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一個初夏的夜晚。李文一個人在家,洗漱間的電燈沒關,他就去了臥室。這樣做,可以解釋為李文對妻子段瑤的關心和體貼。這一年春天以來,段瑤晚上經(jīng)常出去,她總是換上過去一點也不喜歡穿的高跟長筒靴,帶著一個以前不習慣也幾乎用不著的挎包,差不多都是深夜才回來。本來,段瑤一進家門,完全可以方便地摸到門邊的開關,打開過道上的燈,順手掛起挎包,隨即換上拖鞋。但李文還是想用與過道連在一起的洗漱間的電燈,向段瑤委婉地強化“家”這個概念,同時,多少有些討好地傳達一個丈夫所能給予的溫暖。
午夜時分,李文醒了過來。由于段瑤不在身邊,李文的睡眠就不太好。洗漱間的燈光,照射進臥室里。對于這一點,李文之前還沒有注意到。床對面是衣柜,衣柜有兩組,十四門,其中的一門是打開的,一定是段瑤換完衣服,匆忙之中忘記關上了。這種情況,之前也好像沒有出現(xiàn)過。燈光正好照射在門內(nèi)的穿衣鏡上,光線反射,射到了靠近窗子的相框上。相框里鑲著李文和段瑤的結婚照。與后來很多夫婦的結婚照不同,他們只照了這一張。照片上,段瑤涂著口紅,比平時要妖艷一些。五年前,李文看起來比現(xiàn)在更年輕,完全是一副大男孩的樣子。當然,照片的情景,不是他現(xiàn)在看到的,而是想到的。相框再次反射光線,在窗簾上打下了一團比較暗的光斑。
李文看到窗簾上的那團光斑里,有一團暗影。是蝙蝠嗎?顯然,小區(qū)住房里飛進一只蝙蝠來的可能性并不大。
正是這團暗影吸引了李文。這時,李文發(fā)現(xiàn),段瑤將換下的胸罩隨手丟在了床上。他把胸罩的兩邊疊在一起,囁手躡腳地走過去,準備罩住那只猜測中的蝙蝠。要罩就要罩個萬無一失!罩住了,打開窗,把它放出去。想到這里,李文的心情是輕松的。李文長著一雙相當女性化的手,非常之小。夫妻歡愉之時,這雙小手掌控不了段瑤飽滿的乳房。段瑤卻長著一雙大男人的手,喜歡把“小李文”握在手心,讓他動情。他們的夫妻生活熱烈奔放,充滿了快樂。
實際上,那團暗影只是窗簾的皺褶。如果李文不拉開窗簾,情況又會怎么樣呢?
李文拉開窗簾的時候。完全適應了臥室里的光線。他看到樓下一輛剛剛停穩(wěn)的車子,車頭對著單元門,車燈照亮了前方。他看不清楚這輛車是什么顏色的,一個人從副駕駛位上下來,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這個人應當可以看到,樓上沒有燈光。李文所在的二樓,從洗漱間里幾經(jīng)周折而來的燈光,已經(jīng)十分微弱,從下面是看不出來有光亮的。這個人從前方繞到車子左側,彎腰,與開車的人打招呼。這個人的聲音比較低,李文聽不清內(nèi)容。開車的顯然是一個男人,只說了一句,但是說得高聲大氣,李文就聽得明明白白:“為了我們共同的目標,你要好好留著!”說完大笑幾聲。由于不清楚兩人對話的語境,很難一下子就把握住這句話的準確意思,但從笑聲上判斷,一定與性有關。
在兩人說話以前,李文就看清了段瑤。他先看清的是那雙長筒靴,其次是那個挎包,最后才‘是她這個人。
開車的男人笑聲一停,李文打開臥室的電燈,又回到拉開了一條縫的窗簾前。段瑤倉皇地抬起頭,李文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她春天以來開始涂的口紅。這時,段瑤做出了一個比較奇怪的動作。她的上身想彎下去。再和開車的男人說一兩句什么話,下身卻想跑向單元門,回到自己的家中。
2
那天深夜,李文在家里的窗前看清了那輛越野車,平縣最常見的公務車,那一輛是黑色的。車子掉過頭來,他還看清了牌照。開車的男人把一個煙頭往單元門的方向使勁一扔,煙頭穿過車燈之外的暗區(qū),劃出了一條微紅的線條。仿佛一根已經(jīng)點燃的引線,足以引爆一噸炸藥。越野車相當暴躁地起步,像一頭受到刺激的西班牙斗牛,然后它沖了出去。李文知道,開車的男人不是單位的專職駕駛員,而是陳主任本人。
3
這一年春天,上邊一行人來到平縣。此前一個月,包括段瑤在內(nèi)的二十余名縣直機關單位的年輕女性干部職工被選拔為接待人員。
這次對接待人員的選拔,是按照相當嚴格的程序進行的。段瑤在平縣第三幼兒園上班,幼兒園根據(jù)上級的要求,動員年輕阿姨們報名參加。段瑤一天下午回到家告訴李文,她也想當接待員,已經(jīng)報了名,聽說還要初選,還要培訓,還要篩選,不知道最終能不能選上。話雖這么說,但她卻忍不住揚了揚臉,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李文參與了由陳主任親自負責的接待方案的草擬,所有這些,他都知道,只是不曾料到妻子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就說:“沒必要去,不能去!”段瑤自己很開心,在李文臉上輕輕地咬了一下,放開他,嘻嘻哈哈地說:“你這種人呀,不是我說你!娶了一個拿得出手的老婆,卻不準她拋頭露面,是不是太自私了?是不是太缺乏自信了?”說著,用一只大手,拉住他的小手,進了臥室,興奮地捏了他一下,接著說:“趕快給我參考參考,到時候穿什么衣服去,我得抓住機會給你長臉啊!”段瑤丟開李文的手,把衣柜門一一打開,李文似乎這時才意識到她是一個多么虛榮的女人,五六年來買了那么多衣服!他們的收入,一半以上就被她這樣花了。想到這里,李文很生氣,一甩手去了廚房,開始做晚飯。李文生氣的表現(xiàn),通常就是這樣,因而,段瑤也不想理他,撲哧一笑,干脆一個人試起衣服來了。
過了三天,段瑤回家告訴李文,她們幼兒園報名太踴躍了,居然有二十五人之多,而全縣的名額,也就是二十個左右。段瑤十分不屑地說,連一位四十多歲,穿短衫時胖肚皮上露出消退不了的孕斑的老阿姨,還有一個剛剛從學校畢業(yè)但是有狐臭的小阿姨,她們都報了名,確實是太自不量力啦。幼兒園初選出兩名阿姨,段瑤自然是其中之一。
為期十五天的培訓,段瑤懶得給李文細講。因為李文對這種事情不熱心,又一直反對段瑤參加,所以她也很生氣。段瑤生起氣來,就很少說話,少到不能再少的地步。比如,她平時說:“這菜鹽放少了,不咸,再加一點嘛!”一旦生氣,就說:“鹽少,加?!闭Z氣上倒也不算強硬。除了少說話,還謝絕過夫妻生活。李文很容易生氣,好處在于生起氣來幾乎沒有危害性,像他那種氣,就是天天生一生也關系不大。段瑤一般不生氣,一生氣就麻煩。李文采取的辦法是,讓麻煩自己過去,他從不央求她。所以,所謂“謝絕過夫妻生活”,其實只是段瑤單方面的姿態(tài),在她生氣的時候,李文是不會碰她的。段瑤卻做得煞有介事,在床上,不是與丈夫背靠背,而是匍匐著睡覺,生怕身邊這個男人乘虛而入,以高度的警惕,堅決不給他任何可乘之機。
培訓的內(nèi)容,段瑤即使一個字也不透露,李文照樣是清楚的:主要是讓接待人員掌握一些禮儀常識,其中也包括少數(shù)民族習俗。其次,為了讓小地方的這些女人更有氣質和魅力,對她們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也得進行一番必要的訓練。這些訓練都相對輕松,比較艱苦的是對形體本身的訓練,包括站立、擴胸、邁步,等等。穿著八厘米高跟長筒靴,兩條腿盡量并攏,保證膝關節(jié)那兒夾著的幾頁紙不滑落,哪怕一次只站立三分鐘、五分鐘、十五分鐘、半個小時,也是夠受的。通過擴胸、邁步,
邁步、擴胸,讓乳房在不戴胸罩的情況下挺拔起來,難度比想象的大得多。這些訓練,指向的目標,是希望在平縣為上邊安排的那個聯(lián)歡晚會上,所有接待人員都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對于整個接待工作的重頭戲:聯(lián)歡晚會,平縣期待的效果是:不僅要營造出上邊與民同樂,與基層打成一片的良好氛圍,而且還要用基層的一片真情,給上邊留下深刻的印象和美好的記憶。這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任務,而是一種使命。某項工作一旦上升為使命,就不是誰都能勝任的了。因此,接受培訓的年輕女性干部職工,又被淘汰了十多名。段瑤她們幼兒園的那位阿姨,小段瑤好幾歲,肌體上還能散發(fā)出少女的芬芳,按說,她比段瑤更讓人感到愉快,但還是不幸被淘汰了。
也許,段瑤并不想將這次生氣的時間拉得那么長。她之所以在培訓結束之后,上邊來人之前,那四五天的休整期里,與丈夫依然話少,依然匍匐在床將他拒斥在一邊,完全可能是一門心思放在了聯(lián)歡晚會上,把為什么生氣,是否還要繼續(xù)生氣的事情徹底忘了。
4
聯(lián)歡晚會到午夜零點前后告終,也只開了四個鐘頭左右。
對于平縣來說,接待人員個個年輕,人人漂亮,平常就能歌善舞,又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專門培訓,她們都是不甘于寂寞,更不甘于平凡的知識女性,如今有了一個平臺,有了一次機會,大家都像開屏的孔雀,在聯(lián)歡晚會上大膽地展現(xiàn)。
她們當中,最為出色的也許是段瑤。從投入上講,段瑤也比別的接待人員多一些。陳主任很可能是一個想當然的人,他開口要十萬塊錢,但只要到七萬塊,這筆錢是這樣花的:用兩萬多塊錢買化妝品,剩余的錢,買高跟長筒靴來穿,只買這一樣,越高檔越好。陳主任的想當然還在于:買化妝品要買就買特別好的,但只買兩種——香水和口紅。聯(lián)歡晚會上的化妝,不準再使用別的化妝品了。平時沒有修過眉毛的,千萬不要再修。修過的就修過了,聯(lián)歡晚會總不能等你的眉毛長好了再開。要的效果不是俗艷,而是素雅。吃慣大魚大肉的人,喜歡的其實是山茅野菜。但山茅野菜也不能清湯寡水地端上來,該加蔥的加蔥,該放糊辣子的放糊辣子,道理就這么簡單。所以,才用香水和口紅。而長筒靴,顏色要米黃,材質要全皮,款式要有帶子的那一種。本來,陳主任準備一人配一條裙子,一件風衣,大紅的,就像人民大會堂服務員穿的那樣,但錢不夠,也沒有辦法。而段瑤就以一己之力,部分地實現(xiàn)了陳主任的構想,自己掏錢買了紅裙子和紅風衣,那是她買得最貴的衣服,花了三千多,為此還背著丈夫欠了外債。
在聯(lián)歡晚會上,每個接待人員都穿上了統(tǒng)一的長筒靴,穿上了各自最漂亮的衣服,在顏色上,沒有誰和段瑤雷同,單就這一點,她也顯得更出眾了。李文并不知道段瑤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買的紅裙子和紅風衣,平縣是買不到的,市里也未必有賣,她不可能去省城,那就一定是從網(wǎng)上購買了。段瑤當初在家里的衣柜前讓李文參考,她穿哪一件衣服參加聯(lián)歡晚會最合適,同時也最漂亮,他生氣了,她打算買紅裙子、紅風衣就不耐煩跟他商量了,買來了也藏起來。段瑤這樣做,也不排除一種可能,那就是要給李文一個驚喜,讓他在特定的場合,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原來如此漂亮!段瑤在家里換上紅裙子、紅風衣的時候,李文還在單位。作為聯(lián)歡晚會的工作人員,李文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還是第一次看到段瑤身穿紅裙子、紅風衣。段瑤想,聯(lián)歡晚會結束之后,她要偎依在李文的身旁,一起回家,讓看到他們的平縣人民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他有這樣一個妻子!那些被淘汰的女性干部職工,如果知道她丈夫在什么地方工作,會不會嘴角一翹,相當不服氣,議論紛紛:“有什么了不起的,朝中有人好做官!”“不說不知道,怎么會無緣無故選上她呢!”這種假設的情景讓段瑤很不快,她遺憾的是,那些嚼舌根的落選女干部,不能到聯(lián)歡晚會上親眼看一看,她是多么出類拔萃!段瑤打算在回家的路上,以及回到家,讓李文講一講,看到她穿著長筒靴、紅裙子、紅風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在路上,李文想怎么講就怎么講,可以不限制他?;氐郊议T口,就要給他提要求,只能用一句話來概括。在家里,要求更苛刻,用兩個字。當她的大手握住小李文,李文開始動情的時候,就只給他一個字的空間了。段瑤猜不出來,李文寫材料字斟句酌,讓他說奉承話,他會怎么說呢?在不加限制的階段,無論李文怎么說,段瑤都將隨便聽一聽,根本不去在意。到了一句話,兩個字,一個字,不管李文說得多么好,段瑤都不可能心花怒放。因為,那一個字,段瑤已經(jīng)給自己預備好了,這無疑是李文想不出來的。段瑤計劃,騎在李文身上的時候,她才把這個字說出來。
可以想象,身為丈夫,在聯(lián)歡晚會上一個小小的角落,見證履行接待員職責的妻子如何鶴立雞群,李文的心里應當是十分復雜的。
上邊來的一行人,誰是誰,李文在作會議記錄的時候就基本上記住了。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有三四個人輪流與段瑤跳舞。當?shù)谒膫€人發(fā)現(xiàn),有一雙眼睛始終停留在穿長筒靴、紅裙子、紅風衣的段瑤身上時,就把她帶到了那個人的身邊。李文知道那個人是誰,自從平縣的主要領導稱他為“老首長”之后,雖然每個人都清楚他不是真正的首長,但誰都跟著稱首長了。李文想,也許是段瑤的紅裙子、紅風衣過于扎眼,才引起了首長的注意吧。段瑤向首長點頭,頷首,彎腰,伸手,一切都訓練有素,落落大方,彬彬有禮。首長沒有立即接受段瑤的邀請起身跳舞,擺了一下手,擺手的意思不是謝絕,而是讓她在旁邊坐一會兒。這對任何一個接待人員來說,都是一種榮耀。由于距離的關系,李文看不清首長的表情,但從接下來的事情上判斷,首長與在會議上架子大、火氣重的形象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變得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了:他用牙簽戳了一點什么水果,遞給段瑤。對普通人來說,這是一個平常的禮節(jié),但在首長那里,卻是對段瑤的恩賜。幸好段瑤接受過良好的培訓,要不然,受寵若驚的她,就會手忙腳亂。段瑤那只大手,并沒有引起首長的關注。李文想,也許,他是因為自己的手特別小,才會覺得段瑤的手格外大吧。那么,這就是說,首長有一雙大手。差不多所有男人都有一雙大手啊。李文有些自卑。
平縣的陪同者,主要領導和陳主任離開了,他們叮囑段瑤與首長跳個舞,但不能讓首長太累。
在剩下來的三個多小時里,段瑤都沒有離開過首長。說明首長確實喜歡這個幼兒園的阿姨。跳舞的時候,首長的一只手放在段瑤的腰上,李文看到,那只手比他的大多了。他們一邊跳舞,一邊說話,但李文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
李文心煩意亂地假設他們之間的對話。
首長:“你這裙子和風衣很漂亮嘛?!?/p>
段瑤:“謝謝。挑來挑去,還算穿得出來?!?/p>
首長:“你這長筒靴——”
段瑤:“縣上發(fā)的?!?/p>
首長:“裙子風衣也是?”
段瑤:“我自己買的?!?/p>
首長:“一雙長筒靴值多少錢?”
段瑤:“說是一千多——”她立即后悔了,改口說:“不值錢?!?/p>
首長:“裙子風衣呢?”
段瑤:“更不值錢啦!”
苦地發(fā)現(xiàn),以前,他們是情不自禁,現(xiàn)在,他們是堅持不懈。李文的小手,也還喜歡摸奶,但以段瑤的敏感,完全能夠察覺他是在努力抓住她。
李文永遠不會相信,直到這個初夏的夜晚,陳主任至少把段瑤從家里喊出去十次了,才知道他是她丈夫。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李文相信這一點,也仍然不能減輕他對陳主任的仇恨。原因很簡單,你以一個主任的權勢,以一輛越野車的行頭,以接待工作為名,三天兩頭喊一個外單位的女性干部職工出去,根本不去管她丈夫是哪個,這簡直欺人太甚!
這個初夏的夜晚,陳主任和段瑤單獨待在一個包廂里喝一種叫“云南柔紅”的葡萄酒。陳主任喝得多,段瑤喝得少。在陳主任送她回家的途中,段瑤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改變她人生的第二個夜晚。第一個夜晚,聯(lián)歡晚會將段瑤從李文身邊拉開,走到今天,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但也不是就遠得回不去了,這個夜晚,與陳主任的單獨相處,將她朝一個相反的方向推,她完全還有可能回到李文的身邊。
陳主任酒至微醺,就跟段瑤談起了那張紙條。應當說明的是,談那張紙條,是陳主任把段瑤喊來的初衷和目的,而紙條的事情,畢竟不太好談,所以需要借助一些酒。這一點,段瑤已經(jīng)明白了。
而陳主任之所以要談紙條,是因為段瑤在一個月以前,接到陳主任喊她出來的電話,她告訴他,自己在省城,已經(jīng)到了三天了,還要待七八天。這是真的。而省城,正是“首長”在的地方。據(jù)陳主任調(diào)查,幼兒園組織阿姨們?nèi)コ啥伎疾?,段瑤也跟著離開了平縣,既然獨自滯留省城,她一定是使用了那張紙條,成為首長身邊的人了。陳主任是在黃昏打過去的電話,從聲音上判斷,應當是段瑤一個人吧。陳主任為此而慶幸,要是他的電話不小心讓“首長”尷尬,而涉世未深的段瑤又說出了打電話的人,后果就不堪設想了。而實際上,段瑤在省城十來天,一直是她一個人。她滯留此地的原因并不復雜,僅僅是,她發(fā)現(xiàn),聯(lián)歡晚會不僅改變了她自己,而且還改變了幾乎所有同事對她的態(tài)度,由于各種嫉妒,也由于多種謠言,她們對她懷著的敵意和不屑,在松散的旅程中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了,這讓她非常難受。于是,她以接到老家電話,家里有急事為由,不得不放棄這次旅行,謊稱要返回平縣。她把這些都告訴了李文,還在電話里對李文痛哭了一場。李文建議她不要急著回去,最好在省城散散心,一個人安靜安靜。李文的用意,段瑤是明白的。他們曾經(jīng)就讀的那兩所大學,都在省城,兩人畢業(yè)前談過一年戀愛。李文認為,七年之后,哪怕是再坐一回當時坐了無數(shù)次的那一路公交車,也能喚起久違了的甜蜜記憶。這樣,他們生活中或者說婚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小裂痕,就能很好地得到修復?,F(xiàn)在,從談話中,段瑤已經(jīng)猜到了陳主任對她的猜想。
陳主任對紙條不厭其煩地提示,漫無邊際地延伸。那意思,第一層是說,段瑤遇到了貴人,而貴人不是誰都能遇到的:至于第二層嘛,要攀上貴人,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而段瑤的幸運并不是說她可以例外,而是她畢竟獲得了這種機會和可能。
陳主任談紙條還有一個原因,那倒是段瑤不知道的。最近,平縣要調(diào)整駐省城的辦事處主任,主要領導已經(jīng)發(fā)過話,這次要向女干部傾斜,只要是優(yōu)秀人才,即使不屬于公務員,沒有干過副科級,也可以破格起用。陳主任費盡口舌。終于表達了一個請求,盡管這個請求是相當模糊的,但段瑤通過反復琢磨,總算基本明白了:陳主任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起色,希望段瑤幫助他在首長那里建立印象,首長高興了,說一句“小陳這個人不錯”,他的命運就會得到改變。
在聯(lián)歡晚會上把她從李文身邊拉開的那段日子,段瑤曾認為李文是世上最沒有起色的男人。只會在單位寫材料,六七年不見長進,一直沒有錢,她買件衣服也捉襟見肘。頻頻外出的段瑤,穿著八厘米高跟長筒靴和紅裙子、紅風衣,帶著陳主任用公款買給她的那個真皮挎包,無論在什么場合,她的漂亮,她的優(yōu)雅,都是可以通吃的l當她的自我意識膨脹到了頂點的時候,段瑤進一步認為,直到今天,如果說李文也有出色之處,那就是他娶到了她這樣的妻子!
現(xiàn)在,聽到陳主任的傾訴,段瑤忽然不用那樣的眼光看待李文了。前不久,段瑤還在省城的那路公交車上,成功地重溫了她和李文讀大學時談戀愛的幸福時光。當年,在一個個慵懶的午后,在乘客稀少的車廂里,段瑤常??恐钗陌苍?shù)厮?。七年后,在同一路車上,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聞到李文更年輕時的氣息。作為丈夫,李文讓她對未來感到放心,她無數(shù)次地騎著他奔向快樂,他的生氣,多么寬厚,而他的小手,也是一種溫暖啊。她每夜必回家,以及回家后的具體表現(xiàn),為的是向李文反復傳達一個信號:她只是不甘于寂寞、不甘于平凡,愛慕時尚、愛慕虛榮,至今沒有背叛過他,也絕不會出軌。這么多年了,她清楚李文是一個安分守己的男人,并不笨,絕不傻,他的種種反應表明,他接受了她傳達的信號。
最后,坐上越野車,陳主任的話相當直白:“說不愛慕你的美貌,那是騙鬼!你手頭有首長的紙條,我也不敢動你!也有人對你蠢蠢欲動,我就拿紙條警告他們,拿你在省城待了十天忠告他們,一個兩個才乖碌碌的。哦,你還以為,都是一幫正人君子!怎么可能?簡直太天真啦!”段瑤忽然對春天以來的生活感到了深深的厭惡,她很吃驚,自己居然在這個泥淖中待了那么久。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從今以后,好好待在家里,待在李文身邊,再也不出來。陳主任借著酒性,在為她系安全帶時,握住了她的一邊乳房。那是一只大手,段瑤十分反感地把它推開了。
陳主任這是頭一次親自送她,而且直接送到了樓底下。如果在前些日子,段瑤的虛榮心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是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這種越野車毫無尊貴可言,坐在里邊確實憋悶,李文說它是一口移動的棺材,它就是一口移動的棺材!從越野車上下來,段瑤為自己終于清醒過來,這種已經(jīng)使她深感厭惡的生活將馬上結束,而慶幸不已。
段瑤為了結束得干凈利落而非拖泥帶水,所以就繞到越野車的那一邊,告訴陳主任:“那張紙條和你想的不同,我放著還是扔掉都一樣!”
7
當首長對已經(jīng)度過的這段快樂時光感到十分滿意,表示已有些許倦意的時候,聯(lián)歡晚會立馬戛然而止。段瑤與平縣的領導一道,將首長送回下榻處休息,趁眾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她把一直藏在手心的條子塞進長筒靴,然后偷偷溜走了。她想馬上回家,回到李文的身邊,一刻也不想再逗留。這當中,有很多復雜的因素。
在陳主任安排的夜宵上,段瑤不在,別的接待人員反而很快活。女人都有天生的嫉妒心,段瑤在聯(lián)歡晚會上出盡了風頭,本來就不該再來夜宵上顯擺了!段瑤自己先走,可見她的聰明之處。陳主任只是隨便問了一下,并不堅持一定要把段瑤喊回來。
而段瑤先走的原因根本不是這些。在聯(lián)歡晚會上,她并不是沒看到李文,恰好相反,李文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眼睛的余光里閃現(xiàn)。這樣一來,就等于給了首長一種她左顧右盼、心不在焉的印象。在那種特殊的場合,一個女人能保持這樣的姿態(tài),反而使她平添了幾分魅力,
也許會讓首長產(chǎn)生一絲不快,但更有可能讓他心猿意馬啊。事實正是那樣,否則,首長就不會給她寫條子了。李文在聯(lián)歡晚會上的心思和感受,段瑤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她在丈夫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魅力。而一個男人,會對與他的妻子在公開場合禮節(jié)性相處的另一個男人生發(fā)嫉妒,甚至仇恨,說明他有多么愛自己的老婆。所以,段瑤既感到驕傲,又感到幸福。但不管怎樣,這對李文來說,也會造成傷害。作為工作人員,不到聯(lián)歡晚會結束就走了,已經(jīng)充分說明,李文的嫉妒心和仇恨心有多深了。段瑤想馬上趕回去,好好安慰李文一番。再說,她這次“生氣”未免太久,該是結束的時候了。還有一個更為隱秘的原因,也許連段瑤自己也認識得不夠清晰,那就是:她穿著八厘米高跟長筒靴,穿著紅裙子紅風衣,在聯(lián)歡晚會上壓倒群芳的驚艷之美,現(xiàn)在,她要回去,讓自己的丈夫,一個人好好欣賞欣賞!叫他仔細想一想,自己是不是比婚禮上更漂亮動人?接下來,他們將熱烈而奔放地度過又一個“新婚之夜”!
段瑤回到家里的時候,李文剛剛掛斷同事喊他去吃夜宵的電話。段瑤不去吃夜宵,也回來了,李文的嫉妒和仇恨之心就消了許多。
段瑤在一進家門的過道里就抱住了李文,一陣狂吻之后,她對著他的一只耳朵,輕聲說:“就這樣做愛吧?!?/p>
不知為什么,李文的反應很強烈,他推開段瑤,粗暴地說:“我不和紅裙子紅風衣做愛!”
遭到丈夫的拒絕,這對段瑤這種驕傲的女人來說,也許是一種恥辱。她一臉通紅,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段瑤脫下了紅風衣紅裙子,但眼里已經(jīng)涌出了淚水。
李文又說:“我還是不和長筒靴做愛!”
在李文的注視下,段瑤再也不能脫掉長筒靴了,因為,里邊藏著一張紙條。段瑤很清楚,李文正是看到了首長失態(tài)的那一幕才憤然離開的,因而,紙條的事情,現(xiàn)在也不好說。
本來,段瑤準備和丈夫放開了調(diào)情,讓他用一個字來描述她穿上長筒靴紅裙子紅風衣的感覺。她清楚,那個字,只有在夫妻生活過得火熱的時刻,說出來才恰當?,F(xiàn)在,段瑤再也不能說出那個“騷”字了(盡管他們過夫妻生活時一向喜歡說些粗話),那不成了自我作賤嗎?
但在此后的一兩個月,氣候轉暖,已經(jīng)不太適合穿長筒靴了,段瑤卻幾乎天天穿,以至于兩只腳掌被漚白,只要一脫下來,就發(fā)出令人厭惡的酸臭。好在段瑤找到了一個辦法,她按一張報紙中縫上介紹的生活小常識去做,要求丈夫每次做飯都留著淘米水,用來泡腳,酸臭有所減輕。因紅裙子紅風衣需要換洗,段瑤就在丈夫的協(xié)助下,用一把剪刀,以及一個在某地住旅館帶回來的針線包,改短了兩條長褲,把膝蓋和胭窩露出來,以搭配那雙長筒靴。而要去買一條新短褲,他們手頭又不方便。買紅裙子紅風衣欠下的債務,一直還沒有還上。
8
到了這個初夏的夜晚,李文也還不知道那張紙條。
所以,陳主任在樓下吩咐段瑤“你要好好留著”的紙條,就被李文理解成,要自己的妻子留著身體,拿去獻給首長,這給一個丈夫帶來了莫大的屈辱。
臥室里忽然打開的電燈告訴樓底下的段瑤,丈夫已經(jīng)看到了陳主任深夜里送她回來的一幕,這是一件解釋不清楚的事情。她一定心亂如麻,在自己的家門口遲疑了很久,想理出一個頭緒來,把事情給丈夫說明白。
段瑤聽到他們家的門鎖響了一下,她的心就更加慌亂了。如果李文要去追陳主任,手里還提上一把菜刀之類,那她該怎么辦呢?而李文并沒有出門,段瑤又有些許的失望。她用鑰匙開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李文從里面反鎖上了。這時,李文發(fā)過一條信息來,內(nèi)容如下:“委屈你離開一晚。我倆的事,明天再說。”段瑤打李文的手機,已經(jīng)關了。她一邊拼命拍門,一邊哭喊,但李文始終不為所動。段瑤的拍門和哭喊聲驚動了對門的鄰居,畢竟是午夜,鄰居十分光火,將門打開一條縫,瞄一眼,又狠狠地撞上。
李文聽到段瑤下樓的聲音,因為她穿著八厘米高跟長筒靴。他擔心她還會在樓下哭喊,那將讓多少被吵醒的人心煩啊。然而,段瑤并沒有那樣做,她在高跟長筒靴聲音的陪伴下,走出了這個夜深人靜的小區(qū)。段瑤的腳步聲已經(jīng)遠得聽不見了,李文的心里才掠過一絲憐憫,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就變成了怨恨。
對于一個不敢找陳主任泄憤,不敢找首長算賬的男人,李文洗刷恥辱的方式,就是與段瑤離婚。
李文在屈辱之中,回想了聯(lián)歡晚會上的那一幕。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駐省城辦事處主任的人選,不是別人,竟是自己的妻子。既然段瑤要去省城了,那么,讓她從這個家里搬出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李文人窮志不短,他已經(jīng)想到,要給這套房子折個價,折價就高不就低,馬上向所有的朋友借錢,迅速把段瑤那一半如數(shù)交給她!想到這里,李文的屈辱就減輕了很多。
接下來,李文甚至已經(jīng)心平氣和了,他開始收拾段瑤的東西,明天,讓她把自己的東西帶走,徹底將這個女人與他生活過的痕跡清理干凈,而且越快越好!段瑤最多的東西,其實就是衣服,干脆讓她連衣柜都搬走。
天亮的時候,李文剛剛躺在床上,就看到了他和段瑤掛在對面墻上的結婚照。在他的記憶里,那個相框自從掛上去就沒有動過,上邊一定落滿了灰塵。這個相框取下來,是要砸碎、扔掉的,但在取的時候,李文仍然很小心。李文把相框拿在手里,看到它確實落滿了灰塵,但他也發(fā)現(xiàn),上邊有一些指痕,也就是說,段瑤最近動過它。仔細一辨認,段瑤在相框上留下了一只手掌幾乎完整的痕跡,李文一邊想她到底是怎么留上去的,一邊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手掌去合,因為他的手掌要小得多,蓋不住。把相框翻轉過來,李文就見到了那張折疊起來夾上去的紙條,取出,打開,有這么兩行字:
“朱小翠。
姓易?!?/p>
最后一行,是首長的名字、辦公室電話號碼和單位地址。
作者簡介:
徐興正,男,1976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魯?shù)榭h樂紅鄉(xiāng)徐家寨子。1999年畢業(yè)于昭通師專中文系。從事過鄉(xiāng)村教師、機關勤雜及文秘、報刊記者及編輯等工作,現(xiàn)供職于魯?shù)榭h文聯(lián)。寫作小說、散文隨筆等。2007年與文友在昭通創(chuàng)辦同人文學雜志《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