衣食無著落,無奈到妓院當(dāng)了大茶壺。我家小姐見我年邁,對我非常照料,我們雖是主仆,但感情卻如同父女。不久前,我家小姐為自己贖了身,小姐本以為憑自己超凡的畫技可以為我們掙口飯吃。但……”老人嘆口氣,“無奈,我們只能出此下策,編出格格的謊言抬高自己的身價。今天我們說出這樁秘密,一是我們不想騙人一輩子,二是我家小姐想找出一位真正理解‘潔荷之人托付一生?!?/p>

六位公子如聽天書,全愣在了那里,那位王公子沉思片刻,點點頭……

神圣的格格變成了下賤的青樓女,購買“潔荷圖”的人們感到受了污辱,他們把那畫或撕之或焚之。

芙蓉玉姐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她不氣不惱,估計“潔荷圖”快絕跡了,她忽然讓老太監(jiān)傳出話來——以賣時十倍的價格回收“潔荷圖”。那些毀畫的人頓時悔青了腸子。只有求親的王公子保留了畫作。他捧畫找到了芙蓉玉姐。老太監(jiān)拿出兩千兩銀票遞過來,王公子推開了,他脈脈含情地對芙蓉玉姐說:“若不陷淤泥,何顯荷之高潔,但愿我是這世上唯一讀懂小姐‘潔荷圖的人?!?/p>

芙蓉玉姐與王公子結(jié)成了伉儷。新婚之夜,被親朋灌得酩酊大醉的王公子走進(jìn)洞房,掀開新娘的蓋頭后跪下便拜:“給格格千歲請安?!避饺赜窠阒划?dāng)是夫君開玩笑,正想調(diào)侃他幾句,卻又見他一本正經(jīng),心中“咯噔”一下子,正色道:“公子醉了。”王公子一擺手,說:“格格,別裝了,你就是格格,也只有您這樣的格格才能有如此卓爾不群的神韻,這豈是一般女子能學(xué)得來的?格格假稱風(fēng)塵女,是在考驗人的真心哩!格格,你何苦要如此作踐自己!”

芙蓉玉姐只覺得整個身子在發(fā)軟。

天明,一覺醒來的王公子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新娘了,掛在墻上的那幅“潔荷圖”也不見了蹤影。他追悔莫及,喃喃自語:“娘子,我知道你確是風(fēng)塵女,但我內(nèi)心仍愿把你當(dāng)成格格,難道你連這點小小的虛榮心也不能滿足我么?”

此時王公子才覺得自己仍沒讀懂“潔荷圖”。

責(zé)任編輯 成 林

插圖 德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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