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60年代，父親40多歲，正是脾氣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在我們兄弟的記憶中，他似乎永遠板著臉,不管我們是處于怎樣狂妄喜悅的狀態(tài)，只要被父親的目光一掃，頓時就渾身發(fā)抖，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了。父親的嚴厲，在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都是有名的。我十幾歲的時候，經(jīng)常撒野忘形，每當此時，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說一聲：“你爹來了！”我就會打一個寒顫，脖子緊縮，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村里的人都不解地問：“你們弟兄怕你們的爹怎么怕成這個樣子？”是啊，我們?yōu)槭裁磁赂赣H怕成這個樣子？父親打我們嗎？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

他罵我們嗎？也不，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他既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那你們?yōu)槭裁茨菢优滤?？是啊，我們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怕父親。我們弟兄長大成人后，還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清楚。其實，不但我們弟兄怕父親，連我們的那些姑姑嬸嬸也怕。我姑姑說，她們在一起說笑時，只要聽到我父親咳嗽一聲，便都噤聲斂容。用我大姑的話說就是：“你爹身上有人毛?！?/p>

我父親今年已經(jīng)８０歲，是村子里最慈祥和善的老人，與我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其實，自從有了孫子輩后，他的威風就沒有了。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虎老了，不威人了?！蔽掖蟾缭谕獾毓ぷ?，他的孩子我父母沒有幫助帶，但我二哥的女兒、兒子，我的女兒，都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我的女兒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了，見了爺爺，還要鉆到懷里撒嬌。她能想象出當年的爺爺咳嗽一聲，就能讓爸爸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嗎？

后來，母親私下里對我們兄弟說：“你爹早就后悔了，說那些年搞階級斗爭，咱家是中農(nóng)，是人家貧下中農(nóng)的團結(jié)對象，他在外邊混事，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生怕孩子在外邊闖了禍，所以對你們沒個好臉?！蹦赣H當然沒說父親要我們原諒的話，但我們聽出了這個意思。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許多人說，我們老管家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學生、研究生，全仗著我父親的嚴厲。如果沒有父親的嚴厲，我會成為一個什么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