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鏘

一

據(jù)說,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原本生長著密密麻麻的柳樹,柳樹很粗,需要兩三個人牽手合攏才行。父親帶著一家老小決定在這里定居的時候,母親望著面前綠海汪洋的柳林,以及鋪天蓋地飛起落下的野鴨子和各種叫聲好聽的鳥,長長舒了一口氣,說,從明兒個起,我天天給大伙燉野鴨肉吃……

那個時候我還在母親的肚子里孕育著,當(dāng)母親挎著柳筐欣喜若狂地瘋撿野鴨蛋時,我似乎感覺很不舒服,因此,不記后果地在她肚子里拼命又踢又踹,隨心所欲地發(fā)泄自己不滿的情緒。母親漸漸挺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野鴨窩里哀叫不停。我折磨了母親,也成了早產(chǎn)兒,落在草窠里像一只剛出殼的家雀兒崽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嚶嚶叫著,與碧綠無邊的綠柳林和五顏六色的花叢拼組成抽象的風(fēng)景,沒辦法,都是自己作的。

更嚴(yán)重的是,母親為此得了重病,不排尿,整整三天,肚子漲得像個圓球,誰都上不了跟前,生怕一碰就爆了。而我竟然不知羞恥地躺在母親身旁哼哼唧唧、張牙舞爪地伸胳膊撂腿兒。三姐憤恨地差點兒掐死我。好在母親福大命大,趕上哈爾濱醫(yī)科大學(xué)的一批實習(xí)生組成醫(yī)療隊到公社為貧下中農(nóng)服務(wù)。那個人高馬大、身穿白大褂的馬大夫真是敬業(yè)的好醫(yī)生,為了搶救母親,義無返顧地一腳踏在距襁褓中的我僅僅0.0001公分的地方,多虧父親眼疾手快,搶在馬大夫單膝即將跪下的一剎那,把我拎起來在空中劃了個弧度后落在北炕上,自知不受歡迎的我竟一聲沒吭。

二

還是那片柳毛密集、溫潤潮濕的原野。春季里,父親推著木輪車,身后跟著我們五六個像花兒一樣鮮嫩漂亮的丫頭。潔白的馬蹄蓮、金黃的雛菊、水粉的薔薇、紅色的百合,真是亂花迷離、風(fēng)景絕美啊!我已經(jīng)六歲了,眼睛里也全都是一望無邊的柳林。像這種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用斧頭砍伐一株株粗壯的柳樹,再由木輪車運回家的活計真不新鮮了,甚至有些厭煩,好在姐姐們對我比較寬容,只要我肯跟在木輪車后面磨磨蹭蹭地走到目的地,她們是不計較我干活多少的。

于是,撿野鴨蛋和灰雀蛋成了我樂此不疲的營生。野鴨蛋很隱秘,大多在水洼旁邊茂密的深草窠兒里;或者是水草葳蕤的濕地上。我很憐惜母親縫制的那雙繡花布鞋。撿蛋的時候,常常把鞋脫掉別在褲腰沿兒里,褲腿挽起半截,右手挎筐,左手扒拉草窠兒,那草足足高我一頭,寬葉兒的、細(xì)葉兒的、帶鋸鋸齒的、香味兒的、辣味兒的、淺綠色的、深綠色的、鄢綠的、灰綠的等等等等,特有層次感,而且,弄不好還會觸眼睛,疼得你眼淚嘩嘩流。但是,當(dāng)一窩十幾個灰亮亮、光溜溜的野鴨蛋兀然閃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快樂就會在胸中奔流,哇!哈哈哈……脆生生的叫聲從我的喉嚨里薄薄地噴出,驚起一群飛鳥轟的一聲彈起,在遠(yuǎn)處落下后驚恐地看著我。四姐和五姐常常跑過來和我一起分享收獲的喜悅,但是,長了滿臉雀斑的三姐卻總是很不以為然,她熱衷于把各種各樣的鮮花編成漂亮的花環(huán)戴在腦袋上,抑或手撫花枝向遠(yuǎn)方凝望,把自己定格成很特色、很夸張的風(fēng)景。

冬天的時光可比童話中的故事美麗的多、可愛的多。夏日里,嘈雜熱鬧的濕地變得寧靜而安詳,迅疾的風(fēng)把雪花均勻且有層次地灑在曠野中,柔曼潔白且纖塵不染;冰雪把一叢叢蒿草連綴成晶瑩的冰花,在橙色陽光的涂抹下,金色熠熠、眩目逼人。而曾經(jīng)茂密的柳樹林,這個時候也陡然變得疏朗簡約,如流蘇般細(xì)長的柳枝弱不禁風(fēng)地低垂下來,掛著一層淺淡素潔的清霜,像尚未舒展的秀發(fā);高遠(yuǎn)澄澈的天空從柳枝間錯落地透過藍(lán)色的光影,與雪野的潔白構(gòu)成粉砌玉琢的丹青畫,連同破落茅草屋拼湊成的村莊,和村莊裊裊升起的炊煙,很自然地成為一幅絕美的風(fēng)景。而我們這些直白單純的山丫蛋子和淘氣小子,也自然成為這風(fēng)景中靈動的活物。

兔子在雪野中奔跑,我們在雪野中狂呼,沒膝的深雪像松軟的毯子,累了,渴了,躺下或抓一把雪填進(jìn)嘴里,剎時,一股清涼在喉嚨間彌漫,抬頭再尋兔子的蹤跡,只有一排不規(guī)則的爪印彎曲地伸向遠(yuǎn)方。偶爾不得手,我們并不灰心,繼續(xù)嗚嗷叫著向前攆,在大雪封山的季節(jié)捉幾只又肥又大的短腿兔子還真不是什么難事,甚至用木棒子都可以捕獲它們,看著肥碩的大兔子氣喘吁吁地陷在雪窩中束爪就擒,那種快樂那種逍遙實在愜意極了。而且,我們總能碰上一大群五顏六色的野雞撲棱棱在眼皮底下驚慌飛起,沒有槍是打不著它們的。我們總是很不甘心地看它們慌亂地逃走。

我們想象著鐵鍋燉兔肉的香,也不忘在雪地上采摘瑩紅玲瓏的相思豆,那遒勁的老柳樹下,那晶白潔明的雪沃中,如殷紅鮮血似的北國紅豆靜靜地傲立枝頭,像飄落的晚霞,如燃燒的火炬,把藍(lán)天白雪映襯得分外妖嬈。多年之后我仍然敢說這是北國最經(jīng)典的景色,這是北國在粗獷豪放中,最溫暖、最婉約的記憶。

我們常常把光鮮的紅豆串成手鐲、項鏈做飾品。我們的粗布衣裳在紅豆的點綴下,變得很別致,很有韻味,在古樸中自有一番幽婉風(fēng)華。

三

長大了的時光,不斷讓視覺感受著陌生、感受著莫名的茫惑,我真的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汪洋如海的柳林不見了,百鳥啁啾、鮮花繁茂的濕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開墾成田字格的莊稼地和露出白花花鹽堿的灘涂。較早時候,我還在大片被開墾的田間地頭看見過幾棵佝僂彎曲的柳樹,可不知什么時候就連這幾棵樹也沒了蹤影。

父親說,真快呀,咱家剛搬來時柳毛子遮天蔽日,大雁和水鴨子整天喳喳叫個不停,現(xiàn)在,連個影子都沒有,死氣沉沉的。

沉默……

父親接著說,想當(dāng)初就幾十戶人家,日子多好混。冬天冷了,拎個斧子出去,一會兒工夫,就弄回來一車木頭,劈吧劈吧填灶坑里屋子立馬暖和得穿不住衣服。你媽還經(jīng)常用通紅的木炭火給你們烤土豆,燒苞米花,滿屋子香味兒。

沉默……

父親看了看我的眼神長出一口氣,說,憑良心論,咱還是比別人強(qiáng),那時候,我多昝砍樹都要挑直流的留一對公母。咱們到啥時候都不能砍盡伐絕。但是,那些人可不這么想,全是過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主兒,這不,現(xiàn)在山也禿了,草也沒了,鳥也不見了,花也不開了,想看個兔子都不容易。咋就變成這樣了,咱也沒砍幾棵樹哇?唉!

我在父親倉房的角落里看到已無用武之地的刀鋸和拐鋸,還有曾經(jīng)鋒利無比的大板斧,這些鐵器上銹跡斑斑,像干涸的血液一樣殷紅。我的心突然抽得很緊。我分明感覺到這就是無數(shù)棵被砍伐的柳樹遺留的血痕,而斧鋸中仍然透著陰冷無情的殺氣。

曾經(jīng)像畫兒一樣美麗的小村莊,已經(jīng)成為記憶,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冒著黑黑的煤煙,盡管依然炊煙裊裊,但卻充滿了刺鼻的味道。父親喃喃地問我,聽說這煤是幾千年、幾萬年前埋在地底下的樹變成的?能不能再讓人給燒沒有了呢?現(xiàn)在沒樹了,也變不成黑煤了,等以后子孫們燒啥呢?

父親的眼神中透著惶恐,我還能說什么?我說什么能讓時光倒流?說什么能讓茂密蔥蘢的柳林重現(xiàn)?說什么能讓一群群大雁天鵝飛回?說什么能讓花兒再開?說什么能讓草兒再生?所有的語言都孱弱無力。我只有安慰自己抑或父親:就當(dāng)過去的一切只是一場美麗的夢境;就當(dāng)我們曾經(jīng)什么都不曾擁有過算了。包括童年!

四

初春,光禿禿的山上有幾個瘦弱的影子,揉進(jìn)太陽的光波中像喘息的枯樹。一棵棵細(xì)葉零丁的樹苗被插進(jìn)薄土里,一個綠色的夢又開始了旅程。

懺悔是最偉大的心靈語言,不管罪孽深淺,彌補(bǔ)也許是唯一的選擇!

落日和晨曦給予了懺悔者明亮而溫暖的心燭,在千山鳥飛絕的時候,在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時候,父親領(lǐng)著三、五個和他年齡相仿的老者與樹苗站在一起,成就一幅意韻深遠(yuǎn)的圖畫。

飄逝的綠霧,流轉(zhuǎn)的時空,殘破的記憶,都一片一片腐朽成泥,我甘愿一種回歸或是一次輪回,為了半迷茫半踟躇的覺醒,為了丟失的擁有和遺落的淺薄,容忍并承受著無奈與心酸交織的痛。

回眸間,春草已夾卷著清新的朝氣漫過起伏的地平線,一陣陣若即若離的鳥鳴,發(fā)出律動的顫音,風(fēng)兒從指間溫?zé)岬亓鬟^,似乎,花兒開了!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