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齋

一直以來，我都在苦苦尋找著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堂。我渴望著一聲溫馨的祝福，一副嫵媚笑臉的相迎，一束光線柔和的臺燈，一個寬暢舒適的書房，用不著為生計而憂心忡忡，當(dāng)然，也用不著為買一臺電腦而再三掂量。

我知道，渴望改變生活現(xiàn)狀，尋找屬于自己一方天地的，這個天底下絕非我一個人。在儋州市三都鎮(zhèn)一個名叫山村的村落里，就有一群試圖要改變生活現(xiàn)狀的人。這個村七八十戶人家，四百多口人。那里的土地只長石頭，不長稻粱，觸目之處，無不是嶙峋焦黑的山石，面目猙獰的荊棘。由于長年干旱，東一棵西一棵的樹木長得歪歪斜斜的，明顯的營養(yǎng)不良。眼看要依靠土地的恩賜是沒指望了，萬般無奈的村民只好把希望全寄托在孩子的讀書上?？勺x書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離這個村最近的一間村級小學(xué)，少說也有五公里。想想，讓一個乳臭未干的七八歲孩子，每天早早晚晚來回四趟趕，當(dāng)父母的不忍心，孩子也吃不消。一些經(jīng)濟條件稍好的，或者有親友可投靠的，就想讓孩子住校讀書，一說住校，家長中就有一種攀比心理，就得選擇一些設(shè)備和師資較好的學(xué)校，哪怕遠在八九十、近百里外的地方也要去，最無濟也得是鎮(zhèn)中心學(xué)校，這樣一來，當(dāng)父母的也吃不消了。因此，這個村很少有人能讀完六年級。家住村西的老魚頭是個心氣很高的人，他平時愛吮兩口，兩口下肚就愛向孩子們訓(xùn)話：“你們要好好讀書，別學(xué)我，扁擔(dān)橫在地上也不知這是個‘一字?！彼矒嗡理?，愣是讓四個孩子全念完小學(xué)，其中的三兒子，還是這個村五十多年來屈指可數(shù)的最高學(xué)歷者——初中畢業(yè)生。村里人神明般敬著老魚頭一家，訓(xùn)孩子時總愛說，瞧人家老魚頭四個兒女，到鎮(zhèn)上藥鋪買藥，知道哪是治流鼻涕的，哪是治喉嚨痛的，哪像你們，光知道睡懶覺！

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們向山村走去。市里確定，今年是中小學(xué)校危房改造攻堅年，我們幾個被暫時抽調(diào)復(fù)查農(nóng)村中小學(xué)的危房情況。遠遠地，我們看見村落那幾棵鶴立雞群的椰子樹排骨樣戳向蒼穹，頂上的那一蓬葉子，因為久無雨水的洗濯和滋潤而耷拉著腦袋，了無生氣。愈近去，愈覺得這地方的荒涼。倒是路邊那一片茂密而蒼碧的綠，使人恍若隔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片紅樹林。到海邊了！

可依然沒有海的感覺。眼前這一片厚厚的紅樹林將海水遠遠地擋住，要不是幾艘殘骸斷骨的破船凄惶地橫臥在海灘泥淖上，說什么也不敢相信我們來到了海邊——新英灣北岸的一處旮旯，來到了山村！

身材瘦小的羊老師早早就在村口等候。羊老師就是老魚頭的小三子。小三初中畢業(yè)那年，村里成立教學(xué)點，是村長推薦小三當(dāng)代課老師的。看到我們來，羊老師從蹲成一坨的人群中迎上來，臉上堆著謙卑的微笑，手里抱著一扎礦泉水，一邊執(zhí)拗地向我們每人手里塞上一瓶，一邊不停地說著些“辛苦了，歡迎領(lǐng)導(dǎo)到我校檢查工作”之類的話。

在羊老師和村長的帶領(lǐng)下，我們沿著村坎，七拐八彎向?qū)W校走去。路上盡是些溜滑或者棱角分明的石頭，每走一步都讓人心驚膽戰(zhàn)。

前面，一間斑駁陸離的祠堂赫然映入眼簾。羊老師指著廟宇說，到了，我們的學(xué)校。我一時醒不過神來。我說，什么，這就是小學(xué)？在得到確切的答復(fù)后，我懵了。都什么年代了，還祠堂當(dāng)學(xué)堂呀！我繞著祠堂轉(zhuǎn)了一圈。祠堂周圍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叢，正面倒是有塊巴掌大的庭前地，圍墻卻破破爛爛的像豬圈。剛才還在庭前玩耍的孩子們，看到我們都跑回“教室”里了。古廟顯得異乎尋常的寧靜，整個世界似乎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寂寥中。

我遲疑了片刻，終于一步跨進祠堂的門坎。里面沒有神像神主牌，連殿臺也沒有。為了孩子們能有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讀書，村民們把原本供奉在祠里的神佛挪了窩。祠堂的正中橫擺著三排桌凳，左右兩廂各擺著兩排，光線幽暗，不注意還真看不出里面坐著人。還好，雖經(jīng)五六十年的風(fēng)霜雨劍，房屋的桁椽和瓦面，還不至于說塌就塌的地步。真難想象，就在這樣一間搖搖欲墜的祠堂里，羊老師六年如一日，心無旁鶩地為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們開啟通往夢想中那個天堂的大門，每天每天，一個人在祠堂里，輪流為三個班的孩子們，傳授語文、算術(shù)以及音樂體育知識，忙得車轱轤似的轉(zhuǎn)，而月薪，頂多就是二百多元吧？又因為學(xué)歷低，每年一度的代課老師轉(zhuǎn)正，他都無緣參與。在貌似堂皇的游戲規(guī)則面前，他一個代課老師又能咋的？村里有個在外闖蕩多年的伙伴對他說，這點錢，還干個×！跟我出去，咋也比在家強。老實說，外出的心思，他不是沒動過，可一面對孩子們，他又不敢想了。自己這一走，誰來教他們？這可是一村人今后的希望啊!

環(huán)顧這間破敗擁擠的“教室”，看看一旁站著的腰背過早駝了的羊老師，我在心里嗟嘆著，為被人遺忘的山村，為難以承載時代使命的祠堂，為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孩子們正靜靜地坐著，他們的面前放著打開了的課本，雙手擺在桌面上，睜圓好奇的眼睛看我們，纖塵不染的眸光里夾雜著淡淡的憂郁。當(dāng)我的眼光和孩子們的眼光相碰時，他們竟羞澀地低下頭。有些同學(xué)身邊還站著比他們還小的孩子，讓人一眼就看出那準(zhǔn)是他或她的弟弟妹妹。沒辦法，爹媽一早就出門謀食，沉重的生活擔(dān)子，早早地壓在孩子們那不堪負重的嫩生生的肩膀上。課堂上，弟弟妹妹的啼號或撒嬌，常常讓他們聚攏的心思頓時紛亂如麻。爹媽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的一聲嘆息，日積月累，在孩子們幼小的心靈中，氤氳成一層薄薄的愁云，他們的目光和笑容因此總帶著一股不易覺察的迷茫和苦澀。

一直沉默無話的村長，這時開口了。村長說，回去請幫我們反映反映，撥點錢為孩子們建幾間像樣的教室，再派來幾個公辦教師。羊老師實在太忙了。我一時不知何以作答。我們此番前來，雖然帶著近乎普渡眾生的任務(wù)，可自知人微言輕的我卻輕易不肯允諾于人，只好還村長以一個含意不明的微笑。我想起了那位坐地攤的算卦先生，被三位趕考的學(xué)子詢問前程時伸出的那一根手指頭。這手指頭讓人猜不透到底是一齊有望還是一齊無望，是一人中榜還是一人落榜。不用說，在山村，一間好的課堂，一個好的讀書環(huán)境，對于孩子們來說，無疑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堂了。在滿懷虔誠的村長面前，在孩子們企盼的眼光中，我突然間醒悟到自己其實是多么的無能為力！我還夢想著有一個寬敞的書房，還在苦苦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天堂呢！我應(yīng)該知足了呀，起碼我還有一張安穩(wěn)的書桌，早上起來也用不著為早餐該吃什么而發(fā)愁，此刻還吆五吆六人模狗樣地站在孩子們面前，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掃來掃去！

善解人意的羊老師微笑著抄起一本書，小聲說，同學(xué)們，咱們朗誦課文。課堂里響起一陣窸窣的翻書聲。

春雨像春姑娘紡出的線，輕輕地落到地上，沙沙沙，沙沙沙……

我如飲甘飴地聆聽著孩子們的讀書聲，一股久違了的氣息撲臉而來，這氣息隨著讀書聲從孩子們的胸腔里往外流淌，帶著鄉(xiāng)野間綠草的清香和薯粥的甘甜，帶著祠堂里沉積了多少歲月的塵味。一個清秀的女孩子讀書的模樣吸引了我，她雙手捧著課本，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每發(fā)出一個圓音字母，玲瓏而略顯瘦削的小臉上便漩出兩個笑靨。隨著爽朗的書聲，春天的氣息從廟堂的門窗里、石縫間涌了進來，蕩漾在小女孩的四周，她那愉悅的神情，分明已被憧憬中春天的景象所陶醉。那么認真，那么投入，她就是那位獲獎?wù)邌?？來時的路上，羊老師告訴我：上學(xué)期，鎮(zhèn)里舉行語文算術(shù)雙科比賽，這個教學(xué)點的一位女同學(xué)獲得了一年級語文第三名。領(lǐng)獎回來那天，全校同學(xué)，連同一村的男女老少排隊在村口迎接她。讀書獲獎，在這個村里，是多少輩子也沒有過的事！村長特意買來一掛鞭炮，吊在村頭那棵榕樹下，抖抖瑟瑟地用煙仔頭點著了火……

一絲悲涼掠過我的心頭。

看完山村學(xué)校，我們要到下一個點去了。告別孩子們，我們又小心翼翼從石頭上一踮一踮地離去。驀地，我們的身后，孩子們的讀書聲春雷一樣滾過來。我回頭看去，只見祠堂前那塊窄小的空地上，羊老師正帶領(lǐng)他的學(xué)生，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書聲，向我們傳遞心中感激之情，表達他們改變自己命運的祈盼和追求。

春雨像春姑娘紡出的線，輕輕地落到地上，沙沙沙，沙沙沙……

再見，孩子們。我情不自禁地向孩子們揮了揮手。我想告訴孩子們：你們生逢了一個好年代，不久，你們將告別祠堂，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像城里的孩子們一樣，用書聲點綴美好的童年，用鍵盤敲擊時代的樂章。

幾只燕子不知從何處匆匆趕來，啁啾著在祠堂的上空翩翩起舞。春天真的就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