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東軍

說呂布,得先說說曹操。曹操何許人也?乃亂世之奸雄,挾天子以令諸候,可謂稱雄一世。要問曹操怕些什么人?首先是劉備,所以有煮酒論英雄的故事。其次是怕張飛,曹操知道張飛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所以張飛立馬于長坂橋上,一聲斷喝,不但把大將夏侯杰嚇得肝膽俱裂,倒撞于馬下,還把曹操嚇得冠簪盡落,披發(fā)奔逃。再次就是怕呂布。呂布可說是曹操的心腹大患,數(shù)次征討,但都被呂布打敗,在濮陽一戰(zhàn)中,竟被呂布打得落荒而逃,連頭盔都遭到呂布一擊,幸虧曹操機警,靠謊稱自己不是曹操才逃得性命。呂布之人,可見一斑。

說罷曹操,再說劉備、關羽、張飛三雄。劉、張兩位前面已說,這里單表關羽,先是溫酒斬華雄,令八路諸侯無不正視;然后是過五關斬六將,無人能擋;后來還有單刀赴會,把本來要計掙關羽的東吳數(shù)一數(shù)二的謀士魯肅嚇得魂不附體,如癡似呆。所以提起關羽,誰不伸出大拇指,說一聲英雄了得?然而關羽與張飛抖擻精神,夾攻呂布,大戰(zhàn)八十回合,不分勝負,仍奈呂布不得,最后還是劉備打馬上前助戰(zhàn),才使呂布架隔遮攔不定,但呂布并非落荒而逃,而是從容離去,所以呂布雖敗尤榮。以前看電視的時候,看到劉備、關羽、張飛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我就不明白三個英雄打一個會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好得意的?因而呂布不是英雄,誰是英雄?

然而就是呂布這等人杰,在《三國演義》自明代傳世以來,很少有人論及,偶爾談到一句,也是稱呂布為無能之輩,何也?(聶紺弩《三國演義·前言》岳麓書社1987年版)

有人說呂布反復無常、最無信義,似乎的確如此。呂布先為丁原義子,卻又殺丁原;拜董卓為義父,接著又依王允的連環(huán)計殺董卓;兵敗之后投袁術,又反袁術;投劉備,卻又夜取劉備的徐州;在白門樓想投降曹操,只是由于劉備以丁原、董卓為前車之鑒勸說曹操才沒有降成。由此看來,這一說法很有道理,然而我們看看其他英雄的所做所為,卻又可以發(fā)現(xiàn)這說法有些似是而非。比如劉備,在桃園三結義之后,投盧植以斬黃巾;在救了董卓之后,又想投董卓,只是由于董卓瞧不起他才改投朱雋;后來又投劉恢、投公孫贊、投曹操、投呂布、投劉壽、投孫權、投袁紹,直到自己占據(jù)荊州,慢慢壯大為止。再說孫策,在父親孫堅死后,投與孫堅面和心不和的袁術,先是以傳國玉璽為誘餌,騙得三千精兵,苦心經營,最后得以占據(jù)江東;接著又以傳國玉璽要不回為由,斷絕與袁術的關系。這兩位英雄的所做所為似乎很難說不是反復無常、最無信義,卻又為什么不但沒能折其英雄形象,反而增強了呢?

有人說呂布好色,才誤其大事,也有道理。呂布正由于好色才被王允、貂蟬利用,得以巧施連環(huán)計;也由于舍不得妻妾,而困守白門樓,以致遭擒被殺。但好色就不是英雄么?曹操是一個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的英雄吧?但曹操也好色呀。曹操在張繡投降,占據(jù)宛城之后,竟強占張繡的嬸娘鄒氏,并且日夜取樂,不想歸期,結果逼得張繡造反,以愛將典韋、侄子曹安民和大宛良馬的生命為代價方逃得性命。這和呂布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呂布為貂蟬殺董卓的行為似乎還要高尚一些,因為呂布為貂蟬有很強的愛情成分,并非單純是為了淫樂,同時董卓是個大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既然如此,那前人的觀點是錯誤的嘍?依我看是,也不是。說是,是因為把呂布說成無能之輩過于簡單,難以讓人心服,同時也使劉、關、張等英雄臉上無光,因為英雄豈有敗給無能之輩的道理?說不是,是呂布性格上有致命的弱點,把他看作與劉、關、張等比肩的英雄,確實有拔高之嫌。劉備、曹操、孫策雖然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雖然講求忠義,卻又不為忠義捆住自己的手腳,大都是為了成全自己的霸業(yè),符合孔子所稱贊的“執(zhí)干戈以為社稷”的思想,而呂布征戰(zhàn)大半生,竟不知道自己所做所為到底是為了什么,實在不是干大事的人;而且為了一匹赤兔馬殺了義父丁原,為了一個女人又殺了董卓,更不該的是,在劉備收留他之后,竟夜取徐州,也實在不是英雄所為。

還有英雄好色,都是好而已,并不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曹操雖為鄒氏所迷,以至兵敗,但又能及時醒悟,并棄之如草芥,毫不留念。劉備雖然娶了孫權的妹妹,主要卻是為了占據(jù)荊州,并且聯(lián)吳抗曹,很難說有多少愛情的成分在里面。英雄們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用劉備的話說,就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xù)?”話雖然有些赤祼祼,難為今人,尤其是女性朋友所接受,倒也符合傳統(tǒng)的英雄觀念。然而呂布卻與此觀念相背離,用情極深,在三國的英雄當中恐怕要數(shù)第一。為了貂蟬這個玩他于股掌之中的女人,竟殺了對他恩愛有加的董卓;在白門樓之戰(zhàn)中,不依陳宮之計,反而聽信妻子嚴氏和小妾貂蟬,擔心和她們分開,以至被手下大將以“聽妻妾言,不聽將計”為由擒獻曹操。

呂布雖然武功蓋世,天下無雙,然而他的所做所為似乎都有別人的影子,甚至說他是別人手中的木偶都不過分。殺丁原投董卓的背后是李肅,殺董卓的背后是王允和貂蟬,占徐州驅劉備的背后是陳宮,與袁術聯(lián)姻成或者敗的背后是陳宮、陳珪,失徐州的背后則是陳珪、陳登父子,白門樓殞命,則是不依陳宮之計,聽信妻妾之言。呂布雖然有勇無謀,卻極重謀士,這本來是好事,就像劉備,有諸葛亮輔佐,如虎添翼。但呂布卻又有眼無珠、不辨忠奸。更讓讀者大跌眼鏡的是,呂布死前,先是許以降曹操,后又哀求劉備相救,被拒絕后竟大罵劉備等人忘恩負義,和手下謀士陳宮、大將張遼那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行為和氣概,簡直是天壤之別。這等人也實在很難用英雄二字來概括。

呂布不被后人稱為英雄,除了上述個人原因外,還與我國傳統(tǒng)的英雄觀念有關。傳統(tǒng)觀念中的英雄典范是道德楷模(或者說俠義風范)與軍事(或者說武功)天才的完美結合,即所謂武以載道,并且將道放在武之上。在《三國演義》里能被稱為英雄者,除了武藝精湛之外,均有道所依。曹操、劉備雖然武功有限,卻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而且曹操還憑“奸雄”占天下,劉備以“仁義”治九州。孫權雖然是代兄長坐天下,有些英雄氣短,直不起腰來,但也不乏吞天下之志,而且孫權是一國之君,雖然和劉備相比不夠正統(tǒng),但國君的至尊地位,又豈是勞碌奔波如喪家之犬的呂布能比?關羽論武功天下第二,卻又以忠義使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諸葛亮雖然以計謀聞于天下,但天下英雄誰不因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失去光彩?周瑜不但能謀善戰(zhàn),而且為了東吳的利益,竟敢將孫權的妹妹做釣餌,此乃天下第一人,可見其對國家的信念和忠誠到了何種境界,如果不是和諸葛亮并世而存,誰能與其爭鋒?所以周瑜雖然被諸葛亮氣死,卻仍然絲毫不損其英雄本色。陳宮雖然仁不過劉備、計不過孔明、武不過關羽,卻因為社稷而辭官救曹操,又因仁義而離曹操遠去,以及臨死前的大義凜然、慷慨赴死而奪得英雄的稱謂。這些英雄或者無敵于天下,或功成霸業(yè),或者出師未捷身先死,然而人們并不以成敗論英雄,為什么?是因為道,也就是說,這些英雄都有點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味道。而呂布除去武功天下第一,唯一能上點臺面的就是用情至深了,卻又為英雄觀念所不齒。

呂布不能被稱為英雄是他自己的不幸,但是不是我們漢民族的不幸呢?