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榮
“南朝還有傷心處,九廟春風(fēng)盡一犁?!边@事發(fā)生在紹興,而筆者桑梓荊楚卻沒有這份“榮幸”,雖說同在江南,也是靈杰之地、膏腴之鄉(xiāng),但畢竟宋以前沒有“廟”,即使想讓人去“犁”,也沒那本錢。直到明代出了兩個人物后,才撈到一點點資格。這兩個人物,家喻戶曉,一是嘉靖皇帝朱厚熜,一是大順天子李白成——然而,這資格說起來又有點“國罵”色彩,較真不得,一旦較真就只能打哈哈。千萬別說什么匪夷所思了,事情真的就是這么有趣昵!
真皇帝史不認(rèn)賬
1644年正月,李自成的大順王朝在西安正式掛牌,年號為永昌。
三月十八日,李自成攻陷北京,大順隨遷入京。
第二天,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長達(dá)270余年的明王朝就此宣告滅亡。
40天后,李自成在百官擁戴下登基稱帝,完成了對大明取而代之的一切程序,成為安享一統(tǒng)、名副其實的皇帝。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轉(zhuǎn)折,更是一個質(zhì)的變化,因而歷史也就記住了它,這一天是1644年四月二十九日。
然而,城頭變換大王旗,就在李自成稱帝次日,他們君臣竟被大清逐出了北京!
一年后,即1645年,李自成逃到荊楚之地的通山,在高湖鄉(xiāng)被一個名叫程九伯的農(nóng)民和他的兩個金姓外甥打死,起因是李白成饑渴難耐,搶奪程的飯碗,將程激怒,在搏斗中李自成寡不敵眾。歷史語焉不詳,大抵沒有記住這一天,不巧的是程氏族譜卻將之記錄了下來,這一天是五月初四,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
世事難料,大順政權(quán)入主北京,前后算來,總共不過區(qū)區(qū)42天。就因為“大順”、“永昌”曇花一現(xiàn),所以李自成一直未能以皇帝身份入載史冊,歷史教科書及史料典籍上,他依舊還是那個“箭衣草帽照汗青”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就連他的死也被杜撰得格外感壯:“察看地形時,遭到當(dāng)?shù)氐刂魑溲b的突然襲擊,遇難而死。”(《話說中國》)
始終不肯讓他“農(nóng)轉(zhuǎn)非”,非要把他留在農(nóng)民隊伍里,當(dāng)個終身制的“赤貧”不可,歷史對伊人如此情有獨鐘,也不知他李白成到底交了什么好運。
但可是,可但是,在已然修成正果、貴為天子的李自成看來呢?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算個甚?難道比皇帝還尊貴,還風(fēng)光?三教九流,誰不可以自封一個?這是不是對他的九五之尊變相地史不認(rèn)賬,甚至等于還在罵他是“賊”,是“寇”或“匪首”?如果真是九泉有知,李自成會不會也去“上訪”討說法?很明顯,以在位時間長短論英雄,論尊卑,將他十幾年腥風(fēng)血雨博得的蓋世輝煌一風(fēng)吹,有點欺人太甚嘛,李自成怎么會心服口服?
李自成鬧農(nóng)民起義轟轟烈烈,掀天揭地,可歌可泣,孰料登頂后卻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他死后,被掩埋在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坡上,那兒是道教勝地九宮山下一個很不起眼的旮旯,除本地人外,很少有人知道它叫小月山。
墓中明明躺著一個真皇帝,卻不承認(rèn)它是皇陵,說什么它是“全國唯一保存下來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陵寢”。假如有人要較真,要搞皇陵的DNA鑒定呢?說它仍然是一座皇陵,所不同的,僅僅在非皇家建造上,歷史又何辭以對?
假皇帝招搖過世
無獨有偶,墓中明明睡著一個假皇帝,卻又偏偏弄出一處真皇陵來,這便是“顯陵”。顯陵建于荊楚之地的莫愁湖畔,那兒是湖北鐘祥的一個著名風(fēng)景區(qū)。而這個弄假成真的故事,發(fā)生在早于大順一百多年前的明中葉。
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朱厚照駕崩。隨后,朝廷發(fā)生一場朝野震動的政治鬧劇,史稱“大儀禮”事件,用今天的話說,可以叫作“史上最牛造假事件”。這個事件的制造者不是別人,正是登基伊始的朱厚熜。
本來,朱厚熜是沒有皇位之份的,他既不是武宗的兒子,也不是武宗的親兄弟,只是武宗眾多堂兄弟中的一個??善掠袦惽桑渥诩葲]有兒子,也沒有親兄弟。武宗一死,他那個班就只能由堂兄弟們來接了。
民間傳說,武宗臨死前有個誰也不得罪的傳位意見,那便是堂兄弟們誰先趕到京城為他奔喪,誰就是他的接班人。腦瓜子靈光的朱厚熜聞訊后,為了既快捷又安全地趕到北京,便將自己喬裝成被押解的囚犯,吃著他為此特制的蟠龍菜,晝夜兼程奪路而去。這樣,勝出的他就名正言順地成了新主人。
朱厚熜是個極愛虛榮的人。他出于一己私欲,不顧封建禮法,也不等改元更新,一上臺就迫不及待授意禮官集議,極其荒唐地要把他早已死去的父親朱祜杬追尊為皇帝。
朱祜杬生前只是一個藩王,名為“興王”,還是他父親明憲宗封的。他雖說是武宗的叔父,但與武宗的父親孝宗也僅是同父異母兄弟,封地又遠(yuǎn)在千里之外。且不說孝宗、武宗父子都要提防他,限制他,就是不提防不限制,他又能怎么樣?他既沒有皇帝的名分,更不曾登基過,就連想倚老賣老,躲在幕后搖搖鵝毛扇的機(jī)會都沒有。
這么一個明明跟皇帝根本不沾邊的死人,僅僅因為兒子憑運氣當(dāng)了皇帝,就要把他也“運作”成皇帝,這假也未免造得太大、太離譜了點吧?
因此,堅持維護(hù)封建禮法的首輔楊廷和等一班書生氣十足的大臣就不干了,甚至在嘉靖皇帝動怒的情況下,仍拒不從命。后來事情一波三折,越鬧越大,嘉靖三年(1524年),甚至為此發(fā)生了有230余名股肱大臣跪伏于左順門請愿的“左順門事件”。狂怒的嘉靖為了他父親(當(dāng)然也是為了他自己)的體面,不顧一切下令將134人逮捕下獄,“四品以上者奪俸,五品以下者杖之”,以致18人被廷杖而死。此后,以前爭大儀禮的朝臣們都學(xué)乖了,多“依違順旨”。
“大儀禮”事件前前后后鬧了近20年,嘉靖的造假終于得逞,但明王朝也因此元氣大傷,開始走下坡路了。
躺在墳?zāi)估锏闹祆飽z“當(dāng)”上所謂的“恭睿獻(xiàn)皇帝”后,他先前的藩王墳也就依制要大興土木,極盡奢華,“體面”地升格成皇陵了。
也同樣,如果真是九泉有知,朱祐杬是心花怒放,還是憂心忡忡?可別忘了,照樣是胎生于農(nóng)民起義的大明朝是怎么滅亡的?“崽賣爺田心不疼”,倘若哪天他那位太祖爺脾氣上來了,要在天堂召開一個“皇委會”什么的,清算亡明罪過,他這個冒牌貨是赴會,還是告假?那些列祖列宗要是都奉行好人主義倒也罷了,萬一有某位爺書生氣十足的毛病犯了,發(fā)起難來,要拿了他去問個僭越之罪,他喊冤不喊冤?
蹊蹺的倒是人世間出奇地天下太平。顯陵木已成舟以后,四百多年來,除李自成跑去放了一把火,“犁”了它一家伙外,未見有什么人對它表示懷疑,持有異議。當(dāng)然,就是李自成跑去放那把火,也未必是出于對皇陵的身份存有什么異議。相反,人們都對它表示認(rèn)可,讓它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招搖,甚至當(dāng)?shù)厝诉€別出心裁地把這座陵墓稱為“皇城”。這種神來之筆,不知是他們無意得之,還是他們的煞費苦心??傊欠蒡湴僚c自負(fù)溢于言表,以至于官方兀自夸它為“中南地區(qū)唯一的一座皇陵”。
說到這里就頗值得玩味了,明明一個假家伙,誰都把它當(dāng)成真玩意兒,是“依違順旨”之風(fēng)一路刮下來刮成這樣的呢,還是只要膽子大,造假造到木已成舟,社會就非認(rèn)它不可了呢?
一切皆已約定俗成,誰要是較真,十之八九無人附和,鬧不好還會被扣上一頂鉆牛角尖的帽子。既然如此,誰又不識相,非要去學(xué)王安石當(dāng)那個“拗相公”不可呢!最明智的選擇當(dāng)然莫過于打哈哈了。大凡世上之事,只要哈哈一打,什么都可以過去,正所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只是不太清楚那位開國皇帝洪武爺,他老人家會不會也去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很明顯,對于亡國之痛,大家都有說詞,都有退路,唯獨他沒有,哈哈打不過去呀!
這便是敝鄉(xiāng)的一樁滑稽事:假作真時真亦假,一隅皇陵兩哈哈!
編輯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