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濤
我的父親嗜酒如命,從工廠下崗后,更是每頓必喝。但貧賤夫妻百事哀,父親雨母親在一次次爭吵中,終于感情破裂而離婚。從此,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
當(dāng)初,母親剛離開的那階段,父親一直在陽臺上默默地抽煙。后來,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所謂的工作聽起來有點(diǎn)兒荒唐:陪酒員——專門在酒店陪顧客喝酒。父親陪酒有一絕,就是喝酒的時候不吃菜。陪完客人了,他才用自己的專用飯盒向后廚要些面條或米飯吃。
他所在的那家海鮮大灑樓,很多生意人都是在酒桌上談成生意的。談判桌上解決不了的問題,酒桌上往往就能拍板定案了。
但是,能喝酒不是任何人都擅長的。父親是天生喜歡喝酒,早晨喝、中午喝、晚上喝,睡覺之前還要喝。天長日久,就喝出了酒量。
父親沒有工資,他的收入主要是酒店里的酒水提成——酒水利潤的20箛提給他。所以,父親必須把大家的氣氛調(diào)動起來,帶領(lǐng)大家多喝多消費(fèi),他自己才能多掙錢。
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父親專門印制了精美的名片!海鮮大酒樓首席陪酒員。其實(shí),陪酒員就他一個人,加了個“首席”無非是個噱頭,父親向我炫耀自己的創(chuàng)意,我回報(bào)以嘲笑:“什么‘首席陪酒員,就是個‘資深酒鬼而已!”父親很尷尬,自我解嘲道:“甭管酒鬼不酒鬼的,能掙錢供你上學(xué)就行!”
我從來不好意思和別人說起父親的工作,這算是什么工作啊!陪酒員,是個正當(dāng)職業(yè)嗎?不就是職業(yè)酒鬼嗎?
父親經(jīng)常一個晚上串好幾場,走馬燈似的,陪了這桌陪那桌,就是為了多掙錢。
他每個月能掙2000多元,在這個不發(fā)達(dá)的地級市,父親的收入還算不錯,除了維持我們倆的正常生活之外,每月還有些剩余。
很多次,酒店服務(wù)臺給家打來電話,讓我去領(lǐng)父親,我便把父親背回來。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17歲了。父親邊踉蹌著,嘴里邊嘟囔:“我要多喝酒,讓兒子奔個好前程,要比他爸強(qiáng)!”這樣的醉話父親說得多了,我已沒了一絲感動,只覺得父親讓自己丟人,有這樣的父親我真是悲哀。
我把他接回家,父親一揮手:“你忙你的,別管我,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走上好道!”然后倒頭就睡。見父親醉醺醺地喘著粗氣,我氣得不想理他,但還是不忍心,便給父親脫掉牲、蓋上被子,又去廚房倒上一大杯水,放在父親的床頭,
父親一般睡到上午10點(diǎn)鐘左右,不吃早飯,簡單地洗漱完畢后,就去酒樓陪灑。一次父親喝多了,是一個老板的司機(jī)把他送回家的,因?yàn)樗愕哪亲廊撕鹊煤芨弑?,老板就發(fā)話了:“陪酒員,你只管放開量喝。喝醉了,我讓司機(jī)送你回去!”與司機(jī)一起來的還有酒店的一個門童,那門童來過家里幾次,嘻嘻哈哈地把父親送到家后,他們就走了。
父親不回到家我一般是不會睡的,那顆心總是懸著,只有邊學(xué)習(xí)邊等他回來。
那天父親到家后,非常興奮。遲遲不愿睡覺,非張羅著給我做雞蛋面。他咋咋呼呼地說:“明天是休息日,學(xué)校不上課,你居然還這么用功,學(xué)到現(xiàn)在還沒睡,值得表揚(yáng)!爸給你做夜宵去!”我攔都攔不住,由他去了。
父親下雞蛋面時,還想給我拌個黃瓜菜,于是彎下腰在菜盆里洗黃瓜,鍋開了,父親起身想把面條鍋端下,沒想到站起身的時候,頭頂?shù)搅隋伒陌咽?,鍋翻了,湯灑在了他的后背?聽到父親的喊聲,我立即奔了過去,趕緊幫父親把秋衣脫掉。可父親的背上已被燙得通紅,還起了很多黃豆大的水泡。
父親只能趴在床上睡覺,周六和周日便在家休息。這兩天,他一滴酒沒喝,吃飯的時候,父親表情復(fù)雜地說:“不喝酒真是舒服啊!”我聽出了父親話音里的疲憊和厭倦,心里震了一下,卻沒能說出什么。
那兩天,來了很多電話,有酒樓的老板,也有平時的顧客,打電話問他為什么不去酒店陪酒了,是不是想要大牌。父親在電話里陪著笑說:“老板發(fā)財(cái),老板發(fā)財(cái)!我能耍什么大牌?就是生病了,兩天后一定正常上班陪酒,一定給大家陪得開心,喝得高興……”父親拿著電話,邊說邊點(diǎn)頭哈腰的??磥砀赣H這錢掙得真不容易,平時低三下四習(xí)慣了,現(xiàn)在只不過扣個電話,父親居然有這樣的條件反射!我悄悄地轉(zhuǎn)過身,默默地流淚……
高三畢業(yè)后,我在家里等高考成績,一天,酒店突然打米電話要我趕緊去,說是父親被人打了!到了酒樓后,我才知道情況:父親當(dāng)晚已經(jīng)喝了一斤半白酒、三瓶啤酒,一個霸道的建材老板還逼著父親喝,并端酒走到了父親面前。父親推辭,建材老板就覺得父親不給面子,伸手要打父親…巴掌,父親本能地向后一閃,沒打著嘴巴,手指尖倒是打著了喉嚨,他的喉嚨受到刺激立刻起了反應(yīng),嘔吐了對方一身。對方惱羞成怒,就把父親打了一頓,
我去的時候,客人已經(jīng)散去,父親正坐在一片狼藉的包廂里。見到我,他的第一句活就是:“完了,兒子,那家伙用手指劃了我的嗓子,我一下子就吐了,估計(jì)以后武功就廢了,酒量就下去了!”父親的話惹得旁邊幾個服務(wù)員嗤嗤地笑。我趕緊拉起父親,覺得他真是丟人,這個舊候還想著酒量不酒量的!
我氣沖沖地叫了輛出租車,父親掙扎著不坐,說自己能走。我不理睬,硬把他塞進(jìn)車?yán)??;丶业穆飞希赣H還一個勁兒地嘮叨:“真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啊!你這一打車,我一桌酒就算白陪了……”
錄取通知下來了,我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學(xué)。我告訴父親我可以請貸款,學(xué)費(fèi)不夠沒關(guān)系。父親說道:“傻兒子,貸款不還得還嗎?還沒畢業(yè)呢,就背一身的債,那怎么能行呢!我以后控制量,不喝那么多就行了!”
在西安讀書的時候,一想到父親每天喝得爛醉,我心里就特別難受,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有誰來照顧他,他會摔倒在路上嗎?會受凍嗎?
父親打電話告訴我:“酒店收拾了一個房間,我以后喝完酒直接在單身宿舍睡,不用你擔(dān)心了。”聽到這話,我便放心下來。
畢業(yè)后,我在西安找到了工作,一次出差路過老家的時候,我決定中途回去看看。到了父親長期陪酒的那家酒店,服務(wù)生領(lǐng)我去了父親住的房間,我一看,哪是什么單身宿舍啊!就是一個不足三平方米的儲藏間,據(jù)說以前是用來放啤酒瓶的。服務(wù)生開玩笑說:“你爸睡這兒最合適,我們都覺得他就是個大酒瓶子!”
父親見了我來,有些尷尬,屋子很小,沒有站腳的地方,我就坐在父親的腿上。坐上去,才感覺有些硌人,我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下面根本不是床,而是幾個木箱子拼湊的。父親笑了:“沒關(guān)系,在這兒就是湊合,這兒又不是家。”
我無語,過一階段,我決定租個火些的房子,帶父親去西安。父親在那兒可以休息休息。
回西安后,大房子還沒租好,我就接到老家鄰居的電話,告訴我父親病了,正在醫(yī)院治療。我急切地問什么病,鄰居支支吾吾地不說。
當(dāng)我趕回去時,看到父親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我問父親生了州么病,他淡淡地說:“肝癌晚期,”我大吃了一驚、父親看著目瞪口呆的我,居然笑了:“有啥大驚小怪的?我八年前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我陪酒從來都不吃菜,就是喝酒,而且使自己專用的杯子,為什么?就是為了避免傳染給客人!當(dāng)然,你小的時候,我給你接種過疫茁,你不會被傳染的。你想想,一個肝炎后期的病人,整天在酒里泡著,能不硬化嗎?幸虧你給了我精神支柱,我老是告訴自己要好好活著,要看到兒子年輕有為地走上一條光明大道,要不然,我還活不到現(xiàn)在呢!如今你有出息了,我也就放心了,可惜的是不能親手給你操辦婚禮了……”
二十天后,父親去世……
安葬完父親,我回到西安,改行干起了其他的工作。因?yàn)槲也幌胱鲣N售了,做銷售總離不開與客戶喝酒,而喝酒總讓我想起自己的父親,讓我心如刀絞,
很多時候,我在夢里會遇到父親。父親依然大口地喝酒,而看上去卻是年輕時的樣子,那時的他,有著烏黑的頭發(fā)和明亮的眼神……
責(zé)編/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