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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大爺

2009-04-20 04:10鄧九剛
長江文藝 2009年7期
關鍵詞:蒼龍閨女干事

鄧九剛

1

六十九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與我們這篇小說的主人公許福祥有關。這一夜,許福祥將做出驚人壯舉,大大改變他在許家夭村民眼中的大煙鬼形象,并使他那染上了紅色色彩的名字一夜之間傳遍八百里蒼龍山區(qū),進而在若干年后名揚天下。

不過,此刻許福祥對即將發(fā)生的事并不知曉也無預感,只是影伴孤燈,在香噴噴地抽大煙,陶醉在那香煙毒物之中,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入心。一間破泥屋地上什么擺設都沒有,一盤大炕上大部裸露,只有他身下鋪著一塊羊毛條氈。一進門的地方是一個土坯砌成的大灶,上置一只七筲大鍋,鍋是冷的,灶是涼的。這一切都籠罩在藍色的煙燈燈光之中,透著敗落、窮困與凄涼,使你無法想象這會是蒼龍山擁有上千頃土地和成群的牲畜的大地主許福安家公子的窩。重要的是我們的主人公自己并不這樣認為,在許福祥看來,什么房屋田地金銀財寶,統(tǒng)統(tǒng)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必看重。許福祥不看重房屋田產金銀財寶,他看重什么呢?他看重抽大煙。就像現在這樣,在吱吱咝咝地吞吸過程中獲得一種成仙入化的美妙感覺,他認為這才是真人生真享受。如此這般,短短幾年間,他便將父親留給他的上百頃土地、三處院宅、八頭騾子、十二頭毛驢和二十頭耕牛,一點點都化作香噴噴的煙霧吸進肚子里去了,抽得只剩下了最后一頭耕牛。

那時節(jié)日本人就在山下不到十里的蒼龍縣城駐扎著,只要日本人一出動,順著山溝往山里開,三個小時就到許家夭。許家夭是進蒼龍山的第一站。

順著蒼龍山的南麓鋪著一條鐵路,火車鳴叫著在鐵道上日夜不停地跑來跑去。往西去的火車上拉的是日本人的軍火,往東去的火車上裝的全都是日本人在中國土地上搶來的煤、鐵礦等各種物資。省城就在蒼龍縣以東二百里的地方,那里駐扎的日本人更多,常常有滿列車的日本兵從省城的方向開過來。

時不時的,往往是在夜里,那繁忙的鐵路上就會驟然發(fā)出艷紅的火光,隨著就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輕則鐵路炸斷,重則火車傾翻。日本人氣得嗷嗷亂叫,找那爆破的人,硬是連鬼影也摸不著。日本人知道這些事都是八路軍游擊隊干的,但就是抓不住。八路軍游擊隊在哪兒?就在這蒼龍山上!蒼龍山東西八百里南北五十里,山路險林子密,你知道八路軍游擊隊藏在哪一條旮旯哪一片林子哪一個山洞里?八路軍游擊隊鉆進大山里就像魚兒躍進了大海鳥兒飛入了森林,鬼子連個人毛也摸不著。再說駐在蒼龍縣那百十來個小鬼子,也不敢貿然深入到莽莽蒼蒼的蒼龍山腹地。黑夜里八路軍游擊隊炸了鐵路,天放亮了鬼子才敢出來追趕,順著山溝摸摸索索走一上午,來到許家夭就再不敢前進,隨便抓幾個男人當作八路軍游擊隊帶走,放火燒幾座房子,搶走些牛馬牲畜,不等天黑就急急忙忙撤到山外去。就這樣也常在撤退的路上遭到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吃虧多了日本人就不肯甘心,由省城司令部直接指揮,調動了三個整編師再加上偽軍總共兩萬的兵力對蒼龍山的八路軍根據地進行鐵壁合圍。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終于在雞鳴嶺與八路軍的一支小部隊相遇。兩軍對壘展開激戰(zhàn),雞鳴嶺一帶槍炮聲翻江倒海般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尸橫遍野,未能分出勝負。這是后來的事情。

一來二去許家夭就成了游擊區(qū)。日本人白天殺人燒房子搶牲畜,八路軍夜里來幫助老百姓修房子恢復生產。拉鋸戰(zhàn)打來打去就把個百十來戶人家的許家夭打得只剩下二十幾戶人家了。殺的被殺了,逃的逃掉了,投八路的投了八路,連狗都殺得一只不剩。唯一躲過了災難的就是許福祥的一頭牛,一頭棕黃色皮毛的公牛。黃牛被藏在村子后面的山洞里,石頭封的洞口外面蓋了柴草,沒人能看得出來。

這頭公牛與今夜的許福祥和許福祥今后幾十年的命運密切相關。

2

話說許福祥抽大煙抽得飄飄欲仙,煙癮過足之后便熄了燈和衣入睡。當他猛然間睜開眼睛時,發(fā)現自己是被槍聲吵醒的。豎起耳朵聽,村子對面的南山頭上槍聲炒豆子似的響過來響過去。清脆的步槍射擊聲中夾雜了連成一片的機關槍的嗒嗒聲。許福祥知道又是日本人進山了!黑夜的暗影里有人在匆忙跑動,雜亂的腳步聲中夾雜著壓抑的驚慌失措的呼喊,還有女人娃娃的哭泣聲。他知道這是鄉(xiāng)親們在逃難。

槍聲雖然在南山頭上響得激烈,但日本人未必敢在黑夜里走進許家夭。許福祥這么想著就又躺下。家徒四壁,一個單身男人,就是日本人真的進了村他也不怕。

有人在敲他的窗戶,喊:“許福祥!……許福祥!日本人來了,躲躲吧……”

聲音急促,是個女人。憑著聲音許福祥知道那說話的女人正是本村的年輕寡婦三閨女。三閨女的男人萬根根過去是他家的佃農,去年秋天死的,是得癆病死的。那天許福祥賣了一頭牛,懷里揣著買來的大煙走進村子,遠遠地就看見戴了孝的三閨女在自家的院子里嚎哭,院子里圍了許多人。許福祥過去看了看,三閨女哭得他心里挺慘。他知道三閨女家本來就窮,加上萬根根得的是癆病常年不能勞動。地里家里全憑著三閨女一個人,日子就更難。他一句話沒說伸手到懷里把買大煙剩下的錢全部都給了三閨女。

三閨女接了錢愣怔了一會兒,倒在許福祥腳下就要磕頭。許福祥一把將她拉起連連說:“俺受不起!俺受不起!俺是廢人……一個洋煙鬼……”言罷扭身離去。

一年后,八路軍蒼龍山游擊隊三支隊的隊長王玉成腿部掛彩,三閨女把王玉成藏在自家的菜窖里服侍了三個月。日久天長,三閨女對王玉成生出愛慕之意;又過了一年,三閨女就為王玉成生下一個結結實實的胖小子,取名石蛋。

當下,許福祥又聽見三閨女在外邊喊:“許福祥!許福祥!快起來逃命吧,日本人進了村怕你腦袋難保!”

許福祥隔著窗戶說:“你跑你的哇,俺許福祥神鬼不怕還害怕日本人不成!俺正犯困呢,俺睡呀。”

許福祥翻了個身又睡了。

后來槍聲漸漸稀落了。

又過了一會兒槍聲消失了。

正如許福祥所料,黑夜里日本人到底是沒敢走進許家夭村。

大概是天快亮的時候,許福祥聽見又有人敲他的窗戶,他懵懵懂懂問:“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你是誰?”

來人的聲音壓得很低:“許福祥!快開開門,……俺是王玉成。”

“啊哈,原來是王司令!”

許福祥急忙下地開門將王司令迎進門。王玉成身高五尺五寸,隆鼻濃眉,雙手使兩管盒子槍,百步之內說打你眼皮不打你眼窩,是一個傳奇般的英雄。就是這個王玉成,帶著手下三四十號人,一天價下山炸鐵路,端炮樓,襲擊日本人占領的蒼龍縣城攪得鬼子日夜不得安寧。王玉成的隊伍每次下山必經許家夭,于是游擊隊與許家夭的百姓混得十分熟絡。王玉成的隊伍正式番號是八路軍蒼龍山游擊隊大隊三支隊,可百姓都稱王玉成為王司令,為的是長自己隊伍的威風。

許福祥把王司令迎進門,問:“咋?和日本人接上火了?”

王司令沒接茬兒,俯身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嘟喝了一氣,然后把空水瓢遞給身旁的通訊員許二青。許二青正是許家夭的人,那年才十五歲多一點,黑瘦黑瘦的身子很單薄,爹媽都被日本人打死了,他投了王司令。

許福祥沒有注意到王司令左手撫在右臂上,將一塊纏在臂上的毛巾緊了緊。他問王司令:

“咋?日本人黑夜也敢進山?”

“日本鬼子向蒼龍縣增兵了!”許二青把瓢扔回水缸里拿袖子抹抹嘴。

“他媽的,這回老子吃了虧,下山端炮樓,炮樓沒端成反被鬼子咬住了尾巴。鬼子至少也有一個團人,咬著屁股追進山里來了,俺不敢回根據地也不敢進村,牽著鬼子繞山頭,整整轉了一天一夜……許福祥,你快想想辦法給俺們弄點吃的,一天一夜了水米沒打牙!”

“俺這兒只有半塊餅子?!痹S福祥急忙去揭鍋蓋。

“半塊餅子頂屁用!”王司令急哧哧地說,“你以為就俺和二青兩個人啊?這回出來俺帶著十幾號人呢,你這半塊餅子連塞牙縫也不夠。快去找人,找鄉(xiāng)親們想辦法……”

“村里的人一聽見南山頭響槍,半夜里就都逃了,俺知道都逃到哪里啦?你讓俺到哪兒去找他們?”

許二青操著哭腔說:“許福祥,你想想辦法?!?/p>

許福祥說:“深更半夜的叫我到哪兒想辦法?”

“不行!許福祥,情況緊急,時候不等人。同志們這會兒都在東溝的山洞里躺著呢,一個個連走路的勁兒也沒有了,還有五六個傷員……”

許二青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還死了兩個人……連王司令也掛了彩?!?/p>

許二青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王司令的身子搖晃了兩下癱倒在地上。許福祥急忙上前和許二青一起把王司令抱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費了好大的勁兒總算是把王司令弄得醒轉過來。許福祥點上了油燈,這才看清楚王司令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朝下滾。拿手捏捏,王司令的一只袖筒濕淋淋的已經被血浸透了。許福祥說:“王司令你受的傷不輕哩……”

“你別叫我司令!”王司令說,“我王玉成這會兒算個啥?你許福祥才是大爺!只有你能救藏在東溝山洞里的同志們……”

許二青兩手輪流抹著淚說道:“許福祥,如今你就是大爺!游擊隊十幾號人都盼著你呢?!?/p>

許福祥不說話了,伏倒身子在灶火旮旯里翻騰了一陣兒,重新爬起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兩塊亮晶晶的銀元。許福祥把手掌攤開來讓王司令看:“這是我最后兩塊銀元了,”許福祥說,“這兩塊銀元可是十足的成色,能買兩袋洋面呢?!?/p>

王玉成苦笑著說:“許福祥啊,我的大爺!你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勢,我拿上銀元敢到蒼龍縣去和日本人買洋面嗎?”

“就算是有那份膽量,”許二青說,“我們這會兒也沒有走到蒼龍縣的勁兒了?!?/p>

“許福祥,這會兒就是說塌了天,事情也得你去辦!”王司令說,“眼看著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就連你也不好行動了。”

許福祥半跪在炕上,扭臉看看窗戶,窗戶外面黑黢黢的;再看看王司令,王司令是身負重傷躺在那里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這時候許福祥突然一拍大腿,說道:“王司令,算你命好,俺想起來了,俺還有一頭牛呢,藏在后溝的山洞里。這么著,你帶許二青先回東溝,牽了牛俺隨后就到,俺把牛殺了給你們吃!”

3

許福祥殺了自家最后一頭牛,救了王司令和王司令帶領的十幾號革命同志。許福祥的名字隨著他殺牛救革命的英雄故事,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八路軍抗日部隊,傳遍了八百里蒼龍山區(qū)。

若干年后革命成功,有兩個新聞記者翻山越嶺來到許家夭,他們纏著許福祥問這問那,采訪了兩天記了滿滿一本筆記,回去了。不久后喇叭廣播報紙登載,許福祥殺牛救革命的故事很快就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遍播全省,這一下許福祥就成為身居山野名揚天下的名人了。許福祥成了名人可他的名字叫的人越來越少,山村大爺卻被喊得越來越響!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提山村大爺就沒有人不知道的。

革命成功,許福祥便是理所當然的革命老人,經常有學校將他請了去,擺在主席臺上,由學生獻上一條紅領巾,請他講革命傳統(tǒng)。怎奈許福祥是不怎么會講,也不知那擴音器喇叭筒為何物,說話依舊像群山之中隔著山頭與人聊天一樣,拼足了丹田之氣地喊,震得臺下的學生直捂耳朵,臺上的老師校長張嘴又齜牙。不僅如此,許福祥還是一張嘴就是滿口的村野俚句污言穢語。臺下的小學生見他們無比崇敬的革命老人滿口臟話不堪入耳,又是意外又是吃驚,卻又不敢笑。陪在許福祥旁邊的校長、老師一個個急得抓耳撓腮,又不好勸阻。如此這般,一場革命傳統(tǒng)課講下來效果就極不佳。

許福祥講革命傳統(tǒng),污言穢語還在其次,要命的是它一講起來常常是陣線不清敵我不分,比如說到八路軍游擊隊被日本鬼子追擊,他就講:“日本人在后面追,八路軍嚇得繞著山頭躥,跑得比兔子還快……”

許福祥就這么形容八路軍游擊隊。更有甚者,有時候他講著講著竟會出人意料地贊揚起日本鬼子來,他講到日本鬼子被八路軍游擊隊包圍,打得只剩下七八個人還都受了重傷,八路軍喊“繳槍不殺,”日本鬼子頑固到底就是不降。這節(jié)骨眼兒上許福祥就突然冒出一句:“這些日本人也真夠英武的……”一句話,把臺上臺下上千名師生搞得都像中了電似地呆在那里。

這樣的人還配請來講革命傳統(tǒng)嗎?當然不能,豈但是不配講,當下不少階級覺悟頗高的學生和教師就向縣公安局反映,他們發(fā)現了一個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并且這反革命分子還十分囂張。檢舉信遞到了公安局局長的手里,局長只瞅了一眼就哈哈大笑了起來,把檢舉信丟在了一邊。這局長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蒼龍山游擊隊王司令的通訊員許二青。許局長說:“許福祥嘛,哪里是什么反革命。他是大爺……”事情壓下去了。

事情壓是壓下去了,但實在沒哪個學校敢請許福祥去講革命傳統(tǒng)了。不請講便不請講,許福祥并不在乎。說起來許福祥原本就是不愿意去的,他嫌坐在臺上講話憋屈,不自由。要知道他是山野之中散漫慣了的人。許福祥依舊是許福祥,革命老人的牌子依舊是光閃閃紅彤彤。

山里成立了農業(yè)社,誰入社誰光榮,人人都積極參加農業(yè)集體化的運動,許福祥用不著報名,理所當然成了農業(yè)社的人。從此后各家各戶的小戶農田盡都合在了一處。早晨鐘聲一響,大伙兒一起下地勞動,黃昏鐘聲敲響大伙兒一起收工。人人都是社員,人人都要參加勞動。只是許福祥這個地主家的少爺坯子,地里的活計任什么都不會。不會就不會吧,社里也不強難他,革命成功了,革命老人變得珍貴起來,理當受到尊敬和照顧才是。加之許福祥又是孤身一個,社里也就從不派什么活路給他。社長靳二保對許福祥說:“叔,你為革命做出過貢獻,打天下坐天下有你一份,有什么難處只管跟俺說,這么大的農業(yè)社,養(yǎng)得起你?!?/p>

人人都受過革命的傳統(tǒng)教育,大家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沒有人家當年鬧革命,哪里會有我們今日的幸福生活。因此對許福祥的只吃不做誰也不去計較。不但不計較,逢什么大的節(jié)氣,社長靳二保還要帶著社里的干部提些禮物去慰問許福祥。有干部帶頭,對許福祥的敬重就在許家夭蔚然成風。社員中誰家做了稀罕的吃食,像包餃子了炸油糕了,不是把許福祥請到家里來吃就是打發(fā)孩子給他送去。許福祥呢,有請必到絕不推辭,送來的當然更不拒絕,一一留下享用。

4

時代不同了,吸食鴉片成為新社會最受鄙視和絕對禁止的事情,解放不久政府發(fā)動的大規(guī)模的禁煙運動的風暴就刮到了蒼龍山區(qū)。許福祥戒煙,成了勢在必行的事情。許福祥來到三閨女家,把一個紙包放在炕頭上,說:“這些東西你替俺收起來?!?/p>

三閨女問:“是甚?”

“還能是甚,”許福祥說,“大煙!”

“你送這東西給我干什么?”三閨女把臉沉下來了,“你想害俺啊,現如今全國上上下下都在鬧禁煙呢,俺一輩子沒挨那東西,這會兒解放了俺還能粘那個壞東西?你趕快拿走吧?!?/p>

“俺是讓你給俺保管起來?!痹S福祥說,“戒煙的人眼里不能看見這些東西,只要看見了就忍不住,就想抽?!?/p>

“你快拿走吧!”三閨女把紙包拿起來,像手里抓了塊火炭似的丟給了許福祥,“這些灰東西俺可不敢粘,誰粘了誰倒霉?!?/p>

三閨女沒想到自己的動作猛了點兒,毫無思想準備的許福祥沒有接著那煙包,煙包掉在了地上。許福祥一彎腰把煙包撿起來,轉身走出了她的屋子。

三閨女知道自己傷了山村大爺的面子,第二天上午就牽著石蛋去看許福祥。石蛋懷里抱著一個小笸籮,里面盛得滿滿的山藥蛋。鄉(xiāng)下人的禮節(jié),給人賠禮道歉功夫不用在嘴上,笑盈盈地把一籮筐煮山藥蛋送過去就全有了。那冒著熱氣兒的山藥蛋就像是賠禮人的一顆熱乎乎的心了。

另一個說:“你一個小小的代銷員,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就連王司令都管許福祥叫大爺呢!”

大人娃娃跟著嚷成一片,吵來吵去都覺得許福祥冤。

“這個青頭太不曉得事理?!?/p>

“也不懂得幸福生活哪里來?”

……

眾怒難犯,青頭一見陣勢不好,許家夭老老少少百十來口子人沒有一個替他說話的,于是也就懷疑起自己的道理是否牢靠。青頭不敢戀戰(zhàn),將腦袋縮回去,關上窗戶,任外邊吵翻天只是不再應戰(zhàn)。

“許福祥,甭理他,”有人出主意,“到省城去,找王司令,告下他!告他個對革命不恭?!?/p>

眾人都說是。

革命老人自有革命老人的風度,許福祥斜著眼睛瞄住代銷點的小窗戶看了一會兒,終于下了決心,鼻子里哼一聲跺下腳扭身下山去了。

三天之后,許福祥回來了。沒等許福祥進村,早有等候在山坡上的人飛跑回來報信,一路跑一路喊:“許福祥回來了!許福祥回來了!”

比社里上工的鐘聲還靈,全村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連平時不大出門的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都從家里跑出來看熱鬧。在村人們交織成一片的目光中,許福祥披著一件半新的軍大衣,從山坡下走上來了。軍大衣的衣襟一扇一扇地越走越近,人群停止了嘁喳,都閉了嘴巴看。許福祥所到之處人們都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許福祥臉上沒有表情,走得不快亦不慢,一步一步來到代銷點的小窗戶口前。

“許福……大爺回來啦?”

青頭急忙打開窗戶向許福祥問候。

許福祥并不搭話,把一只胳膊肘子支在代銷點的窗臺上,另一只手慢慢伸向懷里。

青頭提心吊膽地看著許福祥伸進懷里的手又慢慢拿出來。那手里是一張張嶄新的票子,面額大得讓青頭倒吸一口涼氣——拾元!這是他這個可憐的代銷點幾個月也未見得能收回來的大票子。

許福祥把那拾元大票“啪”地一個響拍在青頭的窗口上,說:“這是王司令給的錢——買磚茶!”

圍觀的人眾得意的鄙視的嘲諷的憤怒的目光一齊射向青頭。青頭慌慌地捧了磚茶給許福祥。太陽一照,青頭鼻子尖上的汗珠直閃光。

許福祥仍不言語,將磚茶往腋下一掖,扭身離去。直到許福祥走遠了,青頭才怯怯地把那拾元大票收起了。

也不知道是青頭收了王司令的錢膽怯,還是別的什么緣由,總之以后許福祥“買”磚茶就再也不用付錢。磚茶一直喝到死也沒斷。

6

許福祥是革命老人,農業(yè)社不好給他安排活路,就讓他坐著。吃飽飯沒事干,許福祥覺得在屋子里一個人煩悶,就踱到屋外散心看熱鬧。

大山里的許家夭村,家家戶戶的房子都是蓋在半山坡上的。許福祥的屋子也是如此,出門便是坡,抬眼便是山。春日和秋日的上午,吃過早飯之后,許福祥走出屋來揀一處高梢之地盤腿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觀看鄉(xiāng)親們在田間勞作。面朝黃土背朝天,春來耕地播種,夏至鋤草施肥,秋天收割打場,這山村的風景一應全都在他眼里。

許福祥那茶缸不同尋常,首先是出奇的大,缸口有一拃半,高也有一拃半,裝滿了二斤水也打不住。那茶缸不但大而且還破,茶缸沿兒茶缸底兒茶缸把兒到處都掉了磁兒。這茶缸雖然破舊意義卻不同尋常,它可是王司令送給他的紀念物。許福祥與司令不但是革命群眾與八路軍的魚水關系,而且兩人還有著兄弟般的深情厚誼。當年王司令在三閨女家養(yǎng)傷最早只有許福祥知道,后來王司令與三閨女相親相愛做成鴛鴦也是許福祥最先知道。再后來三閨女為王司令生下了石蛋,蒼龍山游擊大隊要給王司令開除黨籍撤銷支隊長職務的處分,是許福祥抱著小石蛋領著三閨女趕到游擊隊的駐地為王司令說了情,才使王司令免予處分。

那一次臨離開游擊隊駐地的時候,王司令將許福祥和三閨女母子送出了有十幾里地,告別時王司令抱著許福祥的脖子說:“許福祥,三閨女和石蛋俺就托靠給你了,今后你就是俺的親哥,俺王玉成一輩子也忘不了你!”

三閨女說:“俺想讓石蛋認許福祥干爹?!?/p>

王司令說:“好主意?!?/p>

以后在許家夭許福祥真的對三閨女母子處處關照,逢人便講:王司令是統(tǒng)領千軍萬馬的劉皇叔劉備,他就是千里走單騎保護嫂嫂的關云長。誰若敢欺負三閨女和石蛋,許福祥就要和他刀兵相見。

這一天,許福祥坐在陽坡地喝茶,不知咋的,一低頭就看見王司令的面孔在茶水里面晃,吹吹沒有了,不吹就又出現了。許福祥知道自己是想念王司令了,他決定進城去看望王司令。

7

許福祥頭一次進省城去看王司令可不怎么順利,從黎明一直走到掌燈才進了城。那時候城里的路他又不熟,東打聽西打聽七繞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省軍區(qū)司令部,卻又被站崗的士兵攔住不準他進大門。那站崗的士兵是個湖南人,他說的話許福祥大多聽不懂。

許福祥走了大半夜又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餓眼冒金花雙腿發(fā)軟肚子里咕咕叫,與湖南兵說不通話便直著身子要往里闖。湖南兵不明許福祥的身份,臉變得十分嚴厲,將挎在肩上的步槍也摘了下來端在手上,厲聲喝道:“這里是軍區(qū)司令部,閑人不得入內,請你走開!”

哨兵的態(tài)度惹得山村大爺發(fā)起了性子,許福祥跺跺腳,手指點著湖南兵的鼻尖破口大罵起來。

吵著吵著驚動了一個人,那人從大門里邊的值班室走出來,問道:“怎么回事?”

湖南兵收起了槍打了個立正敬了個禮,說:“報告排長!有一個身份不明的人,硬要闖大門。”

值班的排長走到許福祥跟前,警惕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問:“老鄉(xiāng),你為什么要在這兒吵鬧?這兒是軍事機關,是不允許隨便進入的。”

“俺找王司令!”許福祥咻咻喘息道。

值班排長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答復道:“我們司令部沒有一個姓王的司令?!?/p>

“什么?沒有王司令?你哄騙俺!當初王司令在蒼龍山打游擊,如今進了城,怎么竟會沒有?!”

“蒼龍山?……”值班排長思忖著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你等等,老鄉(xiāng),別著急,你把事情說清楚,你要找的王司令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王玉成!”

“啊哈,這就難怪了?!迸砰L說,“老鄉(xiāng),王玉成我們司令部倒是有一個,可是他不是司令,我們這兒的王玉成是副參謀長,他當年倒是在蒼龍山打過游擊。也許你找的王司令就是王副參謀長?”

“副參謀長就副參謀長,俺就找他?!痹S福祥說,“讓俺進去!”

“等等老鄉(xiāng),咱軍區(qū)有規(guī)定要見首長得事先打電話約定。你叫什么名字?”

“日他祖宗……俺叫許福祥。你就告訴他王玉成,說蒼龍山的許福祥來尋他?!?/p>

“什么?你就是許福祥?蒼龍山上的山村大爺?當年殺牛救革命的許福祥就是你?”

“不是俺是誰?”許福祥怒氣沖沖地翻起了白眼,看著排長質問說,“難道是你?”

排長笑了,連連道歉說:“哎呀呀,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許福祥啊,我的山村大爺!你怎么不早報出自己的大名呢?不然早就放你進去了。”

排長撿起許福祥的皮襖要拉他進屋。許福祥并不買賬,一把奪過皮襖重新丟在地上,一扭身子扯開了排長的手,就勢坐在皮襖上:“俺不走,俺就坐在這兒等他?!闭f完掏出煙袋摁上一鍋煙絲,點著了不慌不忙地抽起來。

排長只得先去打電話,又遇上總機占線怎么也掛不通,急得額頭上一層一層地冒汗。后來好不容易掛通了,那邊又說王副參謀長在開會,請一個小時以后再來電話。

這邊許福祥抽了一袋煙歇過勁兒來,又接著叫罵。也不聽排長的解釋,只顧自己指天畫地地罵。排長和值崗的湖南兵束手無策。進出的車輛見一個臟兮兮的老鄉(xiāng)坐在軍區(qū)司令部的門口叫罵,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停下來聽聽不像壞人,都小心翼翼繞過他走開了。

足足叫罵了一個時辰,看一輛吉普車從大院里面開出來,在許福祥面前停住,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許福祥定睛一看,正是他要找的王玉成。王玉成慌忙上前將許福祥拉起來,說:“哎呀呀,許福祥,你這洋相可算是出到家了……坐在省軍區(qū)司令部門口叫罵……成何體統(tǒng)嘛?”

8

頭一次進省城看王司令,許福祥出盡了洋相也享盡了風光。王司令把他安排在招待所的高級房間住下,肅靜的房間,潔白的被褥,一日三餐頓頓有肉,有王司令陪著他喝酒。王司令奪了他的旱煙袋,請他抽帶金紙的香煙;油膩膩臟兮兮的內衣和棉褲上生著許多虱子,全部都被王司令拿去不知扔到哪兒了,換上了嶄新的軍用棉衣棉褲。許福祥煥然一新,站在鏡子前面簡直不敢認自己了,除了沒戴領章帽徽,儼然是一個軍人。

正趕上第二天是元旦,許福祥就披著那件軍大衣由王司令帶著去參加軍區(qū)的元旦座談會。這一下許福祥可算是見了大世面。參加元旦座談會的那可都是軍區(qū)里有頭有臉的首長,也有少數從地方上請來的干部。滿桌子的瓜果點心和糖塊兒隨便他抓著吃,年輕漂亮的女兵繞著桌子走來走去,恭恭敬敬地為首長一一敬茶,也給許福祥敬茶。這場面讓他心里一陣陣地吃驚一陣陣地激動。

座談會進行至半,王司令拉著許福祥的手讓他站起來,介紹給大家說:“這位就是我在蒼龍山打游擊的時候救過我們部隊的許福祥同志……”

掌聲雷動。會場各處發(fā)出一陣唏噓感嘆。

“哈哈,原來許福祥是這樣的……”

“老英雄,看著就不簡單,身高樹大,相貌堂堂?!?/p>

“殺牛救革命的故事連我家的老婆孩子都知道……”

王司令拍拍許福祥的肩:“許福祥,你給大家說兩句?!?/p>

許福祥瑟瑟縮縮忸怩了半天,臉紅得就像塊布,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胖胖的老軍人走到許福祥跟前。王司令趕忙介紹說:“許福祥你可看清楚了,這才是真正的司令呢!”

胖司令手里端著一只茶杯,在許福祥面前晃晃說:“許福祥,我是久仰大名了,你是來自山村的大爺!來,咱倆以茶代酒干一杯?!?/p>

許福祥不知什么意思,臉上干笑著拿手在衣襟上亂抓。王司令忙把一個茶杯交在他手里:“司令要和你碰杯?!?/p>

碰完杯胖司令又說:“許福祥,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讓王副參謀長陪你在城里轉轉?!?/p>

第二天許福祥起得很晚,他睜開眼睛看見戎裝整肅的王司令站在面前。王司令笑笑說:“睡好嗎?”

“好!”

王司令又說:“我今天要下部隊去視察,把你交給車干事,讓他陪你到城里轉轉。有什么事你就和車干事講,不要客氣?!?/p>

車干事年紀很輕,也是高個子,臉上有一道紫紅顏色的傷疤。車干事和許福祥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瞇瞇地望著他,態(tài)度很是和善。

王司令說完話拍拍他的膀子就走了,吉普車就停在招待所的外面等著。許福祥昨晚喝多了酒,腦袋暈暈地從窗戶上看到王司令的吉普車突突叫著跑遠了。

又住了兩天,街也逛過了,館子也吃過了,許福祥便說要回。車干事也不再挽留,叫了軍區(qū)的吉普車一直把他送到許家夭溝的溝口。車干事跳下車與許福祥告別,說:“實在對不起!山溝里沒有路不能走車,不然是該把你一直送回許家夭的?!?/p>

許福祥說:“沒事沒事,俺自己能走?!?/p>

握手,告別。車干事的吉普車原路返回去了。

9

這一年石蛋10歲,許福祥決定帶石蛋去見他的親爹。三閨女請人給石蛋剃了頭,額角兩邊都刮得光光的,只在天靈蓋上蓄三指寬一綹頭發(fā),腦后整整齊齊編好扎個小辮,辮梢打著紅線繩。三閨女親手給石蛋換上漿洗干凈的衣裳,把一個個布結的紐扣仔仔細細結住。

圪蹴在門檻上抽煙的許福祥等著不耐煩了,煙袋鍋子嘣嘣嘣嘣敲打著門檻說:“哎呀呀,三閨女,你快點哇,石蛋這是去見他的親爹,又不是大閨女上轎?!?/p>

三閨女的手指在自己衣襟子上捏著滑來滑去,怯怯地說:“還用去嗎?他干爹……俺是說,如今革命成功了王司令也做了大官,他還能認俺母子嗎?”

“你看看,早來你就念叨說讓俺領著石蛋去見親爹,這臨到要去見了你又說這話!”

“俺是說這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要是王司令心里還有俺們母子,他也該回山里看看的?!?/p>

“這你就不明白了,王司令如今官做大了,管的事情也多,有閑空他咋能不回來呢?”許福祥給三閨女解釋道,“你放心,有俺許福祥在,他王司令飛不了。俺帶石蛋進省城,你在家里好生等著。這一去俺準要和王司令定個好日子,到時候叫他花轎進山來接你。他王司令是建功立業(yè)的薛仁貴,你就是苦守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

聽許福祥這么一說,三閨女心扉敞開放聲哭了出來。她嗚嗚咽咽地說:“他干爹,這次進省城,見著石蛋他親爹,長短不說一定替俺討個準信……王司令他是認還是不認盡由他,俺決不強求。不認也給個痛快話,俺也好另打主意……”

許福祥說:“你放心,長則五日短則三天,俺見了王司令就回山,你靜等好消息就是了?!?/p>

許福祥帶著石蛋沿著大溝向山外走,三個小時便出了山。如今沿著蒼龍山的南麓順著當年的鐵路修了一條公路,許福祥在山口的公路截了一輛拉貨的大汽車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省城。熱心的司機知道自己拉的是山村大爺,還特地繞路把他送到省軍區(qū)的大門口。

10

這次許福祥帶著石蛋進省城路上倒是順利,可是不湊巧的是沒有見到王司令。接待他們的是許福祥熟悉的車干事。車干事十分熱情地與許福祥握手問好。

許福祥把石蛋介紹給車干事認識。

車干事摸摸石蛋的頭,似有很多感慨的樣子,說:“噢,這就是石蛋啊……”

許福祥說:“是哩,石蛋今年都十歲了,還是頭一次來見他親爹呢?!?/p>

車干事說:“好娃娃。”

許福祥說:“娃娃早就嚷嚷著要來,那會兒他小俺不能帶他,出山三四十里路呢,他一個娃娃家哪能走得動?”

許福祥沒有注意到,車干事聽了他的話,臉上滑過一道說不清楚的復雜表情。

一路親親熱熱地說著話,來到招待所。這回住的不是上次的房間,但一樣的干凈整潔。

車干事打來熱水,替石蛋擦了臉,又換了一盆新水讓許福祥洗。完了車干事說:“許福祥,你們這次來得很不湊巧,王副參謀長他出門了?!?/p>

“出門了?王司令他到哪兒去了?”

“到外地開會。”

“唉,真是不湊巧……那俺們等他,等他回來。石蛋頭一次來見他親爹,哪能見不上就走呢?”

車干事面呈難色,說:“王副參謀長開會要半個月呢,會后還要直接到下邊的部隊視察,怕得一個月以后才能回來?!?/p>

“那可咋辦?”許福祥一聽有點急,從床上跳了下來,“俺們石蛋十年了想見他親爹一面,來一趟不容易呢?!?/p>

“你先別急?!避嚫墒码p手按住許福祥讓他重新坐到床上。

石蛋不說話,嘴撅撅著兩個眼圈就有點紅。

“你們先歇歇,有話咱們慢慢商量?!避嚫墒驴纯幢恚伴_飯的時間到了,過一會兒咱們先吃飯,有什么話咱們吃完飯再說?!?/p>

吃完午飯休息。下午車干事弄了一輛吉普車拉著許福祥和石蛋在城里轉,逛了公園,轉了商店??匆娛裁春贸缘臇|西車干事就掏錢給石蛋買,水果糖、糖葫蘆、牛奶冰棍,一下子吃不了,就裝在口袋里。結果石蛋衣服上所有的口袋全部裝得滿滿的,連兩只手里也拿著。在商店車干事為石蛋買了一套海軍服的童裝,就在柜臺后面換上,弄得許福祥直感動??匆娷嚫墒逻€要再買什么東西,許福祥就抓住車干事的手死死不放,說:“不能讓你再花錢了,夠了夠了!”

車干事拗不過就說:“許福祥你不要攔我,其實我花的也不是我自己的錢,是王副參謀長的錢?!?/p>

“王司令的錢?咋回事?”許福祥不相信說,“我?guī)皝碇巴跛玖罹腿ラ_會了,他咋會給你留下錢為石蛋買吃買穿?”

車干事吞吞吐吐有點說不清。

許福祥說:“這肯定是你的錢,你想瞞哄俺。石蛋他有親爹,又做大官哪能讓你破費?等王司令開會回來俺跟他說,叫他把錢還給你?!?/p>

回到司令部招待所,歇歇接著吃晚飯。車干事特意告訴廚房加了菜,一會兒端來一個,前頭的菜還沒動幾筷子后頭的菜又堆到面前。這一次車干事對他們比許福祥頭一次來更熱情,跑前跑后忙著照應。第二天上午車干事又要了車,拉著他和石蛋接著在城里轉。這一回主要是轉商店,錢花得更多,不是給石蛋買而是為石蛋媽買。冬天穿的棉襖,夏天穿的襯衣,上衣褲子好幾套,連鞋還買了好幾雙。

開頭許福祥還阻攔,后來想了想說:“買就買吧,等王司令開會回來跟他算賬就是。再說這些東西遲早也用得著,王司令他明媒正娶迎三閨女進城那天就得穿幾件好衣裳,買吧?!?/p>

于是許福祥幫著車干事一起挑。

回到軍區(qū)以后,車干事又獨自帶著石蛋在司令部的操場看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操練。走以前車干事對許福祥說:“您老真刀真槍的場面都見的不待見了,這假玩意兒有甚意思,你就在屋里歇著吧。”

這天下午石蛋除了看操練還背著許福祥與車干事做成一件事情,這事兒許福祥還是在回到許家夭的第二天才知道。

又住了一夜,早晨起來吃過早飯,車干事就要了車把許福祥和石蛋送回了蒼龍山。吉普車在許家夭溝的溝口停住,車干事把石蛋抱抱,又在他臉上親親,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車干事說:“石蛋,你人小在前頭先走幾步,我和你干爹說幾句話?!?/p>

石蛋前頭蹦跳蹦跳地走了。車干事把車上的包袱——里面包的全是給三閨女買的東西,拿出來交給許福祥,說:“麻煩你把這些東西交給石蛋媽?!?/p>

許福祥說:“你這說的什么話,都是自己人嘛,你跑前跑后的辛苦了好幾天,俺得替石蛋媽謝謝你才是,王司令不在全靠你照應了,等王司令回來他也得謝你?!?/p>

車干事說:“誰也不用謝,我也是替王副參謀長辦事。”

“車干事,”許福祥拉住車干事的手緊攥著說,“俺托你個事,等王司令開會回來一定替俺把話捎到。就說是石蛋媽實在是不易,從抗戰(zhàn)勝利等到內戰(zhàn)勝利活活一個王寶釧呀!如今革命成功,一家人也該團聚了,叫王司令擇個吉日把她母子倆接進城里去,三閨女和石蛋也該享享福了?!?/p>

車干事沒說話,光點了點頭,過了好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嗓音就有些喑?。骸澳悴灰v了,許福祥,你是個好人,石蛋媽更是好人,可是木已成舟,事情已經晚了。”

“什么木已成舟?什么已經晚了?”許福祥吃了一驚。

“實話跟你說吧,王副參謀長已經結婚了?!?/p>

“結什么婚?跟誰結婚?”

“去年就舉行了婚禮,娶的是軍區(qū)醫(yī)院的鄒醫(yī)生……”

“好哇,你個王玉成,兔崽子王八蛋!活活一個陳世美啊……”

“這事也不能全怪王副參謀長,”車干事一個勁兒地給許福祥解釋,“剛解放那會兒,王副參謀長去找過石蛋和他媽,是沒找到她們母子才……”

“那會兒許家夭土匪正鬧得兇,村里的人都跑到后山躲去了?!?/p>

“所以才鬧出這誤會。”

“那也不成,事情總得有個先來后到?!痹S福祥把那包袱狠狠摔在車干事身上,罵道,“你告訴他王玉成,他要是敢不認石蛋娘兒倆,俺許福祥饒不了他。改日俺再進城,非把他的司令部鬧個雞犬不寧。俺要讓首長撤他的職罷他的官!”

說罷一扭身回山去了。

11

夜里三閨女做了個夢,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山谷,云彩像海浪似的翻滾。醒來后嚇出一身冷汗,心下覺著不是什么好兆。找隔壁知心的張嬸圓夢,張嬸說此夢象征是三分吉利七分兇險。

果然,三天后許福祥回村,一進門便帶來了王司令已經另娶的壞消息。當時張嬸也在場。三閨女將身著海軍童裝的石蛋抱住,兩眼癡癡地盯著一個地方看,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說:“俺早料到了……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p>

許福祥跺腳怒罵:“俺操他王玉成八輩子祖宗,這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俺與他割袍斷義!”

“他干爹,你也不用罵,你也不用急?!比|女倒十分平靜,“俺也不恨他。王玉成他走他的陽關道,俺三閨女過俺的獨木橋。他娶他的女大學生,好在俺還不算太老好歹也還能再嫁個人?!?/p>

“三閨女你不能嫁!”許福祥堅決地阻止道。

“俺為甚不能嫁?”

“城里那個女妖精奪了你的窩,篡了你的位,下不合人心,上不符天意,她注定不得好死。等她死了,你三閨女遲早還是王司令的正牌夫人?!?/p>

“俺不咒人死,”三閨女說,“俺也不做什么司令夫人。俺一個山野之中的莊戶女人,還是尋一個正正經經的莊戶人過日子才是正道?!?/p>

石蛋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齡,對他的游擊隊的雙槍司令親爹說不清是愛還是恨,睜著一雙酷似王司令的大眼睛望望母親又望望干爹許福祥,后來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掙開母親的手臂在自己的褲腰間翻騰一陣,摸出一個小包交給母親:“娘,這是車干事給的,說是俺親爹讓他轉交你的?!?/p>

三閨女打開小包,是一沓錢。她看了看,又把錢重新包住,交給石蛋:“這錢俺不要?!?/p>

石蛋說:“車干事告訴俺,說是俺親爹說了,等俺長到上中學的年齡,他就接俺進省城,住省城最好的中學念書。”

三閨女沒接兒子的話茬兒,臉上平平靜靜。

張嬸子勸道:“石蛋媽,事到如今你也不必難過,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p>

三閨女說:“俺不難過,事情說明白了,俺心里反倒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其實說到底俺一個山野女子也配不上他王司令。她嬸子,有合適的人家替俺打問著,俺托靠你了,只要人好俺就嫁了?!?/p>

許福祥一聽就急了,大聲喊:“三閨女,你不能嫁!”

石蛋媽不再搭茬兒,起身說:“時候不早了,他干爹,你就在這兒吃飯吧。”

許福祥說:“俺沒心思,俺回了?!?/p>

出了門許福祥又折回來將石蛋招出去,在一僻靜處壓低聲音如此這般地安頓了一番。言罷又叮嚀:“你記住了?”

石蛋點頭道:“記住了,只要一有動靜俺就去告訴干爹?!?/p>

12

兩個月后,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走進了許家夭村。此人身高五尺,神情穩(wěn)重,頭罩一塊干干凈凈的白羊肚手巾,身著青布短褂,腳蹬白底黑面布鞋,全都是簇新簇新。他左手提一包用紅紙包的點心,右手提了一個小包袱,進了村,見人就打聽寡婦三閨女家的住處。他沿著一條山坡小道彎彎繞繞地走,最后終于找到三閨女的院子門口,那人剛要邁步進門,猛地聽到身后一聲斷喝:“站住。”

就見院墻角上的山坡上站著一個男人,高大的身架松松垮垮,面色青黃卻是滿臉的嚴峻,正望著他。

“好啊,……你是?”陌生男子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致意。

“你可是蒼龍縣來的木匠?”

“是哩,是哩……”

“你今天來是要和三閨女相親是不是?”

“是哩……”陌生人忸怩著,說:“敢問這位大哥姓名?”

“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告訴你,俺就是許福祥?!?/p>

“啊呀呀呀,”小木匠一聽慌作一團,“俺正要拜見你呢,真是想不到?!?/p>

小木匠見許福祥的面色不見緩和,而且目光之中透出了兇狠,就更是膽怯。他聽見許福祥說:“俺今天告訴你,你若是識相,就掉頭回你的蒼龍縣去,今后再也不要來攪擾三閨女,不然俺許福祥就不客氣了?!?/p>

“這是為甚?”小木匠說,“俺是來與三閨女相親見面的,又沒攪擾誰?!?/p>

“你好大的膽子,三閨女是王司令的人你難道不知道?”

“俺當然知道,三閨女還和王司令生了一個兒子。不過那可是過去的事,人家王司令進城另娶了女人,再說當初他們就沒結婚手續(xù)。如今三閨女和俺,一個單身女人一個光棍男人,俺倆的事情合理合法……”

“合你媽的屁理,合你媽的屁法。王司令娶了女人是不假,可那妖精在后,三閨女在前,要做夫人三閨女也是大夫人。遲早一天王司令接三閨女和石蛋進省城去……”

許福祥的身后閃出一個小人石蛋。隔壁張嬸子做媒給三閨女介紹蒼龍縣的小木匠和小木匠今日前來相親的消息正是石蛋報告給許福祥的。小石蛋雙手掐腰怒沖沖地對小木匠說:“小木匠你聽著,俺的親爹是王司令,俺爹在省城里做大官,你想做俺的爹連門兒也沒有!”

“小孩子家不懂大人們的事,你到一邊玩去?!?/p>

隔壁的張嬸子把石蛋往后拉了拉。張嬸子正是這樁婚事的介紹人,她正在屋子里陪著三閨女等候小木匠的到來,聽見吵鬧聲她趕忙出來了。

“俺不走!”石蛋拗著性子,“俺不要這個木匠的爹,俺要俺的親爹!”

“哎呀,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呀石蛋,你這是害你媽哩嘛?!睆垕鹱优闹笸戎粐@氣。

石蛋又說:“俺就不,俺還有干爹呢。”

這時許福祥已經一步步來到萬木匠面前,羊腿骨煙袋晃來晃去不離開萬木匠的腦袋:“你聽著,話呢俺已經給你說清楚了,你若是懂事理現在就向后轉,哪來哪去?!?/p>

隔著許福祥的肩膀,萬木匠看見石蛋媽正站在院門洞里,兩眼噙滿了淚水在望著他。小木匠強硬起來,爭辯說:“俺不回去,俺名正言順是來相親的,男婚女嫁自由戀愛,是新婚姻法里規(guī)定的……”

“規(guī)定你媽……”許福祥沒等萬木匠說下去,手起煙袋落,打在萬木匠的腦袋上,立刻小木匠的頭上就腫起一個紅紅的包。

在許福祥面前,小木匠雖然膽怯,卻沒料到他真會動了手。這突然而至的一煙袋鍋打得他腦袋生疼眼冒金星,急急拿手指護著腦袋往后退,沒顧上手中的點心包掉了下來,各色點心滾了一地。許福祥仍不放過,步步緊逼,煙袋揮著還要打,小木匠光顧著招架許福祥的煙袋,沒料到側面又遭襲擊,一塊雞蛋大的石頭砸在他的膝蓋上,小木匠疼得跳了起來,扭臉一看,襲擊者正是石蛋。小木匠一邊罵一邊退,退到彎路的拐角處轉身跑起來,真正成了落荒而逃。

許福祥還在后邊罵:“小木匠,豎起你的狗耳朵聽著:三閨女活著是王司令的人,死了是王司令家的鬼。你癩蛤蟆休想吃天鵝肉,膽敢再踏上許家夭的地俺叫人打斷你的狗腿……”

罵完了,許福祥誰也不看,沖石蛋揮了一下手,說:“石蛋——走!咱們收兵回營。”

許福祥搖搖晃晃地回家去,身后傳來三閨女悲切的哭泣聲。

從此后再沒人敢給三閨女提親,更沒哪個男子敢上門來攪擾三閨女。

13

這一年蒼龍山區(qū)大旱,從正月到七月滴雨未下。八百里蒼龍山樹蔫草枯,遠遠望去一片灰蒙蒙的沒有一點生氣。挨到七月下旬災情已經注定,坡地里莊稼只長了半尺高,與荒草混成一片。靳二保每天愁眉不展,腦袋皺成個酸棗疙瘩。這時的農業(yè)社已經變成了人民公社的生產隊,靳二保由社長變成蒼龍山公社許家夭大隊的隊長。叫法不同內容沒變,就是組織全村人勞動,負責向上級交售公糧,管著許家夭幾百老老少少的吃喝拉撒睡。靳二保不分白天黑夜組織社員抗旱,把希望寄托在沿溝的二十多畝水地上。所謂水地是由村子上游的溝里引出河水能灌溉的土地,現在大旱之年溝里的水細得變成了一條線,再也引不出水灌田,于是就在河溝里挖一個大坑用來蓄水,澆地就靠桶擔臉盆端。白天把坑里的水淘干了晚上派人守著接著干??购悼沽艘幌奶欤@二十幾畝的小麥真的綠油油地長出了一番好模樣。靳二保掐指算算,這二十幾畝的收成攤到社員頭上每人能有一百五六十斤的口糧好分,夠吃是不夠吃,不過摻和些南瓜野菜總還能馬馬虎虎混過這一年。豈料這一年適逢縣里要放一個衛(wèi)星,交公糧的數字定得比哪一年都高。公社下來通知,要各大隊的隊長支書去開會,當面鑼對面鼓地報出各自交公糧的數字。

“你放你的衛(wèi)星,俺顧俺的肚皮!”靳二保就抱了這么個主意和支書一起去公社參加會。

早晨出的山,第二天晌午靳二保一個人回來了,村人見了問他會開得咋樣,靳二保唉聲嘆氣拍大腿說:“糟了,事情麻煩了?!币差櫜簧匣丶揖椭苯尤フ以S福祥。

許福祥正盤著腿坐在炕上喝茶,見靳二?;呕艔垙堦J進門,問:“咋啦?你慌個甚?后邊有狼追呢還是有鬼攆呢?”

靳二保撲到炕沿上說:“叔,我的大爺!……壞事了,這會非得你出面不可了?!?/p>

“出了甚事?還非得俺親自出面?”

“咱支書被扣住了?!?/p>

“咱支書犯了甚法?誰敢扣他?”

“甚法也沒犯,就是為了交公糧,公社李書記親自召集的會,給各大隊定數字,答應的回家,不答應的就扣住人,還不給吃飯,多會兒點了頭才放人。俺也是找了個借口,說是回村和社員商量商量,這才放俺回來的?!?/p>

“他李書記給咱們許家夭定的多大的數字?”

“十五萬斤原糧!”

“放他媽的狗屁!咱許家夭總共才打下不到兩萬斤糧食,到哪兒交他那十五萬?”

“說的是哩?!?/p>

“不用搭理他。”

“可咱支書還在公社扣著哩。”

“俺操他李書記的祖宗。你沒問他,他是土匪綁票呢還是共產黨催公糧呢?”

“俺……哪敢?叔,這回您得走一趟啦,李書記口氣硬著哩。俺跟他悄悄說,你也是莊戶地出去的人,就放寬俺們一碼吧??伤f,正因為他也是莊稼人出身,就更不能講情面……”

“日他,一個小小的公社書記還反了天呢。”許福祥“咚”地將茶缸蹾在炕上,“走,俺跟你去見識見識這個李書記。”

靳二保弄了頭毛驢,扶許福祥騎上去,自己牽著出了村。

公社機關就設在許家夭溝口的水澗溝門村。進了村拐了兩個彎,遠遠看見公社大院的門,靳二保不肯往前走了,對許福祥說:“你一個人進去吧,支書就被扣在公社會議室里?!?/p>

天已擦黑,公社院內有兩處地方亮著燈,一處是食堂,一處就是會議室。許福祥直通通走向會議室,他推開門一眼就看見支書許賢人耷拉著腦袋被綁在椅子上,另外幾把椅子上還綁著四個人。

許賢人五十來歲的人,一見許福祥進來,眼圈一紅,叫了一聲便大放悲聲:“許福祥……大爺,李書記他這哪里是在逼公糧……他,他,他實在逼人命??!”

“不用尿他!”許福祥給許賢人解開了繩子,“走,跟俺回山去。”

許賢人猶猶豫豫不肯走,一邊揉著胳膊一邊說:“回山又能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另一個被綁在椅子上的也不知道是哪個大隊的支書,歲數比許賢人還大,人瘦得黑里巴幾的,哭喪著臉說:“許大爺,你替俺們求求情吧,你是老革命,你說話管用,俺們幾個都一整天沒吃飯了?!?/p>

許福祥說:“用不著求他,俺給你們解開?!?/p>

都解開了,許福祥又把門打開,可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去。

屋子里的人沒人敢走出去,倒有一個人從外邊走了進來,那人站在門口的黑影里問:“這是誰呀?膽子也太大了點兒吧?”

幾個被許福祥解開的支書又都乖乖坐回到椅子上。

許福祥一看,來的正是李書記,當年瘦得像單峰駱駝的李書記,如今身體飽滿高大連肚子都腆起來了,額頭上也很有風景地放著光。李書記剛剛在食堂里吃了飯,拿手絹抹嘴呢。

“是俺……許福祥?!痹S福祥斜瞄著李書記說,“咋?是不是連俺也綁起來?”

“哪兒的話?!崩顣涀叩皆S福祥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遍說,“沒你的事,許福祥,你走你的路……要是還沒吃,公社食堂有飯呢?!?/p>

“俺帶許賢人回山。”許福祥說。

“那不行!”李書記口氣十分強硬,“他是支書,是干部。這事跟你沒關系,這是工作上的事,黨內的事?!?/p>

“放你媽的狗屁!工作就是往死里逼人?別的地方不知道許家夭你還不清楚?今年大旱,人均口糧連一百五十斤還不到,你讓交十五萬!去偷去搶?你說!”

“這是干部們的事情,你不懂。”

“可俺懂得人沒糧吃就得餓死。連這一條都不懂,你就連人都不是!”

“許福祥,你太放肆!”

李書記一招呼,身后站出了兩個荷槍的民兵,其中的一個喊:“你敢攻擊公社書記!”

許福祥鼻子里哧一聲:“球!”

“你這是反對大躍進!”李書記說。

“球!”

“你這是反對人民公社、三面紅旗!”

“球!”許福祥跺跺腳胳膊一揮放起潑來,“俺就反對了,你姓李的能把爺咋地?”

“弄住他!”

兩個民兵一聽李書記放了話,就上去從兩邊架住了許福祥。

“李書記,要綁嗎?”一個民兵問。

李書記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盯住許福祥看了半天,吐出一口氣,說:“俺念你過去對革命有功,不然就憑你剛才那番話,打你兩回反革命也富富有余?!庇譀_兩個民兵擺了一下頭:“放他走人?!?/p>

兩個民兵把許福祥一直推出大門,將大門關住,插上了門閂,任憑他叫罵只是不再搭理。

垂頭喪氣的靳二保將許福祥用毛驢載回山,一夜無話。

第二天上午,靳二保讓媳婦做了早飯自己用瓷盆給許福祥送去。靳二保徹夜未眠眼球上罩滿了紅絲,他望著許福祥吃飯,試探著問:“叔,你說這事該咋辦?”

“俺不再管這號事?!痹S福祥呼呼啦啦地只管吃自己的飯。

過了一會兒,靳二保又小心翼翼地說:“眼下這檔子事,就怕是不尋王司令是過不去了……”

“俺不去!”雖然靳二保沒把話說透,許福祥還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把飯碗往炕上一蹾,“他王玉成甩了咱們三閨女,俺跟他早就割袍斷義了。”

許福祥這話可是真的。自從他知道了王司令在城里又另娶了女人以后,再也沒進省城看過王司令,就是平日言頭話語也很少提起。

靳二保搬不動許福祥,獨自嘆了一陣氣,收拾了盆碗去了。

小麥成熟,靳二保緊趕著組織社員收割打場,思謀著只要趕著把糧食收拾出來,分到社員手里,到時候他李書記也沒轍。至于村支書許賢人就只好受受委屈關在公社會議室算了,諒他李書記也不敢真叫他餓死。哪知道小麥剛上場,許賢人就回來了。他的身后跟著公社派來的毛驢運輸隊。公社的毛驢運輸隊是專門來馱糧食的,許賢人到底沒有拗過李書記,按李書記畫的道道點了頭并在保證書上按了手印。過去是隊干部與上面周旋,社員雖然心里著急畢竟還沒有切身體驗,如今眼巴巴地看著一點點救命度荒的糧食都裝了口袋被公社的毛驢隊馱走去放衛(wèi)星,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急了眼??墒羌毖塾钟惺裁从茫觳厕植贿^大腿,鄉(xiāng)親們一個個只能是嘆氣和流淚,一天到晚圍著支書和隊長哭鬧。不少人都說,求求許福祥吧,請他去找王司令,沒有王司令發(fā)話,這一關注定是過不去。

靳二保說:“俺去過了,可許福祥為三閨女的事已經和王司令割袍斷義,他不肯出馬?!?/p>

“讓三閨女出面求求他,或許行?!庇腥顺隽诉@么一個主意。

許賢人答應了李書記,沒臉再見許福祥,靳二保就帶著三閨女去找許福祥,全村百十來口子男女老少都跟在后面圍在了許福祥的房子周圍。一進門,三閨女就“嗵”地一聲跪下,哭著說:“他干爹!你就應許鄉(xiāng)親們這一回吧,?。俊?/p>

靳二保也在三閨女身邊跪下,聲淚俱下:“這是咱許家夭百口子人性命攸關的事??!……你是大爺!答應吧,再去求王司令一回?!?/p>

許福祥擰著脖子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三閨女和靳二保,他披著一件衣服,叼著羊棒骨煙袋走到屋子外面去了。剛邁出門檻,許福祥被出現在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在他家的院子里和院子外面的空地上老老少少的鄉(xiāng)親們跪下了一大片!見許福祥走出來,鄉(xiāng)親們一起哀求著。

“許大爺,你救救鄉(xiāng)親們吧……”

“到出馬的時候了,許家夭可就指著許大爺你了。”

“當年你殺牛救革命,今天該救一救全村人的性命了?!?/p>

“嗚嗚嗚……”女人們禁不住哭了出來。

許福祥看著院里院外跪成一片的鄉(xiāng)親,早已是眼淚滾滾泣不成聲,他把羊棒骨煙袋從嘴上拔下,丟了出去,緊走幾步扶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要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你們……你們這是,要折俺的壽嗎?”

但是那老人墜著身子說什么也不肯起來。跪在旁邊的一位老奶奶哭泣道:“許大爺,今日你若不答應鄉(xiāng)親們,俺們就一直跪到天黑?!?/p>

“俺去,俺去!”許福祥渾身顫栗著,“俺許福祥去就是了,鄉(xiāng)親們快起來?!?/p>

14

幾年沒進省城,省城里的變化很大,許多景物都讓許福祥感到生疏了。這一次王司令對許福祥特別的熱情,還沒等許福祥把許家夭的事情從頭至尾說完,王司令就拍了桌子,滿口應承下來。王司令還大罵公社的李書記不是東西。許福祥早晨在溝口的公路上搭車進城,中午許福祥已經坐著王司令派的吉普車返回了蒼龍縣。許福祥把王司令寫的親筆信交給了縣委書記許二青。與許二青見了面許福祥才知道,如今許二青早不在公安局當局長,到縣委做書記也已經快三年了。看了王司令的信,許二青當下就變了臉色,他問許福祥:“你們公社真有這種事情發(fā)生?”

許福祥沒看王司令的信,看了也是白看,他不識字,所以他不明白在問他什么,就問:“你說什么事?”

“就是公社書記非法囚禁人的事?!?/p>

“當然有?!?/p>

“不會有差錯嗎?”許二青又追問道,“是你親眼所見嗎?”

“俺敢拿俺許福祥的腦袋擔保,”許福祥說,“俺的話有半點虛處,你許二青拿俺正法就是!”

當下許二青就拿起電話,撥通了號碼怒氣沖沖地吼道:“立刻給我汽車!我要到蒼龍公社去。”

說話的工夫一輛小轎車“嘎”的一聲停在了許二青的辦公室外面。許二青拉著許福祥的手鉆進了轎車,小轎車一路疾馳往蒼龍公社去了。

縣委許書記出馬,馬到成功,在公社會議室,許書記當著眾人的面命令蒼龍公社李書記:已經從許家夭收上來的糧食必須在天黑之前全部運回許家夭;許家夭今年遭了災,國家另行撥給四萬斤返銷糧,保證每口人分到三百六十斤……。

被關押的各大隊的支書和隊長當場全部釋放。

蒼龍公社李書記暫時調離工作崗位,回縣委做檢查,等候處理。

許福祥辦成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可以說是搭救了許家夭全村人的性命。此后許福祥在許家夭人眼中豈止是一般的革命老人,簡直就是活神仙一般地看待!鄉(xiāng)親們從干部到社員從大人到娃娃,無不對許福祥敬上加敬。盡管生產隊很窮,但還是擠出一筆款子為他翻蓋了房子,添置了幾樣簡單的家具,用以表達生產隊和社員們對許福祥的感激之情。

新春到來,許家夭人歡歡喜喜地過了個祥和之年。大年之后許家夭人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距離他們四十里的萬家溝大隊,因為糧食全部交給縣里去放衛(wèi)星,村人家家戶戶都沒有包餃子的白面!四五個病弱的老人和兩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都因為糧食短缺而喪失了性命。村支書自慚自愧也于新年的爆竹聲中自縊在了村口的大槐樹上。這噩耗使許家夭人于悲痛的同時也暗自慶幸,更深切地體會到了許福祥的重要。雖然那萬家溝距離許家夭僅有四十里,可它已經不屬于蒼龍縣管轄。鄉(xiāng)親們惋惜地說:“倘若許福祥去省城找王司令的時候順便也把萬家溝的事情說說,萬家溝的慘劇就不會發(fā)生了?!?/p>

我們說過,蒼龍山屬于干旱山區(qū),十年難遇一個好年景,翌年干旱災害又在許家夭重演了一遍。一個夏天滴雨未下,驕陽似火,土地龜裂,莊稼與枯黃的野草渾成了一片,災情與去年一模一樣??稍S家夭人的心卻并未像去年那樣慌亂不安,人人心里都有個墊底的神仙,那就是許福祥。吃歸吃,干歸干,當然也抗旱,但秋后那二十幾畝水地打下的糧食還不足上年的一半。

隊長靳二保和支書許賢人提了酒肉,再一次去請許福祥這山村大爺出山。吃著喝著,靳二保就說:“叔,你看看咱們許家夭不走運,連老天爺都欺負咱們,今年又遭了個大旱?!敝f:“沒別的法子了,大爺,看在百十口子鄉(xiāng)親們的情分上,你就再起駕進一趟省城吧?!?/p>

“日他,你們凈是攆著王八下枯井?!痹S福祥說,“伸手去拿張口去要這營生實在是不美氣。”

話是這么說,酒喝光肉吃完,許福祥還是答應了。

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就不難。許福祥不計前嫌,在王司令面前不再提三閨女這碼事,只講蒼龍山遭了旱災,鄉(xiāng)親們需要救濟糧度荒年。王司令二話沒說,提筆又替許福祥寫了一封信。信寫完了又裝了信封,把信交在了許福祥手里。王司令又說:“其實我這是狗拿耗子干了越界的事情,救濟災民本來歸政府的民政廳管,以后再有這種事你直接找他們辦就是了?!?/p>

許福祥以為王司令嫌煩要推脫出手,就說:“俺不認得人家民政廳是個誰,人家咋會管俺的事?!?/p>

“咳,這話就錯了?!蓖跛玖钚Φ?,“你知道那民政廳廳長是誰?”

“誰?”

“正是咱當年游擊隊的武清玉啊?!?/p>

“啊哈,俺當是誰呢?原來是武清玉那小子呀。俺知道了,俺去找他看他敢不替俺辦。媽了個巴子武清玉那小子那年胳膊上受了點小傷,硬搶著抽俺的大煙,說是抽大煙能止疼呢……如今也當官了?”

“當官?人家武廳長主大事呢,這發(fā)救災物資的權就在他手里握著呢!”

王司令到底還是不忘舊情,臨了送許福祥出來時又說:“唉,咱蒼龍山區(qū)的老百姓也確實夠苦的,解放都這么多年了溫飽問題還沒解決。這么著吧,部隊有一批替退下來的軍衣,雖然是舊的也還有六七成新,我批幾百套你帶回去給鄉(xiāng)親們穿?!?/p>

真是摟草打兔子,許福祥回山雙手都是收獲。旱災降臨,許家夭人卻是又有吃又有穿,喜不自勝。

社員肚子里有食身上有衣,歡喜完了。但是隊長靳二保到底與一般社員不同,歡喜完了他又動開了腦筋。既然許福祥與民政廳長武清玉也慣熟,不就是又開辟了一條新的門路?有一次他到外地參觀,回到山里就興沖沖地去找許福祥,說:“叔,俺這回可看見一件稀罕物?!?/p>

許福祥不明白靳二保的意思,問:“啥?”

“就是水磨,”靳二保說,“磨起面來別提有多么快,磨出的面又白又細……”

“是啥物件?”許福祥問,“竟能這么玄?”

“道理也簡單,就是拿水沖,咱們溝里有的是水,弄它一臺安上可真是太美氣了。”

“到哪兒去弄?”

“這就看你的了?!苯Uf,“叔,大爺你不是認識民政廳的武廳長嗎?你找找他,殺雞不用宰牛刀,這點小事兒用不著王司令張嘴,只要武廳長一句話就辦了?!?/p>

開頭許福祥還有點躊躇,可是經不住靳二保一再磨蹭,后來也就答應了。

許福祥一出馬,事情果然不難辦。武清玉批了條子叫他到地區(qū)公署民政局,地區(qū)民政局的局長又在條子簽個字,讓他找具體工作人員去辦,三批兩批一臺水磨就批到手里了。半個月頭上,一輛三套馬車駛進了村子,車上裝著地區(qū)民政局送來的大型水磨部件。水磨一經運轉,立刻雪白的面粉就流了出來,鄉(xiāng)親們別提有多高興了。

真是俗話說得好,吃慣了的嘴跑熟了的腿。由此及彼,舉一反三,許福祥解開了一個理:當年蒼龍山游擊隊三四十號人除了犧牲的眼下好歹都在各個崗位上做著官,這些人大小不等手里都握著些權,以后只要遇到了翻不過去的大溝大坎才去找王司令,一般的小事情當年那些游擊隊員就能替他辦了。于是,要救濟、要農業(yè)機械、要木材……許福祥頻頻出動,幾乎是回回成功,所要的東西從吃的到穿的無不盡有,許福祥簡直是為許家夭要回來一個世界。人人肚子吃的是許福祥要回來的糧食,大部分身上穿的是許福祥要來的軍衣,不少人家的新房是使用許福祥要來的木材蓋起來的……蒼龍山區(qū)年年遭災,可許家夭年年有人家在蓋房,外邊的姑娘聽說是許家夭的后生,就愿意嫁。由此許家夭的許大爺名聲也越來越響。

15

突然有一天山里來了一幫子青年學生,個個臂上戴著紅袖章,上書“紅衛(wèi)兵”三個字。紅衛(wèi)兵小將闖進許福祥家,二話不說將其五花大綁脖子上掛了一塊牌子,就推到村子的場面上開起了批斗會。不知道這些學生娃娃是從哪里知道的,他們從許福祥的父親許福安巧取豪奪剝削占有了蒼龍山上千頃土地算起,到許福祥抽大煙,借著給學生講革命傳統(tǒng)故事,漲日本鬼子的志氣,還污蔑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一一排隊歷數,結論是許福祥是一個隱藏頗深氣焰囂張的反革命分子。

虧得許家夭的人多勢眾鼎力相救,許福祥才沒有被紅衛(wèi)兵帶走。

許福祥沒有被抓去,許家夭也不敢讓他輕易下山。有社員從蒼龍縣回來,說是看見縣委書記許二青被群眾掛了黑牌子在街上游斗,才知道天下已經大亂。鄉(xiāng)親們有的勸許福祥到外村躲一躲,許福祥說:“俺身正不怕影子斜,俺不躲!”

靳二保說:“躲不是個辦法,死呆著也不行,俺看還得到省城找一趟王司令了。遇到了這么大的坎兒,也該是請王司令說句話的時候了。想當年大爺你殺牛救革命的事情王司令他最清楚,請王司令他打個條子出個證明,看他紅衛(wèi)兵誰還敢來動你一根毫毛。”

眾人都說是。于是許福祥就揀一時機走下山,他也不敢再攔截汽車,繞開公路趟荒而走。整整走了一天,掌燈時分終于來到省城軍區(qū)司令部的門前。還未等許福祥說話,一個面孔生疏的門崗便“啪”地摘下槍來端在手上,喝問道:“干什么的?”

“俺找王司令?!痹S福祥說。

“我們這里沒有什么王司令,你走開!”門崗毫不客氣。

許福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形勢緊張,軍區(qū)司令部的門崗神經也緊張。許福祥只是以為門崗跟他過不去,更不知道警衛(wèi)連是新?lián)Q防來的部隊,心下想,不管你鬧什么革命,這天下仍然是共產黨的天下,既是共產黨的天下俺就誰也不怕,更何況這是省軍區(qū)司令部王司令的地界,于是張口便開罵:“俺日你祖宗,你個小新兵蛋子,跟俺耍什么威風?睜開狗眼看看你爺爺俺是誰?——俺就是蒼龍山的山村大爺許福祥!難道你沒聽說過?!”

那門崗聽許福祥張口就開罵也來了氣,橫眉立目道:“什么許福祥不許福祥的,我不認識你。趕快走開,不然我不客氣?!?/p>

“操你媽媽,你去通報一聲,告訴王司令,就說俺許福祥來了。”

這話真的把那當兵的惹生氣了。就見那崗兵沖過來,那槍托朝許福祥的肩就砸了一下:“叫你罵,叫你再罵,你以為解放軍好欺負嗎?”

“哇啊——呀呀!”許福祥疼得嗷嗷叫,他萬沒想到如今解放軍還敢動手打人,扯開嗓門痛罵起來。許多著軍服的人出出進進竟無一人停下來過問。正跳著罵著,許福祥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定睛一看,正是王司令手下的車干事。

“這個兵崽拿槍托砸俺?!痹S大爺像見到了親人,立刻向車干事告狀。

車干事卻不理那兵,拉著他離開大門口來到一個僻靜之處,神色有些慌張:“許福祥,你怎么來了?”

“俺來找王司令?!?/p>

“唉,你不知道,現在鬧起了‘文化大革命,到處都混亂極了……而且王副參謀長出了一點事情?!?/p>

“什么?王司令他也出了事?他可是當年抗日游擊隊的雙槍司令,老革命啊!”

“唉,我跟你說不清,現在的事情……人家說他有問題就有問題,自己說沒用。王副參謀長已被弄到外地進學習班了?!?/p>

“??!……這不是要反天嗎?”許福祥一聽王司令也出了事,心中便沒了底氣,又問:“那,民政廳的武廳長呢?他沒事吧?”

“別提了,地方上的干部更慘,昨天我還看見他被牽著游街示眾呢。武廳長是王副參謀長的老戰(zhàn)友了,我跟他也挺熟的?!?/p>

“那……俺的事情咋辦?”

“你一個農民有什么事?”

“有事,一幫學生娃闖進山,硬說俺是地主反革命,拿俺開了斗爭會。這不是,”許福祥伸出腦袋讓車干事看,“頭發(fā)還給揪去了一綹呢!”

“這種事,眼下我也沒辦法?!避嚫墒?lián)u搖頭,“忍著點吧,回去以后少說話,等待吧,也許大形勢會改變的。”

許福祥聽了車干事的話,似有隔世之感,呆了一陣,默默地離開了省軍區(qū)司令部,游魂似的在城市的街道移動,覺得這里的樓房、街道一切都變得陌生了。燈光變幻似乎都充滿了詭異和恐怖。山村大爺許福祥不敢久留,沿著墻邊走,出了城順著山畔子走,走出約摸十幾里路心里才寬松下來,心里一松就聽見肚子里咕咕叫,這才想起來,一整天了他水米還沒打牙呢,心里一軟就癱在地上,身后是冰涼的蒼龍山,眼前是黑乎乎的曠野,扭頭看看省城里是一片燈火燦爛,感覺是那么的遙遠。這世界第一次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不可理解。想象過去的風光歲月,看看眼下的狼狽情景,許福祥止不住落下了幾滴淚來。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回到許家夭。

16

下午石蛋媽來看許福祥。石蛋來了信,石蛋自從上了大學就自己改了名字,把石蛋的“蛋”字改成了“單”字。廢了原來隨王司令起的名字王建國。石蛋媽說,她請村子里的學生娃念了信。石蛋如今已經大學畢業(yè),分配工作前按照國家規(guī)定先到部隊鍛煉一年,如今石蛋在湖北的地方搞軍訓。

許福祥不識字,捏著石蛋的來信從頭至尾看了好幾遍,那拿信的手忍不住一個勁兒地顫。

石蛋媽在一旁抹著淚說:“他干爹,石蛋在信里說,他問你好哩。還說,等他軍訓完了,分配了工作掙了錢,一定買好吃食回來看你?!?/p>

許福祥被石蛋媽說得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蘖艘粫?,許福祥拿拳頭抹了淚,說:“石蛋媽,俺許福祥也是對不住你呀,讓你空等了王司令十幾年。如今王司令人也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難預料。爹死娘嫁人,這會兒石蛋也長大了,你也老了,老雖老你還不算太老,你自個兒思謀著有合適人家就嫁了吧?!?/p>

聽許福祥這么一說,石蛋媽禁不住掩面大哭起來。過了兩個月,石蛋媽就嫁到山下去了。嫁的人家還是十五年前腦門上挨過許福祥一煙袋的那個木匠,只是小木匠如今已經變成了老木匠。老木匠當年求婚失敗,后來就娶了一個甘肅女人過日子。誰知道,那甘肅女人命中沒福只和木匠過了不到三年就得病死了。甘肅女人給老木匠留下一個閨女,今年十三歲大了。女人心細,當年石蛋媽和小木匠被許福祥棒打鴛鴦各奔東西之后,石蛋媽仍時時留意小木匠的消息。這次石蛋媽是主動找到老木匠門上的。正趕上“文化大革命”不時興舊禮,成親那天石蛋媽換了一身自己縫制的新衣裳,胸口上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由隔壁張嬸子陪著走進老木匠的家就算結了婚。

改嫁前,石蛋媽念著二十年來許福祥對她母子的悉心照顧,為許福祥收拾屋子,拆洗被褥和衣服,干了整整三天。臨行時來迎親的老木匠陪著石蛋媽來和許福祥告別。如今的許福祥人也老了,又走了背字,一張皺巴巴的臉又黃又瘦,讓石蛋媽看了好不心酸。石蛋媽抻抻老木匠的衣襟,兩人在許福祥跟前跪下,淚流滿面的石蛋媽泣不成聲:“他干爹……俺這就去了……往后你要自個兒好好保重。”

許福祥趕忙跳下地將石蛋媽和老木匠攙起來,聲音也有些哽咽,他沖老木匠說:“你給俺記著,你娶了她就要和她好好地過日子,俺一旦聽說你欺負她,俺一定饒不了你!”

老木匠諾諾稱是。

話雖這么說,實際上許福祥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威風。“文革”之風從北京刮到了省城,從省城刮到了蒼龍縣又刮到了許家夭,許家夭這個山凹中的小村也出現了造反派。原來的書記許賢人和大隊長靳二保都被趕下了臺,村子里新的權力機構自稱革命委員會,對許福祥就不再那么恭敬,說他在舊社會依靠出租土地過快樂日子,新社會依舊是白吃白喝不參加勞動,過的仍然是剝削生活,就派他喂牲口當飼養(yǎng)員。

可憐許福祥大半輩子橫草不拿豎草不動,老來老了又要白天黑夜地干活兒,一天下來自然是精疲力竭,晚上還要起夜喂牲口;回家也沒有人給他做口熱湯熱飯,還得自己打火造飯,也沒人照應,糧食又不夠吃,就這么豬飯狗食地胡亂對付著打發(fā)日子,有時候還被提出去挨斗。想想昔日的風光歲月,看看眼下吃屎喝尿的日子,山村大爺心里就郁郁地發(fā)悶,也不知道這苦日子熬到甚時是個頭。日子長了終于積下了病。山里本來就缺醫(yī)少藥,加之他又無心療治自己的病,那病就日日地見沉重。挨過半年之后到底支持不住,一命嗚呼命歸黃泉。

鄉(xiāng)親們放倒一棵大柳樹,打了一口棺材將許福祥葬了。棺材板有一寸多厚,在貧困的蒼龍山,這就算是厚殮了。

17

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誰料到若干年后土地又分到各家各戶,分到個人手里的土地人們都像女人梳頭般地細細侍弄,那地里長出的莊稼就比過去好得多,生活就此漸漸好轉起來。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fā)現的,在山溝里居然掏出了煤,黑亮黑亮地閃光,一燒竟然沒有煙,卻原來是優(yōu)質的無煙煤。沒想到蒼龍山里掖藏著如此的珍寶,報紙一登引起轟動,國家單位來修公路拉電線,準備開辟大型煤礦。國家的煤礦未動手之前,許家夭人呼啦啦一下子辦起了好幾個小煤窯。許家夭人轉眼間由土里刨食的農民變成了煤礦工人,一車車的煤炭運出去,大把大把的票子賺回來。

趕上了好運氣,人們都忙著發(fā)財,很少有誰再想起山村大爺許福祥。只有幾個耄耋老者湊在陽坡地閑聊的時候,偶爾還有人會提起許福祥,十分懷念地說:“若是山村大爺活到現在,再去找王司令要拖拉機要汽車,不知道還靈不靈?”

其實他們不知道,王司令也已經死了。

只不過官話把死不叫死,叫逝世。

責任編輯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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