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鈞友 龐 灼
如果是在夜晚,是有月亮的日子,人面朦朧,樹影婆娑,鳥兒在枝頭的巢里偶出囈語,如果是這樣的迷離時分,你走在村道上,村道是黃土鋪成的,走上去有些凹凸不平,路邊的吊燈花放著幽香,你一直走下去,忽然驚動了幾只狗,狗嘴巴從板門縫里伸出來,狺狺地吠,遠遠近近的狗們便跟了吠起來,使得這個沉沉的夜晚平添了許多生動。心中說,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這會兒,你心里不由得就會生出無限的寬?。耗阏徑饽切┕返姆徒校徑恻S土村道的磕磕絆絆,諒解一枝折倒在路心的鐵傘樹枝——它那肥大葉子晃動著,唬得你不由得停下腳步,忖度是否應該由旁邊繞過。
如肯稍稍留意的話,由那些狗的吠聲里解析一番,也許會找出些許不同之處:這只努力將嘴巴擠出門板縫的,正值年輕力壯,門板也被晃動得嘎嘎作響;這只,肯定是年幼無知,人已走出好遠,還在無謂地瞎吠;另一只,則是年邁體弱的,還像是得過肺癆,沉悶的叫聲里夾雜著吭吭的咳。
下河頭村人都喜愛在家里養(yǎng)只狗,無論什么毛色,也全不論哪個品種。黑的,花的,黃的;長毛的,短毛的,雜交的……養(yǎng)在家里,幫助主人把逃逸出圈的豬仔追截回來;趁河茅撂倒的時候,去河灘上叼只野兔回來打打牙祭;有些手懶的農(nóng)婦,孩子在飯桌上灑了粥,喊狗過來清除,孩子剛剛屙過,也攆過去為孩子舔舔屁眼兒了事兒,完全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助手和生活好友似的。
在下河頭,還有許多戶主,喜歡在幼時把狗仔的尾巴齊齊斬掉。據(jù)說這樣的狗長大后,會是追逐飛禽走獸的好手。我幼年在下河頭的時候,就曾見到過這樣的無尾巴狗,為了追逐一只野兔,在一望無垠的田坡上縱橫馳騁,身后拉出一溜黃色塵煙,雙雙消失在土坡后面,平地卷過一股旋風似的。那種沃野上的壯懷激勵,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現(xiàn)在,狗的尾巴越養(yǎng)越長,斷尾巴的狗已經(jīng)少見,我這次在下河頭見到的一尾,是屬于意外情況。
這是一只草白色牙狗,去鄰家的灶房里偷吃,拱翻了刀架,一把斬骨刀憑空落下,那狗的尾巴就抹根兒被斬斷了。開始的時候并沒有完全斷開,還有些許毛皮聯(lián)系著,像一節(jié)掛上去的假尾,走起來搖搖擺擺的,往日威風全不見了,叫喪家犬再恰當不過。是下河頭的村會計朱進步實在看不下去,就趁那狗把腦瓜兒鉆進雞窩里偷吃雞蛋的機會,悄悄走過去,拉住斷尾使勁一抻,隨著一聲嚎叫,狗尾巴就和身子分家了。再看那廝,恰如換了一副面相似的,立時精神抖擻,已非昔日之狗。
我對狗缺乏研究,找不出多少種群進化的依據(jù)來。讀到《戰(zhàn)國策》中有一段論狗的記載。相國應侯對秦王說:“王看大王之狗,臥則臥,起則起,行則行,止則止,毋相與斗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p>
當時許多仁人志士聚集于趙國意欲伐秦,應侯為王制定御敵之策時做了上述比喻。應侯判斷,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仁人志士們,多是“貪王富貴”,秦王依計“投擲一骨”(“三五千金”),志士仁人們組成的陣線必不攻自破了。當然,我們在此僅從相狗的角度來理解應侯的話,這就未免有些失之偏頗。
以我之見,下河頭村會計朱進步的這只狗,實屬優(yōu)種的獵野之狗。細看那犬,四肢長而粗壯,前肋闊又腰細如蜂,加之那身易于潛伏的草白顏色,又加之斷去了尾巴的拖累,奔走于山嶺之上,猶如輕鴻狂飆。下河頭人把這種狗稱為“牙狗”。按照下河頭人解釋,就是能咬會咬的公狗。牙狗一詞,我在其他地域還未聽到過,有些地方也僅做“公狗”之意,因此也就無可全面解釋。及至讀到《戰(zhàn)國策》論狗的章節(jié),方知合了前人的稱謂:輕起相牙而有爭意也!可見,下河頭人也并非完全孤陋寡聞。
在萬泉河上游的下河頭的老橋上,我與此狗謀過一面。那天,黃昏時候,我正站在老橋上,看見河里開始燃起的點點漁火,就聽到背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同時,手背上有熱乎乎、麻酥酥被舐舔的感覺。我大吃一驚,低頭一看,那只草白色無尾狗正站在身邊,張著腥呼呼的嘴巴,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一時不知所措,急忙把手抄進兜里,并開始尋找可退之路。我在那一刻甚至已經(jīng)做出決定:必要時就縱身一躍,去河槽里再說聲“古得白”吧!
這時忽然聽見有嘻嘻的笑聲,救星來了!
是村會計朱進步。
“你喊它圈(quan)圈,快喊啊,”朱進步說,“快喊圈圈!”
于是知道,狗的名字叫“圈圈”。
“這時候,你千萬別跑啊,”朱進步提醒我,“你不跑,它不會開口的。你只要一開腿,那就麻煩了。”
朱進步手提兩只兔子,一路滴著血點子,走過來。他拍拍那狗的嘴巴,狗的目標就轉移到兔子上去了。
“圈圈,圈圈……”朱進步賣弄地喊著,抽出衣兜里的那支鋼筆,一揚手,鋼筆就旋轉著,劃一個高高的弧線,飛進河水里去了。幾乎與之同時,那條缺尾巴狗縱身一躍,躍過橋欄,是漂亮的魚躍式,幾乎與鋼筆同時沒入水中。瞬間,狗的頭部浮出水面,撥動四肢劃水上岸,顛顛地跑上橋來,將鋼筆還給朱進步。我看得目瞪口呆,慶幸剛才未采取跳入河中的逃脫方案。如若那樣的話,定是此劫難逃。
我有些喜歡起這牙狗來了:機警、敏捷、勇猛、善解人意,古人相狗的那些學說決非空穴來風。
我摸摸“圈圈”的頭,它已經(jīng)不再陌生了,親昵地用嘴蹭蹭我的手背,以示友好。
“去我家吃燉兔子啊,”朱進步說,“有一只老兔,可真是刁鉆!跑著跑著,一頭鉆進窩里去了,狗在窩邊守了大半天,也沒見出來……要么就是三只了!”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圈圈跟在他的后面,一邊舐舔著落在地上的血點子,雄赳赳回家去了。我特別留意了一下,見那狗尾根兒的被斬斷處,竟齊齊不留半點兒痕跡,就像原本如此,天衣無縫。如果再加一條尾巴,那就會不倫不類“狗非狗”了。呆呆想了一會兒,不由感嘆造物的神奇!
此事過后幾天,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只叫圈圈的草白色牙狗。一天,我去老橋南面的小集市買雜物。剛離開老橋不遠,就在河南面的村頭,被一只游弋的惡犬纏住了。那黑白花紋相間的惡犬本來正在兜屁股追逐一輛過路的汽車,汽車開走了,就不失時機地轉而盯上了我,身前身后地狂吠,前爪伏在地面上,隨時要撲過來的樣子。我想起在橋頭的經(jīng)驗,就停下不動,企盼著它叫過一陣兒之后自動離去。但是,這狗顯然也是下河頭人所說的那種“泥腿”,半步也不肯退縮。我依照在此種情況下人們慣用的那些小伎倆,揮舞手里的提包做投擲狀,彎腰做突擊狀,心機費盡無濟于事,這就使得我進退兩難起來。
這時候,事態(tài)又進一步惡化。另有兩只雜種狗,本來在離此不遠的地方調(diào)情,這會兒也聞聲趕過來助陣。三只狗擺出圍城的陣勢,三面夾擊,有進有退,互伸援助之嘴,徹底斷了我的退路。
正絕望間,忽然平地卷起一陣旋風,圈圈威武地殺入陣中,并有效地突破了三角式包圍圈。它不知由何處趕來,憤怒地咆哮著,全身毫毛直立,比平時大出幾圈,更增添了幾分威風。它選擇逼我最緊的那只黑白相間的花狗為進攻目標,徑直地沖過去。隨后,兩只毛色不同的狗便攪在了一起,翻上跌下,輾轉騰挪。另兩只雜種狗也隨之卷入惡斗之中,四只狗糾結成一團,一時無法分清哪個哪個。我十分著急,怕圈圈吃虧,就在心里喊:圈圈加油,圈圈加油!圈圈可不能敗下來!
片刻之后,勝負終于分定。隨著一聲凄厲的長叫,先是肇事狗敗下陣去,拖著尾巴退出百米開外,獨自蹲在那里嗚咽不已。另外兩只雜種狗,本來是趁火打劫,一看主將敗走,也就遠遠地開溜了。
圈圈威風凜凜地挺立在路上,面惡犬退去的方向。在它的耳朵和鼻子部位,都有血點兒滲出來,它不時用舌頭舐舔一下。我心里一時無比激動,我和圈圈無非一面之識,充其量也不過是,我曾撫摸過一下他的頭顱,喊了它一聲“圈圈”罷了。此刻,它卻不忘舊誼,不懼險勢,冒死相救,救人于危難之間,真乃忠義之士!
隨后,圈圈像個貼身護衛(wèi)似的,身前身后地伴隨著我,直到我把東西買回來,安全地回到老橋這邊。許久之后,許久許久之后,回想起圈圈站在我身邊,不時伸出舌頭舐舔血鼻的情景,我仍然感動不已。
聽下河頭村人士介紹,圈圈的義舉,并非僅此一次。有一次,村會計朱進步進城為村民貸款,多喝了幾杯,返回時天已入夜,被兩個歹人盯上,一直跟到河灘的僻靜之處,趁朱進步路邊嘔酒的機會,兩個歹人就把繩套扣在他脖子上,拖了就走。該了村會計命大,繩套系住他脖子的時候,把錢包的一個角兒也同時扣住,雖然拖出幾十米,朱進步還能喊出聲來。那歹人看路邊有胳膊粗小樹,就齊根兒斬下,要往朱進步頭上掄悶棍。就在這時候,歹人忽然腳脖子一陣劇痛,原來是一條缺尾巴狗撲上來撕咬,只好丟下朱進步順萬泉河下游逃去。據(jù)說,圈圈那時正在秋草的酒店里嚼兔骨頭,它已經(jīng)聽慣了村會計的嘔酒聲,就循聲找過來……。
另一件事則被人傳得更為蹊蹺。下河頭村的龍學炎他爹喜歡去河灘上放牛,有一次,打了個盹就讓一頭剛上套的黑牛走失了。繞鄉(xiāng)里轉了幾個圈子,連根牛毛也未發(fā)現(xiàn),自己也以為已經(jīng)無望,估計幾天過去,說不定那牛已經(jīng)作了誰家的酒菜。這樣,又是幾天過去了,就在差不多這件事要被忘下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忽然聽見有什么東西撞門,開門一看,原來是黑?;貋砹耍侨θΦ鹱”抢K領回來的。
在我被圈圈從困危中解救過一次之后,我絲毫不懷疑,這些傳說的真實性。我回城之后,曾對多人描述過圈圈的事情,人皆稱異。
世間萬物,大凡到了極至狀態(tài),似乎總會伴著許多不測,諸如樹木生得太粗或太高,蘋果園中的某只果子過于紅艷,女子生得過于漂亮或男人兜里裝得太多等等,都隱伏著某種不祥之兆,正可謂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圈圈的命運也大致如此。我結束這次下河頭小住,回城不幾天,就聽說了它幾遭滅頂之災的厄運。
事情發(fā)生得那么不落常情。
那天午后,村會計朱進步從城里回來,仍然醉醺醺的,一頭扎在床上,腦殼兒蔫蔫耷在床下,使勁兒嘔酒,不意間將裝了村里財會賬簿的那只牛皮公文包信手丟在地上。那本賬簿,在城里酒桌上吆五喝六時已經(jīng)遭過一劫,被掀翻的肉汁浸透了半截,這會兒還油浸浸散發(fā)著肉香。圈圈畢竟是低賤畜生,就試探著,嘴巴伸進包里舐舔那油膩,全不知那是下河頭村蕓蕓眾生血汗的凝聚。誰知腦瓜兒漸漸套進公文包的皮帶中,越掙扎,套得也就越牢,越牢,它也就越掙扎。
朱進步醉眼矇眬地看到了,悻悻罵了一句,就手抄水杯砸過去,巧巧地砸在圈圈鼻梁上。圈圈疼痛不忍,就地縱身一躍越窗而去。
這下,朱進步的酒醒過來了,急忙翻身下床,踉蹌著追出門去。
那狗已經(jīng)跑到村道上,看主人仍然緊追不舍,它自然不知道套在它脖子上的那件東西對于主人或下河村村民的重要意義,只以為追在后面的將會是一頓臭揍,于是就更加快了腳步,一邊跑,一邊搖晃腦殼,試圖擺脫脖子上的那物件的束縛。那公文包的皮帶活活一個為它訂制的項圈的胸墜兒,哪能就會輕易地脫開?
朱進步也不敢有絲毫放松呀!追著追著,讓村支書七叔遇見了。
“你這是練狗功呢,”村支書七叔朱淮海納悶地說,“它惹你啦?”
村會計朱進步蓬著頭發(fā),一身酒氣,這會兒還光著腳丫子,皮鞋提在手里。七叔見了,直皺眉頭。
“賬……賬……”朱進步上氣不接下氣地指指跑在前面的圈圈。
七叔一時有些糊涂,問道:“啥賬啊,還跑到村道上來做?”
“是……咱的現(xiàn)金支出……賬……賬簿??!”朱進步一臉懊惱地說,“在……狗脖子上掛著……”
七叔明白過來,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村會計朱進步心里害怕,瞧瞧左右無人,就向七叔朱淮海小聲解釋說:“七叔你別擔心,叼走的那本,是剛做好的,假的……”
“我操你媽!”七叔罵著,飛起一腳,踹在朱進步屁股上,這會兒,又來不及多說什么,就順手從路邊的豬棚上抽下一根粗大木棍,跟在朱進步后面顛顛追賬。
那狗本來已經(jīng)十分驚慌,見有粗大木棍跟在后面,更加慌不擇路,鉆豬圈,跨牛欄揀那險要處狂奔。七叔哪里靠得上它,只累得氣喘吁吁。
朱進步見了,心里暗暗叫苦。你這里舉條粗大木棍,它哪里還敢止住腳呀?見七叔還在火頭子上,又不敢作聲,只得乖乖跟著那狗繞村子兜圈。一路下來,七叔朱淮海又吼了好幾個精壯小伙子,個個手持器械,一起追捕,只弄得滿村里雞飛狗跳。
才一圈兒下來,下河頭的人就都知了這個不幸消息,紛紛奔出家門。雖然是一本薄薄的賬簿,可是關聯(lián)著全村幾百戶人家的經(jīng)濟命脈??!這會兒,賬簿竟然掛在一條狗的脖子上,這簡直太荒謬了!如果任那狗拖拉著狂奔半天,那賬簿還不成了碎紙一堆?村里的賬目,進進出出的,找誰核對去?沒有了賬簿,下河頭幾百戶人家還不成了聾子瞎子、一堆糊涂蟲?
荒謬歸荒謬,下河頭人還是深明大義的——這會兒什么也先別說,重要的是,要先想個穩(wěn)妥的法兒,把賬簿從狗身上截下來。
于是,下河頭的好牙狗圈圈就成了眾矢之的。有的獻計說,不能追了,不能再追了!這么多人跟在后面,打山豬似的,這狗已經(jīng)嚇驚了,哪敢靠人!要慢慢來,想個法兒穩(wěn)住它。
“使槍吧,”有人說,“干嗎不使槍啊?拿鳥槍毀了那野舅子算了?!?/p>
“餿主意!”有人持反對意見,“獵槍不都收上去了嗎,到哪兒找槍去?再說,那狗見的槍多去了,你能靠上邊?如果一槍不著,可就算是給它配部摩托了,一去不再回頭,再哭也找不到油門了?!?/p>
也是,也是。有人贊同。
卻仍然有人不放棄用槍解決問題的方式。
“不過,如果有槍,有好漢龍學炎那樣槍法的,一槍準,也許有門兒!”
槍倒是不用愁,七叔家里就悄悄留了一支,還是從收繳那堆槍械中揀的一支好的帶回來,七叔對外不說,村里人還是有人知道的。七叔解釋說,如果不留一支,如果上頭來了領導,要去河頭牛路嶺打個鳥兒什么的,當村干部的不是要抓瞎嗎!
有知情的人就說,自從秋草關閉飯店,離開下河頭之后,龍學炎犯了單相思似的,整天無精打采的。多少日子不摸槍了,猛不丁地拿起槍來,手里哪有個準頭。再說,圈圈這狗對龍學炎他爹有恩,他家那頭牛還不就是圈圈領回來的。龍學炎怕是下不了手,就算龍學炎要干,也得考慮一下,萬一他槍下有私呢?你這槍一開,可得考慮一下后果,那狗可是一個時辰追兩只山豬的好手,誰也別想再靠近它。如果盡它跑,一天下來,陵水三亞也是它,五指山吊羅山也是它,哪里還有個邊?
七叔說,既然龍學炎都不敢保險,別人那就別考慮了。
用槍的方式被最后排除了。
這會兒,圈圈已經(jīng)離開村子,跑到村頭路邊上了,蹲在那里,脖子還掛著那只公文包。它在孤獨中有些傷感,注視著角角落落都十分熟悉的下河頭。對它來說,村落里的日子應該說還是溫存的,但現(xiàn)在,人和村子驟然間刀槍并舉,變得陌生起來,它為此大惑不解。
對下河頭來講,這是個非常的夜晚。在村委會里,七叔朱淮海當眾宣布:朱進步停職反省,要作出深刻檢查。財務賬目全部封存,組成三人查帳領導小組,由七叔朱淮海掛領導小組組長,另由一名財務人員、一名村民代表擔任。對原村會計朱進步具體如何處理,一則要看賬面損失程度,二則要看賬目檢查的情況。除此之外,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要從狗脖子上把裝賬簿的公文包截下來。在未達到目的之前,要選出幾個精干追賬護賬人員,分好班次,跟定那只缺尾巴狗,晝夜不能放松。那可是歡蹦亂跳的活物啊!它這會兒在這里,誰知過會兒去哪里,一旦放松,那公文包被拖拉得破了漏了,賬目或是遺落到哪里,毀壞在哪里,都會造成無可彌補的損失,何況,如果賬簿落在不懷好意的人手里,后果就更加不可想象了。
下河頭的人本來對村里賬目就有些意見,原來的村委會主任就與村會計朱進步狗扯連環(huán)的,賬目上就有些讓村民們懷疑。后來,村主任死了,死人口里無憑證,人們也就咽一口悶氣罷了?,F(xiàn)在,聽七叔朱淮海這樣一安排,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起碼暫時不好再說什么。不過,不少人卻在心里快活,背后里說:還真的感謝圈圈這只缺尾巴狗,如果少了這一“套”,賬簿里記了些啥玩意,哪得有機會知道。
正嗆嗆著,忽然有人來報,說圈圈已經(jīng)進入村頭打谷場了。那畜生大概是跑餓了,圍著青皮的房子轉悠。
“著啊!”七叔高興得叫起來。
“青皮呢?”他喊道,“把青皮叫來?!?/p>
于是,青皮即刻被叫到村委會。
“這次全看你的了?!逼呤逭f。
看青皮有些摸不著頭腦,七叔朱淮海就開門見山地安排說:“你不是捉貓捉狗的好手么,你趕快回家,……可千萬記住,不能走正門,要從后窗進去……”
七叔尚未說完,青皮已經(jīng)明白了意思,躊躇一會兒,說:“大家都知道,我可是早就不干這活了……”
七叔打斷他的話,耐心地開導說:“誰鼓動你再干這活啦,這不是一個例外么?這是為下河頭村的大事,讓你去干了,還會為下河頭村立一功呢。你去‘好滋味那里弄些雞骨頭魚刺的,使個法子,把這畜生引進屋里去,你躲在門后的背影里,它一旦進屋,你這里就趕快……”
青皮仍然有些猶豫,說:“你知道,我那兒門窗可不算結實,木格子都松了,有些格子是用塑料布蒙住的,可不夠一撞的。再說,圈圈是條普通的狗么?那是個鬼精靈,朱進步家窗子都一頭撞斷,我家那些,還夠它跳的?”
七叔覺得也是個問題。就背了手,皺著眉頭,在屋里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稍頃,安排說:
“這樣吧,咱就作好兩手準備,這一呢,你馬上去村西頭宰豬健那里,借他一把斬骨快刀。你就說是我說的,一定要鋒利的,一刀下去頭落地的那種。那畜生餓極了,一進門準會滿眼的肉骨頭,你這里就瞅準了,一刀下去?!@二呢,你家門如果哪里被撞壞了,村里出錢換一副新的?!?/p>
七叔停頓一下,加重語氣,宣布說:“還有一條,這條十分重要,在座的都聽清了,今天這事,就算到此為止,任何人都不得向外散布消息,這事傳出去,下河頭哪個也不光彩。再去鄉(xiāng)里市里的,啥鼻子啥臉皮?再說,要傳出去,也不利于咱處理問題……不只自己不外傳,囑咐家里老婆孩子也不能外傳。大家記清,我現(xiàn)在在這里鄭重宣布,這就算一條紀律!”
青皮就要離開的時候,七叔又一次喊住他,囑咐說:“千萬要記住,你只有一刀的機會,絕對不能手軟。如果一刀不中,那畜生就更驚得不能靠近了。你要樹立起信心,別蔫頭耷腦的。要有取勝的信心——有信心才能成功?!?/p>
青皮終于依計去了,剩下的人們,都聚在村委會里,等待著勝利的消息。這時,有些好奇心太強的人等得實在不耐煩了,想去青皮那里瞧瞧熱鬧,被七叔喊住,兜頭訓斥了一頓,也就不再輕舉妄動?!澳氵€嫌亂子小了,想去把畜生嚇跑了不成?”七叔說,“嚇跑了我讓你攆狗去!”
人們看出,就像一場重大戰(zhàn)役的指揮者,七叔朱淮海這會兒的心情十分沉重,甚至有些忐忑不安。決策之后,他還要考慮到具體執(zhí)行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生怕在哪一細節(jié)上因考慮不周,造成全盤被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青皮在執(zhí)行中出現(xiàn)疏漏,問題就會變得更加棘手,圈圈就更成了驚弓之鳥,再也難得近身。如果真如它剛剛說的那樣,那狗脖子上掛著裝了下河頭村帳簿的公文包,鄉(xiāng)里市里地一周游,影響就大了,就不是他朱淮海能收場的了。
七叔習慣地背了手,在煙氣騰騰的會議室里一圈圈地兜著,想象著,青皮能否領會他計劃的要領,在執(zhí)行中不至于失手。這里人正在焦慮之間,忽然有人跑來報送信息,說:“完了,完了……圈圈跑了,圈圈跑了!”
“唉,青皮收拾被撞壞的窗戶,他讓我先來給你報個信,呶……”
報信的人把手里提著的一團血呼呼的東西舉到七叔面前,七叔搭眼一瞧,原來是兩只齊根兒砍下來的狗耳朵,不由大怒,罵道:“賬簿沒有拿到,提兩只狗耳朵來,做你娘得啥用?滾,滾!”
那人一看七叔火了,悄悄把狗耳朵扔到墻旮旯里,躲在一邊不敢作聲。聽七叔又問了,才囁嚅地介紹了詳細情況:青皮依照七叔吩咐,去“好滋味”端了一盆子豬骨頭,順路又去宰豬健家借了一把斬骨刀,然后悄悄從后窗口翻入家中,把盛了肉骨頭的盆放在距門檻兩米左右的屋內(nèi)——這是讓狗既能聞到香味、不進來又無法吃到骨頭的最佳距離。后來,圈圈果然上當,一步步慢慢地挪近門口,在門外轉悠了好長時間,終于耐不住口饞,躊躇著走進房中……
“那還不就行了,”七叔說,“既然進屋了,怎么會又跑掉呢?”
“青皮也納悶著呢。他等那狗進了屋,就一下子把門關上,同時,掄起手里斬骨刀,沖著圈圈的腦袋就是一刀……它自個兒還奇怪呢,想,明明是沖脖子下的刀,怎么只下來倆耳朵呢?”
這問題,或許他還要疑問許久。
七叔又嘆一口氣,說:“罷了,罷了,人算不如天算??烊魑业目谛?,要盯牢那狗,別讓它跑得不見了,明天再想辦法吧……”
這人就有些為難,說:“天……太黑了,這會兒,不知道圈圈已經(jīng)跑哪兒去了,野地里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見,哪兒找去……”
七叔愀然無語。
正在一籌莫展,忽然又有人匆匆來報,聲音里透著驚喜:“來了,來了,青皮拎著包來了……”
屋里人本來已經(jīng)無望,一聽說青皮“拎著包”來了,知道事情又有了轉機,不由精神為之一振。
青皮后面,還跟著鬼磨二。
原來,青皮整理被圈圈撞爛的窗戶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狗雖然破窗而走,而那只文件包卻被掛在窗框的一只鐵釘上,被狗帶走的只是那條皮包的帶兒,皮革文件包本身卻留了下來。
青皮走進村委會,把那只惹下如此麻煩的皮包丟在七叔面前的案子上。眾目睽睽之下,七叔哆嗦著手,從里面抽出一份剛剛還使人牽腸掛肚的紙包,打開那張油乎乎的報紙,幾張放大的女人照片落在桌子上。
“帳簿呢?”七叔詫異地問。
“就這些??!”
青皮迷迷瞪瞪的,問:“這些,不是……那本帳嗎?里面的東西,我可沒動過,還是鬼磨二先看到的呢。”
七叔狠狠地罵道:“朱進步,你這個狗養(yǎng)的!”
一聽說公文包里裝的又不是賬簿了,人們的心里一下子泄了氣。朱進步這野舅子,這不是撅著屁股謊人嘛!整個下午,整個晚上,下河頭的老少爺們心里就像吃了草,傻孫子似的去攆那條狗,攆來攆去,包倒是奪下來了,賬簿卻又不在里面,這小子搞的什么鬼,這里頭有什么鬼?讓這樣的人管賬,下河頭還有個好?
人們正在氣憤呢,查賬小組那位村民代表進來了,倚在桌子邊,輕聲對七叔說,朱進步已經(jīng)醒過酒來,自個兒想起,賬簿從包里滑出來,落在床底下了,上面吐了一大堆沉疴物。
“馬上查封!”七叔說,又高聲喊道:“鬼磨二,鬼磨二呢?”
把鬼磨二喊過來,吩咐一番,要他先撂下護河堤的活兒,來村委會東頭那間房子,專門看守朱進步。
“你心要放細一些,”七叔說:“千萬提防著點,別讓他喝下老鼠藥?!?/p>
村會計朱進步把事情折騰到這種程度,七叔朱淮海心里顯然也有壓力。本來,朱進步在下河頭聲譽不佳,整天騎著大摩托,油頭粉面地往來于村屯縣城之間,哪有個莊稼人的樣兒?七叔就看在朱進步在縣委工作的姨夫身上,原以為能從中得到某些工作上的方便,卻想不到,這浮浪子弟竟做出賬簿掛在狗脖子上的蹊蹺事來。七叔心里十分清楚,這件事情如果處理不好,無論對上對下,他都無法交待。
這會兒,看七叔朱淮海把事情這樣安排了,人們就不好再說什么。夜已經(jīng)深了,妄自追了半天狗,大家都覺得有些疲累,便拖著沉重的腿腳,陸續(xù)地回家睡了。
人們躺在床上,卻還在掛念著那只飽受冤枉、有家難歸的草白色的牙狗。想來,圈圈那狗,原本一只十分機警的好狗,不經(jīng)意間丟掉了尾巴,現(xiàn)如今兩只耳朵也被斬落,真是干凈利索、來去無牽掛,實在好生可憐!如果是人的話還有張會說話的嘴,讓一只不能說話的狗攤上,可是怨無訴處……
想著想著,于矇眬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最先想到的還是那只狗。去村頭打聽,圈圈怎么的了?卻得不到多少有價值的消息,有見過的人說,圈圈曾在村前番薯地里蹲過,也有人說,在村后老塋地見到過它,那時它正抖縮著蹲在老墳頭上,看那副摸樣,還以為是一只史前怪鳥,著實把人唬了一跳!還有在河灘的荒坡上,在村頭灌渠的涵洞里見過的。這些消息,都是“曾經(jīng)”、“恍惚”、“好像”,并無確切的地點。那就是說,圈圈這忠義勇猛機警之狗,這會兒已經(jīng)成了徘徊于曠野之間的離魂游鬼……
在這個白日,有關賬簿的事情,卻又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
查賬小組已經(jīng)開始了工作。經(jīng)過一夜的“隔離”,朱進步已經(jīng)初步交待了一些吃喝貪占的問題。那些問題顯然被推到了已經(jīng)死去的主任身上。不過,即使如此,根據(jù)透露的初步情況來看,朱進步這次差不多該去監(jiān)獄里蹲幾年了。
早晨,鬼磨二正在隔離室里陪著朱進步“考慮問題”,“好滋味”酒店的那個女孩許放呼呼地跑來,要“和朱進步說幾句話”。鬼磨二依照七叔朱淮海的吩咐,無論如何,也不肯放她進屋,于是,兩人就發(fā)生了爭吵。
鬼磨二叉開兩手抵在門框上,并不聽黑鵲妹許放闡述的那些理由。風流女孩哪里把鬼磨二這個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放在眼里。黑鵲許放看著鬼磨二犯拗,就不再多說。她以柔克剛,把那兩只高高的奶子挺起,直直向鬼磨二臉上戳去。鬼磨二的面部恰好擠在那兩只乳房之間,堵得喘不過氣來。正感難以把持,許放一閃身,人已經(jīng)進到屋里了。
朱進步正趴在桌子上垂頭喪氣地寫檢查。
“你這狗娘養(yǎng)的,”許放把手里一把紙條子晃了晃,“催你幾遍了,拖著不還,說吧,你打算啥時還錢?”
朱進步耷著頭不作聲。黑鵲許放罵道:“在前催你攏攏這賬,你今日推明日,明日再推后日,現(xiàn)在還往哪里推?你以為姑奶奶是好欺負的主兒?你打下這些欠條,今日不算個清,姑奶奶就和你沒個完!”
正罵著,朱進步突然站起身來,去許放手里搶那疊紙條子。許放雖然手疾眼快,不防備間還是被朱進步鉆了空子,有大半紙條被他搶在手里,許放罵著,撲上去搶奪,哪里還來得及?朱進步已經(jīng)把搶到手的那些紙條團了團,一把填進嘴里,使勁地吞咽著,憋得淚水都流下來了。他邊防備著許放的進攻,眼角還瞅著掉在地上的幾張紙條。鬼磨二見了,急中生智,一頭拱在朱進步肚子上,順手把紙條搶在手里。許放朱進步一起來奪,鬼磨二奪路而逃,一頭撞在七叔身上。
七叔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朱進步一見七叔來到,又乖乖回到桌子上去寫檢查。許放卻哭著說:“姨夫,你要給我做主。畜生,他……他欺負人……”
“你來這里干啥?”七叔問。他心里厭煩許放母子兩個,知道這是兩個惹是生非的蛋,只是礙于七嬸的面子,不好多說什么。
“他欠賬不還?!痹S放說。
“他欠啥帳不還了?”
許放思忖著如何回答,鬼磨二已經(jīng)把搶來的幾張紙條遞給了七叔。七叔朱淮海展開紙條,讀道:
“今欠到:許放好滋味事務費,兩次,壹百元整,2005年9月12日。”
七叔朱淮海推開紙條,問:“啥叫個‘事務費,還一天來兩次?……你這狗娘養(yǎng)的,就是吃了,喝了,拿了,也得把使用項目填寫明白,一堆這種不清不白的條子,到哪下賬去?”
許放一張臉漲得通紅,咕噥著說:“他這是……私人欠條……”
七叔告誡說:“私人欠條,最好也要寫明出處,免得討要或查賬時麻煩。好了,好人,私人的事兒,還能減輕些原則錯誤,往后放一放,等把朱進步的事抖摟清楚,你再找他清賬?!?/p>
又把鬼磨二喊過來吩咐說:“這會兒,他在檢討期間,沒有我的同意,無論是誰,一概不得入內(nèi),免得情況復雜化?!?/p>
臨離開時候,顯然還有些不放心,又伏在鬼磨二耳旁輕聲叮囑一番,要他務必注意朱進步的情緒變化,要寸步不離地守著,特別要提防他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會一時想不開,喝下老鼠藥。
鄉(xiāng)里有句俗語,說“拔出蘿卜帶出泥”,此話果然不假。本來,下河頭的村會計朱進步,就其地位、身份、環(huán)境來說,偷不過是小偷,貪不過是小貪,旱地里一只小蘿卜頭而已。誰料想,村里查賬小組在朱進步家搜查時,意外地在他倉屋的糧缸里摳出一只密碼箱。人們大為生疑,密碼箱為何跑到糧缸里來了?就立即逼著朱進步打開,眼瞧著無法開脫,只好交待說,密碼箱是為它在城里當財政局長的姨夫代存的,自己無法打開。查賬小組就向七叔朱淮海作了匯報。七叔朱淮海一看事情鬧大了,自己不敢作主,就向陽河鎮(zhèn)黨委作了匯報,鎮(zhèn)黨委又向瓊江縣委作了匯報。其時,恰值朱進步的姨夫——縣財政局長“攤了事”,剛剛被宣布“雙規(guī)”,辦案人員打開密碼箱,在場的人不由大開眼界:箱子盛滿人民幣,當眾清點數(shù)目,整整30萬元,還有8條金項鏈,兩根金條!護送密碼箱進城的村委會主任朱啟傳描述當時的情景說,他何曾直接面對偌大一大堆鈔票,箱子打開那霎兒,眼睛一花,腿一發(fā)軟,差一點兒就歪倒在地……
下河頭村支部受到了縣委、縣紀委的表揚,草白色牙狗事件算是有了個圓滿的結局,七叔一直懸著的心才回到肚子里。
數(shù)日之后,幾輛警用摩托車開進了下河頭,一副手銬鎖在腕上,朱進步就被帶走了。警用車隊開到村外交叉路口處,正遇上拉河沙的車隊,浩浩蕩蕩過了半天。這使得朱進步有暇再流連一番下河頭的景致。殘陽西墜,初冬的山村已經(jīng)有些荒冷,剛剛割完的稻草大堆大堆地碼在河灘邊,一直排列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只稀見的禿鷹自遠天飛來,落在山頂上,半天不動,竟至使人生出些懷疑:會是一只活物么?在極遠的幾乎是河流的盡頭處,在目之所及的大地相連的地方,有一個強度閃光物,時隱時現(xiàn),忽明忽滅,放射出灼目的光華,使人禁不住地想去弄弄明白:是誰遺落在河灘上的閃光金屬呢?還是哪家姑娘打碎的梳妝鏡,抑或還會是別的什么?靄靄風水之氣在河床里溢溢漾漾地流動著,一切都顯得似是似非、極深極遠,終是無法猜透看透了。
禿鷹從一座山頂飛向另一座山頂,依舊那樣的似睡似醒。隨后,有一只豬獾顛躓著出現(xiàn)在河灘上,又顛躓著拐入一條生滿白帶的荒溝里,尋覓著,鼻子抵近干燥的土地。這條荒溝,已在早些時候被野火燒過,并且沿了溝崖一直燒到很遠的地方。這不由得使人猜想,或許是誰家孩子,從媽媽的灶門臉兒上盜出火來的惡作劇,或許也是一位走得極為疲憊的旅人,拖著沉重的腳步,信手把煙蒂丟下,留下身后的煙火之變?;侍旌笸粒鳚墒幨?,朝云暮雨,蒼煙落照,下河頭的土著,歷經(jīng)了多少盛衰之事?
此時此刻,朱進步感慨萬千,不由得淚眼模糊起來。淚光里的萬泉河,有些迷迷離離,田坡傾斜,橋欄也彎彎曲曲。沮喪中把目光收回,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就在離警車不遠的地方,有一只草白色的什么東西怔怔地蹲在那里,屁股上光溜溜的,腦瓜上也光溜溜的,就像一幅下錯了斧鑿的根雕。那副古怪的摸樣,著實把朱進步嚇了一跳。定睛再看,才認出他的圈圈——他家養(yǎng)過的那只牙狗。
牙狗直直地看著朱進步,目光中透出幾許陌生,四眼相對片刻,朱進步正欲進一步讀出圈圈目光的內(nèi)容,警車卻開動了。在那一刻,圈圈向他傳遞的是一種什么情感,朱進步或許要想許久許久……
關于草白牙狗圈圈的結局,下河頭無人再能講得詳細。偶爾有看到的,也僅僅是一鱗半爪,忽東忽西,撲塑迷離。由此可以斷定圈圈已是一只游蹤無定的野犬。
忽有一日,萬泉漢子龍學炎打河灘的荒山經(jīng)過,聽到亂墳堆的荒草中有“咯吃咯吃”的聲音。這好漢想要看個明白,便特意抵近幾步,于是就與那只曾經(jīng)叫過“圈圈”的狗近距離地相晤了——沒有了尾巴和耳朵的牙狗匍匐在地,前爪抓住一條不知從哪兒叼來的腿骨,正在貪婪地啃咬著。龍學炎試探著喊了一聲“圈圈”,那狗就停止了咀嚼,露出兩排雪白牙齒,喉嚨間同時發(fā)出憤怒的吼聲。漢子看得毛骨悚然,悄悄退出墓地……
此后,草色牙狗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