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岳高

墻上懸掛著的肖像，形容端莊而慈祥。那是祖母八十一壽誕之際的肖像畫，是我特請畫師到自家庭院中給祖母寫真而來。出于對祖母的緬懷，我有意無意問眼光觸及這幅珍貴的畫像，總會讓我腦海中浮現(xiàn)祖母生前的音容笑貌。其實，祖母仍舊活在我的心中，也許這一輩子都無法抹去與她共生時的情景，是多么的刻骨銘心。

記得在祖母即將不久人世的某一天，祖母曾在病痛中苦撐著行走不便的身軀，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說她在夜夢中的情景，稱自己昨夜遇見祖父回來到她的床前，說了許多話然后才飄然而去，并給她留下一首詩，祖母要求我將它記下來，此詩便是：“人生宛如夢，年華猶似煙。廿五春虛過，抱恨我前程。留形為誰樂，苦澀累我身。景看鏡中影。神采不如前?！标P(guān)于這首詩，起初我并未問明是否祖父寫給她的，祖母當時也不明說。于是這讓我對詩的作者產(chǎn)生許多疑猜，因為先前經(jīng)考證，我祖父早在我父親一歲左右的時候就沒有了音信，應(yīng)該說祖父不在世時最多未滿二十三歲，所以此詩似乎不是祖父的手筆。后來才確實此詩是祖母自己寫的。是出于祖母自己的心聲，是祖母對自己人生的感嘆啊!我終于徹悟到祖母是多么不易地走過來。每當我吟讀此詩時總讓我感慨萬千。情動淚涌……

祖母一生有道不盡的坎坷曲折，也因此折射出她所具有慈愛的偉大及其人格的光輝。

祖母原是馬來西亞僑裔，一九一八年七月初四日出生于一個叫浮羅交怡的地方。她自小在那里長大，并在那里的“中華學(xué)?！苯邮苓^初級教育。祖母不但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及超人的記性，而且不論在那一段歷史時期，都能持著她人格的魅力，取得很好人緣和口碑。她性格隨和而又珍重情誼。自從我懂事起。便記得祖母在世之時每每提及她在南洋的事跡，總表現(xiàn)著她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眷戀。對其兄弟姐妹之情的無限牽掛。雖然不曾重游故地，那曾經(jīng)生長過的搖籃跡卻是她經(jīng)常夢魂縈繞的地方。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讓她不遠千里追隨祖父回到充滿硝煙的“唐山”。在祖母生下我父親后不久，祖父便只身重返南洋謀生，此后卻杳無音信(聽說祖父在那當時參加了新加坡抗日紅軍，后來被日本鬼子殺害)。祖母因此成了亂世中的寡婦，祖母一生經(jīng)歷戰(zhàn)亂的磨難，孤兒寡母在火與血的環(huán)境中拼命掙扎的情形，雖然我無法體驗，但是我能聯(lián)想到那將是多么的悲慘。祖母生前常常對我訴說日本侵略時，在恐懼與饑餓中遭受著無堪人性的凌辱的情景。我記憶猶新，讓我對日本侵略者痛恨不已!

祖母一生不但歷盡了無數(shù)苦難，更難堪的是飽受人生情愛的無限悲傷、失意與寂寞。然而祖母誓持著自己貴有美德，對人生情愛的忠貞付出了終生的代價。操守住她人生中最凄美也是最光輝的一面。祖母留給子孫的懿德，正如她的名字“石英蘭”一樣，是石壁縫中的蘭花。永遠蘊發(fā)著凈潔的幽香。薰陶著我們的精神情操。時刻催醒著我們的靈魂，鞭策著我們子孫后輩在努力勤奮中不忘祖母對我們的寄托與夙愿。

那是2005年12月12日夜晚，祖母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程，在那一刻，我雖然沒有號嚎大哭，只是將淚水含在眼眶里，在悲傷里我感到無限悔疚，只為在祖母離世的最后一刻，我沒曾陪伴她的身邊。給她盡敬盡孝的臨終關(guān)照。——當時由于祖母久病在床，又是九十高齡病體。加上農(nóng)村里有那終歸正寢的風(fēng)俗習(xí)慣，我不得已只好將她從鎮(zhèn)上住處搬回鄉(xiāng)下老家。只因我等苦為生計忙碌未及全勤照候，而特請一女工專程護理。未知護理工照料不周還是力盡眼困睡去，到醒來時，祖母已默然辭世。居于此，讓我追愧不及。但愿祖母慈愛寬宏，會原諒我等孫輩的懺悔之心。

祖母那一去已近三年期滿，正值開祭之際，在此隆冬嚴寒之時，最易鉤起我對祖母的回憶。——祖母生前曾患有嚴重的老年支氣管病，每在冬季里。是我最擔心她的時候。在她過往幾年中，每當嚴寒天氣襲身的時刻，我便會產(chǎn)生那種擔心她的條件反射，這種現(xiàn)實中的幻覺，好像在表達著我與祖母的真摯情感。在今天，祖母與我雖然已是陽陰兩隔，我已無法將自己的真實孝心去彌補她對我們的無私付出。但愿她能在天國幽境中過得輕松自如．能夠徹底擺脫塵世間強給予她身上的苦難與不幸。

祖母是一個非常具備細膩情感的人，雖然祖母在與我共同生活四十年當中對我寵愛有加，但是她始終沒有忘記將自己的宏大慈愛去平撫各位孫輩及其玄孫們。祖母給我們留下的不是物質(zhì)，而是她無私付出的精神。祖母給我們的恩德，我們同樣也無法用物質(zhì)可以償還，而是靈魂深處的銘記，為了讓她的精神感召子孫后輩，謹將《祖母恩情》鐫刻在她的碑志上——

九十春秋人世間，跋盡坎坷節(jié)操全。

豆蔻伴君相依命，夢別南洋兩地懸。

烽塵熏天歸帆渺，盼眸合淚憔紅顏。

蘭潔香凝古井水，矢志冰霜不思遷。

弱懷襁褓避日寇，茍生撫孤受皮鞭。

翻來覆去擔日月，自忍饑腸子飽先。

辛酸苦辣勤與儉，春暉普照滿堂歡。

欲問何情深比海，人間最是慈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